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家让他沉醉,醉得他有时假装自已是其中的一份子。

萧钧知道王叔帮着父皇打天下,是个大功臣,不仅如此,他还是皇上的好友、异姓兄弟,皇上依王叔很深,也可以说王叔是皇上唯一敢托付生命的人。但他不知王叔为何待他也特不同?

闲谈时,王叔会对他讲国事,讲朝中现任大臣的职能,讲边关的状况,讲百姓现在的生活,语重心长的语意让他有种隐隐的兴奋。而斌弟,明明比他年幼,看似一派闲适,在外对他则是充作兄长,将他护在身后。

他不是一个不起眼的皇子吗,为何要受到这般的礼待呢?

向斌看萧钧到府几日,整日满腹心事,沉默不语。这日,他想起有个地方一定会让他心换个心情。他悠哉地放下手中的兵书,故作漫不经心地说:“三皇子,终日呆在府内好闷,不如我们去郊外散散心。”

萧钧摇摇头,朝中现在一派大乱,他却呆在向王府中,也不知父皇怎样了,一切难道就这样简单地过去了?

“你无意出去,那我就继续看书,本来我还想去梅太傅家坐坐呢。”

果然,萧钧抬起了头,自他十八岁后,太傅说要隐居写书,他就很少看到他了。今日无事,确是个好机会,只宫中发生的丑事对外严守,他如去梅府,会给太傅带来不便的。

迟疑了几许,他站起身,“我们就在梅府外转转吧!”

萧钧看着向斌会心地点点头,不由地对他多看了几眼,斌弟越发俊朗有型了。

梅府与往日一般幽静。小院内,浓郁的花草香透墙而过。萧钧从树梢间看到梅夫人在廊下绣着画匾,梅太傅正在树荫下的小几上正襟抄写着什么,书亭前,梅清音手握一卷书,斜倚在椅中,看得入神。风把她的裙摆吹起,她伸出手徐徐地抚着,视线却不离开书半分。

萧钧一眨不眨地看着,一年多不见,她有长高吗?包包头不梳了,改换成少女的发饰,幼时的可爱变成了一种清丽,让人见了还想回首。

在梅府温书的日子,她在他的面前就象个小大人,梅夫人对她要求的一切,她原封不动地照搬到他身上,还加上一句:认真温书,乖哦!他真的啼笑皆非,却又不忍拂她的好意。她是个要求很高的小家伙,对她,他不敢有半点轻视。

“斌弟,你看梅小姐怎样?”萧钧一脸温柔,嘴角含笑。

向斌扫了一眼,又转向一边。”和贝儿差不多呀!”

“怎么会,贝儿比她小好几岁呢?”

向斌狐疑地看他一眼,这有分别吗,还不是小孩子一个。

“斌弟,别看她年幼,可是好厉害,腹藏万卷书,呵,我有点怕她。”

“为何?”

“在她面前,我就象个傻子。”

“哈哈,三皇子,你太自谦了吧!你有勇有谋,有胆有识,怎会象个傻子?”向斌好奇极了。

萧钧也不好意思地笑笑,“没有办法的事,在她面前,我就紧张到出汗。”

“不爱读书也没什么,各人的喜好不同,擅长的事也各异,皇子日后是做大事的人,怕小女子会让人笑话的。”他没有说出的是,小女子读太多的书也只能呆在深闺,没多少用的。他看得出皇子又她有种无名的崇拜,他不伤他的心。

“呵呵!”留恋地再看了一眼小小的身影,怕路人看见,两人急急离开。

“斌弟,你喜欢什么样的女子?”路上,萧钧突然问道。

向斌愣了一下,俊雅的面容一红,十七岁,他从未想过这事。”不知道,反正不会是小孩子。”

“这么绝对呀!”

“嗯。”向斌笃定地点点头,那种满脸口水的小小人有什么好喜欢的。他不知,十多年后,他最终被一个小小的女子锁得死死的。

“说来皇子也近二十,马上也该大婚了吧,心中可有中意之人?”

