淋过艾条菖蒲水,洗头洗身再拿了大葱往小娃身上拍三下,着人把葱扔到最高的屋顶上去,这才裹起来,拿金头玉身的如意筷子沾了黄连水喂给孩子吃,等吃得苦皱了眉,再沾蜜水给他吃,这一套礼行完了才又抱回纪氏身边。

洗婆见着满盆东西喜的合不拢口,除了敬神的那些个瓜果点心不曾拿去,几案上一溜儿都叫她收到,既收了东西,吉利话更是不断口,又说灏哥儿聪明又说他响盆吉利,明潼又单单赏了她一个红封。

一屋人热热闹闹,梅氏既是大嫂自然要交际,这回却不能带着女儿出来了,索性这些个亲戚没哪个不知道梅氏的性子,这会儿就是说吉利话的当口,也没人找不自在,个个都给了喜钱又拿红蛋走。

明沅自然也收着许多东西,她跟明湘两个带了沣哥儿,这些个婶娘伯娘远房亲戚有的能喊出来,有的连明潼都要想一想才能记起来,却都发了一圈儿的金银锞子,还有往那预备好的碟子里抓出来给她们的。

得了这个弟弟,明潼看的跟眼睛珠子似的,立时就动起动院子的脑筋来,她再没精力去管一个庶妹,这个弟弟跟澄哥儿都得长在她跟前才好。

纪氏院后的小院子急三赶四的理了出来,纪氏知道了却皱了眉头:“原把六丫头安排在你那儿便是想有个人看着,如今这么着,她一个人住的也太偏了些。”

回雁阁确是府里最边角的地方,明潼喜欢那儿就是喜欢那院子里的楼,重檐挂了铜铃铛,风一吹很是悠远,如今哪里还管得那些,她一沉吟:“便把绿云舫边的湖心院子了她罢。”

第50章 烧野鸡

那个院落原是纪氏预备着给明潼的,东府的正中,过得一道九曲桥,就在湖心小洲之上建起来的院子,四季景色怡人,院子开阔,临水还有一间水阁,落地木门一开,对着水面既能弹琴又能垂钓,院里种得十七八种花,没一季是断了花香的,有楼有阁,倒是真正闺阁千金该住的地方。

纪氏微一怔,见女儿不似说笑,伸了指头点一点她:“又作怪,这院子给了她,便不能再收回来了,你可想好了,娘还预备着把那儿留给你呢。”

纪氏私心里最好的自然是归了明潼的,可明潼却怎么也不会再踏足那个院落,湖心院就是她生命最末两年呆的地方,她是在那儿断的气装裹了抬出颜家门的。

“娘不是说我该待妹妹们好些,不过一个院子,给了就给了罢,我只同娘跟弟弟住在一处就成。”再奢华讲究的宫室她也住过了,太子宠爱她的时候,她院儿里的太湖石比太子妃的也不差什么了,碗盆勺筷,哪一样不是玉身金头的,这些东西留不住,守着亲娘弟弟才是正理。

女儿变了,纪氏自然知道,可她也知道变的是“皮”,不是“里子”,可纪氏却不再强求,也不是真得把她那性子拧过来,能做得个模样,大面儿上过得去便罢了。

到明潼让院子给明沅,只当她是真的变了,心里却又不舍得起来:“傻囡囡,要你待她们好,却也不能这样掏心掏肺,把心养大了,从院子到房子,还有哪样不要,该给,给多少却不能这么没数。”

明潼翘了嘴角笑一笑,一手托着灏哥儿,一手抚在他身上,见他睡得香,嘴巴一嚅一嚅的动,伸手点点他,脸挨过去碰碰他的嫩皮,抬起脸来甜笑:“娘,我真怕把他碰坏了。”

纪氏立时就笑,女儿哪曾有过这模样,便把这事儿丢开手去,一个院子罢了,既能进去,就能出来。

搬院子的消息一送来回雁阁,采薇头一个先跳起来:“真个!真个是湖心院?”她笑的眼睛都眯缝起来,看了赏急急张罗起理东西东,嘴里还一叠声的点着好处:“那可是好院子,往常只听说过,还没能进去瞧过呢,咱们姐儿真是有福气。”

明沅才写完一张大字,搁下笔让采苓提起来挂到衣架子晾干,听见这句先是皱了眉头,她跟这些个丫头处了快一年,藏着掖着小心翼翼的问话早就收了去,直通通问了出来:“这院子一向空着?”

