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有一日读半天书,明沅就请教起明湘学画来,光是运墨五色就够她学的,明湘对着窗画雪景,她也跟着册子描线,天一笔地一笔的画出柳枝竹子玩。

冬至腊八转眼过去,明沅在小院里头闲适渡日,过年守岁,初一拜年,还往纪家又去一回,这回却没见着纪舜英,说是病了,连年都没过成。

纪氏这回回去不可同日而语,灏哥儿裹得严严实实,只露一张白胖脸蛋儿,抱在纪家老太太手里,哼哼一声尿了老太太一身,一屋子人笑的东倒西歪,老太太还高兴,给包了个大大的红封。

明沅挨在明潼身后跟澄哥儿两个团手说吉祥话,收了满满一荷包袋的压岁钱,金银锞子都有百来个。

澄哥儿跟纪舜华两个在厅堂花织毯子上拍牌子,纪老太太笑眉笑眼儿的拉了纪氏的手,亲亲热热搂了她的肩抚着她的背,一只手还扯住明潼:“如今我可算放下心事了。”拿眼儿往澄哥儿身上一溜,捏捏纪氏的肩:“那一个,你预备怎么办?”

明潼一怔,听见纪氏笑道:“原来怎么着,如今还怎么着。”说了这一句,指了丫头:“把英哥儿那一份给他送了去,可别落下了。”

老太太安然点头:“这才好,你能这么着,我就是立时闭了眼,也没什么好挂记的了。”纪氏立时啐一口:“祖母再不能说这话,过路菩萨听见了,只当是我不孝,折我的寿数呢。”

明潼立起来就呸一声:“母亲往常教我规矩,怎的自个儿倒不守,节里说起这些个来了。”虎了一张脸把老太太逗笑了:“看看,你丫头心疼你呢。”

明沅正看着,纪舜华上来就掐了她的脸,掐得她皱眉头往后缩,这才松开来,明沅捂了脸颊,澄哥儿生气了:“你做甚欺负六妹妹!”抱了手不肯再跟他玩。

纪舜华是淘气惯了,听见澄哥儿不理他,也昂了头不理人,澄哥儿拉了明沅往桌前去,拿了块栗子松仁卷儿给明沅,看她白嫩嫩的脸上红了一大块,给她吹吹气。

纪家的老太太见着重孙淘气,阖了眼儿长叹出一口气来,等不听见明沅的哭声,眯眯眼睛:“这个丫头,倒皮实。”

纪氏皱了眉,招手就把明沅喊过来,果真掐得不轻,伸手给她揉了,明沅心里虽不计较,到底是恼火的,偏偏黄氏当没看见,她知道不能惹事,坐着挨住纪氏。

纪家老太太见她竟不诉苦,伸手摸了摸她的脑袋:“是五岁了吧,该是属羊的,玉螺,把我那只青玉羊拿了来,赏给这丫头作耍。”

老太太记错了,却没人挑她,明沅还赶紧站起来谢了赏,把老太太赏的那只玉羊双手接过来装到荷包袋里,带回去就摆到了几案上。

眼儿一瞬,立春就过了,安闲的日子过得一日便少一日,算算日子,颜连章就要回来述职了。

第53章 糖渍樱桃(捉)

颜连章到家的头一等大事,就是带着灏哥儿行全礼,他人不在金陵,这些原该免了去,可这是盼了快十年的嫡子,颜连章接着信的时候,喜的在书房里搓了手来回打转,知道纪氏在六榕寺里救过签,真个往六榕寺去给菩萨捐了金身。

不光给菩萨贴了金,还给寺里捐了百斤香酥油,莲灯僧衣僧鞋还有素点心更不消说,这些事儿原是交给张姨娘办的,她虽不敢怠慢,却不曾办过这样的大事,略有些差错,颜连章立时申斥了她,冷了三两个月没往后宅踏。

原来澄哥儿沣哥儿时候不曾行全了礼节,此时俱都列了出来,他在船上就想着这事儿,下了船也顾不得后头的女眷,全扔给高平高安,还没往伯父那头请安,一路快步进来,就为了先看儿子一眼。

