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事儿根本没回到纪氏面前,只要一扯着她跟她肚子里头的孩子,明潼也顾不得什么长辈什么亲眷了,当着袁氏给了她个没脸。

袁氏也不想在娘家弟媳妇面前失了脸面,预备了礼盒想过来借人,这回直接来寻纪氏,明潼长眉一竖,袁氏还没迈进大门,她就急步去求见伯祖父。

那一个生产的袁家人,这一个要生产的是颜家妇,颜家大伯立时又把颜丽章叫过来,狠狠骂了他一顿,颜丽章急急把袁氏叫回来,翻了倍的当头又骂了她。

事儿办得确是不圆滑,纪氏却也顾不得这许多,弟妹来借别个还好说,她这里说是还二十日,可她自家觉着里头那里怕是要呆不住了,说不得是今儿还是明儿,人借了去,她这里发动了又怎办。

没想到早了这些天破水,纪氏略一慌张,看着女儿紧蹙的眉头,又还提起气来安慰她,吩咐下边预备热水,把剪子缠带俱都理出来,平姑姑那里急炖起了鸡汤来,还发了帖子去请纪氏娘家的大嫂黄氏来坐镇。

请黄氏来是明潼拿的主意,西府里边没人敢不听她的,可生孩子这样的大事,男主家不在,只好去请了大嫂来,梅氏又能当得什么事,袁氏才起了嫌隙,更怕她不尽心,思来想去,便只有去请黄氏这一个办法了。

厚毛毡羊油蜡烛早早就预备好了,地上铺了厚毛毡,屋里点起羊油蜡烛,窗户缝隙拿浆子全糊起来,连炭盆都预备好了,纪氏精神还很足,拉了女儿的手让她赶紧出去:“血房哪里是你呆的地儿,赶紧出去,等你大舅姆来了,你只管回去,娘这里再不必担心。”

话是这样说,明潼又岂会离开半步,纪氏不让她在房里呆着,她就到堂屋坐了,也没心绪再顾及几个小的,还是喜姑姑往前去说:“姑娘,不若叫几个哥儿姐儿都回去了等消息罢,今儿饭便别往太太这里摆了。”

才只早上,到北边府里烧了香,还不曾用早饭的,纪氏吃了半碗羊肉,此时还不觉着饿,几个孩子却都在堂前等着分吃下元节的豆腐皮包子和豆泥骨朵。

明潼叫这一问扶住了头:“倒把这个给忘了,姑姑受累想着。”

喜姑姑叫她说着尴尬,自来便不是那性子,一刹时改了,到如今还只不惯,蹲了半个身,恭恭敬敬道:“哪里敢担姑娘这一句,为着主子分忧原就是该当的。”

明潼略一想,分散开来摆饭更是不便,几房还要来打点消息,不耐烦再一个个的看顾,抿了抿唇儿道:“就把饭摆在安姨娘房里,托她先照看着哥儿姐儿,娘这里有我,站个人听消息也就是了。”

一竿子把一屋子都安排到了安姨娘的房里,连着澄哥儿也是般,他是男娃儿更进不得产房,明潼心里焦急却还是蹲身安抚他:“你乖着些,娘在里头疼呢,带了明沅往安姨娘屋里去,等会子就在那儿吃包子。”

澄哥儿看见这么个阵仗,早就给唬住了,明潼一说他就点头,还问:“弟弟甚个时候出来,别叫娘疼了,他可真是不乖的。”

明潼扯出个笑意来,使个眼色给云笺,让她跟着去安姨娘的栖月院,安姨娘一听纪氏发动了,急急就想往上房去,云笺行了礼:“姨娘便不必去了,三姑娘说了,太太那儿乱着,让姨娘捎手帮着照看几位哥儿姐儿。”

明沅跟澄哥儿一来,丫头婆子一大堆,院子里连站脚的地儿都没了,两边耳房坐进去,安姨娘把东西两间的隔扇门全都打开来,一屋里烧一个碳盆,几个孩子都围在中间,沣哥儿走了两步,一只手没扶住,软了膝盖就要倒下去,嘴里叫了一声姐姐,明沅赶紧扶他起来,抱住了他拍一拍,在他额头上亲一口。

