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沅听见这一句,见着人多,牵了沣哥儿的手,带了采菽到后头罩房给沣哥儿换衣裳,引座侍候的小丫头子原来看得起劲,忽的叫采菽叫住了,脸上有些不乐,采菽立时摸了个荷包出来,她换过脸色,把明沅带到后罩房,采菽取出衣裳来,叫小丫头子去打水,明沅一面给沣哥儿擦汗,一面问他:“是大哥哥同你说的?”

采菽一听这话,先自吸了一口气儿,赶紧退到罩门外头去,替明沅守了门,她不知道关窍,可听见这一句便知事情非同小可,明沅往外头扫了一眼,沣哥儿穿了单衫趴在明沅腿上,想了想道:“是个小厮同我说的。”

明沅立时皱了眉头:“哪一家的小厮,你可识得他?”

沣哥儿大约知道闯祸了,拿眼儿偷偷打量明沅的神色:“他说,他是大哥哥院里的小厮。”说得慢吞吞的,把脸埋在明沅的裙子里。

明沅摸了他的脑袋一把:“可不许再信了,这不规矩的,若有人给你东西,你也不能接,可明白了?”

换了衣裳,又带他去楼上看戏,换过的戏是文君出塞,正弹琵琶,姐妹们俱都看住了,明洛正拿了帕子擦眼泪,明沅喂了沣哥儿吃糕,他先还坐得住,见前头放起烟花来,站起来好几回,明沅见他坐不住了,难得玩闹一回,便也不再拘着他,叫了采菽跟着:“看住了他。”

采菽依言带了沣哥儿去看烟火,外头放的一丈高的火树银花,渐渐的连戏也没人打起精神听了,俱都趴在栏杆上看烟火。

纪老太太九十高寿,这会儿便要放九十注火树银花,一时照耀起来,外头如同白昼,便这当口,方才那个小丫头寻着了明沅:“姑娘,才刚那位采菽姐姐叫我来报,说沣哥儿不见了。”

第156章 鹤年酒

外头又点了一注火树银花,信子燃尽了,火星子蹿到天上去,大团金红色火花就在耳边炸开来,明沅脚下一软,明洛一把扶住了她,托了她的胳膊这才立稳了。

外头天儿已经黑了,乌压压什么也瞧不见,有灯火的地方还能隐约见着山石树荫,没灯的地方便是一片黑影子,这院子里头还有假山有池塘,若是跌着了掉下去,身边又没跟着的人,怎么不叫人心慌。

明沅不及细想,拎了裙儿转身就要往主楼去,明洛急急跟在后头,一面走一面叫她:“你这是往哪里去?”

明沅还能往哪里去,自然是去回禀了纪氏,采菽一向稳妥的,定是不敢耽误这才寻了人过来回报,她一面走一面回头:“你跟了我来。”这话是对着那个丫头说的。

丫头哪里敢,脚下一虚不肯靠近了,明沅眼睛一眯知道有诈,趁着楼上人多往栏杆前挤,快步上前,逼视她道:“你说,是谁使了你来报的?”

那丫头这下子急了,转身要跑,叫明沅牢牢一把攥住了手腕子,她也没料到明沅竟这般力大,又这么不顾身份体面上来抓她,更不成想她头一个想的就是回给当家太太知道。

明沅见她慌张,便知沣哥儿无事了,她心里先松一口气,边上几个丫头见她这模样都把头凑到一起窃窃私语,明湘急的不成,上前来挡了视线:“放了她罢,可不是在咱们自己家里,闹得难看了,可怎么好?”

明沅冷哼一声,伸手就指了个站着看热闹的丫头,拿眼儿打量她一回,点点传信的丫头:“你过来,她叫什么名字?”

那丫头知道出了事儿,才有这番相问,到底是外家的小娘子,瞧着眼熟,却认不出来,很有些为同伴遮掩的意思,吱吱唔唔说不清楚。

明沅知道这番不问明白了,过得会儿就抓不住她了,张口就道:“我们失了东西,那一桌就是她看着的,你若不说,便是同犯!”

