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如梭,转眼已是初冬时节,满院草木萧索,落叶满天,寒风吹在脸上,不自觉会微微打个冷战。而在这文人墨客唏嘘的时节,她却拥有一对儿女,有一个深爱自已的夫君,有疼爱自已的父母,还有一位守望着她,默默关注她的燕大哥,被这么多浓浓的爱包围着,她是何等幸福呀,她的世界里没有季节变迁,永远都是生机勃发的春天。

心,忽地被这样的认知塞得满满的,泪水涌满眼眶,她想写点什么,侧耳听听世子和公主的房内没有一丝声响,她放心地走向书厅。很久没有进来了,但宫女们知道她的喜好,日日开了窗房通气通光,室内干净清爽,生子之前看的书还放在书案上。

她移开书,铺开一张信笺,开始磨墨,笔刚沾满墨,突听到一阵婴儿的啼哭声,她轻笔地放下笔,急急地跑了出去。

书厅,门窗通开,烛火明亮,墨香四溢。

“皇上,明日老奴什么时辰过来接你。”一排宫灯移近中宫,刘公公低声问道。

萧钧停下脚,坚起中指,做了个噤声,要知道,如果惹醒了世子和公主,那今夜他和皇后就甭谈睡了。”明早,稍晚点过来吧,朕要多睡会,这两日帮着抱世子,朕都好久没睡好了。”萧钧压低嗓音说。

“皇上,你可以让老奴来看护世子。”刘公公自告奋勇。

萧钧忙不迭地摇头,“不,不,朕累也快乐着,朕喜爱看护孩子。好啦,好啦,都回吧,朕要轻轻进去,你们出去时也不要大声。”

所有的人只敢点头,无人发声,恨不得把脚搁在肩上飘出去。

看着人群散了,远了,萧钧叮嘱好守门的太监,中宫方圆五十尺内不可以有人影晃动,然后才转过身,轻手轻脚地抬级上阶。穿过曲廊前,他瞧见有一处室内还亮着灯,那不是音儿的书厅吗?她今日怎么如此悠闲,难道世子和公主都睡下了?

他笑着,改变方向,信步向书厅走去。跨过门坎,左右看看,音儿不在呀,镇纸下的信笺上笔墨未干,显然刚才还在。听音儿说她的育儿计划写了许多,他一直没有时间看,今夜,让他到底瞧瞧她想把世子教成什么样的明君。

他笑笑坐下,拿开镇纸,取起信笺,凑近灯光。

“恨君不是江楼月,南北东西,南北东西,只有相随无别离。恨君却似江楼月,暂满还亏,暂满还亏,待得团圆是几时?”

萧钧糊涂了,这是什么育儿计划呀,分明是一首时下很流行于乐府间吟唱的相思曲。他又低头细看了看,是音儿的手迹呀,咦,她莫名其妙地写这首词有何用意?

他站起身,眉心拧成个川字,背着手在室内踱着步,一会摇头,一会又点头,他猛然急步奔到书案前,在音儿常看的一堆摆放整齐的书中翻着,除了书页,什么都没有。他自嘲地一笑,自已多虑了,欲熄灯离开,在灯影之下,一本书半翻,倒放在桌上,他随手拿起,一张折叠的信笺飘落在地。

萧钧脸色立刻就变了,俯身捡信笺时,手抖得差点握不住。

慌乱地展开信笺,好眼熟的笔迹,雄伟奔放的字体显示写信人豪爽不羁的性情,萧钧心神瞬刻就大乱,不慎碰倒了桌上的磁器笔筒,笔筒滚了几下,落到地上,磁片散乱一地,宛如凉冷的碎心。

“吾爱天儿:一别数月,余兄不甚想念。常忆云南相守,犹如梦境一般,不敢当真。念你心善仁慈,不忍让皇上苦等,余兄咽下相思之情,放你回宫。不曾想,接到金花带来你的口信,说你已为皇上生下一子一女,今生情缘已了,大恩已报,你可无牵无挂地随兄云游四海,做一对闲云野鹤。兄闻此言,诚惶诚恐,何德何能,蒙天儿如此厚待。不日,兄将辞官,待你身体康复,便隐姓埋名,偕手同去。挚爱:燕宇。”

萧钧目不转睛地把浅浅几行字从头至尾,从屋至头,看了一遍又一遍,每一个字都如火烤般,烫痛着他的心。他没有想过音儿对他原来只是恩情而不是爱,“生下一子一女,便大恩已报”。”哈哈!”萧钧仰面大笑,泪却纵流,他一腔深情却落得象个可怜人,她讲过的那些生生世世的天荒地老,只是应景的安慰之语,好狠,好狠,她没有失忆,她是装的,她在骗她。骗他也罢了,但一双儿女,她竟然顾了一已私情,也能扔下,真是可恶到了极点。怪不得她请求让金花出宫,果真如他所虑,是为她私下传信,老天,萧钧不敢再想,火气从心底蔓延到大脑。

