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馗作势一剑刺了五只小鬼,拿套索套了他们的头,从戏台子上下来,扛了宝剑从街头一路溜到街尾,不论是孩童还是妇人,都凑近了去看,便是扮小鬼的也风光的很。

有小娃儿还奔上去扯他们身上穿的衣裳,街上人抱了雄黄酒,一个喝上一碗,喝了酒的,便往空酒碗里撒上两个钱,从街头到街尾走上一圈儿,一个酒坛子便装了个半满。

九红早不知道跑哪儿去了,采苓也看的津津有味,明沅只觉得头上叫人一摸,等她回头,身后哪里有人,她再摸头上,戴出来的两朵金打花叶,只余下一边儿了。

却再往哪里寻这偷儿,她一手捂了金花,一手去扯采苓的袖子:“花没了。”采苓还当是说她襟上挂着的豆娘扎花,抬头看了才知道是头上戴的,这下坏了,这一朵抵得几月月钱!

赶紧去叫九红,又哪里寻得着她的人,早不知道跑哪儿去了,采苓站高了放眼看过去,怎么也瞧不出里头哪个是九红,锣鼓震天,扯破了嗓子也叫不回她来,只好先抱了明沅回去。

喜姑姑屋里站了个妇人,两个人正写在契书上头画押,捏了银子拿在手里掂一掂,笑的见牙不见眼:“老主顾了,这回保管是个老实的。”

说着转过脸,一路走到西屋去,推门就进去,不一时里头就哭哭啼啼起来,刚才还敢拿眼儿睨着喜姑姑的妾,扒着门框哭的头发都散了:“好歹叫我见一见爷。”

喜姑姑现在这个模样,明沅从来不曾见过,她眉毛都没抬一下,抱起明沅来进到内室里,打开蜜糖罐子倒出一碟子蜜来,又开了包松花粉,面前又是白糖又是红糖,三四种甜口的吃法,喜姑姑亲生剥开一只江米粽,送到明沅手里:“六姑娘吃。”

明沅捏着圆筷子,新蒸出来的粽子带着扑鼻的粽叶香,沾了白糖送到口里,咯吱咯吱的响,粽子很甜的,甜的发苦。

喜姑姑同丈夫是聚少离多,不到年节能家来,是再见不着的,开了头一次禁,有了妾,男人就再守不住了,原来不过去暗门子里耍,后来干脆买回来了。

喜姑姑每回回来的头一件事,就是寻人牙子,把人卖出去,后来索性同人牙从说定了,赁了妾使,不要孩子,睡得一年就再给换个人,不要漂亮的,只寻那模样中等,会理些家事的。

这一个妾,却是喜姑姑往穗州去前租下的,呆的时候长了,忘记了分寸,把那租妾的规矩也都忘了个干净,她还嚷着要见爷,叫那个婆子带了人来,抓松了她的头发一把塞到她口里,半是抬半是拖的拉走了。

锤子咋咋乎乎进了门,后头还跟着九红,她哭的满面是泪,采苓搂了她不住口的安慰:“不过是个粗银的,值得什么,我均一个给你,绞丝的银镯子。”

九红还不高兴,锤子挤了眼睛:“黑丫头,你也忒胆儿大,里头多少偷儿。”伸头看见西屋门开着,里头却没人,嘿嘿一笑,伸了腿进门去,喜姑姑见儿子出去晃一圈,又是一身灰,挤的襟口都松了,伸手给他系上了。

便是这时候,她男人家来了,锤子都瞧得出,他自然也瞧得出,却一句都没问:“把礼盒子送到了,还叫了一桌席面,过得会子就送了来。”

喜姑姑应一声:“锤子眼看就大了,我想叫他到府里头当差,隔着二门就能见着我。”锤子本来就是家生子,逃不开进府当差,原来去穗州前就该进府的,她心疼儿子年纪小,一直拖到这时候。

男人听了不说话,半晌点个头:“随你,总归他跟你亲。”说着甩手又出了门,喜姑姑只当没瞧见,调了蜜水给儿子喝,又给他松了头发重梳一回,端了水又是擦脸又是擦手:“往后就见着娘了,好不好?”