血缘真是再奇妙不过,她知道有这个弟弟,耳朵里听了那么多回,从来没觉得有什么不同,可自头一回看见便再割不断了。

沣哥儿跟明沅越长越相似,沣哥儿白胖些,脸盘却是一模一样的,大眼睛尖下巴,左边脸上也生着梨涡,所有人里,他最喜欢的就是明沅。

他哪怕吃住都在安姨娘这儿,可他看见明沅也是最高兴的,伸手就要抱,还知道能冲她撒娇,明沅给他做的虎头鞋子,日日都要穿,若是拿出去洗晒了,那他再不肯穿新鞋,安姨娘没得法子,只好又给他照着做了两对一模一样的,好调换了穿。

他叫明沅一抱,就赖在她身边,软绵绵的小身子靠在明沅身上,嘴里呜哩呜哩说些孩子话,一会儿指天一会儿指地,明沅给他念了段三字经,他就安静坐着听,不一会儿竟也能含含混混的说出人之初性本善来了。

明湘明沅便不做事也能坐得定,独澄哥儿一个,在屋子里来来回回的走动,一会儿就抬头看看天,皱了眉头问:“小娃娃出来没有?”

“哥儿稍安,哪里这样快的,生小娃娃要整整一日呢。”安姨娘也似心神不宁,站起来坐下好几回,厨房里送了饭桌来,她也慢了一拍去吩咐赏钱,隔着窗户不住往院外头望,却又不让丫头去上房打听消息。

明沅身边只留下采薇跟采苓,她见澄哥儿是真着急,便拉了他的手去安姨娘院子后边开着的天竺牡丹,还告诉他屋檐下边有个燕子窝,也不知道里头还有没有小燕子了。

澄哥儿跟明沅两个饶到屋后,踩着花石小道,澄哥儿也不是真的想看花,他盯着那粉色花丛看了一会子,忽的问道:“我是姨娘生的。”说到“生”字,咬了重音。

明沅一怔,不知如何答他,他是在说这件事,根本就不是疑问,明沅略一思索就明白过来,澄哥儿知道自己是姨娘生的,可他不知道是怎么个“生”法。

他一向是个心善的孩子,纪氏将他养的很好,自来不曾折腾过院子里头的一朵花一只鸟的,纪氏的大嫂黄氏带了儿子来探访纪氏,纪舜华拿捞网把水池子里的锦鲤里捞出来摸了玩儿,死了一条,澄哥儿还说要给那条白色锦鲤立个碑。

原来那些他不明白的,如今明白过来,便先想到程姨娘生的他的时候疼不疼了,明沅半晌不说话,澄哥儿低头看看她,背了手老气横秋的道:“我知道你也是姨娘生的,可是跟我不一个姨娘。”

明沅一怔,他们俩出来摘花儿,只采薇画屏两个跟着,两个丫头立在墙根边贴了耳朵说话,倒没在意澄哥儿说了甚,明沅也不知该如何回他。

他知道自个儿是姨娘生的,却自来不把这当一回事。眼看着纪氏的肚皮渐渐大起来,到今儿纪氏在生孩子了,他好像突然开始明白起这其中的差别来了。

明沅还是头一回看见澄哥儿皱眉头,却隔得一会儿就又散开了,垂了头盯住天竺牡丹层层花瓣,伸手指着最大的一朵花:“给娘摘一朵大的!”招手就把画屏叫了来,让她去拿竹剪子,要把当中最大的一朵亲自剪下来送给纪氏去。

安姨娘既接了差事,自然得把孩子看好了,看见澄哥儿捧了大朵的天竺红牡丹,赶紧劝他:“太太那儿忙乱,哥儿便不必去了,这话差了人送去便是了。”

澄哥儿一向好说话,今儿却固执起来,抱了花不肯撒手,定要亲自送给纪氏去,安姨娘不答应,他就自己反身往外走,安姨娘哄不住他,又不敢强行扣住他,只好点了丫头,让云笺也一处跟了去。