他抓起两张信笺,胡乱塞进袖中,狂奔着跑出书厅,直奔睡房。失去皇后的恐惧象一把火燃去了他的理智,他现在只有羞愤,只有狂怒。

梅清音哄睡了睡梦中惊哭的世子,轻声催促娘亲去休息了,也打发奶娘和宫女们离开,她稍梳洗了下,倚在卧榻上等着萧钧。他阅完折后,便会过来陪她一起照看孩子。

门“怦”一声被撞开了,萧钧脸色铁青,阴冷着站在门前,刚睡着的世子和公主又醒了,一起直着嗓门啼哭。”皇上,你怎么啦?”梅清音抱起世子,嗔怪地道。

“来人,把世子和公主抱到朕的寝宫,让奶娘和刘公公看护着。”萧钧厉声吼道。

“皇上,你到底怎么了?”梅清音惊叫出声,诧异地看着她。几个宫女站在门外,迟疑着,不敢进来。

“朕的话没有听到吗?”萧钧的音量夹着火气一下提高了许多。

宫女们慌忙进来,从睡床上抱起公主和世子,匆匆退了出去。梅清音想拦阻,思索了一下,退后一步,默默看着这一切。

“其他人全部给朕滚远点,没有旨意,任何人都不得进来。”萧钧凶狠地踢上门,两眼血红地盯着梅清音。

所有的人没有看过皇上这幅模样,而且是对他捧如宝贝的皇后,狐疑地互相看看,好象宫中今天没有任何事发生啊?话只能放在心中,谁也不敢说,皇上那狂风暴雨的气势,谁近了还有命吗?

一干人全退到了院中,忧心地看着睡房,梅夫人也从床上起来了,问了几句,眼前一黑,晕在了宫女怀中。

房中只有他和她了,对于他的怒气冲冲,她回以平和的微笑,“皇上,今天朝中有什么事吗?”

“后宫不涉政,你不懂吗?”萧钧推倒了一张桌子,忿恨地坐下。

“对不起,是臣妾越规了。”梅清音淡淡地说。”那么,是臣妾做错什么惹皇上生气了吗?”

“你给朕说,你到底有没有失忆?”萧钧气急地指着她。

梅清音脸上闪过一丝疼痛,“皇上为何说这些?”

“你不要给朕装你只记得失火前的一切,那之后的二年,你什么都不知道,哈哈,你当朕是傻瓜,对不对,朕怎么都没想到,你居然是个居心叵测的女子。”

“皇上,你从哪里得出这些结论?臣妾自嫁入宫中,对皇上的珍爱,一直铭记于内,在这世上,没有任何人能比得上皇上在臣妾心中的位置。”梅清音按捺住心折,耐心地倾说着。

萧钧腾地站起身,大吼道:“够了,够了,朕不要再听你的谎言谎语,朕不会再相信你说的任何话。吾爱天儿,挚爱燕宇,哈哈,你那么喜欢他,为何要回宫呢,朕真的不明白?”

梅清音轻吸一口凉气,“皇上,你到底在说什么?”皇上今天中邪了吗?怎么象变了个人。

萧钧冷笑着,从袖中掏出两张信笺,扔到她脸上,“看,你纵情的证据。”

梅清音咬着唇,不理会他的恶言,打开信笺,只看了几眼,她便正色道:“臣妾没有写过这样的词句,以臣妾对燕将军的认识,他亦不会写下这样的话语。”

“哈哈,梅清音啊,梅清音啊,你可真是敢呀,你当朕眼瞎了吗?识不得你和他的字迹,你不要讲是别人假造的,这宫中哪位看过燕宇的字迹,那宫内又有谁看过你的字迹,不要再诡辩了,你承认也好,不承认也罢,朕都不问了。”

“皇上,你听臣妾说……”她祈盼多年的爱能冷却他的怒气,唤回他的理智。

“不,”萧钧脑中一片空白,除了火就是恨,他听不见她任何的解释,只是想拼命地刺她,来掩饰他的无奈和心碎,“报恩是不是?你以为这宫中就你会生儿育女,梅清音,你看着,朕对你发誓,明年今日,这宫中会多出几个朕的皇子和公主。关于你的云游四海之梦,你亦不要再做,朕不会放你的。当初你不回宫,朕当你死了,你没有抓住机会,你失忆时,朕不怪你,也愿放手。而此刻,机会没有了,你死了那份心吧,朕绑也把你绑在这宫中,死也要死要这宫中,你的燕大哥,勾引中宫皇后,罪当斩首,黄泉路上,你也不会与他作伴了。”