明沅听见她话音里是从未有过的软和,鼻子一酸,天下当娘的,只怕都是一般心思。

第45章 肉馅小饺子

锤子当天就跟着她们回去了,喜姑姑半点也没在家呆的心思,采苓九红两个嘴上不说,回去的路上却都斯文的多,也不再扒着窗往外头看了,她们是怕喜姑姑心里难受。

明沅却明白,喜姑姑根本不难受,她没把那个妾当一回事,甚至没把她丈夫当一回事,她看重的只有儿子一个人。

她跟纪氏有些像,可从根本上又半点都不像,纪氏跟颜连章两个,还有些你来我往,不管那些个情谊是真是假,总归是存在的,可喜姑姑从心底里头,就没拿这个丈夫当成是丈夫,倒像是搭伙过日子的人。

从到了这里时间不短了,见的夫妻也有好几对儿了,梅氏跟颜顺章这样的算是神仙眷侣,你欢我爱羡煞旁人;纪氏跟颜连章也算得中等了,不说爱,起码是有尊重的,可就因为这份尊重,纪氏也放不开手;颜丽章跟袁氏两个算不得怨偶,可只怕连美满两个字的边都沾不着。

到了喜姑姑这里就便当的多,她心里好似没有这个人。锤子在车里坐了一条街就闷的跳车出去,跟着车一路小跑,时不时跳起来问问喜姑姑要甚,一会儿叫:“娘,那儿有卖炸麻雀!”一会又叫:“娘,有卖酥炸小肉。”

好似肚里头养了只活馋虫,怎么也吃不饱,喜姑姑先还靠着车坐得稳,听见儿子不住口的叫她,她的嘴角越来越弯,笑意越来越盛,索性摸了钱递出去,叫儿子看见甚个爱吃爱玩的,就手买回来。

去的时候车是满的,回来的时候车后边就放着五只琵琶鸭,那些个五黄礼盒,百来个粽子,都叫喜姑姑吩咐她男人送了出去,倒有一多半儿是男方的亲戚。

家里没了个妾,他半点儿也不关心,一声声应了,点点留下来的粽子,竟还腆了脸问一句:“郑好家的说了没,人甚个时候送来?”郑好家的,就是那个人牙子。

马车去的时候走的颠颠晃晃,越是往颜府去,越是砖铺大道走的平顺,锤子跑不动,跟那赶车的坐在车板上,嘴巴蜜蜜甜的骗那车夫把鞭子给他使使,让他看看抽一下骡子能跑多远。

明沅从没见着喜姑姑的脸上有这么真切的笑意,哪怕只是听听儿子的声音,她就能笑的这么高兴,让她没来由的想起了睐姨娘。

睐姨娘原先看着只有出气儿没进气儿了,哪里知道一日捱得一日,竟慢慢好了起来,到得端阳节,庄头上竟还送了一篮子节礼来,是她亲手裹的肉馅儿小饺子。

纪氏原就没打算叫她回来,不论她是死在了庄头,还是将养好了身子,都是回不来的,往后还得看颜连章想不想得起她来,若能想着她,便推说把这事儿忙的忘了,她要生产还得带孩子,身边没人提怎么想得着。

到时候再接回来,她孩子也生下来了,沣哥儿也养的认了人,睐姨娘的牙齿爪子,俱叫她拔了个干净,这样的人留着也翻不起大浪了。

接着了饺子,晓得她无事,一个词儿也没再问,只叫韩国道家的好好侍候她,又让人把睐姨娘惯常用的东西都给她带回去。

纪氏这里和风细雨,明潼心里却是惊涛骇浪,眼看着要死的人,转了一圈,竟又活了!她疑心是睐姨娘寿数未尽,这才不死。

下边的奴才下人自来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发配下去个姨娘,若不是真个病的要死了,能瞒就瞒,哪里会急巴巴的从庄头上赶过来上报。

怕是那时候是真要去了,只没想到,她是怎么又活了下来的。伯祖父也是寿数未到,若按着上辈子来看,睐姨娘岂不是还要长长久久的活下去。可若真是这样,难道她也还是逃不开早逝的命运!