灏哥儿已经半岁大了,骨头虽还软着,翻身却很顺当,纪氏屋子里一天碳火不断,烧得一室春暖,花圃子里头的绿枝才发出细芽芽来,纪氏屋子里的惠兰花,连着一个冬日都开着花。

灏哥儿在屋里头就穿着秋天衣裳,抬头翻身俱都会了,被人扶着就能稳稳坐起来,日日都用一碗牛乳蛋,吃得白胖胖的,见着人就会张嘴咿呀。

这样的儿子抱出来,颜连章怎么不爱,上手就要抱他,叫纪氏一把拦了:“换了衣裳洗漱过再来。”

灏哥儿正坐着去抓褥子上铺开的红布老虎,听见帘子响动抬头去看,细脖子上面顶着大脑袋,穿一身百子婴戏的大红衣裳,见着颜连章,并不识得他,却冲他咧了没牙的嘴笑的眼睛都眯缝起来。

颜连章恨不得一步三回头,草草把衣裳换过,拿热巾子捂暖了手脸,一把把儿子抱起来,灏哥儿先是瞪大了眼睛,见着自个儿忽的高了起来,呀呀两声,只当是玩,咯咯咯的笑开来。

一串孩子接着了信俱都从各自院落里赶过来给颜连章请安,明潼跟澄哥儿离得最近,来的也最快,进来才要行礼,就看见灏哥儿正张了手,两条腿不住的蹬着,笑的嘴角流口水,纪氏跟在身边,生怕他把儿子摔着了。

澄哥儿牵了明潼的手,羡慕的看着灏哥儿笑,明潼眼睛落在灏哥儿身上还在笑,到看见父亲,便又把那笑收了去,领着澄哥儿往前问安。

她们俩磕过了头,明沅跟明湘才赶了来,安姨娘抱了沣哥儿跟在后头,颜连章抱了灏哥儿便没放下来,站着受了礼,几个孩子看一圈,还又落回到明潼身上:“大囡真个大了,身量高了这许多。”

“可不是,旧年斗蓬都到不了脚跟了。”纪氏满眼瞧不进别个,先看女儿,再看儿子,等看到澄哥儿,招手把他拉过来:“澄哥儿也大了,曹先生说开了年就得养起马驹来,自性子温顺的先练起来。”

君子六艺,骑射也是一样,今上素喜围猎,每到秋日就要去围场上跑一回,金陵城边的丘陵山地多的是贵人的庄子,去不得远处时,便到那地方去,由着庄头上人把活物放出来,让他猎个尽兴,一票人哄着皇帝玩。

颜连章先是冲儿子点头,又去看纪氏,把要行全礼的事儿安排下去,明沅明湘磕了头,安姨娘抱着沣哥儿也跟着请过安,颜连章看过沣哥儿,心里有一瞬记起了睐姨娘,转头看看明沅:“六丫头都这样高了。”

他在女儿里头只看中明潼一个,说出来的话也没甚个分别,明湘更是没能得着问话,两个姑娘说了一回“请父亲安”,便再没话好说。

张姨娘跟明洛两个却不曾过来,颜连章这时候才想起来:“五丫头病了。”只这一句便不再说,点了澄哥儿说夜里要查他的功课,澄哥儿想着这会儿念到《四书》,也不知要抽哪一段,急急回去温习。

明潼跟他一道,临出门回头一看,父亲母亲正相坐对望,好一番的柔情蜜意。她敛敛神,迈出门坎,澄哥儿直往廊道上蹿,明潼喊了他一声:“慢着些,爹才跟家来,总要吃了夜饭才考你的。”

心思在张姨娘程姨娘两个身上打了个转,见母亲腾不出空来,送了澄哥儿回去便把前头管事的叫了过来,知道后头两轿子不曾进门,分派了前院管事高平家的:“清心居士回来竟也不送个信,好再寻个痷堂安置了她,如今只往清音阁去,带的两个丫头自来不曾进过府的,带下去学了规矩再说,乐姑姑那儿已是备了人了。”

高平家的腆着脸笑,一叠声儿的应了,心里却咋舌头,都说三姑娘厉害,如今一见方知道手段,进得门还摸不着北呢,连身边跟着的人都撸了去,那院子偏远的很,进去了还怎么出来。