不好当着面说她假传音讯,里头又牵连了是谁传这等谎话,只好借了托辞,偷了客人东西便是大事,倒有两个上前来拖了她往前头去。

“她叫坠儿。”那丫头经得这一唬,赶紧说了,明沅冷眼一扫,她赶紧低了头:“姓李,是信大奶奶院里头管厨房的李妈妈的女儿。”

把来历都说明白了,垂了头只不敢抬起来,信大奶奶,说的就是黄氏,原是黄氏院子里头的,明沅这回更加确定,前头那来传话的必不是纪舜英。

他若真作得这事儿,也不是什么少年英才了,蠢才还差不多,十来岁就舍得一番辛苦把嫡母填进坑里,若真是他干的,那就是撞破了脑袋。

有婆子把这丫头压下去看管,这事儿却还是得知会纪氏,明沅神色如常的走到纪氏身边,她们倒不曾立起来去看烟火,前边栏杆也没丫头敢趴着,一面说话一面笑着指点。

石台子上演的戏都停了,只坐着专等烟花放完了再唱,纪氏挽了老太太的手,正同老太太碰杯吃酒,纪老太太今儿尤其高兴,整日都是乐呵呵的,明沅走到她身边矮着身儿把话一说,纪氏听的两句面上变色。

明沅把沣哥儿头一回说的话隐了去,只说那传信的丫头已经叫人带了下去,纪氏皱皱眉头,忽的笑了一声,把老太太引得看了过来:“真是,小男孩子淘气也是有的,你倒急了,也罢,不多时就要吃寿面的,叫他也沾沾曾外祖母的福气。”

说着回过纪老太太,差了人去把沣哥带回来,明沅也不回座去了,纪老太太伸手把她拉过来,知道她顾着弟弟,对她很多是点了两回头,她看着明沅倒是满意的,差就差在她年纪太小了,配给舜英,要等多少时候才能成亲。

心底犹豫不决,又还没同纪氏说起这话来,看一看她道:“能为着弟弟操心,也是有悌爱之心的,是个好姑娘。”说着再看一看抱了官哥儿看烟花的明潼:“你教养的姑娘都是极好的。”

纪氏一听这话便知道有情由,她也料着了黄氏要跟老太太露口风,眼儿扫过去,黄氏正得意洋洋的受着奉称,哪个还能说她这宴办得不好。

可等那一九十注火树银花放掉一半儿了,竟还没寻着人,丫头往纪氏跟着一报,她也急了起来,纪老太太还正乐呵,她便借口更衣,领了明沅就往外头去,她是姑太太,说的话也有用,吩咐下人点了灯往花园子里找寻:“去池边找一找,把灯全点起来,拿竹竿网兜寻一寻。”

到底没能说个捞字儿出来,小孩子往人群里一钻找不见了也是有的,往大门边去看烟花放炮瞧热闹也寻常,门上有人守着,沣哥儿又穿得好,必不会叫人拍了去,那便只有园子里一处可寻了。

黄氏也叫人请了出来,她听见是沣哥儿也跟着脸上变色,可她心里想的却又不相同,她拿眼儿一瞧纪氏,挑挑眉头,嘴上吩咐了人手去寻,心底却疑这事儿是纪氏做下的。

官哥儿眼看也养住了,沣哥儿便是眼中钉,借了外出宴饮的当口弄死了他,便是颜连章也没话好说,再处置两个丫头婆子,装着哭上一场,办一场像样些的丧事,水陆道场作个七七四十九天,还有谁能指谪她的不是。

她一面想现心头冷笑,平日里装的风光霁月的模样儿,原来也是一肚子的坏水,她倒是会妆相,怕是死了庶子,别个还得叹一句他命不好,碰上个贤惠的嫡母也没能好好存住身。

她有了这个心思,再看纪氏面上的焦急神色便觉得好笑,可要是人死在园子里,倒成了她的不是,她也得担着这份干系,赶紧着人点了灯去寻,叫把山石洞子里头俱都找一回。

纪氏知道关窍是在那丫头身上,叫了黄氏一道去去了后罩房,那丫头见着是当家太太来了,脚一软跪到地下起不来。

“是谁使你来报的信?”纪氏面上还笑盈盈的,那丫头却抖个不住,黄氏已经叫人搜她的身,果然从身上摸出两个荷包来,里头装了三五个金银锞子,待黄氏问明了姓名院落,使了婆子上去就是一巴掌。