“皇上,不要,真的不要!”梅清音脸色灰白,浑身上下如冰水浇灌,倾刻间,她从云端跌入了地狱,她懂后宫的生存法则,必定是谁妒忌皇上对她的钟爱,才施出这计。她一直以为她和皇上坚如磐石的爱,不会有任何事情可以破坏。没想到皇上全然对她失去了信任,否决了她所有的情意。心一寸寸撕裂,她疼得泪如雨下。她轻轻地跪下,痛哭失声:“皇上,臣妾没有求过你,从来都没有,但今日,臣妾求你放过燕将军,他真的没有对臣妾如何,他救了臣妾的命,他为皇上尽教尽忠,皇上!”

萧钧一下抓住她的双臂,用力摇晃着,“这个时刻,你还敢帮他求情,可见他对你有多重。你认为朕会听你的吗?以前是朕傻、痴,以为这个世上有人真的爱朕了,朕才愿意为她付出全部,事事宠着,但朕现在醒了,你的清高样,博学样,朕都不欣赏了。这后宫妃嫔,哪一个不比你美,朕想怎么逍遥就怎么逍遥,没有你,朕会过得更好。”萧钧心慌得语无伦次,任何话都不经大脑思考就脱口而出。

心死只一瞬,他成功了,她对他的心渐渐冷去。

梅清音哀绝地看了他一眼,盈盈站立,拭去泪水,浅浅一笑,“是,梅清音此刻已不是往昔,还能讲什么呢?不说了,皇上是九五之尊,想如何便如何吧,我不会再求你了。皇上,只是好叹,你我跨过了高山大海,却越不过这小小的阴沟。”

皇上遇刺,张妃怀孕,凉州犯乱,皇上中毒,她被劫,每一次都惊险无比,她与他都执手渡过了,而这一次,他和她却分隔两岸。

“皇上,”梅清音指指他,又指指自已,“你知我们之间隔的是什么,不是这几尽的距离,而是天堑啊!”

萧钧看着她悲绝的心意,不舍地想上前抱,但随即他便告诉自已,她是假的,骗人的,“不管隔的是什么,朕此生不想再见到你了。”

梅清音心沉入海,默默背过身,“皇上,你要杀我吗?”

“没有那么便宜,朕把你锁进冷宫,从此后,你就慢慢老死那里吧!”

她含笑点点头,“也不错,自古后宫妃嫔多的是这样的结局,我不特别,罢了。世子归皇上,公主我带着吧!”她不留恋后宫的荣华,不留恋他的爱,但却割舍不去对孩子的牵挂,他们才一个多月,就要注定失去娘亲吗?她不敢奢求太多,只想有个女儿伴着,她才有活下去的勇气。

“你还敢提公主?你不是本意舍下他们,与别人私奔吗?跟着你这样的娘,只怕会带坏公主,朕的皇儿,你碰都不配。”

是吗?可就是这样不配的娘生下了他们。梅清音笑意飞扬,看了那么多的后宫海史,不曾想她亦没有逃脱。”嗯,那就麻烦皇上教导了。皇上,不要后悔今日的决定,日后世子和公主问起生母,就说故世的旧人吧!”

“这个朕不用你教。”萧钧支撑不住,气息弱了下来,他崩溃地跌坐到椅中。

梅清音什么都不愿说了,心疼麻木,她挺直了腰身,淡然地说:“那就今生别过,皇上!”

“来人,把皇后送去冷宫。”萧钧闭上眼,痛声说道。

两位太监跑了进来,梅清音直直地走了出去。院中,所有的人全困惑地看着,不明白这突如其来的横祸是哪个方向的,怎会波及到清雅的皇后。梅夫人咬着唇,不敢哭出声,在看到女儿单薄的身影时,又晕了过去。

宫女们全哭了,太监们也都黯然地低下了头,中宫的天空阴云密布。所有的人自发地陪着梅清音出了宫门。萧钧没有喝阻,他摊在椅中,此刻正泪流满面。

五十三,同心不同结,长歌楚天碧(下)

“世子乖,世子棒,世子长大是个好儿郎。”刘公公如念经般,重复来重复去地絮叨着,手还要不停地拍着怀中的娃娃。可惜这一切都无济于事,世子一直都扯着嗓门嚎哭着,声音之大,可以掀翻皇上的寝宫殿顶。假想时日,他这样的嗓门在朝堂上喝一声,堂下站立的大臣晕倒人数一定可观。刘公公先前的豪言壮语,现已不再敢提,他真的老了,连个小小娃娃都对付不了。和皇上刚道了别,一进寝宫门,奶娘就抱着公主和世子进来了,他想问个究竟,两个奶娘一个劲地抖,慌得孩子都抱不好,他只得帮下忙。世子和公主不知可是吓坏,从进屋到现在,两个娃娃的啼哭声此起彼伏,没个歇时。