想着前段乐姑姑调理小丫头子,没成想是为着这个,躬了身退出去,立时就吩咐了,姨娘们的轿子不能进正门,就从角门进来,程姨娘身上还穿着素衣裳,高平家的见她人消瘦了一圈儿,脸上还客套:“都是咱们想的不周,叫居士踩了俗地,太太已是安排好了,跟着我去便是。”

一左一右两个婆子架了她,她远远瞧见个眼熟的丫头,才要叫起来,就叫那婆子暗掐了一把,一路半是拖半是架的到了清音阁,才进了院落,里头已是有丫头婆婆子等着了,两扇门一关,往门前一坐:“居士歇一歇,里头水饭都预备得了。”

程姨娘在庄头上忍了两年,好容易纪氏回了金陵,眼看着有望回来,竟又碰上张姨娘,早先争宠时斗的乌眼鸡似的,到她占着宅子,哪里还有放自家过门的道理。

程姨娘使尽了招数不曾回来,好容易庄头上送货进府,算算日子也快到了回金陵的时候,把这些年积攒的东西俱都掏空出去,换那个小庄头问一句话。

本来姨娘的事就轮不着姨娘来管,可别个也犯不着为着她问到老爷跟前儿去,在庄头上原来日子就艰难,总算还有十来两银子,索性全给了,还放出话去若再不往上报,等船开那日她就寻死,那庄头的浑家也怕她真个狗急跳墙,捂不住了才往上报。

她又不曾真的出家,还带着发呢,颜连章听说了便许她跟着回来,安排船只却还是张姨娘能吩咐两句,安姑姑由着她们斗,晓得船上这些时候难打发,若真个粘到一处回去还不得给纪氏发作了,正苦思办法,颜连章自个儿开了口,单独一条快船,急着回去看儿子。

张姨娘跟程姨娘两个倒成了一条船,两个对面就掐,一路上就没个消停的时候,连带着明洛都受了闲气,张姨娘独一个霸着颜连章整一年,不说结果,花都没开出一朵来,程姨娘吵起嘴来便拿这个笑话她。

读了两年佛经,半个字儿也没进心里去,却是越呆越戾气了,张姨娘是甚个出身,最难听的脏字儿自小听着,口上功夫最利,程姨娘是在庄上呆了这许多日子,浑话听了一肚皮,一个先天占优,一个后来居上,翻着花样的吵嘴。

到进了府张姨娘听见程姨娘竟给安置到了清音阁,立时痛快起来,当着人就啐了一口:“该!”掸了衣裳角半真半假的叹一口气儿:“同船也是情份,家里有喜事怎么好穿素衣裳,等拾掇得了,理两件旧衣出来给她送去。”

明洛身上不好,一多半儿是叫亲娘气的,含着仁丹生津,嗓子全哑了,心里不舒坦也说不出来,拿帕子一遮脸儿,赌气不去看张姨娘得意的神色,一路眯了眼儿,回了远香阁,半为着羞半为着恼,索性躺到床上装出十分病来。

张姨娘料理好了女儿,这才往上房去请安,哪知道还没走到大门边就叫人给拦住了,她甫一怔,立时知道里头怎么回事,不过是小别胜新婚,扭头咬牙酸了一鼻子,只当能抱着孩子回来,再不济还能怀上一个,哪里知道竟没有,往后这宅子更是上房的天下了。

明潼澄哥儿都告辞出去,明沅几个更不能留,手牵了手出去,明湘还道:“明洛怎么病了,咱们要不要去看一看。”

一直走到廊道里,安姨娘才拉女儿:“老爷说了要全礼的,还不赶紧回去预备起来。”行生子的全礼,她们不过陪坐,可安姨娘这样说了,明湘便熄了去看望明洛的心思,冲明沅歉意一笑,跟着亲娘回了栖月阁。

她都不去,明沅也不再去,知道程姨娘竟跟了来,虽知道不该多问,心里却记挂澄哥儿,回了屋子坐在罗汉床边,先吩咐采薇送一匣子糖渍樱桃去给明洛送药,落后又把采茵叫了来:“我怎么听说,二哥哥的姨娘跟着回来了?”

