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娘,我们点个灯吧!”四十多岁的女官没有什么情绪地公事化说。

黑夜里,梅清音摇头,“你请回吧,我想一个人坐着。”

女官不回答好还是不好,无声地靠墙,找了个舒适的位置依着,不再讲话。

这是第二夜了。冷宫,残墙断垢,枯枝破窗,院墙却高耸,隔住了外面的繁华。一间稍完好的房屋就是居室了。睡床上尘埃几寸,珠丝网结得可当蚊帐,靠墙的妆台上还有几盒不知谁留下的脂粉,香气早已跑尽,唯留点残红。

梅清音昨夜来到这边后,便一直端坐在床侧,不言不笑,不恼不叹,木然地象坠入了一个境界。

宫人们没有象从前般,对冷宫中的妃嫔,记得就送一餐,不记得几天才送一餐。她一进冷宫,女官就来了,带来了火炉和烛火,还有一床温暖的丝被,但她拒绝了。近午夜时,御厨含着泪送来了热汤。热气一点点冷去,汤不少一滴。尔后的几餐,菜式越来越丰富,撤下去的一样丰富。她看都不看一眼,眼角深陷,嘴唇开裂,脸色蜡黄。她似乎一点也不在意,任其发展下去,象在等待某个时刻的到来,她就轻松了。

女官从先皇登基时就进宫了,手中不知处理过多少后宫杂事。妃嫔们哭哭闹闹,什么样子都见过,却唯独没见过梅皇后这样,一滴泪都没有掉,而她至今都不知这位皇后得罪了皇上哪里。在她大线条的感觉里,皇上待这位皇后特别爱惜,而且刚生下世子和公主,正是受宠时,怎会有这么大的落差呢?可是在皇后一进冷宫,皇上又密宣她好生相待,好象是两口子闹别扭,赌个气什么的。

但梅皇后的样子不象,她看得不错,梅皇后似乎对一切都没了留恋,她等待的象是地狱使者的亲临。

女官没有点明,警觉心全坚了起来,她不敢眨下眼,更不敢离开,怕一合上眼,皇后就命归西土了。

“女官大人,明天可否请你带些纸和笔进来?”梅清音突然轻轻出声。

“当然!”

“谢谢了,还有一事,中宫中有位宫女叫金花,不是通过正常的渠道进宫的,她如果离宫回家,应不会有什么麻烦吧!”

女官停了一下,“她只是娘娘带进来的丫环,户藉还在原来的府中,不归皇宫管,离宫随时都可以。”

“凡请大人明早送她离宫吧,请她速回云南,不要再留京城了。还有,中宫里一些我从梅府带来的书藉和我的手稿,请太监们整理下,送回梅府。方便吗?”

“方便!”

梅清音不再言声,身子早已坐麻,她却无意动弹。生完世子和公主才近二月,她还很虚弱,这样冻着,不进饮食,她知道不久她就会走了,去一个陌生的地方。刚刚,她忽然想到不能这样走,不能让长大的世子和公主象萧钧儿时那样,不知道娘亲是个什么样的人,从而会没有安全感的长大。她要给孩子留下什么,再走。她要告诉世子,她来自一个什么样的家庭,儿时如何,读过哪些书,作为负有安国治邦的世子,应如何做人。而公主呢,她娇柔的,来得很意外的小宝贝,她要对她讲女儿家应有一颗淡然的心境,如果遇不到珍爱的人,就快快乐乐纵情于山水书卷,不要惹上尘事琐意。如果遇到了,也不要全心付出,一半就可以了,另一半留下好好珍爱自已,即使有一日发生意外,不会象娘这般伤得体无完肤。

并没有因为是冷宫,曙光就不光临。天刚破晓,一缕冬阳就从陋窗中透了出来,在尘埃和蛛网间折射成千丝万缕的光线,美得眩目。梅清音眯着眼,不可思议地看着这一切,轻轻动下脚,头晕得很,眼冒金星,她咬着牙下了地,晃了几下,终究站稳了,她移步到妆台前,扫落桌上所有的残脂污粉,铺上女官送来的纸,磨墨,动笔。

没写几行,宫墙外忽响起一声声嘶力竭的哭喊,“娘娘,我是梅珍,你开门让我进来。”

梅清音背对的身子一颤,她没有回首,继续奋笔疾书。

“娘娘,这是怎么一回事,我早晨才听到传闻,急得就跑进宫,没想到是真的了,娘娘,你让我进去陪你,那个什么王妃,我不要了,我只要守着娘娘,上刀山下油锅,都愿意。娘娘,你开门呀!”

她恍若未闻,手中的笔颤都颤一下。

梅珍在外面已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女官实在听不下去,打开了宫门。梅珍拭去泪水,疯了般冲了进来,看到瘦到脱形的梅清音,抢过她手中的笔,一把把她拥在怀里,不舍地痛哭。

梅珍缓缓地跪了下来,抱住她的腿,“小姐,梅珍是你带进宫中的,现在的一切也是你给的,你如今这般苦着,我怎能安心地过下去。没事,没事,冷宫就冷宫,小姐在哪我在哪。”

“孩子!”梅清音摇头,吐出两个字,太久没有喝水,她的声音干涩得可怕。

“孩子有安庆王呢,还有她奶奶,我不要紧,小姐,真的,到是你,象什么!”