明潼怎么也不会想到,睐姨娘的身子实是叫小莲蓬侍候好的,打发她去原是为着装裹,连带的发落一个不守规矩的下人,就叫她留在庄上,到了年纪配个庄稼汉子,也不必再回府里了,哪知道便是这么个小丫头子,竟把睐姨娘的病给照看好了。

说是侍候,小莲蓬去时,睐姨娘也是差不多要过去的人了,换着干净的中衣,铺盖也都是晒过的,药一碗碗的煎了来,那些原来磨搓她的,半个不字儿也不敢再说,她却偏偏起不得身了。

睐姨娘先是装病,她以为装病能回去,再不济也能叫她娘家妈来看一看,哪里知道她说病了,那些个人浑不当一回事,宅子里便是丫头婆子病了,也总能看一回大夫的,还能抓些药吃两剂,可这里竟不把人命瞧在眼里。

她便疑心起,是纪氏要趁着颜连章不在,把她活活治死,这些人就是大妇派了来折磨她的,把她折腾死了,再抱了她的儿子去!

疑心生了暗鬼,睐姨娘越想越心慌,吃不下睡不好,装病成了真病,端来的药不敢喝,送来的饭不敢吃,每一刻都是煎熬。

儿子譬如她的命根,她立身的根本,失了根她就没了活意,等她想到了儿子在纪氏手里不知要受什么苦头时,把肠子都给悔青了,后悔听了亲娘的话请了师婆来。

那道符原是想请着阎罗王把要收的人赶紧收了去,别叫大房那个大伯受更多苦楚,江婆子口里便没有不好听的话,她吃了这一颗蜜裹的黄莲,甜头没尝尽,苦头却吃够了。

想着儿子,再想想抱到上房的女儿,眼泪自天黑流到天亮,枕头打湿再干,干了又再湿,成日里呜呜咽咽,原来身子就不好,这一来更是去掉了半条命。

她醒着也觉得人飘飘忽忽的,耳朵里忽听得丫头叫她,扑到她身上哭,睐姨娘好容易张开眼睛,人已经脱了相,眼前迷迷糊糊的,再听一声,知道是小莲蓬。

小莲蓬这哭,有一多半儿是为着自个儿,宅子里不能哭,车上不能哭,到了庄头,这些悔意全被她当作忠心哭了出来。

又是哭六姑娘又是哭三少爷,三少爷给安姨娘,六姑娘跟了三姑娘,太太还怀上了身孕,一字字一句句戳在睐姨娘心肝上,硬生生把她从黄泉路口拉了回来。

身边有了自己人,心里就先提起一口气来,这口气儿没散,她本就没大病,日日米粥鸡汤的养着,身子渐渐有了起色,十来日功夫,原来瘦得一把骨头了,这会儿竟能坐起来。

受了这么大的苦楚,到这时候家里人才姗姗来迟,江婆子总算说动了儿子,她用的是另一个办法:“你妹子要是没了,她们能没个说法,你不先去看着,到时候怎么好嚷出来!”

江婆子在颜家十年,总有些相好的老姐妹,她原是想打听三少爷如今由谁带着,两瓶浇酒一碟子鸭肉一去,竟听见女儿在庄头上就要不行的消息。

她先是急哭,拍着大腿嚷了两声“我苦命的女儿”,而后便是想着怎么叫颜家多出些银子,苏大郎深觉有理,连他浑家都赞江婆子懂行,一家子套了车往金陵城郊的庄头上去。

庄稼人心眼实,听见是知道女儿不行了来看,又看江婆子一番作做,真个放了人进去,等这家子人瞧见女儿能坐能吃,还有有宽慰他们说睐姨娘原先看着不好,如今鬼门关里走一遭,阎王爷又放了人出来。