采茵本就不欲多事,跟她们原也挨不着,听见明沅问了才道:“姨娘是带发出家,咱们都走了,独留她一个没了依靠,这才一道带回来的。”里边这些一句都不提。

明沅拧拧眉头,握了茶盅儿想到了纪舜英,过年的时候不曾叫他出来,纪氏那份子礼一送了去,他立时要过来拜见,叫黄氏拦住了,纪家的老太太当着黄氏的面赏下去一碟子八珍糕。

屋里头颜连章一手抱了儿子,一手搂了纪氏:“明儿开弓射天地四方。”纪氏脸上的笑意掩都掩不住,嘴上还埋怨丈夫:“他都这样大了,叫人笑话。”

“哪个笑话,理旁人作甚,这是我头生嫡子,纵闹些也不妨。”他还盘算起要请了大伯过来,要在府里顺德堂前开弓。

纪氏赶紧拦了他:“可不能这么着,弟妹心里原就存着事,再拿这个惹她的眼作甚,咱们一府里单过便是了。”

话越是这么说,颜连章越是想着要把伯父请了来:“我不在你必是受了她的气,她虽是大房也是弟妹,倒敢给你闲气受了,往后难道不求着咱们。”

纪氏这回皱了眉头,知道丈夫说的是过继的事儿,把脸搁在他肩上:“我是最好没有她求来的一天,那样的闹法,怎么受的住,不说咱们,孩子怎办?”

颜连章却定了主意非请来不可,颜家大伯第二日就颤颤巍巍叫人扶了来,在堂的大理石云屏椅子上头坐定了,两只手搭在拐杖上,看看地下一溜排开的孩子,眼睛笑的眯了起来。

一溜几个孩子都穿着大红裳子,女孩儿还戴了金饰,连沣哥儿都乖乖立着不动,自大到小,看着颜连章拉开桑木弓,往圆头箭上绑上蓬草,自东始到北终,射出四枝箭去。

家里除开颜明陶,还是头一回有男孩出生行了射礼,一箭一声锣,家里下人又都发了一个月的月钱,灏哥儿还在襁褓里,就是下人口里的福气小少爷了。

第54章 茶油浸腊梅

灏哥儿周岁生日那一天,明沅才把纪家两位舅舅见齐全了,里头还有纪氏后母所出的弟弟,如今也已经讨了媳妇,只还没生下孩子来。

纪氏待这个弟弟面上笑的亲切,可她到底是在老太太身边长大的,跟继母并不多亲近,这些弟弟打小还不如伯父家里的哥哥见的多,血脉虽更近,说起来话来再客套不过,倒是她弟媳妇,很有些往上凑的意思。

纪氏待她却只如常,便跟寻常官眷多几分亲近,不为旁的,只因着这个弟媳妇是继母娘家的侄女,到弟弟纪怀瑾说亲事的时候,胡氏作主,给自己的儿子配了娘家闺女。

小胡氏心里知道这个长姐因着她的出身待她淡,可她却把情面做足了十分,显得两家一向交情深厚,那些个不知道的,只当她真是纪氏的亲弟媳妇了。

这也明白的很,翻过年明蓁就十四岁了,备了两年嫁,只等着及茾就行大礼,成王再不受圣人的宠爱,到底是个亲王,已经十七岁了,在朝里领了差事,这两年同颜家越走越亲近,连着颜连章的差事,也是他帮着疏通的,沾亲带旧,又怎么会不上门巴结。