梅清音呆呆地看了她一眼,又转过身,拿起笔,继续她的《示儿手书》。

梅珍叹了口气,没有阻止,扫视了一下破败的冷宫,冷然一笑,卷起袖,先扫去一地的尘埃,扯去蛛丝,从院中打来水,风风火火地把仅有的几件家具擦洗到锃亮,不一会,这间陋居光亮了起来。冷宫虽然是不祥之地,但自已切不可当自已不祥,她梅珍就不信有她梅珍在,小姐能受什么委屈。打量了一下自已的杰作,她把目光转向院内,毫不在意她娇嫩的一双手冻得又红又紫。

女官安心地长舒一口气,似乎她能回去补个好眠了,有这位王妃在,皇后一定会无恙的。也许,她还可以用点私权找人把这破窗和残墙补一下,马上就要寒冬了,皇上就是知道,也不会说什么吧!

五十四,几时杯重把,昨夜月同行(上)

天和景明,这大冬天的暖如小阳春,沐浴在艳丽的阳光下,瞅哪都心情舒畅,莫谈还是在一夜好眠后。阿乐悄悄打量了下路面上自已的身影,真个是倾国倾城之姿,要身材有身材,要风情有风情,还有她水样的肌肤、含媚的美眸,配上这满园的景色,真个是美伦美奂。

今日,她特地穿了件白底小紫花的外裙,这让她看上去非常的清雅,有亲和力。她自信满满地穿过小湖,越过树丛,走上通往皇帝寝宫的大道。

一早,有人通报,说皇上为了世子和公主,竟然推了早朝,原因是两个孩子除了他,换谁抱都啼哭不止。这真是个太好的机会了,她稍作打扮,就过来了。为人要有善心,莫能见难不帮,皇后进了冷宫,皇上要管理江山,她在那后宫中怎么能坐得住呢。她可是耐心等了三日,才出来的哦。

宫门近了,里面传出一两声孩子的啼哭声,她微笑着走近。

守门的太监看见她,愣了一下,皇上没有传宣任何人呀!

“哦,公公,本妃从这门前经过,听得啼哭声,是不是世子和公主呀?”她很温和地问。

“是,娘娘!”太监很不喜这装模作样的娘娘,这宫中除了世子和公主,还有第三个小孩吗?何况这里还是皇上的寝宫呢。

“身子不舒服吗?啊,哭得这么凶,真让人心疼。”说着,她真的挤出了两滴眼泪,“本妃好不舍哦,公公,本妃进去看一下,好吗?”

太监有些为难了,皇上没传别人,但也没说不让别人进宫。思索间,阿乐已一把推开了他,直奔啼哭声传出的那间房去。

真的是一室的狼藉呀,尿布和衣服到处都是,皇上的桌案上有奏折,有碗碟,还有哄小孩儿的布偶,奶娘们无措地跟在皇上身后,刘公公捧着个碗站在另一侧,而皇上左臂一个,右臂一个,头发散乱,衣衫不整,满脸憔悴。

阿乐差点没吓呆,这真的是那九五之尊吗?孩子扔给奶娘好了,何苦自已亲自照应呢?真是自讨苦吃。

“爱妃?”萧钧几夜未眠的双眼看到门外站了个身影,有点模糊,等她走近,才看出是阿乐。

“皇上!”阿乐怜爱地看着他,“臣妃几日不见皇上,消瘦成这样,你为何不让臣妃帮帮你呢?”

萧钧苦笑,刚刚,世子和公主一睡着,他把他们放在床上,想看两本奏章,两人一挨到床,就手挥足舞哭个不停,他算是明白,这两孩子是要依着他才能平静。奏章上也不是大事,本本都是为皇后说情,虽说后宫是他家事,而皇后为一国之母,家事也成国事。卫识文的奏章特别动情,把皇后自入宫以来,所有的作为全大大颂扬了一番,令观者不禁动容。萧钧叹了一下,她的一切,他不知吗?但这次,他真的太痛了。

奏章中没有燕宇的,他有些惊讶了。莫不是事败,他想要把一切推给皇后独自承担?连句请求话都不说,他好为皇后不值哦。

算来,都三日了,听女官说,她日日在冷宫里写字,没提过世子和公主,更没有再开口求他。如果她能先开口,答应以后再不会离开他,那他就不计较了,当没有书信那一事。因为,对她的爱浓过她给他的痛。

“皇上,臣妃帮你抱下世子,好吗?”当着她这样的美人,皇上竟然看得出神,阿乐不禁心花怒放,娇柔地伸出双手,很是体贴的说。

萧钧从思念中醒过神,“爱妃,不麻烦你了,世子和公主离不开朕的。”