睐姨娘的大嫂当时面上便不好看,扭了身青着脸,这下子可好,还倒陪了车钱进去,庄稼人心实人却不傻,看见这样还有甚不明白,只这个当娘的待她还有几分真心,见着女儿还抹着眼睛掉了两滴泪,这一对儿哥哥嫂嫂,那可真是人面兽心的东西了。

小莲蓬来的时候得了些东西,俱都藏在包袱里,她也怕睐姨娘就这么没了,到时候她一个在庄头上过活没得生路,便暗暗压了些没拿出来,也亏着她不曾拿出来,没让江婆子三个把这最后一点本钱拿了去。

睐姨娘靠着给她装裹的一身衣裳一对金簪让小莲蓬去抓药。

那些药跟纪氏派了来的大夫抓的并无不同,可她不信那个,喝了这药才一日日好起来,身子一好,便想着怎么才能回去,怎么才能再抱沣哥儿要回来,把安姨娘这个跟在纪氏身后捡漏的给踩下去。

明沅回去正是傍晚,往纪氏上房去请安:“我带了琵琶鸭回来。”纪氏听见这句“扑哧”一声笑开了,伸了指头点点明沅:“到哪儿都不忘记要吃的。”

澄哥儿早早就等着了,急声问明沅在外边看见什么了,明沅回来的路早就早早想好了,绘声绘色的告诉他,外头有跳钟馗看,一句话说的七颠八倒,先说小鬼又说套索,再说宝剑跟玉板。

来来回回好几回,澄哥儿却听懂了,满面都是羡色,连着明潼都抬眼一溜,明沅见她收了目光,晓得自个儿过关了,澄哥儿却醋起来,哼了一声:“那有什么好的,我们放风筝了,大姐夫送了十七八只风筝来呢!”

成王这回又送了礼来,除了风筝,还有内造的粽子,八珍八果的,扎着红彩带送出来,图个好意头,明蓁那里作足了当媳妇的礼,回了五黄礼盒去。

这些东西只还寻常,不寻常的却是那里头还有一盒子佩兰,这东西却是用来浸汤浴的,不是夫妻不好相送,颜顺章便赶在端阳前一夜,亲手摘了一匣子,贴上花笺送给梅氏。西府里头便都在传,说成王又是一个大老爷。

明蓁为着这一匣子的佩兰,整日里脸颊都给上了胭脂似的。

澄哥儿等的就是明沅羡慕他,果然听见她问是什么花色的,就反摸了她的手,拍着胸:“我捡了一只大蝴蝶的给你,你最喜欢了。”

不是明沅喜欢,是纪氏喜欢,说小女娃家该活泼些,明沅屋子里从铺到盖,幔子帐子还有瓷屏风,全是百花蝴蝶的。

明沅脆生生的道了一声谢,澄哥儿牵了她的手拉她到坐褥上,厨房里切了琵琶鸭送上来,纪氏已经显怀了,满满一碗桃花梗米,全吃进肚里,抚了肚皮道:“真是个能吃的,没到生他,腰先宽三尺了。”

明潼后脖子这儿还挂着纪氏给她缝上去压秽的彩粽子,听见她这样说,竟乐的差点儿喷了汤:“这才好,吃的多长得快。”说着就道:“等明岁端阳节,就能戴上我绣的小兜兜。”

澄哥儿对这个弟弟满心期盼,他已经知道这个弟弟跟那一个弟弟不一样,母亲跟姐姐都喜欢这个还没出生的弟弟,放下筷子伸手也去摸:“我把我的绿豆糕也给弟弟吃。”

一屋子和和乐乐笑成一团,到这时候明潼才像个八九岁的女孩儿,挨了母亲的胳膊,把头枕在她肩上。

那是对着澄哥儿,对着明沅却道:“把那匣子肉馅儿小饺子给六妹妹罢,她今儿还不曾吃着。”

上房里正侍候着的几个丫头俱都低了头,纪氏看看女儿:“还不曾蒸过,叫厨房里蒸得了,试了咸淡再说。”说完这些个一把拉了女儿的手:“大囡今儿别回去,留下来陪我睡。”

明沅得了吃食还摸不着头脑,等撤了桌子由着丫头带到院里,守屋子的采薇急巴巴的赶上来,伸头没看见喜姑姑,急问一声:“姑姑呢?”