里头数纪氏的大嫂黄氏走得最近,黄氏进门的时候,纪氏还不曾出嫁,闺阁里头便有情谊,因着亲近长房的嫡出哥哥,连同这个嫂嫂看着也先多了几分可亲。

黄氏初来乍道,这个妹妹是养在老太太房里的,比别个都多几分体面,她既是个好相处的,自然上赶着交际。

女儿家初嫁人,纪家又是要脸的,没得通房没得妾,这个嫂嫂很拿得出手,品性温柔相貌亲切行事得体,说话举动一眼看着就是大家子里出来的。

她同纪氏两个最要好,纪家上一辈儿女儿少,她们俩便成了闺中蜜友,倒似小儿女般相待,相约着睡在一床,只为着等早上一道看初开的玉兰花。

春寒里头裹了薄袄,拿细竹竿儿把花打下来,拖面糊糊下锅炸着吃,沾着玫瑰蜜,呈上去送给纪老太太,老太太那时候最喜欢的就是这个孙媳妇。

后来纪氏出嫁,黄氏无孕,一年年的磨搓,明珠成了鱼眼睛,再不复闺中女儿那些闲情,往日情谊虽在,可这个堂嫂作为,惹得纪老太太不快,连带着纪氏也跟她疏远了。

纪氏晓得她艰难,没儿子的心酸越是正室越是尝得透,她尝过这苦头,黄氏比她更盛,她不仅没儿子,连女儿也无,五六年顶着无出的帽子,好容易得了个嫡子怎么不看重。

这番心意纪氏能够体悟,可纪舜英到底是纪家的哥儿,每每看着曾祖母叹息,她便更警醒,再不能行到那一步去。

纪怀信原来同妻子也甚是恩爱,他房里头的通房妾室只一个庶子一个庶女,那两个都是他的孩子,身上淌着他的血,当嫡母的照管不到,怎不由得他不心惊。

黄氏倒好似在丈夫面前披了一层皮,她原来那些个仁慈爱护,便全发自真心的,往回看也都成了假意。这块画皮剥落下来,黄氏自个不觉着,纪怀信却只当瞧见了妻子的真面目。

纪老太太拿这个长孙媳妇当例子摆给纪氏看,她既受教,再不能按着这条路子走,便是生了儿子,也得拿住丈夫的心。

今儿人到的齐全,纪家过年见着那些个孩子庶出的全没来,黄氏带纪舜华,夏氏带了纪舜荣,只小胡氏一人还没生养,见着灏哥儿这样白胖的孩子哪能不爱,抱在手里撒不开,搂得他一会儿,香了好几口。

小胡氏是盛妆来的,头上耳上颈上的插戴一样不少,灏哥儿被她抱在手里并不舒服,扭动着身子晃着两只胳膊,他虽不会说话,却摆明了并不喜欢小胡氏抱他。

纪氏眼睁睁看着不好伸手,明潼过去把弟弟抱了过来,她已经过了十岁生日,人抽了条,越长越像纪氏了,稳稳一伸手,面上带着浅笑:“他可墩实呢,舅姆别累着了,我来抱吧。”

话还没说完,灏哥儿一巴掌抓掉了小胡氏头上的赤金分心,那金分心上头还带了几根头发,他吃的好长的壮,手上力气也不小,这么一抓,小胡氏“丝”的吸了一口气儿,才刚皱了眉头,黄氏已经挑她的刺儿:“你没带过娃儿,这样搁了他可不舒服,那些个养娘嬷嬷俱都不准戴首饰的。”

小胡氏忍了这一句,脸上笑一笑,拿手拢住了头发,她梳的牡丹头,一个圆髻乱了,余下那些俱都要重梳,里头还填着假发,看看纪氏:“倒要扰姐姐借我套梳子使使。”

灏哥儿一把扔了那个金分心,嘴里咿咿两声,很不高兴,叫姐姐抱在怀里,委屈的窝到她肩上,小手指头抓一抓头,明潼低头一看,小娃儿白嫩嫩的手指头,叫那赤金分心上头嵌住红宝石的槽子磕着了。

她心疼极了,赶紧抱了他吹气,纪氏面上不好露出来,笑盈盈的指了琼玉领她去暖阁里头梳头发,还让琼玉把专给她梳头的高升媳妇叫了来给小胡氏拆头发。

明沅翻过年按着虚岁便是六岁了,她跟在明湘后面出来,一探头瞧见纪舜华在,赶紧立在明湘身边寸步不离,回回见着明沅,他非得欺负她一回,不见着她生气,是绝不罢手的。

连黄氏都不说他,纪氏只好少带了明沅去纪家,可他上门来却拦不住,上回是扯坏了明沅颈里四季如意金锁上的丝绦,这一回又不知道要作什么鬼了。

纪舜华原是看着灏哥儿的,眼睛一瞬瞧见了明沅,立时就冲她坏笑,笑的明沅皱起眉头来,什么叫熊孩子,她可算是见识到了,这个活霸王,非得把她欺负哭了才称心,可明沅自来就不爱哭。