采薇停下脚步,手里还抱着攒心海棠盒子,扭身奇道:“这院子原说是给三姑娘的,三姑娘嫌它临水,一日都不曾住过呢。”三姑娘历来有些古怪的,可她是太太的嫡亲女儿,说出来的话自然无人反驳,她说临了水不好,便不曾挪过去住。

绿云舫那一块算是院子的是中段,景色最好的地方,怎么也不方归了她住的,明沅抿了嘴儿,提起笔管沾了墨,采苓早早铺好新纸,她一笔下去,手稳当当的横直:“采菽跟采薇先去瞧瞧,把主楼留出来,咱们还住在小楼里。”

采薇一怔,没想到这一茬,想来也不会把这么个好院子给了她们姑娘,定还是要等着三姑娘一道搬的,她们先去可不能大剌剌的把主楼占了,到时候再搬出来,脸上可不难看。

喜姑姑也是一样的意思,纪氏那里甩不开手,她有一半日子住到了正院,可心里还是记挂着明沅,上房里才说分派院子的事儿,她立时就知道了,赶紧差了身边侍候的小丫头过来报信,就怕屋里没个拿主意的人,叫人耻笑了去。

喜姑姑那儿的巧月一来,采薇便知是吩咐她们,听见果然如明沅说的,抓上一把果子点心给她,送了她出去,回来就叹:“还是六姑娘聪明,咱们便想不着。”

采薇人有些钝,脾气还急,可这样的性子,在她身边呆了没多久,便一心把她们当作一派的,明沅抿了嘴儿笑一笑:“哪里有我动姐姐却留着的道理,把东西点一点,别叫喜姑姑再差人来,她的活计也不轻省的。”

明沅在回雁阁里住了快一年,这一年可实不是什么好日子,这屋子背阳,夏日里还阴气森森的,太阳落西晒,屋子里就跟蒸笼似的呆不住人,蚊子还多,早早罩起了纱,夜里睡前得拿艾草熏屋子。

拿铜盆点上艾条,关门关窗里头不站人,等艾条全烧光了,开了门透透气,这样夜里才能睡一个好觉。

以为过了夏天就好了,谁知到了冬日里却又一丝太阳都不见了。更不必说落雪落雨的时候,地上铺了厚毡子也还是阴湿,墙上返潮出水,屋缝还得散上石灰粉,连被子上都是湿气。

喜姑姑怕明沅这样小受不住,日日都要把大被子抱到院子里头晒,傍晚才收进去,碰上雨雪天,被子底下架火盆儿,拿碳火熏褥子,烘得干热了才往身上盖,等纪氏那里发了皮子,干脆拿皮子作衬里缝被子给她睡,便不怕屋里太潮把被子霉坏了。

如今好容易要换屋子,哪个丫头不高兴,明沅心里长长出了口气,她每回写的字上面湿湿的墨意,得晾好久才能干透。

床是纪氏赏下来的,自然要带着走,余下这些个家具,却都不是她的,她这里说要挪屋子,上房又没个准信过来,少不得还得采薇走一趟,问问上边是个什么章程,里头这些东西又能怎么论。

已经给了她好院子住,家具上头便差着些了,正时兴黑漆嵌螺贴贝的,什么瓷画山水凉床,什么万字不断头的雕花五件绣墩坐椅。

纪氏没功夫管得这些,由着明潼把库里的家具捡点一回,挑了成套的十三件的家什送到湖心院里,这便是给了明沅的了。

采薇跟着人去收点,一看便有些挂脸,却不敢露出来,还问那抬家具的婆子是不是弄错了,那婆子倒陪笑脸:“吩咐下来就是这套,打库里出来的,咱们怎么敢乱抬呢。”

采薇摸了赏钱出来,看这一套家什,罗汉床、方角橱、长交椅、飞鱼几…样样都不少,却只两张玫瑰椅上各嵌了一块云石屏,余下的桌椅上头连个雕花都没有,过于简朴了。

咽了这口气,回去就蹿掇起明沅来:“姑娘说一说去,这怎么像个姑娘家的屋子,定是这起子人听见一句就借了势了。”