澄哥儿走到门边了,又垂了头侧过脸来往回来,心里惴惴的模样儿,明沅知道自己不该去,可看见澄哥儿对着她招手,还是心软了,立起来跟着过去。

采薇上去一步就要拦她:“姑娘且坐会子,今儿有麻酱糖饼吃的,才刚出炉热着的好,凉了便不好用了。”

澄哥儿急的跺脚,明沅从她胳膊下面钻过去,一把拉住了澄哥儿的手,云笺能不拿明沅的话当回事,软话顶回来便是,可是澄哥儿提出来的,她便不敢违背了,走在花廊上头一路都在劝告:“哥儿,血房不能进,那头乱着呢,哥儿别去罢。”

澄哥儿板了小脸,走的飞快,还是明沅怕他摔了,喊了一声二哥哥等等我,他这才慢下来,瞪了云笺一眼,难得有这任性模样。

两人从花廊走回上房去,纪氏的大嫂黄氏已经来了,她还不是一个人来的,身边带了个明沅不曾见过的男孩子,看着跟明潼差不多大,正肃手立着,站在台阶下,来来往往这许多人,竟没一个请他到偏房里坐一坐。

澄哥儿倒是识得他的,叫了一声表兄,知道自个儿不能进屋,也跟他一道立在台阶下,别个不能不拿他当一回子事,立时就去报给了明潼知道,明潼领了裙子跑出来,看见澄哥儿伸手就戳了他的额头:“怎的不听姐姐话!”

澄哥儿把一直捧着的天竺牡丹拿出来,两只手捧了托给她看,踮了脚尖儿恨不能凑到她鼻尖让她闻一闻:“给娘的。”

第48章 麻酱红糖饼

明沅分明瞧见明潼一时屏息说不出话来,隔得会子,语气神态都软了下来,伸手接过去,抱在胸前:“我寻个花瓶,就摆在娘瞧得见的地方,告诉她是澄哥儿怕她疼,摘了送她的,你领了沅丫头回去,好不好?”

澄哥儿这回高兴了,他点点头,明潼脚步如风,也顾不得什么语不掀唇动不掀裙的道理,急忙忙转身进去,还是明沅看见那个男孩还干站着等,来来往往没一个注意到他,抬头问:“表哥跟我们一起去罢。”

院子里刮了寒风,他就这么立着,若是纪氏安好,怎么也不会这样对待客人,只这会子再没人顾得他,黄氏都不理他,上房里的丫头捧着水抱着巾,吩咐吃食用具,没一个两脚沾地不动弹的,他就更没人管了。

这个男孩一直低头盯着脚尖儿,这会儿才抬起头来,眼光从明沅跟澄哥儿身上扫过,顿在澄哥儿身上,脸上跟冰刻似的,眼角眉梢俱是冷意,回身往那屋里看看,微微抿了嘴唇:“好。”

澄哥儿见着了姐姐,又把花送了出去,心里那点不安忽的就消散了,还是担心,却不再害怕了,他一手拉住纪舜英,一手牵了明沅:“表哥,安姨娘那里有麻酱糖饼吃。”

厨房在他们回来后才送了麻酱糖饼来,刚摊好的,盖在食盒里拿碟子罩着送过来,一整张圆饼里裹了满满的麻酱红糖,用刀切开,里头的糖汁儿流到白瓷盘子上。

安姨娘知道又带回来一个,看看年纪料定是纪家的哥儿,也不敢怠慢,烤上火又叫丫头点了茶来,见他一双手冻得通通红,不敢拿热毛巾擦了,让他坐着搓手,搓到发红发热,这才拿热毛巾子给他擦手,再把饼儿分切了递过去。

纪舜英双手接过去点头称谢,他除了进门行了个半礼,再不曾同旁人搭过话,连澄哥儿跟他说话,他也有几句是不应的。

因着他年纪大了,明湘不好同他一处坐着,隔了帘子坐到西梢间里,明沅离得一会子,沣哥儿就发脾气寻人,等看见她进来,小尾巴似的跟着,攥着她的裙角不肯放手。

安姨娘瞧见了,坐在窗边抿了嘴儿笑,手里缝着一件冬袄,拿发下来的皮子做衬里,做一件里面烧的袄子,好给沣哥儿当大衣裳穿。

沣哥儿是真把安姨娘当成母亲了,睐姨娘走的时候他还小,小人家哪里有记性,若不是明沅时常来看他,他只怕连明沅都不认,只当自个儿是安姨娘生的了。

扶他坐看他爬的全是安姨娘,那个还关在庄头上的亲娘,就是回来了,沣哥儿也不认识了,明沅不知道睐姨娘还有没有回来的那一天,可她知道,就算睐姨娘回来了,沣哥儿也是要一直呆在安姨娘院里的。