她越是不哭,纪舜华就越是变本加厉,自过年他掐了明沅的脸,她一声也不曾哭,倒似狗熊见着了鲜蜜,冷不丁的就要出来唬她一下,非得她害怕难受了,这才肯干休。

明湘知道明沅上回吃了亏,可对着这么个纪家的宝贝蛋,她也没法子护着妹妹,张头一看附到明沅耳边:“你赶紧往大姐姐那儿去,他就不敢闹了。”

明湘也吃过亏,放炮的时候就炸在她脚下,可谁也不能说纪舜华是故意的,他见明湘跌了跤,还赶紧上手去扶,当着大人的面给她赔礼。

明湘裙上系的玉绦环压步叫磕掉一声,纪舜华立时就要解下他腰上的玉佩赔她,唬的明湘也顾不得脚疼,赶紧避到房里头去,吃那一吓,她的脚踝肿了一个月,天天贴着膏药。

明洛也是一样,只她会哭,受了欺负就去找纪氏告状,当着黄氏的面抹泪,黄氏心里不乐,纪氏也公道不起来,若说他故意,又抓不着实证。

手松了劲大了全是借口,他最肯认错,他先赔了不是,黄氏就帮护着,纪氏怎么好越过嫂子去管教她的儿子。

等纪舜华再来,纪氏便不叫这三个女孩儿出来了,既是过周岁,几个女孩儿都要出来,纪舜华几个月不曾见着明沅,又不知道憋了多少损招等着使出来。

明蓁如今完全是少女模样,身上穿的大红宫装便是宫里头送了来的,说是宫里,一多半儿还是成王,一身真红色罗衣大袖外裳,下边是真红色罗裙,里头是玉色纱衣,裳上裙上俱绣的金绣鸾凤,身上挂珠带玉,极是华贵,这身快抵得王妃常服了。

明沅知道这一套便是出客服,明蓁寻常也穿得华贵,只平日里不好施脂粉,今儿拿胭脂点了唇,身上衣裳一压侧目微笑,便在女眷中也是头一个出挑的。

她身边总跟着四个宫里头的嬷嬷,这两年的规矩教导下来,便是宫里的娘娘也指谪不出不是,明沅拉了明湘的手,两个小姑娘撵在她身边不再离开,连后来的明洛见着纪舜华在都缩头,快步过来躬身也问了安,悄悄扯明沅的袖子:“你们倒精怪。”

明蓁哪里不知,只不说破,护得几个妹妹周全,因着一屋子男眷,亲戚里见过礼便带了这一串三姐妹往暖阁里去,让她们坐定了喝茶吃点心。

明洛才坐定就吁出一口气来:“得亏没叫那活霸王逮着。”说着鼓了嘴儿,明湘也抿了嘴巴笑,只明沅大剌剌说出来:“大姐姐是护身符,有她在,再不敢来闹的。”

几个庶妹里边,明蓁最喜欢的还是明沅,明湘明洛两个倒有些把她当明潼看待,总归是有些怕的,只这个妹妹说实话,听了便伸手轻捏她的鼻头:“你们这一向功课重了,我那儿倒少去,往后也不必拘在屋子里头不动,常来走动便是,再隔几日院里的素心开了,到我这儿来赏花。”

素心腊梅颜色纯正香味不去,明沅最爱捡了这个装在香包里头,挂在帐上一屋子都香,她立时点了头:“四姐姐作画,五姐姐奏琴,我来捡梅花苞儿,拿水淖了,茶油泡了吃。”

明洛掩了口就笑,她生的似张姨娘,年纪越长,五官越是发开来,鼻高眼大,笑起来最是明艳:“这东西怎么能用,还拿茶油浸,也不怕齁着。”

“本草里头都说能用,这个治咳嗽呢,我前儿才瞧见的,正巧开了花,摘些来备着,专给四姐姐留着。”明沅打趣明洛一句,说的明洛挨过来就要掐她。

明蓁翘着嘴角微微笑看着妹妹们,明潼也跟着躲了进来,外头一阵阵的喧闹,里边又是一串笑声,她指了两个妹妹虚点一点:“瞧你们成什么样子了,恁般闹,吵着大姐姐。”