采菽抿抿嘴儿,等采薇出去了,借着给明沅添水,低声提了一句:“既是点出来的,库里头都已经造了册了,再要换可不麻烦,太太奶着哥儿呢,姑娘使着不顺意也且忍一忍吧。”

明沅从一日三张字,写到了一日十张字,她落笔慢,一笔笔都思量好了才下手,十张字要写大半个上午,那头家具已经拾缀出来了,她才写完最后一张字,听见采菽说的,抬头冲她笑一笑:“我省得,有床就是榻,已经得了便宜的,可不能没谱了。”

等纪氏问到这些,这才皱了眉头了:“可也太素了些,那屋子本就大,摆得这几件儿太空了,你三姐姐怕是按着自个儿喜欢的给你捡了家什,这么着,叫库房里给添一座山水的大屏风罢。”

东西也不是明潼一件件看了送过去的,库里的东西都分着等,她只说往几等的里面挑出来便是,说给一套素净些的,衬着屋子开阔,下头人便把这话办到了十分,纪氏知道是女儿没尽心,拿话给她兜圆场,却不肯说明潼办错了事。

明沅坐在榻脚上伸头去看灏哥儿,拿手摸摸他的小胖手,抬头冲纪氏笑一笑:“不空呢,大屋子给姐姐,我住南边的屋,再多可挤不下了。”她是真喜欢这套家具,那一重重的雕花反而繁杂了,这样四方方的家具正好,看着就大气。

她这句说了,纪氏面上更好看,却也不说破,只让她把正屋空出来,权当明潼往后还会去住,心里喜欢明沅识趣,来了这些个日子,再没甚个事儿做的不得体,摸摸她的头:“庄上头才送来的野鸡,叫炖了汤给沅丫头送了去。”

寒天腊月里,得这么只野鸡可不容易,明沅赶紧谢过,再去看灏哥儿,点点他的眉毛:“像三姐姐。”

纪氏合不拢的口的笑,她原来只养了明潼一个女儿,打小就懂事,再养了明沅又是个懂事知礼的,寻常小儿如何说话做事倒不分明了,连带着明沅身边的丫头,也渐渐晓得六姑娘是个有主意的,喜姑姑不在,那些丫头也不敢自个儿拿主张,有事儿还得回了她。

明沅一日比一日更显得懂事些,这一年下来,旁人只当她是真的晓了事,也不再纳罕,只说是太太这里教养不同,再比一比三姑娘七八岁跟着理家事,六姑娘这模样也只平平。

明沅要的就是不出挑,前面有明潼,她自然比不过去,安稳稳的挪了屋子,不必架屏风屋子里就暖融融的,吁出一口气,指了婆子把飞鱼几搬到临着湖的窗户下边,往后写字读书,累了都能抬起头来看一看。

她在院子里逛了一圈,更加庆幸自己把主楼留了出来,景色这样好,想不通明潼为甚不喜欢,回雁阁窄兀,这儿是两幢小楼,前边见山后面倒影,两楼各有特色,隔着湖水好一番景致。

采薇虽知道主楼更好,却不再说要挪过去的话,只到安排屋子的时候,跟采菽两个商量:“三姑娘的楼给空着,那几间耳房可也得空出来?左右她们又不住,咱们的东西挪起来也快些,卷了铺盖便是,白放着岂不可惜了。”

在回雁阁,明沅的屋子总归是大屋,倒还好些,下人住的屋子本来就小,再一透湿气,一味霉味儿散不去,采薇还说住的人身上长蘑菇,到了这地方自然想占好些的屋子。

里头尤其九红受不住,穗州冬日里也还暖和的很,到了金陵,九月末就打霜,十月天干脆下起雪来了,冷的冻人骨头,厚棉袄发下来之前,先穿了采苓的旧袄子,就这么着还冻得正在火盆前打颤,一个冬天还没尽,人已经病了两回。

还是采菽把拆了自己的一件旧袄,把两件衣裳的棉花做了一件,给九红穿到身上,才勉强得过,这会儿挪院子,她头一样高兴的就是总算有朝南的屋子好住了。

院子里架起了晒衣架,趁着天好日头足,衣裳被子全晒了出来,使了铜钱叫婆子帮着搬箱子,原来使的竹箱好些个叫湿坏了,里头的东西都铺出来晒在地上,开阔的一间院子,叫这些玩意儿塞得满当当。