她带着沣哥儿在东梢间里玩,澄哥儿跟纪舜英两个便坐在榻上饮茶,今儿的天本来就阴,太阳不曾出来,外边倒飘起雪来了,风卷着细雪拍到窗上,结出薄薄霜花。

安姨娘见天忽的冷下来,赶紧让丫头再给添上两个碳盆,早早把蜡烛点起来,放下厚帘子,抬了屏风挡到门前,几个孩子都在她这儿,若着了风寒可不好说。

澄哥儿实无聊的很了,他跟舜华是很亲近的,同舜英便是原来亲近过,几年不相处也远了起来,这会儿只有他们两个,摆开棋盘下起棋来。

澄哥儿执白,纪舜英执黑,澄哥儿托了下巴团在炕上,盘了腿一只手伸出去摸棋子,一只手拿了樱桃脯吃。

纪舜英却正襟危坐,指尖夹了棋子,手搁在膝上,明明一屋子都是孩子,他也没半刻松懈的,不说点心,连茶都少吃。

明沅带着沣哥儿绕了屋子玩耍,可眼睛却忍不住往纪舜英身上打量。她是知道这个表兄的,算起来是纪氏伯父的儿子,同明潼的关系都远了,更别说是跟明沅。

明沅知道他,实是为着曾经听见过这么一句,还是纪氏说起的,在八月十五中秋的时候预备节礼,单给纪舜英备了一套文房四宝,算是生辰贺礼,为着给他备礼,纪氏还叹息一句。

明沅占着离得近的便宜,从采薇口里听见了纪舜英的身世,若纪氏这胎生了个男娃儿,澄哥儿便同他一样了,可他的处境比起澄哥儿来,要艰难的多。

纪家这一辈儿里头,纪舜英是头一个男孩,长房长子的头生子,却是个庶出,黄氏原来把他抱到身边,一面是想着“引子”,一面是想着若将来没儿子,叫这一个承了家业去,自小养起来,往后也不怕他想起生母来。

谁知道连着四年再无所出,生纪舜英的姨娘,早早就“没了”,黄氏恨不得把宅子里知道事情的下人全都拿针绕了嘴,一个字儿都不要漏出来。

抱在跟前金尊玉贵的养到了将四岁,忽的竟又怀上了,没身孕的时候想着哪怕怀上一胎也好,便是女儿也谢天谢天谢菩萨了,等真的怀上这一胎,她又想着,若能是个儿子,才是如意。

一朝瓜熟,黄氏果然如了意,她这胎竟真是个儿子,嫡出的长房孙子,可却是次子,没占着那个长字,到底有些美中不足。

看着自家千辛万苦生下来的白胖儿子,再看纪舜英便不如意了,若是没了他,甚个好事儿不是亲生子的,哪里轮得着让个庶出争在头里。

差了近四岁,就快差着一辈儿了,先进学先读书不说,往后还能先成家先立业。黄氏心里好似烧了一团邪火,原是点火星子,天长日久,把她跟纪舜英那四年的母子之情烧得半点都不剩了。

原来那些好事,全成了坏事,识字早便是读书早,到了开蒙的年纪往学堂里一送,等学堂里边师傅一夸奖,黄氏看着亲生子还睡在悠车里晃着胖胳膊,庶子却已经能提笔习字了。

不独能写能背,丈夫跟公公还对他另眼相待,直说他是棵读书的好苗子,一目十行千字成诵,她的华哥儿可还未学话呢!

