“她说上个月月初就碰到过你了。”

他没有啃声,站起身来去冰箱里拿了罐啤酒,握在手中又没有打开。

他走到窗台边,望着外面,阳光照进来,把他整个人都包围了。家禾站在他身后,也没有作声。

忽然他转回身,又露出那种耀眼的笑容,只是表情很认真。

“你记不记得,中学一年级的时候,有一天我们回家,在路上见到高中部的一对情侣在分手?”

家禾想了想,缓缓点头。

“那个女孩子哭得很凶,但是男孩子理也不理她就走了。”他靠在窗台上,白色的衬衫在阳光下有些泛黄。

“…”

“你还记不记得,当时我曾经告诉过你一句话。”他望着她,脸上的笑容消失了,只有淡淡的自嘲。

“…让女孩子哭的,不是王子,是王八蛋。”家禾说得一字不差。那个年纪,她根本不懂得爱情究竟是怎样的,只是在那样懵懂的岁月里,这句话她却记得很牢。

“但是这个世界上其实是没有王子的,”他接着她的话继续说,“只有一些王八蛋,和另一些假装是王子的王八蛋。”

家禾很想笑,但是她知道他不是在开玩笑。

“我就是一个假装是王子的王八蛋。”他勾起嘴角。

她咬着唇,好象有点明白他在说什么了。

陈健峰转过身看着马路上车来车往。有时候,最不敢承认的,就是自己。

“你跟钟伶我都喜欢。我买雪糕给你吃,买书送给她,帮你做作业,帮她作弊。你问我为什么傻到总是三个人在一起,其实我不是傻,我是两个都想要。”

她错愕,为了他,也为了自己。

“我回到学校做老师,也不是为了等人,是校长叫我来的。”

“…”

“…”

“…那你,现在为什么又要告诉我这些。”她终于呐呐地开口。

他苦笑了一声,叹了口气:“因为,我发现大家都变了。”

“…”

“你不像以前那么单纯无知了,钟伶也不再是个文静内向的女孩子。”

“…”

“我也不是以前的我了。”他看着天空,“我知道,如果我再不珍惜,就会失去很多东西。包括你们的友情。”

“…健峰。”

他转回身,笑地有点不自在:“曾家禾…如果我跟你道歉…你还肯不肯把我当朋友?”

她抿着嘴,看不出表情。插在外套的口袋里左手却缓缓向他伸了过去:

“希望你这个王八蛋,以后真的能变成别人的王子。”

陈健峰走上去握住她的手,笑得很开怀,这是家禾第一次看到他露出两个梨窝。

晚上睡觉之前,少爷坚持要含着一颗花生糖才肯躺下。家禾侧过脸看着他涨鼓鼓的脸颊,忽然觉得,他一定不会是王八蛋。

过年之前,超市里总是人满为患。少爷被家禾硬拖着来买东西,不过推着车跟在她身后,他也有些乐在其中。

“这个色拉酱是在这里买的你记住了没有?”她忽然转回头跟他说。

“以后你来买就好了啊,跟我说干吗。”他瞥了一眼,没有任何兴趣。

“那…”她有点语塞,“如果…只有你一个人,你又想吃怎么办。”

“那就…”他脑子里飞快地转着各种懒惰的办法,“换吃其他的东西喽。”

她叹了口气,拿他没办法,最后才说:“那我不可能总是在你身边照顾你的嘛!”

少爷愣愣地看着她,猜想她究竟为了什么在发脾气:“…那…我只要…呆在你身边,就可以了嘛。你照顾自己的时候顺便照顾一下我…就行了。”

她咬住唇,把涌上来的热流咽了回去,转身向前走去。

少爷连忙追了上来,没走几步就抓到了她的手:“Spring,你到底怎么了,我…做错事了?”