“皇上没试过,怎么知道呢?”她可不是轻易放弃的人。

不等皇上回话,她已从臂弯中接过世子。二个多月的孩子,眼睛已会转着看人了。她笨拙地抱着孩子,学着皇上把世子倚在肩上。一会,二会……世子没有发出那震天的哭喊。萧钧诧异地笑了,“看来爱妃和世子真是有缘,换作平时,别人碰都碰不到的。”刘公公也讶异地抬起眼。

她真有点受宠若惊,“皇上讲的是,世子对臣妃不陌生,以后臣妃就能多帮帮皇上了。”

刘公公心中冷笑一声,皇后才进冷宫几天,就有人自荐了,真是世态好炎凉。

“你能帮朕,当然好了。朕这几日真的有点累了。”

“皇上,你看世子和臣妃好亲的。”阿乐喜形于色,欢喜地叫道。

话音未落,她忽然感到一股滚烫的液体透过外裙,从她的胸前沽沽流下。”啊!”她吓得把怀中的世子往外一扔,大叫一声。

“你这个蠢女人。”萧钧惊得腾身扑地接住了世子,却不慎压痛了公主,两个孩子又一起大哭起来,而他则吓出了满身大汗,其他人也被刚刚一幕吓傻了。

阿乐娘娘居然想摔死世子????

“你疯了不成吗?”萧钧按抚住怀中的孩子,眼睛恶恶地瞪在那个现已吓成一团瘫在地上的女人,他低吼道,“你原来是这样想帮朕的呀!”

阿乐连忙跪下,“皇上,臣妃不是故意的……”

“什么叫故意,摔死世子就是故意。”萧钧想想都后怕,紧紧抱住一对小儿女。

“是世子突然尿在臣妃胸前,臣妃吓得。”阿乐哭着辩白。

“那会死人吗?换洗干净,什么事不都没有了,而你竟然就把世子直接扔了出去。”

阿乐再不敢答话,抖如风中之烛,“臣妃……臣妃……再也不敢了,请皇上宽恕臣妃。”

“滚,滚,滚!”萧钧咆哮着,连吼三声。

阿乐掩面,从地上站起,头也不敢回地冲了出去。千算万算,不曾想会遇到这种事,那可恶的世子,意然早不尿晚不尿,当着皇上的面,让她丢尽了脸,日后,如她得宠,今日之仇,一定要好好回报。

也顾不得仪容,顾不得身姿,阿乐狼狈地小碎步地跑回宫中,胸前孩儿的尿液和乳液熏得她想吐,一进宫门,她急声唤宫女烧汤沐浴,又呼贴身宫女如月燃香找衣,连呼几声,都没有人应,刚刚在皇上寝宫收下的委屈一下变成了怒气。她提高了音量,花厅中终于有人应了,宫女手中一手拿着抹布,一手拉着本书,慌慌地跑了出来。

阿乐上前就是两个耳光,“笨婢子,娘娘喊你,你竟敢装聋。”

如月任两个脸腮红肿着,泪水涟涟地摇头,“奴婢不敢,奴婢在花厅收拾娘娘的书和画,没有听到。”

阿乐反手又是两下,可惜力度太小,不觉解恨,她换成脚踹了上去,“还敢回嘴,你吃了什么胆不成吗?娘娘说什么就是什么,你只有应的份,哪有你插话的份。”

“是,娘娘!”小腹又被跌了两下,如月咬着牙忍痛受着。

阿乐终于把一腔怒气发尽了,阑珊地坐到椅中,“去,找人帮娘娘打衣去,你太脏,滚,滚,滚!”

如月屈膝行了个礼,跑到后面,让另一个宫女上前侍候,自已则躲进后院角落中偷偷哭泣着。

“如月,怎么啦?”宫中管事张公公正好路过,寻了过来。

如月抬起泪眼,张公公倒吸一口凉气,只见她两颊红肿一片,“娘娘打的。”

“她呼奴婢几声,我没有听到,她上来就是又打又踢。”如月指指身子,“这里也好痛。”

张公公看到她手中还抓着本书,“这是什么?”

“我在花厅掸书时,听到她声音,慌得出来,书都没来得及丢下。”

张公公随手拉过她手中的书,直是叹息,“娘娘的外表和心象截然不同的二个人啊!”

一叠纸张从书中掉了出来。

张公公捡起,如月也拭去泪水,凑上前来,她看到张公公忽然变了脸色。”公公,怎么啦?”

张公公拿起一个红色的方方正正的纸张问道:“如月,你知这是什么吗?”

“我不识字的,公公!”

张公公四下顾盼,确定没人,慌忙把掉落下来的东西塞进书中,拉着如月就出了宫门,直走到御花园深处,才停下脚。”如月,只怕我们要跟着娘娘受恙了。”

“什么意思呀,公公?”

“娘娘那书中竟然是御书房中燕将军的奏章,那是军机重折,怎会在她书里,你想想啊!”

“啊!”如月吓得退后两步,不敢碰那本书。”我只是打扫,没有刻意翻,怎么会这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