她笑声笑语的,明湘起身给她挪了个坐出来,伸手抻抻衣裳:“灏哥儿还闹不闹?我才瞧着就怕他发脾气。”

明潼刚给弟弟换了衣裳来,小人儿发了牛脾气,连养娘都沾不得手,纪氏又脱不开身,只好由着明潼抱他下去换过衣裳,头上戴着小帽,预备着抓周。

明潼知道这几个妹妹怕纪舜华,他一来,就作鸟散状,还躲到过她的小楼里来,见她们几个这模样扬一扬眉毛:“哪一个都这么好性儿,怪不得非得折腾你们,但凡头一回就叫他吃个亏,他怎么再敢伸手!”

明湘明洛是不敢,明沅是没想认真跟个小孩子计较,她还真让纪舜华吃过亏的,可他记吃不记打,越是反抗越是稀罕,明沅耗不过他,只好躲着他了。

“到底是亲戚,怎么好较真儿,等再大些,两边也就隔开来了。”明蓁说的温和,可话里的意思却是纪舜华已经上了七岁,不能再直通通的往内宅里头迈,往后就得堂前待客了。

因着是纪家的亲戚,这才没把话说明白,明潼心里皱眉,她想的是澄哥儿也七岁了,得单独给他立院了,面上还笑:“可不是,再长些,堂兄弟也是外男了。”

几个女儿家说得这几话,便叫请到楼上,开了小窗格,自上往下望,灏哥儿已经叫抱到人圈中,面前的大案上摆了一圈东西,众人俱都低了头看他抓的什么,明湘明洛都挤在窗边,只有明潼立在妹妹们后面。

纪舜华一直扭头在寻她们,一抬脑袋看见窗格子里头明沅露出来的半张脸,知道自家上不去,皱了眉头仰头看着,明沅难得起了调皮心思,拿袖子掩住半边,冲他做了个鬼脸。

灏哥儿叫抱到大案上,坐了半晌不动弹,不看案上的东西,却把人都看了一回,养娘逗他,他扭过头去,叫了两声姐姐没人应,垂头生起闷声来。

丫头们只好拿话儿哄他:“哥儿快抓,抓完了就去找姐姐。”

灏哥儿长眉毛一动,嘴巴噘起来,伸手就抓了官印,教了他十来日,早就记得牢了,再往下是书简,接着是笔墨,明潼嘴巴一翘,底下已是欢欢喜喜满堂吉祥话了。

第55章 野鸡瓜齑(修)

官运亨通才高八斗锦绣文章,这就是明潼教弟弟要抓牢了,她深吸一口气,先退到后面去,明沅伸手点点弟弟:“官哥儿好聪明。”

灏哥儿的小名就叫官哥儿,纪氏原来不肯,还是颜连章先叫了起来,江州拿小儿郎叫小阿倌,他得了这么个儿子,按着规矩还该四处敲锣喊阿倌来哉,既免了这个,便拿“官”字作了小名。

连澄哥儿都没起小名,明潼是大囡,明灏是官哥儿,却没哪个孩子吵着也要起,澄哥儿在下面看着弟弟抓住这三样,笑的嘴巴都咧开来。

抓了周就该吃长寿面,这汤底儿是拿庄头上送来的野鸡去了肉专炖骨头架子,十来只炖得一锅汤,里头的浓鲜自不必提,单用两块野鸡脯子肉切作丁子酱过爆炒,盖了满满一碗盛将出来。

颜家吃面还是江州规矩,那边的面食比金陵的精细,这一碗碗盛出来,再佐上瓜脯冬笋,外边男人家吃的满头是汗。

生灏哥儿那一日是阴天,今儿干脆下起雪籽来了,到吃面时,男女分开落座,纪氏在花厅里头摆宴,几个未出阁的女孩儿便干脆都往明沅住的湖心院去。

几个姊妹里边除开明蓁便只她的院子最大,明潼虽不住主楼,却也一样布置开来,到得三伏三九里,便在此地摆水宴吃烤肉。

明蓁却是头一回来,她一向少来,只旁人去见她,若来西府也是去纪氏院儿里,不曾来过明沅住处,抬手紧紧观音兜,掩住半张脸,笑盈盈道:“这处所在,竟没起个院名儿?倒可惜了。”