他的眼睛很诚恳,然而在她看来却好象一根刺扎到心里。

心虚的人最怕就是无辜的眼神。

她忽然不顾一切地扑到他怀里,紧紧拥住他。

少爷虽然不明所以,还是抵住她的额头,环出她。

其实,她只是不想让他看到自己眼中的泪水。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可以在最爱他的时候,决定离开他。

超市里熙熙攘攘的,大家各自选着自己要买的东西,没有人会注意一对情侣,在色拉酱的架子前相拥。

“你真的要回去吗。”宝淑的声音听起来很疲惫。

“恩,我定好了初一中午的机票。”

“怎么忽然想要回去了。”

“…”电话这头,家禾沉默了。

“你知道吗,最近有一个女孩子在追余正。”宝淑忽然说。

“…怎么样的女孩子?”

“人漂亮、有气质,身材超级好,Cambridge读完研究生才回香港的,现在在做一个化妆品公司的香港总裁。”

“很优秀。”家禾听出宝淑语气里的哀怨,这才有了些好心情。

是啊,像宝淑这样无忧无虑的女孩子,连她都忍不住要嫉妒。

“…所以啊,我就说也不知道余正究竟走了什么狗屎运。”

“那余正有什么表示?”

“我怎么知道。”她没好气地说。

家禾笑了:“听我说,宝淑,很多时候,你知道自己的心情,就要勇敢点。”

宝淑不说话了。

家禾想,看来他们两个终于是有点眉目了。

挂上电话,她自己却怔住了。她还有什么资格去告诫别人要勇敢点?

她翻出那张,托陈健峰买的机票。最不勇敢的就是她。

因为担心将来,所以她要斩断现在。因为害怕故事没有好结局,所以在还没有结束的时候就草草收场。最胆小最不负责任的就是她。

她也不打算告诉少爷,她怕他会大发雷霆,怕他不让她走。那样她一定走不了了。

她还不断地告诉自己,这样其实对他也好。虽然他平时一副凶巴巴的样子,其实非常温柔。如果有一天他不爱她了,一定不会告诉她。那么她现在决绝离开或许可以避免以后的尴尬。

是了。她最怕就是有一天他说不爱她了,而她还爱着他。然而她更怕他说爱她,其实已经不爱她了。

他们两个,一个爱看《老友记》一个爱玩游戏,一个爱买Gucci一个爱Nike,一个爱看书一个爱杂志,一个爱蒲bar一个爱party…如果不是因为寂寞,怎么会在碰撞中擦出火花?

只是火花永远是短暂的,她要的是像烛光一样可以燃烧到尽头。

这时候少爷开门进来,后面跟着Ray和Selina。她最近经常来找他们,年纪相仿的人总是有很多话题可以聊。

过了一会他们决定去楼下找Michelle打麻将,整个屋子又变得十分安静。

为了不放少爷发现她要走,她把一些必要的东西偷偷藏在床下的一个小行李箱里。然而她环顾四周,所有的一切都留有他和她的记忆,没有一样是她愿意舍弃的。

她打开电视,DVD里放的还是那出《老友记》,然而她不是想再重温那些故事,只是想遮盖自己痛哭的声音。

十四

少爷的工作终于在小年夜这天结束了,第二天下午,家禾撇下还在睡懒觉的少爷,去Tony的公司结帐。

Tony脸色并不太好,可能也是最近一直加班的关系。不过他说起明天要跟太太去兰卡威渡假的时候,还是一脸欣喜。

家禾从来没在他脸上看到过这种表情,看来任何人都是有温柔的一面。

他又给她看了很多新的合约,她在他的办公室研究了一个下午,最后挑出几个放在Tony办公桌上。

“你只看企划,不用看合约的吗?”他抬头惊讶地看着她。

“合约你看就可以了,我相信你。”

Tony打量了她一下:“你不是这么不负责任的人。”

家禾苦笑:“但有时候我也会任性的。”

Tony收起玩笑的表情,很认真地问:“曾家禾,我觉得你有什么事情在瞒着我。”

她转身走到桌前的转椅上坐了下来,对着那扇玻璃墙。

“你为什么不喜欢玻璃墙呢?它比窗好看。”

Tony愣了一下,大概没有料到她会这么问,不过他还是放下手中的文件夹,起身走到玻璃墙前。

“因为它太大了,让我把这个世界看得太清楚了。”

他的回答令家禾很意外,她以为他是恐高。

“比如说我站在这里,看到街角有个小学生被他爸爸打地痛哭流涕,如果换成一扇小小的玻璃窗,我看到的没有那么多,知道的痛苦也没有那么多。”