既分了新院子,各处就又要补上新人了,灏哥儿的养娘丫头要添,澄哥儿这儿原来就没人,也得赶紧补上,明沅这里单开了院子,总也得补几个三等的。

喜姑姑插空过来一瞧,知道这一年委屈几个丫头,拍板儿把屋子定下来,采薇采菽一间,采苓跟九红一间,她自个儿也预备一间,等采茵回来,再多留一间。

颜连章卸了任回来述职,穗州房子里头的东西俱都先装了船运回来,连着看守屋子的丫头婆子也一并派回来,纪氏那里的凝红才回府,还及坐下吃茶,急忙忙赶到上房去,叫云笺的把拦住了:“这一身的灰,可不能进屋子,三姑娘特特吩咐着的,赶紧把衣裳换过再去请安。”

凝红一跺脚,嘴巴附过去,云笺只听得一句就抽了口气,拎了裙儿跑回去,明潼许久不曾动过针线,这会儿正比着明蓁做来的婴儿帽,按花色做成配套的小衣裳,看见云笺忽匆匆进门,抬首才要问,就听见她说:“三姑娘,程姨娘回府了。”

第51章 内造玫瑰饼

明潼一针扎进红绫里头,云笺轻叫一声,待看见她没伤着手,又往后退了一步,犹疑道:“姑娘,可要去回太太一声。”

明潼抿了嘴巴,搁下那件小褂,拿布遮住了绣箩,立起来抻一抻衣裳:“我去,正好瞧瞧灏哥儿睡醒了没有。”说到弟弟,脸上竟还带出点笑意来。

云笺跟小篆两个一个给她披上斗蓬,一个给她揣上手炉,打了伞往正院里去,原来纪氏后院的门是锁着不开的,如今女儿搬到了后头,那道门便也派了个婆子守着,远远看着明潼从院子那头走过来,赶紧把阶上的雪扫一扫,没到门边就殷勤道:“三姑娘仔细滑脚。”

明潼眼睛盯着上房,还是小篆冲那婆子笑一笑,婆子弯了身送上两步,这才退回来,把手插到袖笼里头取暖。

颜家虽在金陵住得久了,骨子里头还是江州人,男娃儿该做双满月,女娃儿才是单满月,纪氏按着丈夫的习俗给灏哥儿办了两个满月礼,这会儿正预备着请客单子,明沅窝在纪氏起居室里的罗汉床上扎花儿。

明潼进去先给母亲行礼,再去看一看悠车,灏哥儿醒的时候少,这会儿又在睡,明潼却还是在悠车边瞧了好一会儿才又坐到罗汉床上去,明沅便把自己扎的五瓣儿梅花拿出来给她看。

帕子边角上三朵梅花并在一处,用色简单,拿黑线勾出边来,她只在里头填上色,再拿黄线绣上几点黄蕊,一张帕子就算绣得了,明潼见了掩口一笑:“这样粗砺,可真不如明湘,她的活计倒做得好。”

明沅如今可不一味的老实不说话了,尤其是当着纪氏的面,伸手缩回来:“就是四姐姐教我的,等能把梅花从三朵绣到七八朵还在这框里不出来,就绣得好了。”

纪氏自案前抬了头,笑着看了女儿一眼:“又招惹她,你自家手懒,倒说道起手勤的人来了,我看六丫头就绣的很好。”

自灏哥儿出生,这个姐姐大约是真的松了弦,她这一向顾着弟弟,连明蓁那头都照管不上,明沅再去西府,她也少过问了,原来是十日里头去一日,如今倒好五日里去一日了。

明沅这个帕子就是绣了送给明蓁的,上回在她那里看见的打籽针,她没学会,回来告诉了明湘,明湘倒会了,手把手的教了一回,拿这个细密密的攒在鞋头上,不细看,还当是缀了一排米珠儿。

穿着大红绫裙子,底下拿大红光素缎子做鞋子,鞋头用三种盘金线,明湘绣了十多日才只得了半片云头,预备着给纪氏做一双软底子睡鞋的,既好看又轻巧,比那缀珠带玉的,要实用软和的多。

安姨娘惯常在这些上头下功夫,纪氏身上的穿的就没她没做过的,小到小衣袜子,大到裙子外裳,她时常有孝敬,明沅往栖月院里去看沣哥儿,安姨娘一多半儿功夫都用在针线上。

当娘的这么做了,女儿也跟着学,明潼知道明湘活计好,可不就为着她时常送些小玩意儿过来,前儿才刚送了一只五彩凤凰展翅的小锦枕头过来,明潼看着做得好,转手就送给了明蓁。