长子读书她说了不算,前边有丈夫跟公公,她怎么也插手不到前院去,可在后宅里便是由她当家了,黄氏自个儿不必抬手,下边人就先作践起纪舜英来。

那些寻常小事,全翻出来当大事体说,甚个哥儿脾气大性子急,反驳黄氏一句就是不孝,教训弟弟一句就是不悌,一桩桩一件件的压下来,不过一二年功夫,纪舜英再不似原来人人交口称赞的长房长子了,而成了长房“那个”哥儿。

这两个字大有深意,连黄氏都叫这些话给迷了眼,明明是自她这里传出去的,等那些个话反回来的时候,她便觉着,抱这个庶子过来真是一件错事,从根子上就烂坏了,待他再好,他也是条白眼狼,说不得甚时候就张口咬她了。

小孩子才最会看眉眼高低,黄氏初时还不曾到如今这模样,一日比一日坏,磨掉了母子情的不止是黄氏,纪舜英也是一般。他自来不知道自个儿是姨娘生的,记事起便养在上房里,一应吃穿用度全比着嫡出的来,哪里知道生了个弟弟出来,他立时就连站脚的地儿都没有了。

他读书是错,偷懒是错,站是错坐也是错,说话举动样样都能叫人挑出刺来,若不是他身边还有个自小把他奶到大的养娘嬷嬷,如今还不定成了什么性子。

季嬷嬷揽了他就抹泪:“哥儿不要同弟弟争,忍着些罢。”他初时不懂为了甚要忍,他知道那是他弟弟,还是娘生的弟弟,抱了他要亲一口捏捏手,丫头大惊小怪,怕他把弟弟摔着了,他还没能辩解一句,黄氏的眼睛就跟刀子似的刮了过来。

一眼就把他给看愣了,怔在当地迈不得步子,眼看着娘把弟弟抱过去,捧在怀里又是拍又是摸,就怕他那轻轻一下,真把华哥儿的骨头给捏碎了。

后来才明白了忍跟争的意思,在娘的眼里,但凡他干了一点好事,便是同弟弟在争,他便渐渐不说不动,进了上房拿自己当个木头疙瘩,想着这样母亲能念他一点好。

可这个娘,终究还是变成了“太太”。

明沅看他,他也在看明沅,他知道澄哥儿是养在上房的庶子,也知道明沅是养在上房的庶女,看着他们去给纪氏送花,心里冷笑起来,这时候再热有什么好处,越是热心热肠,将来就越是冷情冷肺。

雪越下越大,外头砖石道上积了薄薄一层,沣哥儿玩的累了,爬到榻脚上扒着床沿往上爬,明沅在后面抱住他的腰把他往上举,画屏赶紧抱了他,沣哥儿自个和团到罗汉床边上,含着指头侧卧下来,明沅坐到床上,帮他把衣裳脱了,又给他盖上厚毯子。

转身去问画屏:“怎的午膳还没摆起来?养娘奶嬷嬷呢?”

纪氏那里一沙锅的鸡汤面条往里送,她这胎还算顺当,可这开口也要时候,里头水汩汩流个不住,纪氏心里明白这水流尽了,孩子再不出来就是难产。

她倒是放心的,可女儿在外头却吊着心,坐都坐不住,两只手死死绞着,心里不住涌上引起不吉利的念头出来,原来不该有一这胎的,是不是要一命换一命?明潼才刚想到这儿,忽的又庆幸起睐姨娘还活着的消息来,她都能生出上辈子没有的人,亲娘自然也可以。

纪氏在里面一声哼哼,都叫她心惊胆战,看见黄氏坐着还能吃茶用点心,碍着是大舅姆不好说什么,一口牙咬得死紧,等梅氏袁氏那里都遣了人来问,明潼更是害怕。

她是见过宫里头人生孩子的,跟她同一个房的宝林,姓徐的,人生的圆团团,笑起来两个小梨涡,性子迷糊的很,宫里许多规矩都学得不好,回回进宴,她都跟在明潼身后,学着她的模样做,就怕出了丑。

这么个女孩儿,就是在生产的时候没了的,她的儿子叫抱到了太子妃的身边养着,明潼打了一个冷颤,伸手握住椅背,脸色一片煞白,太子妃赐下来的药,是她眼看着徐宝林喝下去的,那时候她还不知是什么,等喝下去一半,猛然明白过来,喉咙口却怎么也出不得声儿。