“喜姑姑带了儿子来,正央求太太给个好差事,采薇姐姐怎的了?”她们屋里能有个甚急事,采薇却跺了一下脚,又不好当着采苓的面直说,指着她们俩往屋里去,采菽把明沅抱到屋子里散头发洗漱,见采薇还有门口团团转,垂了眼帘专心侍候明沅解衣。

早晨洗过了兰汤,夜里又洗一回,明沅叫热水浸得发困,身上困倦极了,还招手问采薇:“小粽子给沣哥儿送了没有?”

采薇头一回没听真切,第二回听见了,点了一下头,嘴里想说又咽了进去,等喜姑姑踩进门坎,拉了她就往墙边去:“姑姑,六姑娘的姨娘,叫人传了信回来。”

第46章 荛粉水馒头

明潼坐在梳妆镜前散头发,纪氏洗漱了出来,身上只穿一件月白寝衣,头发散下来披在肩头,只这几步路就又热的出了一层薄汗,天越是热她就越是穿不住衣裳,肚皮倒不是揣了个孩子,而是揣了个火球。

心口发热,手脚盗汗,略一觉得燥就要丫头打扇,这时节已经换了细竹凉席,连罗汉床上褥子都铺不住,只图凉快,哪里还怕硌人,若不是怕用冰伤了身子,恨不得此时就摆了冰盆进屋。

屋子里也不掌灯,那点子灯火看着也觉得烧心,妆台上点了灯,纪氏立在明潼身后,竟还让丫头把灯拿得近些,照着明潼的脸:“娘的大囡,越长越大人相了。”

眉眼确是越长越开了,面上却还细绒绒的生着绒毛,分明还是个女娃,只她脸上向来没有稚气模样,自小就又是个大人性子,得细看了,才瞧出不同来。

“三姑娘生的像太太,再大几岁,才是模样好呢。”琼玉倾了脸盆里的水,又绞了凉毛巾摆到床边架上,让纪氏一伸手就能拉过来抹汗,正要去抱铺盖,纪氏拦了她:“你也回去睡罢。”

“这怎么成,原只太太一个也得两个人守夜,今儿三姑娘既在,得更多个人侍奉着才是,哪里还能离了人呢。”琼玉不曾说话,琼珠先开了口。

纪氏摆了摆手:“你们去吧,我月份还浅,侧睡翻身都不碍的,叫咱们娘俩儿一处,不要旁人扰了。”

琼珠还不放心,纪氏便叫她睡在外室,把门掩上,自个儿给明潼通起头发来,明潼拿了靶镜,自镜子里看见纪氏抓一把头发,自上梳到下,怕她站久了累,梳两下道便:“娘坐吧,我自家来。”

头发已然养到腰间,开了妆匣子,光是梳子就有七八种,玳瑁的牛角的,一头头发养的乌光水滑,灯下边一照,缎子一般泛着光,抓在手里一大把,便是梳个牡丹头,也不必带假髻了。

纪氏握了竹扇骨,眼帘略垂一垂又抬起来:“你同你六妹妹一个院儿,住的可惯?”两人住着一个院落,原就是明潼提起来的。

纪氏还当是女儿喜欢这个妹妹,似她当初喜欢澄哥儿,有了个男娃娃,便想身边再有一个女娃娃,恐怕还有帮她分担的意思,哪里知道全不是这么一回事。

算起来明沅在上房养着也快半年了,可明潼却还将她当外人待,纪氏抱明沅过来,原是拿她打压睐姨娘,叫她知道做妾的本份,别打量着养活个哥儿就尾巴翘上了天。

这一养便不能放手了,原不过加双筷子加个碗,哪里知道肚里这胎竟来的这样巧,顾及不了她,这才把她放到大女儿那里,原还当这个一向聪明的女儿是明白自己的心意才提前开口,哪里知道她全不是那般想头。