抖索的奶娘硬是挤出了:皇后刚被皇上送进冷宫。

刘公公傻了,掏掏耳朵,他听错了不成?天啦,这刚放晴的后宫怎么又阴云密布。

他欲再问个缘由,奶娘们什么都说不出了。刘公公急得眉心乱跳,抱着世子在宫中团团打转,不时趴到窗外,对外张望,黑漆的夜清冷无比,比往日还更寂静。

黑暗中,两个太监搀扶着一脸灰白的萧钧终于回宫了。怒火已逝,他心神俱裂,只有一具空壳还证明他活着。

看着一对壮观哭相的儿女,萧钧再次潸然泪下。爱怜地接过世子,咦,哭声瞬刻就停止了,世子伏在他的胸前,吮吸着他的龙袍,一脸恬静,他腾手再接过公主,小女孩象叹息一声,小手贴着他的腮,安然入睡。

寝宫终得一片安宁。

刘公公拭去一脸的细汗,奶娘们悄然退到一边。萧钧轻轻地走近龙榻,弯腰想把娃娃们放下。还没挨到床,两个孩子齐心地一踢他的小肚,立刻又放声同唱。他吓得忙又把他们揽进怀里,陪着他们一起躺下,哭声哗然消逝。

可惜那能手巧绣的锦丝龙袍,落得一个做垫被的下场。

看着皇上这一刻的左拥右抱,刘公公想哭又想笑,从柜中拿过一条锦被,为爷仨盖上,自已则半蹲着一边,以便有个照应。

一对小儿女哭累了,小脸睡得嘟嘟的。世子额头间象他,嘴唇和下巴象梅清音,而公主,刘公公说象他的娘亲。怎么看,他们都是一对璧人,谁见了都会涌上满心的怜爱。她怎么就舍得丢下他们,丢下他呢?

“皇上!”刘公公用湿毛巾拭去皇上眼角的泪珠,低低地说:“老奴斗胆问下,中宫中刚刚有什么事发生吗?”

萧钧闭上眼,象不愿多说。那件事,他一点不愿张扬,再怎么样,他都不忍在皇后的头上按下一个私通的罪名,甚至他都没让侍卫去抓捕燕宇,甚至他都没有惩罚金花,他之所以关了门,只留他和她,就是给她一个清白的名声。她再如何伤他,他还是做不到绝情到底。

她伤他了吗?急怒攻心,他把恨意发挥得淋漓尽致,躺在这里,眼前闪过她哀求的眼神,他竟然特别地舍不得,此刻,冷宫中无火无烛,许久不住人,蛛丝网不知织成几重,那些含恨而逝的先皇妃嫔们会不会找上她,把她带走呢?

“刘公公!”萧钧侧过脸,急声说:“快,快让女官带些烛火去冷宫,让她今夜不要离去,好好守着皇后。”

“呃?”刘公公愣了一下,醒过神匆匆跑了出去。

睡梦中,世子咂咂小嘴,不知可是饿了。萧钧重重地叹息,抚摸着世子粉嫩的脸腮。如果他不看到那封信,那么音儿现在还在他的怀里,儿女们还有娘亲,他很幸福也很知足。如果能选择,他情愿被蒙在鼓里,做个痴痴的傻瓜,当她很爱他罢了。但老天让他发现了,他象被人迎面泼了一桶冰水,冷得绝然,所有的快乐在那一瞬全被抽走。

音儿好狠啊!她还说不是她写的,那封信也不是燕宇的,象她很懂他似的,他听了更加妒忌,火越烧越旺。但……脑中突地跳出的一个念头,他一下吓得手脚冰凉。如果真如她所讲,是别人的计,那么,那么……

她呆在冷宫,他孤夜难眠,儿女失依,这一切的错,都是他造成的?

萧钧用手猛拍脑门,直恨自已的冲动,事情应该查个水落石出,再惩罚不迟。

但那笔迹和用语习惯不象是别人所造,而且是二个人的,不可能,不可能。

他又黯然跌回枕中。

不想了,不能再想,他已觉得身子和大脑分成了两半。一个累得极点,一个却如观景般,一遍遍回放着他和音儿相识到今的点点滴滴。

相爱容易相守难,人心隔肚皮,世事难测又难为。皇帝又如何,一样被情所困,一样要长夜含泪到天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