那丫头捂了脸哭起来:“是,是三少爷…”她一句话还没完,黄氏亲上前打得她一下,叫婆子将她捆起来,回身便道:“这丫头是魔症了,舜华可在前头陪着宴饮呢。”

明沅气得发抖,纪氏带她来本就有对制的意思,不成想竟听见这个,那之前使了人叫沣哥儿引自己出去的便也是他了!

“是与不是的,太太使人往前看一回,也就知道了。”明沅这句说的半软不硬,她知道此时口气不能冲了,可又哪里忍耐得住,纪氏听见丫头说的倒松一口气,既是跟纪舜华在一处那便无事,小孩子至多掏个山洞,身边总少不了侍候的人。

黄氏是晓得自己儿子淘气的,小娃儿顽皮些才聪明,她听得这一句便拿眼儿打量了明沅,眉头一皱,使人往前去寻。

隔得会儿却来报说纪舜华也不在,黄氏这才真急了,拉过那丫头,叫婆子们又掌得两下嘴,整张脸都肿了起来,自己亲生子的事,黄氏再不会客气:“你若不照实说了,我立时打折你的腿。”

丫头见识过黄氏的手段,知道她不是唬人,软在地上拿眼儿看了明沅:“三少爷说,把六姑娘骗出去,作弄她一番,叫她丢个脸。”

纪氏满面寒霜,看得黄氏一眼:“嫂嫂好教养,知道的说是孩子淘气,不知道的,又该怎么个论道。”

黄氏满面通红,却还为着儿子辩解:“华哥儿再没什么坏心,他不过想着同姐妹们亲近亲近。”儿子爱作弄人,黄氏是知道的,纯馨哪一日不叫纪舜华折腾一回,黄氏看着自不要紧,等大些就好了,哪里知道他会闹出这样的事来。

明沅再坐不住:“太太,我领了人也去寻一回。”纪氏眉头皱得死紧,两个孩子能跑到哪儿去,黄氏叫人去纪舜华屋里找,再去他时常玩的院里头找一回,这两个孩子还跟着小厮僮儿,总不会真不见了人。

明沅下得楼便遇见明洛,她见明沅死皱了眉头,知道事情不好,明湘跟在后头,沣哥儿没了她也着急:“人呢?可寻着了不曾?”

“正要去寻呢。”旁的事也不好多说,明洛跟上来一道,明湘顿一顿,往后头看看,扭过脸咬牙跟上。

才刚行到门边,到月洞门边上见里头点了灯,下人们俱都在喊着寻人,脚步往里头一拐正撞上了采菽,她急得满面是泪,见着明沅一把拉住她:“姑娘,姑娘,哥儿不见了。”

若是九红采苓还有个看丢了人的时候,放在采菽身上再不能够,寻常丫头们出去耍,只她守屋子不挪窝,明沅脑子里也乱纷纷的,咬着舌头问她:“甚时候的事?”

“才刚放烟火,哥儿也拿了地老鼠要点,我劝他不玩这个,哥儿便有些不乐,往里头来,碰着几个小厮,先是说得会子话,又领了哥儿往前去,转过假山洞子就不见了人。”采菽见着明沅就有了主心骨,她还不知有人了假传消息,一听便啐:“胡说,前头来了人寻咱们,便那前一刻还在的。”

那就是纪舜华先命人来骗,再哄走了沣哥儿,明沅咬咬唇:“茯苓呢?”问完又挥了手,这丫头爱热闹,不定往哪儿站墙根去了。

采菽先还看着沣哥儿跟那些僮儿小厮玩,放个地老鼠点个霸王鞭,一串串的炮响,偏有人往她脚边炸开一个,差点儿燎着裙子,她跳开两步撞上栏杆,捂着腰再抬眼看时,沣哥儿人影便不见了。