明沅知道明湘是想去西府的,哪怕是去瞧一瞧明蓁那儿几个嬷嬷带出来的宫花样子,可没人带了她去,她实不好张这个口,明沅心里感激她跟安姨娘尽心照顾沣哥儿,虽然知道她们未必不是抱着私心的,可沣哥儿跟着安姨娘,实比跟着睐姨娘要安生的多,便有意在明蓁那里提了一句。

明蓁是处处周到的性子,晓得那锦枕是四妹妹亲手做的,连宫嬷嬷都赞了一句,想着自来不曾请她来过,亲手写了小笺送来,办个冬宴,请一家子姐妹都去聚一聚。

“虽是办的冬宴,西府里的花儿却不少的,我倒记得库里有一对玻璃盆景,拿出来作礼送了去,大节下的,讨个喜气。”灏哥儿双满月前先是腊八节,明蓁把日子就定在腊八前,纪氏因此才有这么一说。

“我记着有一对鹅颈的花樽,里头插的水晶球白菊,跟大姐姐的屋子正相宜,怎不拿了那个去。”明潼自纪氏的绣箩里头翻出一双没做好的小儿袜子,帮手缝了两针,听见纪氏笑一声:“那个给了你六妹妹了,她那间屋子也不曾隔断,拿屏风花插挡一挡才显着实些,那一樽白的,怎么好送人。”

明沅知道明潼跟纪氏有话说,扎了三朵花借口要去给明湘看,收拾了东西出去,纪氏知道她要去安姨娘那儿,让琼珠拿红漆点心盒子装了一匣子内府造的玫瑰糖饼:“家里才送了来的,叫四丫头也尝一尝。”

安姨娘带了沣哥儿,纪氏待她是越来越看重了,连带着明湘也得了好,纪氏这里有的原只往明沅屋里送一些,如今每个屋里都送上些。

明沅系上大红斗蓬,戴上风帽,由着丫头开道,一路行经花廊往安姨娘院子里去,这条花廊是府里要道,一日要扫上几回雪,散上粗盐化雪。

一路行的顺畅,到得落月阁前,见门前积得厚厚一尺雪,都结了成冰,知道是再无人来,连扫道的丫头都不往这儿花心力了,心里叹一口气,加紧了步子往安姨娘院里去。

沣哥儿跟明湘两个临窗对坐正念弟子规,明湘手上做着活计,嘴上念出两句,沣哥儿手里捏了布老虎,也应和着跟着哼哼两句,他还不能说整话,可听的多了,上句一出来,下句他就知道了,只他说的少有人听的懂。

明沅一进门,沣哥儿扒着床沿下来,跌跌冲冲几步过来要她抱,明沅半是架半是抱的拖了几步,到底力气不足,放他下来牵了他的手走到床沿边坐下,见明湘手里还拿着大红光素缎子在做睡鞋,吐吐舌头:“绣了三朵花我便不成了,还是四姐姐坐的定。”

说着把纪氏给的内造玫瑰饼拿出来,上边刻着记印,确是纪府送出来的,按着纪老太太爱的宫里方子做的,也只纪氏那儿吃得到。

明沅拿了一块饼,分得一半儿喂给沣哥儿吃,明湘赶紧放下活计,倒了蜜水来,又给他围上围涎,明湘如今才是真心疼爱这个弟弟了,她不懂纪氏打一个抬一个的作法,却知道自沣哥儿来了,她跟姨娘的日子好过起来。

头一样就是银米,沣哥儿一月有八两的份例,这原该是年纪再长些的哥儿才能得着的,纪氏不欲人说她刻薄庶子,一早儿就把沣哥儿该得的份例给了他,原来他在亲娘身边,这钱就是给睐姨娘的,如今她养在安姨娘身边,这钱自然进了安姨娘的口袋。

他一个得的抵得明湘跟安姨娘两个,一年的米面碳肉更是不少,再加上没安姑姑外头里边两面跑着传话要东西,安姨娘脸上笑影都多了。

哪怕是抱来的弟弟,这母女两个也想把孩子养住了,有些个事儿不必纪氏伸手,安姨娘就先帮着挡掉一半儿。

庄头上到了年节总要送收成过来,鹿羊猪鱼这些活物不说,还有五谷干果,东西一多半儿折成现银,只略送进几车来让府里人吃用,睐姨娘使了银子让小莲蓬能跟车过来,再把睐姨娘的份例领回去。