萧钧苦笑笑,“这种事哪由得了我,不象斌弟可以选自已心仪的人。何况我也不认识哪家千金。”

这一阵,情窦初开的萌动让他情不自禁地会去想像他将会拥谁在怀中。

向斌微倾嘴角,认同地点点头,两人安步当车地向王府走去。

刚进巷口,便看到王府总管向贵焦急地在府门前打转,两人对视一眼,脚步紧了些。

“三皇子,可把你盼回来了,快,快,宫里来人了,让你快回宫。”

“向贵,来人我们熟悉吗?”向斌谨慎地问。

“是王爷的副将,不要担心,小王爷。”向贵小声地说。

一大队宫中侍卫和副将听到通报,已从王府中跑出。

“皇子,珍重!”向斌用力紧握了萧钧手一下,他郑重点头,眼神里注满了坚毅。

萧钧的手一路上一直在瑟瑟抖动,心似悬在了半空,宫中一定发生了什么事,不然不会这般着急地让他回宫。轿子抬得飞快,进了宫门,一行人直奔皇上的书房。向王爷正在书房前张望着,看见萧钧,长舒一口气,“三皇子,我可把你等来了。皇上在里面等你,你可要听话!”

“父皇他好些了吗?”萧钧欣喜地问。

“你进去就知道了,臣在外守候着你。”

萧钧推开房门,一室的宁静,落日的余光从窗沿上折射进来,洒在躺椅中一个斜依的身影上。是皇上,此时,他不象是万人之上的神,只是一个油灯快要燃尽的老人。

看到仰望的父皇这个模样,萧钧眼眶一湿,跪行到他的面前,抱着他苍老的手臂,失声痛哭。

“钧儿!”皇上想伸手摸摸儿子,却无力抬起手臂,一行清泪从他的眼中流下。

“钧儿,本想等你成熟些,再把江山放在你肩上,怎奈人生无常,父皇时日近稀,你现在要挑起这幅担子了。”几句话,皇上费尽了心力,上气接不着下气般。萧钧拼命地摇头,哭得不成人样。他已没有了娘,好不容易父皇才爱他一点,他怎能让父皇离开。

“皇儿不要!”

“要的,父皇的儿子中唯有你禀性忠厚,内心宽大包容,放得下江山,父皇才安心托付给你。江山来之不易,一定要好好守护。钧儿,高处不胜寒,切莫轻信于别人,朝中你向王叔、冷丞相、还有张将军几位老臣可以相依,但是在这深宫之中,你还要小心设防,父皇失败,没有寻得一位好皇后,你不要步我后尘。钧儿,皇妃可以千娇百媚,但皇后一定要深明大义,让你全心信赖,后宫安宁,你才能安心治国。”

一席话太长,皇上瞪着一双浑浊的眼睛,不舍地看着萧钧,气息只出不进。

“皇儿听到了。”萧钧轻轻地帮父皇擦着眼角的泪水,书房门忽地被人一脚踢开,李妃和二皇子大呼小叫地冲了进来。

“皇上!”,“父皇”。李妃娇媚地伏到皇上身上,柔柔地哭着。

萧玮用力地拉开萧钧,阴沉着脸,冷声问:“你把父皇带到这里,有何居心?”

萧钧奋力甩开,“我没有。”

“那你们悄悄在此说些什么?”萧玮又冲上来抓住他的衣领,两眼血红,李妃也止住了哭声,上前一起扯住。

“放开三皇子。”向王爷和冷丞相领着一群大臣冲了进来,拉开二人。”皇上病成这样,你们还这等争执,有没有良知啊?”向王爷痛心地说。

皇上一脸灰白,看着向王爷,露出欣慰的笑意。”王弟,钧儿就交给你了。”

向王爷含泪点头。

“今日,朕在此宣告于天下:朕传位于三子萧钧。”语音刚落,皇上留下一缕笑意,悠然归西。

屋中齐压压跪了一地,叩别先皇,叩见新帝。人群中,萧玮眼中轻闪过妒意和恨意,李妃握住儿子的手,哭得呼天喊地。

先皇过逝,举国悲鸣,一月后入葬皇陵。

同年秋天,向王爷操劳过度,追寻先皇而去。

萧钧坐在金銮殿中,看着殿中一重重门,一道道台阶,两边的太监,殿下整齐排列的文武大臣,这是何等的威严呀,他终于有了一统天下的真实感。

这一切真的象梦一般。不,不是梦,他哪里敢做这样的梦。萧钧苦涩地一笑,看到冷丞相走了出来。

“皇上,自古以来,皇子成年后就不宜住在宫中。二皇子年已二六,已成家数年,请皇上宣旨让二皇子择日出宫定居王府。”

萧钧点点头,父皇走后,二哥看他的眼神都象泡在恨里面,出去住也好。

“皇上,新皇登基,后宫不可一日无主。皇上应早日成亲。”

成亲?萧钧脑中没有一点概念,但他知他的亲事是天下的事,来不得半点随意。

他小心地问道:“朝中有哪家千金尚待字闺中?”