她也跟明沅似的拉住一个不放,哪里挣得过男子,叫人一甩走脱了,就在山石洞子这里打转,一路高声叫沣哥儿的名儿,又是烟火又是锣鼓,哪里传得出去。

明沅细问得她是甚时候丢的,知道确是在那丫头来报之后,采菽抬手抹泪:“这事儿还是那几个小厮弄的鬼,姑娘只叫了人来,我定能认出来。”

那也是之后来事,明沅自家也提了灯去寻,这一片没通着湖,只不过堆着太湖石做了个假山,里头一洞套一洞,小厮丫头们得着令要寻哥儿出来,提了灯矮着腰钻山洞。

纪家的花园造的久了,人口越来越多,便东隔一道墙,西隔一道墙,这里开个海棠门,那里开个宝瓶门,光是这个小园子,就开了四道门,也不知道沣哥儿往哪里走了,明沅见此间寻过并没有,便把人分成四人一组,往各个门洞过了院去寻。

她忖着沣哥儿不敢往没光的地方跑,拎了灯笼往前头有光的地方去,那边是玩花楼,搭得荼靡架,明沅打头走在前边,往前两步,差点儿撞上纪舜华。

他一脸心虚,知道黄氏在寻他,可他也不知道沣哥儿钻到哪儿去了,原是想留住了他,把明沅骗了来的,纪舜英不知道,他却听见嬷嬷说要把姑太太家的六姑娘配给哥哥,一个两个他都讨厌,这才想着法儿出口气,哪里知道人没了!

纪舜华咳嗽一声清清喉咙:“你眼睛长在后脑勺了?”他心里也慌的,派了身边的小厮去找,说是玩迷藏,没一会儿人就不见了,要是掉到池子里,那就是闯下大祸了。

他骂了一句就要走,明沅拦在他身前:“沣哥儿呢?”

这一句正中心事,纪舜华挥挥手:“我哪知道他在哪儿,我又不是老妈子!”明沅把他从头到脚看一眼,还道是他不肯说,手往后头一挥:“采菽守了门。”

采菽一怔,明洛只当明沅要问话,把采桑一推:“你也去。”话音还没落,眼睛一眨的功夫,明沅已经上前一步拎了纪舜华的领子,往前一拖一带把他摔在地上。

明湘惊叫一声,瞪大了眼儿看着明沅,明洛也跟着发怔,眼睛看着明沅打人,自家嘴巴还大张着没合拢,却结巴着道:“叫什么叫,噤声。”

纪舜华叫这一下子打懵了,他兀自不信叫个小姑娘摔在地上,明沅占着先机,往他身上狠狠砸了两拳头。

自来不曾同他计较,他就越发蹬鼻上脸,今天这事若不打他,黄氏定又回护了去,再没有他受罚的时候。

眼见得后头无人再忍不住,明洛明湘受气颇多,明湘还怔在原地,明洛怕明沅吃亏,快步上去就是一脚,正踢在腰上,她鞋尖儿上缀了珠儿,这一下把纪舜华踢着了,他哪里正经打过架,叫明沅一把抓住了头发动弹不得:“说!你把沣哥儿藏哪去了。”

一拳头又要砸下去,前面一个声音细细的传过来:“姐姐。”明沅一抬头,沣哥儿正叫纪舜英抱在怀里,扒着纪舜英的脖子,瞪大了眼睛看着明沅。

第157章 藕粉糕

明沅的膝盖就顶在纪舜华的脖子上,这小霸王平日里欺负人从不知道轻重,这回叫明沅扯住了头发,压住了脖子,懵在原地连哭都哭不出来。

明沅原是想逼问出沣哥儿下落的,这会儿见着纪舜英把人抱了来,知道里头又有缘故,她还没动,明洛却跳开两步,伸了头直往月洞门后头张望。

见纪舜英后头没跟着人,先自松一口气,接着又尴尬起来,绞着手指头不知如何是好,她没跟着明沅进罩房,也不知纪氏是怎么审问李坠儿的,只当是错怪了人。

这下可闯下大祸了,纪氏若是问罪可怎么是好!摸了心口怦怦直跳,伸手就要去拉明沅:“快,快,赶紧起来。”