明潼把落下来的头发打了个结子搁到梳子下边压着,听见纪氏问话,漫不经心:“她能有甚个事,不过吃饭睡觉罢了。”

纪氏听见这话拧了眉头,明潼半点也没觉得说这么有甚个不妥当的,还当母亲是乏了,瞧见纪氏这时节已经拿出凉扇来,伸手就接了过去,给她打扇子,还扶着她先睡,趿了睡鞋去吹灯,摸黑上得床,母女俩头挨着头躺在一处。

纪氏侧了身子头枕在枕上,散了头发,白玉一样的面庞却不见笑意,两道长眉紧蹙,一手搂了明潼,一手抚在肚皮上。

因着吹了灯,明潼靠着母亲身上,知道她瞧过来,却看不见她面上担忧的神色,明潼心头松快,闻着纪氏帐子里挂的佩兰香,阖了眼儿吁出一口气。

纪氏也跟着吁出一口气来,她隔得会子,慢悠悠开了口:“大囡,你同娘说说,你心里头,为了甚事不痛快?”

明潼张开眼睛,还未开口,就先叫纪氏搂住了肩膀,纪氏的手又暖又软,抚着她的面颊,捏捏她脸蛋上的肉,跟着再摸到肩上,轻轻抚了一下。

只这一下,明潼刹时阖紧双眼,可眼泪还是顺着眼角滑下去,眼泪浸在红绫枕上绣的碧莲叶,倒似露珠儿,滚得两滚,打湿了莲花心。

她越是克制着不说话,纪氏越是叹息,抬了手不住拍着她的背:“大囡,同娘还有甚话不好说?”

明潼抬手按住眼睛,心里的事是再不能告诉纪氏的,这世上谁都不能说,她只要想到往后那些日日月月,就觉得从骨头缝里沁出寒意来,吊着的心一刻都不能松快。

“你能待澄哥儿好,怎的瞧见明沅便不得劲?”纪氏搂了女儿,紧一紧胳膊将她整个儿揽在怀里,抱了明潼的头叫她枕在自个肩窝里,只觉得肩上一湿,原是女儿哭了出来。

“可是她来了,澄哥儿同她亲近起来了?你心里不舒坦?”纪氏自然察觉出来,住在一处院里不仅不曾亲近,倒还疏离起来。

明潼不知如何开口,只听见母亲轻声笑了笑,半是笑意半是叹息道:“傻囡囡,澄哥儿这样的性子才最难得,心宽才有福气,往后才能不生份了,他待个没待多久的妺妹都事事想着,又怎么会不待咱们好。”

稚子无知,也因着无知无识,教他甚就是甚,纪氏阖了眼儿摸着女儿的鬓发:“他知道有那么个姨娘,年节里也让他去看去磕头,总归是生养了他的,他心里明白,他可曾当自个儿是外人?”

女儿有这心,纪氏心里自然安慰,这是为着她想,为着她急,待明沅这般,也是因着为她鸣不平,可再往下去,便是走了邪道,心偏了,旁的便跟着偏了。

“娘这一胎,便是女儿又有什么打紧,我是正室,你是嫡女,这些个再不能更改,往后再来多少个,也越不过你去。”纪氏摸了女儿鬓边绒毛,心头发苦,竟不知道这些年她这样委屈。

知道她是钻进了牛角,只好细细分说给她听:“有些话,娘只说这一回,妾跟通房,那不过是些个玩意儿,高兴了就赏些穿的用的;若是不高兴了…”这一句声音压得更低:“你想磨搓她,便能有一千种法子整治了她,可对着这么个玩意儿也值得你费这心力?”

明潼不知该怎么接口,也不知该如何告诉纪氏,便是这些个亲娘不放在眼里的玩意儿最后占了颜家,纪氏占着正室名份,他们不敢忤逆不孝,可心里还是偏着生母,那些个教养心血,全都抛出去喂了白眼狼!