她是发到庄子上头思过,名头上还是姨娘,那份子份例总要给她,庄户上头除开大小庄头,哪家一月能有二两银子花用,她手上银钱一多,日子也跟着好过起来。

小莲蓬既来了,自然有东西送进内宅,一件做给沣哥儿的百纳衣小袄,一件给明沅做的六幅小裙。

这两件东西若是正正经经送到纪氏面前,定然就给了,她没甚个好藏好掖的,送下去就是,也不必非说是谁给的,可睐姨娘却非要绕个弯儿,到了安姨娘这里,托她送给明沅,便一直都压在箱底下,再不曾拿出来过。

纪氏未必不知,却不说破,她心里是想叫安姨娘长久养着沣哥儿的,可安姨娘却怕哪一日睐姨娘回来,这个孩子得还回去,提着心恨不得沣哥儿只记着她。

明沅半点也不知道亲娘给送了衣裳回来,明湘却知道一些,不敢抬眼去瞧她,拿碟子接着沣哥儿吃掉下来的饼渣,把话头引到明蓁那里:“大姐姐请宴呢,咱们预备些什么去好?”

“太太叫我带了红玻璃盆景去。”做客也不能空手上门,明沅想了会子,实没甚个好送的,她原来预备的绣活儿也拿出不手去,只好眼巴巴的瞧着明湘:“你送什么给大姐姐?”

明湘抿了嘴儿笑:“我前儿做了个六角宝仙花的荷包,拿这个去送给大姐姐,竖横是头一回,再不好空着手的。”

“大姐姐过几日就要作生日的,你这会儿送了,到时候送什么?”明蓁是大年初一生的,生的时候便说她是贵人相,梅氏并不拿这些当作好口彩,她身边侍候的丫头也俱都通些文墨,宅子里并不曾有人传说些甚,还是宫里头的嬷嬷们来了,这才说她生下来就该是贵人,这一回的生日想是得大办一场。

这两个小女儿凑在一处发愁送些什么礼,纪氏的上房明潼却在忧心着程姨娘回来的事,她提了这一句,纪氏先是一怔,写礼单子的手顿了一顿,一滴墨落到红笺上,再擦已是不及,这一整张都废了。

把笔搁下来啜一口茶,抿了唇儿笑一笑:“一个在家的居士,也值得你大雪天跑一回,给你弟弟那件小衣裳可有半只袖子了?”

纪氏想着磨磨女儿的性子,便叫她做衣裳做鞋子,给沣哥儿和颜连章做,字写得再好又如何,往后嫁出去看的却不是字,还得看手上的活计鲜不鲜亮。

明潼一噎,她来的一路想了七八种法子,为的就是不叫程姨娘进门,只要进了这道门,她就能生是非,把她拦在外头,再找个女尼痷堂打发了就是,要生要死只在外头,却没想到纪氏根本不拿这当一回事。

“原来她去念经就是为着祈福,如今回来,难道府里的福气就够了,把西北角的清音阁给了她,让她在那儿念经。”纪氏搁下茶盅儿,提笔沾了墨,重又抽出一张撒金红纸,就在这上头写起礼单来,得了哥儿,娘家送了这许多东西来,她这儿的回礼也不能简薄了。

明潼只觉得一腔火气儿没处发,母亲这不动如山的模样却让她一时平静下来,打发的远远的,果然还是能起幺蛾子,就按在眼皮下边,叫人把小院团团守住,每日里青菜豆腐,她一没人,二没钱,哪里还能翻得起浪来。

明潼嘴巴一抿,露出点笑意来,她是急燥了些,原来还稳得住,到了金陵离皇城一近,心就跟吊起来似的,眼看着上辈子那些事一件不落的行进,再有亲娘生下个弟弟来,倒让她事缓则圆的道理给忘了。

站起来笑晏晏道:“哪儿只有一只袖子,两只上头的金边儿都绕好了。”说着又原路回去,才出了后门边,捏一捏云笺的手:“请乐姑姑过来一趟。”