院子两边都能进来,一座九曲红栏桥,一行圆形石墩,因着下雪,院里的小丫头早早出来扫道,可雪籽落得密实,哪里扫得尽,一脚下去咯咯作响。

明沅算是主人,在前边带路,听见明蓁说得这一句,抿了嘴儿笑:“我学问浅,起不出什么好听有意境的名字来,要是大姐姐肯援手,便再好不过了。”

明蓁进得院内,丫环引着她们往正楼去,堂前空荡,再看朝南那溜房子,知道明沅是住在那儿,这院子说是她的,却只作得半个主。

几个人都穿着羊皮高底儿小靴子,身上暖烘烘的进的屋,一径往内室里去,早就铺设好了厚毛毡子,解开大斗蓬,脱掉小靴儿换上软底鞋,热巾子还未过手,明蓁便道:“我也没甚个学问,只叫湖心又太直白了些,大而化简也不是这化法,不若就叫香洲。”

明潼侧目瞧过去,倒觉得明沅歪打正着,让颜家这个福气最大的人给她改了院名,到底是各人命缘不同,抿唇一笑:“大姐姐金口开了,六妹妹还不赶紧谢过,等回了母亲挂上匾额才好。”

夹岸一溜红桃树,春日花开盛似红霞堆锦,夏日里湖面连片出水荷花,秋海棠冬雪梅,四季不断花香,可不是香洲。

明沅立时就笑,明洛眼现慕色,扁了嘴角:“沅丫头最悠闲,这好地方独给你一个住,不成,我跟三姐姐两个非得来蹭你的屋子,让你睡在脚跟头!”

厨房送来的野鸡丁子面还热着,开了盖儿用了一碗,一人还多得一碗野鸡瓜齑,旁的大肉蹄醉鲥鱼都只略动了动筷子,小漆盒子里头一碟糟鹌鹑腿倒让明潼起了吃酒的心思。

她吩咐云墨去取葡萄酒来,连着水晶杯水晶瓶儿一并拿来,筛过再烫,玫瑰色倾在水晶杯里,一人用得一盏,今儿家里宴饮,再没人来拘束她们,又不必作功课练女工,干脆铺开纸做起诗来。

明沅的学问在几个姊妹里边只排中游,苦练的东西她能排得上,之前接受的教育却没法抹掉,写词作诗历来就不如几个姐姐,连明洛都排在她前面。

靠着一肚子应试教育背下来的诗书词句定也能出头,不仅出头,怕还得传出才名去,可她想的就是老老实实,自来了这儿,她认识的才女便只有宋先生一个,她若是好运,也不会出来作女先生了。

就算不看现在,想想李清照朱淑真也知道才女的名头不好担,干脆熄了这心思,学里要诗,就对付着作一首出来,虽有堆砌词藻的评语,却也没人指望她这上边出头。

明沅没成想,反倒是明湘写的诗被宋先生称赞过,虽是化用也很巧妙。她自个儿是听见作诗就头疼,上一回姐妹聚首是作秋海棠诗,非得在里头嵌上一个“春”字。

拿春秋作比最易,可她见着这红团团白馥馥的花朵哪里能扯到什么秋日愁绪去。在座只她一个写的是喜庆诗句,通篇写海棠花儿如何可爱,秋色春华分不出好恶来,拿出来品评,明蓁捏了她的那张撒金笺儿笑的歪在枕上。

那一回得着魁首的却是明潼,“不借春光力,开来斗晚风。”,她少有这样的句子,连明蓁都说她诗中有意,亲手把金花簪到她头上。

明蓁当了人虽笑,落后却给明沅送了一朵烧玻璃花簪子,指甲盖大小的花叶层层相叠,花间有叶,叶底藏花,含珠吐蕊煞是好看,明沅还当是这个姐姐安慰她,哪里知道只有她得了。

心里迷迷蒙蒙觉得这个才是彩头,可她写的再平常不过,便没拿这个当一回事,只亲手又做了扇套儿回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