“娘只你这个女儿,旁的哪一个能越过你去,可你这样的性子,往后出了嫁,娘还能跟着?”女儿家嫁了人,再没有家中松快,她在家中是嫡长女,等出了嫁不过是人家的媳妇,不事事小心件件谨慎,难保就不叫人挑剔了去。

明潼自然知道母亲是为她担心,自小说到大的平和中正,重来一回她是一样也无了,若不能报偿回来,这些品性她宁肯没有。抱养澄哥儿实是无奈之举,哪怕她还走了上一世的老路,有个澄哥儿在母亲也不必至落到那种地步。

她原来想要的很少,也很简单,重活一辈子,能让亲娘安乐到老,无论要干什么都愿意,可她没想到,这件事变的这样快!

睐姨娘先是生出个女儿来,眼看着要死竟又没死成,沣哥儿抱给了安姨娘,原来老实了一辈子的安姨娘同明湘会不会因着这个哥儿变得不老实了了?

明潼好容易止着发抖,反身抱住了纪氏,缓缓吸一口气:“娘说的这些,我心里都明白,我往后,改了就是。”

抱住纪氏的那只手柔软干燥,可压在身下的那只手却紧紧攥成了拳头,指甲嵌成掌心,刻出一道道细白印记。

明沅第二日就觉出这个姐姐不一样了,她歇在纪氏屋里,却特特回到院中等她一同上学,见着明沅还勾了个笑:“娘很喜欢你带回来的琵琶鸭,你想吃甚?我差人往外头去买了来。”

明沅哪里受过这样对待,浑身汗毛倒竖,嚅嗫了半晌,涨红了脸说:“我想吃糖馒头。”她不知道该捡那一样好,想到澄哥儿也喜欢吃糖馒头,便把这个挑出来说。

明潼挑挑眉毛,纪氏的话对她也不是一丝触动都无,三岁的小儿,懂什么好恶,把她养的跟澄哥儿一样,让睐姨娘看看,亲生的女儿眼睛里只有嫡母没有生母又是个什么样子,便是个养他的庶母,都比睐姨娘排在前头,不独明沅,连着沣哥儿也是一样。

“那是春日里吃的,天这样热,叫厨房里做道葛粉水馒头吧。”她发话下去,厨房是不收银钱的,不仅不收钱,还做得又快又好。

在绿云舫写了两幅字,厨房就把这道点心送了上来,明湘绝少吃这个,安姨娘也不会打点厨房专做这个给她,她自来知事,并不去要,一见之下眼睛都弯了:“今儿怎么做这个点心?”

“三姐姐送我们吃的。”葛粉粉莹莹的,下面衬着一片紫苏叶,盛在玻璃碗里看着就一片清凉意味,明沅见着明湘高兴,也跟着高兴起来,管她为了什么突然对她好,难道她身上还有什么值得明潼谋算的。

隔着水坐在栏前,红白金黑各色锦鲤涌到舫船边,明湘捧了玻璃碗,拿银勺子舀了一口送进嘴里,脸上的笑意都活了起来,这才像个小姑娘了。

明沅踢了腿,看见对面胜瀛楼上澄哥儿正冲着她们挥手,她也站起来挥了手,风吹着水面一层层的细波,垂杨柳荡在岸边,明湘先还只浅笑,等瞧见澄哥儿猴子似的在楼上转圈儿,拿袖子掩了嘴,连声脆笑起来。

明潼忽然就成了个体贴倍致的姐姐,她不独照顾着明沅,连明湘也一并关照到了,一日期三餐想着法子的加菜,用的是她自个儿的份例,连沣哥儿都又开始往上房抱了。

安姨娘是用心教养着沣哥儿的,他开口学的第一句话,不是“娘”,而是“太太”,再接着会说的是“姐姐”,纪氏当着面嗔怪她,说她该教哥儿学着喊爹,可脸上的笑意分明是满意的。