第52章 栗子松仁卷儿

明沅房里采茵跟着船一道回来了,她拎了包袱就先来给明沅请安,见原来连话都说不囫囵的六姑娘正正经经端坐在罗汉床上,挨了绣枕扎花,见着她来搁下绣活,两手摆到膝上,笑盈盈的端问一句“路上可艰难”,已是全然变了一番模样了。

采茵不由得就恭敬起来,规规矩矩磕了个头:“请姑娘的安,路上倒好,并不曾波折,房里头的东西也都跟着运了来,都记在册子上了。”

说着拿册子出来,却不是她记的,是管事给记的,原还想着要交到上房去,如今一看明沅都能独居一院了,想必是自个儿管了院中事,便把这个拿了出来。

九红急巴巴的接过去,有心想问一问采茵她那些个月钱可寄回家了,可碍着一屋子人不好急着问,册子递上去,立在明沅身边,两只手指头绞个不住。

明沅也不伸手去接,照着规矩这些个东西她是不能沾手的,只点了头:“采薇收起来罢,等姑姑回来交给她打理。”说着又指指九红:“你带了采茵下去,院子里几道门认一认,门上甚个规矩也说一说。”

九红面上发红,知道是明沅放了她问,撵在采茵后头帮着提包,没出得门就听见采茵笑:“你可真得脸,穗州宅子里哪个不晓得六姑娘好性儿,竟还帮着你捎带月钱。”

这倒是实话,买来的丫头这辈子就断了根,买人的时候给的那笔银子便是这辈子断了念想的意思,若是离得近,倒还有家人寻上门的,丫头们若不出去,也没人说道,倒是那一味给钱的还要落着同屋的耻笑。

似九红这样念着家人更少,她买进来时,已经定了契,往后生死再不相干,生恩养恩十两银子卖断,若换个主子,她这样的丫头再不肯要,一门心思记着家里,哪里还能尽心侍候主子。

她统共三百枚大钱,攒得一季还得再多饶些才够一两银子,这点子还不够车马费用的,若不是借着主家常来常往的便利,便是把眼睛望穿了,也没人给她寄回去。

也只有明沅念着她想家,肯让她捎钱回去,心底里还有些同病相怜的意思,九红起码能画个圈,知道家在哪里,说不得往后有了个造化还能回家,她是这辈子都回不去了。

九红晓得自个这模样是不规矩的,这儿吃的好住的好穿得好,哪一样都比过去强上百倍,原来一年也吃不上一顿肉,如今顿顿都不少,那些个果子点心,每日介厨房都要送上新的来,姑娘不吃,全落进她们肚里。

打小买进来调理,当了差领起月钱来日子才算得好过,有那当了丫头一二年的,渐渐也就忘了本,有的还挑剔起吃穿来。

可她自来就想着家,便不能回去,也想让家里好过一些,一个子一个子的攒着月钱,角门口时常有货郎摇着响鼓叫卖,九红自来不去,她这个年纪的丫头,已经开始涂脂抹粉了,她用的也只有一罐子油膏。

便这些也还捡着采薇不要的,采薇见九红出去了,还点点她:“认死理儿的样子,这下子可好,再没人去穗州了,姑娘且不能再由着她。”

采薇性子燥脾气急,人却是好的,常念九红两句,可有甚个东西总也给九红捎带上一份,自家穿不了的袄子裙子,旁人一个都得不着,全给了九红,连旧些的绢花绒花也都给了她,倒把她当妹妹看待了。

嘴上不留情,心里却软和,实是怕她把手上的钱掏空了,往后过不得活,又因着打了明沅的旗号带东西,很说过她几回。

明沅只抿嘴笑一笑,人能有个念想终归是好的。

湖心院南屋布置好了,住的很是适意,三间屋不曾隔断,显得开阔疏朗,一面临着水,下起雪来倒有些白地黑水的意思,湖旁横出几枝红梅骨朵,一点艳色染在眼中,明湘看了一回,就在手边描摩,她是学画的,这番景色在栖月院里再见不着。

明沅知道她学画也有三年了,她那儿旁的少见,画册最多,院里有些个景致她也涂抹两笔,只自来不敢拿这些呈给外人看,还是明沅同她亲近了,她这才拿了册子来同她翻看一回。

明沅见她在窗前留恋不去,拉了她的手笑:“我这儿墙都还空着,四姐姐给我画四季景色,我好轮换着挂上去呢。”