他定定地看着外面的世界。家禾被他的说辞感动了。

“但是我现在也开始喜欢这堵透明墙了,因为我看到的快乐也更多。”

他回头看看她,笑地很温柔,就好象一个老师在教自己的学生怎样去认识这个世界。

“其实我们都是很害怕现实的。”

“恩…”家禾也起身走到他旁边,看着街上人来人往。

“但是现实,害怕是没有用的。不要总是看到痛苦,痛苦一定是跟快乐在一起的。你看,那个小学生的爸爸最后还是买了部遥控汽车给他。所以虽然挨了打,也还是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

“…”她看不到那个孩子的表情,却可以体会到,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是怎样的心情。

“所以,”Tony转过头和蔼地看着她,口气却是语重心长,“很多事情,最重要的是懂得珍惜。珍惜现在,才是珍惜将来。”

家禾怔怔地不知道该说什么,他好象看穿了她的想法,看到了她的害怕。

就在她茫然思索着的时候,办公室的门却被人一脚踢开了。

进来的竟然是少爷。

他只穿了件T恤和羽绒外套,鼻尖和耳朵被冻得很红,眼睛里布满血丝,好象是急着赶来的。

他盯着家禾,深吸了一口气大步走过来,从口袋里掏出一样东西,举到她面前:

“你告诉我,这是什么。”

他的语气从来没有这么平淡过,平淡到家禾以为他手里拿的不是她要回Sydney的机票。

她没有勇气回答。她现在,连回答他这个问题的勇气,也没有了。

“你告诉我这是什么!”少爷忽然嘶吼起来,用力把机票往墙上掷去。

然后喘着粗气瞪她。

“…对不起。”她不自禁地害怕起来,从来没见他发过这么大的脾气。

“是不是我没发现的话你明天这个时候就已经在飞机上了?”他气地咬牙切齿却拿她没办法。

家禾低下头,不敢看他。

“你说话啊!你告诉我为什么要背着我偷偷离开!你告诉我!”他大吼道,拳头早已攥得很紧。

Tony舒了口气,扯了扯卡在头颈上很久的领带,转身把门关上,然后回到自己的座位上看合同去了。

家禾过了很久才抬起头,眼里却早已盛满了泪水:“因为我…害怕…”

看到她梨花带雨的样子,少爷的气焰顿时矮了半截,但还是很强硬地问:“怕什么?!”

家禾一边抹着泪水一边摇头。

Tony在一旁看得笑了。其实,她平时扮了那么长时间成熟,在他看来,却还是个小鬼。于是他帮她说出心里的话:“怕你比她年轻,有一天不要她了。”

少爷愕然,他从来不知道她心里还有这些顾虑。他以为他们在一起总是快乐的,因为他从来都是快乐的,即使生她的气,只要她笑一笑,他还是会立刻投降。

“难道你想就这样走、走了就算了?”他火大。本来想说一个四字成语,然而在这么气愤的时候,他没有足够的时间去回忆那究竟是一个什么成语。

抬头看到他吹胡子瞪眼睛的样子,家禾哭得更厉害了。

少爷没办法地看着她,为什么受委屈的是他,她却哭成这个样子,让他看了很不忍。

“我…你…你每次跟他们有说有笑,我一句话也插不进来,我就觉得,我们之间…很有代沟…”家禾断断续续地哭诉。

“他们?谁?”他很莫名。

“…就是阿Ray啊、Ken跟菏森他们…还有,Selina。”

“那你跟宝淑和余正,还有…陈健峰他们在一起的时候也从来没有我讲话的份。”

家禾抹抹眼泪,看着他:“所以说我们之间很有代沟。”

少爷舔着最后一颗牙齿,简直想咬掉自己的舌头:

“我的意思是…你不用care能不能受我的朋友欢迎,因为我也不care你朋友喜不喜欢我。我们在一起跟他们有什么关系。”

“…但是,我们的生活方式很不一样。你总是想到什么就做什么,我一定要思考以后才会做决定,我有时候很难跟你沟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