这些个往事像潮水一样涌进来,扑的她坐不住,桌上摆的热汤热面一口也吃不进去,还是大篆附到她耳边说:“纪家的哥儿也去了安姨娘院里,那头可要摆上席面。”

她说了两遍,明潼才听明白意思,她略稳一稳心神:“不必,多加两个菜就是了。”这头纪氏一身身的出汗苦挣,那头还吃什么宴,想到澄哥儿又改了口:“上个虾圆豆腐,一个樱桃扣肉,再加个酱烧鸭子,既是过节,总有鸭肉馄饨,余下的让厨房按着份例摆。”

天阴恻恻的下着雪,黄氏坐着也觉得困倦,不住让丫头点了茶来吃,皱了眉头忧心:“但愿你娘能把这日子挨过去再生,今儿的名头可不好听呢。”下元水官节,鬼节,鬼节里头生孩子,是真个名头不好听。

明潼那凌厉的性子又冒出头来,这当口哪里还有什么好口吻,批头便回:“天官赐福,地官赦罪,水官解厄。这日子哪儿不好?”当着黄氏的面,使了人去告诉产婆,人能平安就是,可不许为了挨过这日子,折腾了纪氏。

黄氏面上讪讪的,对着个外甥女不好斥责她,到下午便推说撑不住,往厢房里头眯了眼儿小睡去了,明潼坐在椅子上怎么也不肯挪动,安姨娘那里住不得,澄哥儿又不能回来,便叫人把澄哥儿安置在回雁阁里,让他跟纪舜英一处睡。

子时未过,纪氏这里产下了一个男孩儿。

第49章 红喜蛋

明沅跟澄哥儿是第二日才见着这个刚出生的哥儿的,明潼一夜未睡,却满面是笑,府里一夜之间挂起了红绸,纪氏的房门外头悬起小弓箭,整个府里都知道二太太生下个哥儿来,这是颜家第二个嫡出的儿子!

梅氏袁氏那里都送了采生礼来,两个妯娌备的东西一模一样,只梅氏那一份里,还有一件颜明蓁亲手做的婴孩童帽,额上扎了个虎头,头顶还立了一撮毛扎就的虎尾巴,尾巴尖儿还挂了个金铃铛,很是精致细巧,瞧得出是下了功夫的,这样一件活计没个一月且出不来。

袁氏看着那娃儿就差捂着心口叫肝疼了,心里泛着酸意,先是看一眼白嫩婴儿,再拿眼儿去打量澄哥儿跟沣哥儿,这一府就有三个儿子,往后还不得自这里头过继。

想到这些袁氏肠子都悔青了,早知道就该捡沣哥儿,这会儿不是一样能坐能走会喝人,养得不见生人,长个几年知道谁是亲娘,她一面忧心后院里的通房不生养,一面又想着万一领过来后又有人怀上了,心里拿不定主意,眼睛直往沣哥儿身上瞟。

明沅心头一个激灵,她知道袁氏打的什么主意,左不过是过继,可她也知道纪氏心里是个什么想头,如今有了嫡子,澄哥儿能过继才是最好的一条路,若叫沣哥儿插一脚去,明潼就先饶不了他们。

赶紧立过去掩一掩沣哥儿,引着他去看小娃娃,沣哥儿头回见着比自个儿还小的孩子,稀奇的不得了,含了手指头流了一围兜的口水,看的袁氏直皱眉。

纪氏累了一夜早早睡去,这时候还不曾醒,袁氏瞧见一盆盆的香花捧进去散血腥味儿,咬了牙笑不出来,倒是梅氏,她自个有个儿子,看别人的儿子说一声生的肥壮有福相。

见着那些花还道:“我那边倒有腊梅开了,这花最香,叫人剪几枝开的盛的来,也不必拿这些杂味儿的摆着了。”

她这话还是不中听,黄氏脸上便不好看,这些个话可是她吩咐了搬进来的,可谁不知道颜家这个玻璃美人,也不反口,还是明潼谢过了她:“备的急,倒不曾想着,多谢大伯母。”