“开国老臣张将军之女美丽贤慧,知书达礼,与皇上年岁又相当。”一位大臣奏道。

“长公主与燕国公所生的郡主年芳二八,聪明伶俐,娇美可爱。”另一位大臣出班奏道。

萧钧看到班列中,向斌脸上笑意轻荡,心中不禁了然。

哪位千金嫁给皇上,哪家就成了皇亲国戚,与皇上是一家人,日后自然就能权倾朝野,位极人臣,不可一世。这样的机会,有女子的大臣自然会抓紧,没有的,则看好机会,拍上一马,沾点光。

只是他该娶谁呢?这两家都是重臣、功臣,刚登基,他可不能伤了老臣们的心。

“朕新登基,国事繁忙,大臣们推荐的二位千金同进宫为妃吧,皇后的事,等过几年再说。”这下好吧,谁也不得罪。

燕国公和张将军稍稍失望,但能进宫就好,谁先生下小皇子还不知呢?中宫的位置不是空着吗?

向斌赞许地冲皇上点点头。

他成亲了,红烛高照,彩灯明艳,丝帕下,皇妃娇艳妩媚,羞答答的如玫瑰初绽。萧钧轻拥佳人在怀,怜惜地吻了下去。

后宫中新添了两位皇妃,一下又从阴暗的气氛里焕发出新生命来。忙忙碌碌中,太监和宫女们闲谈里,却猜不出皇上的心在哪位皇妃身上更重些?他太勤于国事,夜夜在书房中看折到天明,隔着窗都听到皇上的长吁短叹。偶尔去张妃处过夜,那明日必然会在燕妃处。皇上手中的一杆秤,谁都挑不出一点错。

“皇上虽年轻,但不重女色。”萧钧听到廊下两位太监的絮语,淡笑摇头。也许自幼无人疼爱,他心中温情很少,大半时都是以职责自制,对谁都防着一点,不敢深依。皇妃们恋他,是看重他是皇上,几次欢爱后,便在枕席间为家人谋求职位。为家人,是人之常情,他不会冷淡谁,但心中的怜爱之情却淡了许。这些都是小事,不要烦什么心的。现在最重最重的烦心事,莫过于……他瞅瞅堆成小山似的折子,头痛欲裂。不知梅太傅看到他这样,会不会老泪纵横?

梅太傅??萧钧蓦地想起梅清音来,又快二年不见了,她想必学问更深几重。清风徐来,音淡无痕,想起她,萧钧心情就轻快起来。如果她看这些折,可能翻翻就了然于心了。等等,萧钧心剧烈地跳动着,有个念头在心间跃然于上。她读书吟诗,下笔成章;她聪慧绝伦,过目不忘;她知书通礼,博古通今;她性情纯良,清丽正义,这样的女子不做中宫不是太可惜了吗?他的中宫,萧钧坏坏地一笑,她怎能不尽心帮他呢?

四,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夜刚始,御书房内宫女们早早便点上宫灯,燃起清香驱湿。梅雨季时,雨一日接一日,不开窗嫌闷,开了窗,湿气又重。点支清香,室内的潮湿稍稍减轻些,人在里面也觉着神清气爽。

梅清音身子刚恢复几日,神色间显得有些清瘦,站一会还有点倦意。她看远处皇上的鸾驾还没有过来,便寻了本闲书,倚着书案随意翻着。

“读史宜映雪,以莹玄鉴。读子宜伴月,以寄远神。读佛书宜对美人,以免堕空。读《山海经》、《水经》宜倚疏花瘦竹、冷石寒苔,以收无垠之游而缥缈之论。”

看到这儿,梅清音嘴角一撇,露出佻皮的笑意。她自幼聪颖,六岁通读史书,十岁便精通儒家精典《诗经》、《论语》,父亲偶尔带她出门与一帮饱学之士相聚,席间,她也常将他们难倒。她知“万卷在手,心生欢喜;辍卷而叹,掩卷而笑”,却不知读书也可误人误事,想必那是读太迷,便痴了吧!自已会不会也是读傻了,以至于性情清冷,无欲无求?

“皇后。”萧钧一进门,便看见梅清香在灯下双眸微闭,幽然出神。今日她只是随意装束,素清的衣裙,简单的头饰,象未出阁的女子,清秀纯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