明潼听见这个弟弟叫太太,嘴角都松开了,摸了他的脸捏了一把,沣哥儿竟然冲着她咯咯笑了出来。

明沅看着明潼的神色松了一口气,不论是真的还是假的,起码她愿意摆出个样子来,只要她愿意做这付样子,沣哥儿就能跟她亲近,宅子里的下人就不会暗地里作践沣哥儿了。

她自然知道睐姨娘叫人传了什么话回来,睐姨娘说纪氏是安心磨搓她的,直指着纪氏要害死她,这一句也不知道道费了多少功夫才托人送进来,明沅都能听着,别的人自然也能听着。

她叹口气,对着这个亲娘半个字儿都说不出来了,鬼门关里走一遭,竟还是这个性子改不脱。知道她在庄子上头无恙,明沅放了一半的心,只管顾着沣哥儿,既然明潼都待他好起来了,那她往安姨娘院子里头走动,更不惹人眼。

不管明潼是真情还是假意,明沅跟沣哥儿的日子越来越好过了。

第47章 豆泥骨朵

明沅头一回学着拿针扎花儿,就照着明潼早先给澄哥儿做的鞋样子,给沣哥儿绣了个老虎头出来。采薇勾了线描好边,花样子也剪了出来,只要拿黑白两种颜色的线来来回回的把眼睛跟胡须绣上便成。

明沅已经在写字上头出了挑,女红便做得慢些,两个老虎头的小鞋子云头绣到了冬月里,等澄哥儿能扶着床栏走两步了,她才把这东西翻出来送过去,由着明湘做了一双鞋子,用的就是明沅做的老虎头。

沣哥儿很喜欢这双鞋子,他原来就走的不稳,往前跌冲两步,低了头去看脚背上的老虎,见那黑胡须摆动,咧了嘴咯咯笑,大头往下,差点儿栽到地上。

安姨娘临了窗儿扎花绣抹额,抬头看看沣哥儿,抿了嘴儿笑一笑,这么个小人,从才会翻身养到了学步,连话都会喊了,总归一样是姨娘,就跟着明湘喊起了姨娘来,喊得纪氏面上泛笑,抬手就赏了安姨娘一对羊脂玉镯子。

金陵冬天来的早,进了秋末就打起霜来,冬衣早早做得了,发下冬衣那一日,正是下元水官节,纪氏早上起来勉强穿了大衣裳,扶了丫头的手往北府去,大伙儿一处拜先祖,纪氏持了香,只合在头顶举起来拜得一拜,由着明潼接过去插到香炉里。

她身子日渐沉重,大伯见着她举动不便,让她不必拘礼,使了下人抬了小轿送回去,纪氏也不再推,她的腿浮肿着是真的无力再走一回府里长长的廊道了。

袁氏很有些气不顺,这边都怀着要临盆了,她那屋里一堆丫头,连个想吃酸的都没有,等人一散就捞住梅氏说了两句。

梅氏实不耐烦听这么个俗人说这些俗事,耐了性子听了好一回,满耳朵都是纪氏长纪氏短,梅氏心里三弟妹不知道比四弟妹差出多少去,绞了帕子听不住,偏了脸儿笑一声:“隔得两日,我在院里办岁寒宴,送了帖子,你可要来。”

因着梅氏的姓氏,东府里头没少种梅花,种色各样品种齐全,细论起来只有颜顺章的岁寒斋里,有竹有松,却没种梅花,这个梅是落到了梅氏身上,这点子酸事袁氏听见就耳朵耳疼,立时闭了口,火急火燎的寻个事由出来,急急送了梅氏出去。

天气刹时冷了下来,回到屋里天还未大亮,厨房上了碗羊肉汤来,热气扑面,她一碗肉吃到一半儿,便觉得哆罗呢裙子里头一阵阵的湿意涌出来。

纪氏一把扶了肚皮,按住明潼的手:“大囡,娘要发动了。”

产婆自然是早早就请了回来,安置在离纪氏最近的院子里,这几日看着就要落蒂,每日都要来看一回,摸了盆骨跟肚皮,算起还得半个月才发动,哪里知道往前这许多天。

纪氏这里一觉着破了水,那边立时就从清净小院儿里领了人过来,金陵城有名的刘产婆,花了大价钱请了来,就住在府里,连着袁氏娘家的弟媳妇要生孩子想借了去使,明潼都给一口回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