明湘的画技比绣花更出色,工笔尤其出色,却少见她拿出来,得了明沅这一句,羞的满面通红,抿了唇儿半晌不语,隔得会子,这才点头允了。

可等明沅问她为甚不送一幅画给明蓁,明湘咬了唇儿:“大姐姐画的才是真好,我怎么好在她面前现眼。”

纪氏知道了也不过当她们是孩子玩笑,便是画的好,也有限,转身就吩咐卷碧去库里拿一幅彩鸠玉兔图出来:“送出去裱了,给明沅房里挂上,可也不能太空了。”

明湘垂了眼睛,等出去了,明沅才拉她的手,用央求的口吻安慰起小姑娘来:“我还是喜欢大雪天里一枝红梅花,你画了给我罢。”明湘虽没抬头,眼睛却瞥过来看她,嘴巴一抿露出一丝笑意,头微微一点,算是应了。

既搬了院子,几个姐妹都要过来暖房,连明潼都来了,澄哥儿写了一幅大字,兴兴头头的抱来,铺在梨花木的大几案上,为着这幅字儿,他写废了一卷纸,这才把最好的一幅给挑出来。

这幅楹联算是把他肚里知道的俱都翻了出来,还特意请教了师傅,挑了书里头好意头的联句,写了七八幅,还先来瞧过屋子,见着一窗水景,把最应景的那幅送了来。

“清风明月本无价,远山近水皆有情。”清风明月自有,远山近水也同在亭前圆罩门的框景中,明沅很喜欢这幅字写的意头,也不拘是从哪儿摘来的,着人裱了,当天就挂起来了,还求了纪氏想刻在柱子上。

纪氏捂了嘴儿便笑:“原是落在你这儿来,怪道他日日打转,连北边都去了一回,请教起伯祖父来。”不独明沅得了,人人都得了一幅,明沅这里裱了起来,明湘那儿也跟着裱起来挂上,澄哥儿得意极了,连颜家大伯也跟着要一幅去,真个差人拓刻了要挂在屋里。

为着这事儿,袁氏不知背后骂了几回,心里更怕纪氏是有了亲生子,要把澄哥儿塞过来了,那时候看着千般好,如今样样不如意,公公开了几回口,都叫她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给推了,万般不如意都怪起后院女人的肚皮来。

明潼送了一张金徽玉轸断纹琴,垂上丝绦或是挂或是摆都使得,明湘摸了一回就道:“得亏得她不在,若在还不赖在你这儿不走了。”明洛是习琴的,原来同明湘同住一院,分开得久了还有些想念。

明沅想到明洛那不让人的性子,也跟着笑起来:“到时候你作画,她弹琴,我呀,就挨在绣榻上午睡!”

兄弟姊妹都送了贺礼来,明蓁那儿也预备了,她送了一对儿白兔一对儿黑兔,四只小东西一送来,头一个放不了手的竟是澄哥儿,挨着墙角给造了窝,他还怕四只兔子冻着了,捧在手里要抱它们去室内暖一暖。

明沅干脆送了他一对,连着细竹笼子都一并带走了,这一对小兔不过手掌大,生的毛团团的,还系了彩带铃铛,一动就一阵铃响,毛长的脸都瞧不见,在竹笼里头不停嚼着菜叶。

明沅把养兔子的活计交给了九红,冬日里她再派不上用场,养一对兔子倒还轻省,对她来说算是南人在北边过冬,金陵还湿冷,一入了冬雪就未曾停过,明沅还不曾穿上厚袄,她先一层层穿起来了,恨不得抱着汤婆子过。

大丫头屋里是能烧碳的,原采茵没回来的时候,几个小丫头挤在另一床上,九红抱了被子跟采薇一处睡,如今采茵回来了,她们只好睡在榻脚上,挨着个轮流早起拎热水,一早上还得送明沅去读书。

明沅自家碳分用不完,她晓得安姨娘那里是要饶出去换钱的,她这里便一块都不动,让小丫头屋子里也能烧起碳来,让采茵记数,均够一冬天用的,有多的再存起来。

湖心院离绿云舫近的多,早上好多睡一刻,这回轮到明沅等明湘了,两个约在绿云舫前那条廊道里等,牵了手一处去上学,下了学再一处去给纪氏请安,吃了茶点心,便再回去上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