等孩子裹了抱到堂前细看,梅氏张头一瞧,抿了嘴儿笑:“生的还是像二弟妹。”

像纪氏那就是像明潼,明潼脸上的喜意怎么也掩不住,一叠声的吩咐了回礼,叫厨房预备红鸡蛋跟喜钱,先让黄氏带了回去报喜,那边娘家还得备百家衣作回礼送了来。

连袁氏那牙疼似的笑也不能叫明潼的笑意收去半分,黄氏一等着纪氏生下孩子来,分完了赏钱就急着要走,天才蒙蒙亮,就急着回去报喜,等到要走了,这才想纪舜英来。

纪舜英是睡在明沅房里的,按理不该这么排,可明潼不在,除了澄哥儿能安排到她屋里头,别个哪儿都不得空,一个明湘也长得知道事了,只好安排到了明沅这里的西梢间里。

身边竟连个侍候的丫头婆子都不带,采薇采菽哪里侍候过少爷,俱都束手束脚的干站着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明沅都已经散了头发要睡了,见几个丫头交头接耳,知道是那边事未定,没人理会得,明潼又未说明纪舜英要怎么料理,只好仗着自个儿是还是小娃,去照顾这个“表兄”。

她往那屋里去,是没人拦着的,采薇还松一口气儿,刚才是她往里屋去送茶送水的,纪舜英却板了一张脸,她说话,连应都不应一声。

掀了帘子出来就啐一声:“还少爷呢,那张脸跟块砖头似的,刀都劈不进去。”唬得采苓九红两个端了托盘不敢进去。

纪舜英直了背挺坐在床沿边,只坐了半个身子,不曾挨到引枕上头松快松快,明沅知道他晚上也不曾用过了多少饭食,眼睛一转,自个儿坐到他身边。

“采苓去烧热水,九红去厨房烘一付软饼来。”明沅一本正经的吩咐,又拍拍他:“你别急,等我太太生了孩子,你太太就带你回家了。”

纪舜英见着这么点子大的小娃娃似模似样的说着大人话,脸上微微显出点笑意,扭头看看她,见她腿短着碰不着蹋脚,伸手抱她往上坐一坐。

两个人都没甚个睡意,明沅原来也没这样早睡,安姨娘那里却不能叫他们等的太晚,摆完了晚饭就急急把她们都送回来。

“被子褥子都是干净的,你要想洗澡,我让婆子抬水。”喜姑姑不在,她就得当一面,连采薇都排到后面去,看见纪舜英拿眼打量她,也还大大方方的笑。

纪舜英看看她,又望望窗子外头明潼楼里亮起的灯,觑着无人问她:“你想你们太太生个什么?弟弟,还是妹妹?”

明沅一怔:“生弟弟。”她看见纪舜英脸上一闪而逝的冷笑:“你倒是个聪明的。”生一个弟弟,自然就没更小的来跟她争宠了,可澄哥儿的日子不就难过,说着他转过脸去,不再搭理明沅。

明沅心里真希望纪氏能生个儿子出来的,若她这胎不是儿子,她跟沣哥儿依旧还是明潼眼睛里的砂子,只要这胎是儿子,所有人就都安定下来了,该做什么就做什么。

采苓拎了铜壶进来,看见两人干坐,再看纪舜英脸色不好,心里怕明沅吃亏,倒了水把毛巾子搭在铜盆上就上去哄她:“六姑娘来,咱们回去翻花绳。”

明沅只当没听见他那句话,走到门边还转脸问他:“你怕不怕黑的,要不要给你点个酥油灯?”当着丫头,纪舜英不曾说什么,摇摇头,自家脱了鞋子烫脚,吃了软饼漱过口,铺开被子躺到床上。

他身边的奶娘嬷嬷季氏,叫黄氏打发回去了,走的时候季嬷嬷拉着他的手,把忍跟让又说了一次,可他依旧不懂,要退到什么地步,太太才算是真的满意。

纪舜英屋子里原来有个季嬷嬷守着,大丫头都不敢乱,季嬷嬷一走,黄氏把那些侍候他时候久的丫头都发落出去嫁了,又给换上一拨人来,俱是沾亲带故的,屋子里污七八糟没个正经干事的,季嬷嬷这些年帮着他攒来的私房,也是连偷带换,床底下的钱箱子,一半儿都折腾空了。

他阖了眼儿只觉得眼眶发热,他原来是恨纪舜华的,若是没有他,黄氏这辈子就只会待他一个人好,可做的越是多,他就越是心惊。

若没有纪舜华,他恐怕还跟澄哥儿一样,只看见眼前是一团团的堆锦叠秀,哪里知道全是水中月镜中花呢?这个娘,哪里还是娘,倒似是志怪里,披着人皮的虎狼妖怪。

他记性最好,也因着记性好,连原先那些好也得记得深切,若能忘了便又罢了,可他分明记得黄氏原先是怎么待他的。

这一回带了他来,不过为着先生说他可勉力一试童生试,算一算到二月,还有三个多月,这几个月里,屋里是绝不会消停了。

纪舜英翻身朝着床里,知道回去了又逃不脱一个贪玩耍不用功读书的恶名,眉头皱得死紧,黄氏越是想将他教成一个纨绔,他就越是不能如她的愿。

安姨娘等梅氏袁氏走了,这才往上房去请安,纪氏睡着,安姨娘拿了自个儿做的小褂子敬上来,她嘴里除了哥儿壮实,便再无别话,心里却着实松了一口气儿,有了这个孩子,沣哥儿才算是真正养住了。

她不会讨巧宗,生的也只柔顺,比不得另两个姨娘会来事儿,并不得颜连章的喜欢,只好一味的老实听话,敬着正房太太来讨生活,这么个哥儿譬如天上掉下来的,只要养得好了,连明湘往后都不必愁。

纵有亲姐又如何,只跟他处出了母子情份,明湘就是他的亲姐姐,男娃儿能读书作官,再不济还能分得产业,只要他是个有良心的,明湘往后就亏不了。

纪氏生了个儿子,一院子没人不高兴,颜连章那里原就一船船的东西往金陵送,等生个哥儿的消息报过去,他还不知要乐成什么样。

澄哥儿扒着悠车想往里看,纪氏这时候醒转过来,知道自个儿生了个儿子,这一觉睡的又沉又香,转身就想起女儿来,里边一叫,安姨娘立时事着帘子请了安,连沣哥儿都团着手拜了一拜。

澄哥儿跟了明潼一处进去,明潼抱了弟弟给纪氏看,纪氏侧过脸去看着儿子,澄哥儿扒着床沿也伸头去看,纪氏解开襁褓,从里头握了儿子的小手,交到澄哥儿手里:“弟弟骨头软,你可得轻着些。”

澄哥儿连呼吸都屏住了,轻轻碰一下小娃娃的手,张开自个儿的作比:“这样小,我生下来也这样小?”

“你是足月生的,比弟弟还小,弟弟早生了些,比你弱,你可得待他好。”纪氏伸手摸了澄哥儿的头,眼睛还浮肿着,面色憔悴,眼睛里却有遮不住的笑意。

澄哥儿也跟着笑了,点一点脑袋:“我待他好。”

这个孩子是由着伯祖父给起的名字,就叫颜明灏,颜大伯的字才一送来,袁氏那里就又叫进了人牙子来,这回她咬了牙,也不拘什么处子良家了,只要是生养过男孩儿的,能有本事给颜丽章添个男孩儿,便悄悄买了进来。

到得洗三那一日,纪家能来的亲戚都来了,纪家的老太太原也想来,叫儿媳妇们死命拦了,再不许她动弹。

香案上设了十三尊神像,自碧霞元君到出痘娘娘,压了黄纸元宝当作敬神钱,灏哥儿虽不是长子,却是嫡子,那香案下还摆了一只整猪。

小几子上头摆了十来样小碟,除了一碟子铜钱,还有枣子莲子桂圆荔枝,除开时鲜的,俱是干货,还都拿红卤浸成了红色。

这些个婶娘伯母,挨着个儿的往喜盆里撒东西,抓一把莲子是连生贵子,抓一把桂圆是连中三元,样样都有口彩好讨,还有拿了金银四方如意锞子扔进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