她才就结巴,结巴着还上前下黑脚,那一下子踢得可不轻,正中纪舜英腰上软肉,她鞋尖儿缀得一排珠儿,平时走动起来一翘一翘,隐约露出一点珠光来,掩在裙底虽瞧不见,这番作难倒派了大用处。若不是明洛那一脚上去踢着了痛筋,纪舜华早翻身起来了,等被明沅压住脖子扯了头发,他便再无力还手了。

纪舜英长到这样大,再没见过纪舜华叫欺负得这个样子,还是叫两个小娘子给打在地上起不来了,他先是往后退得一步,树荫下面瞧不清他的脸色,接着又上前一步细看,明沅正对着他吃惊的模样。

打都打了,还能怎办,小霸王要是去告状,她们也只有受着,明沅到这时候反而不害怕了,纪氏还能怎么罚她,顶多这门亲事黄了,总归别人又不知道,面子里子都不伤,黄氏要是敢到外头去宣扬,纪老太太头一个就饶不了她了。

想到此节,明沅干脆也不站起来,见纪舜英怔着没说话,抬头对他道:“大表哥,还烦请你遮一遮沣哥儿的眼睛。”

纪舜英怔得一下,抬手挡住沣哥儿,明沅松开膝盖,趁着纪舜华挣扎起身的时候,又给了他一拳头:“你记着,下回再办这样的事儿,便不只这几下就能了结的。”

纪舜华实是想哭的,可他还要脸,叫两个比他小的小姑娘打了,还打得他躺在地上翻不了身,抽了鼻子想哭又哭不出来,说到底也不过是个窝里横,离开了黄氏,他的胆子一下子就缩了。

采菽采桑两个站在外头,彩屏扶着明湘,主仆俱都呆住了,都不曾想到六姑娘平日里看着斯斯文文,连下人也从来不打不骂的,同人便没红过脸,发作起来竟这样厉害!

那头院里寻了一圈儿,提了灯往这儿来,明湘原就立在门边,听见响动倒抽一口凉气,这要是叫抓个现形,她们全都不必作人了。

明洛才刚一脚上去踢得狠了,接着又心虚,等听明沅说得这话,知道自家这里占理,松得一口气,可她到底心慌的,知道前边来了人,缩着脖子抖个不住。

明湘才刚还吓得惊叫,事到临头反而镇定下来,她咬一咬唇,一把拉了彩屏,作个往外头走的模样,明洛吓得呆住,怕明湘去告状,这会儿躲还不及,怎么好撞上去,谁知道明湘越过采菽去,竟柔声细语的同来人道:“咱们才刚从那头来,那边也没有的。”

来的不过是两个下人,本来就不敢抬脸看来作客的姑娘,听见这话告了声罪,又返身往对面院子去了。

纪舜华此时再叫已是不及,他抽抽着要哭,才叫了一句“来人…”,叫明沅一把堵了嘴,眯起眼睛冲他冷笑一声:“明洛,照着腰再踢。”

明洛是不敢的,可让明沅这一叫胆气却壮了,她也是破罐子破摔,打都打了,一样要受罚的,不如打个痛快,把先前的仇给报再说,明沅下手去掐他胳膊上的软肉,明洛一脚又踢上去,这回却不敢像先前那样用力了。

纪舜英先是惊,而后又是笑,沣哥扒着他的指缝往外头看,见着一向好脾气的姐姐这样发威,怔怔盯住了看。

明沅知道再打下去不成,松开他往后退一步,提了灯往地下照:“采菽,来看看可失落了什么没有。”采菽脑子里头嗡嗡乱响,她只晓得姑娘打人了,打的还是黄氏的心尖尖纪舜华,可明沅这样镇定,她竟依言瞧了一回。

明沅已经理了衣裳,抻一抻裙子上的皱褶,把头发首饰俱都理过一回,走到纪舜英跟前,伸手抱过沣哥儿,沣哥儿迟疑得会儿,把手一伸,勾住明沅,明沅拍他一下:“你以后,还敢不敢了!”

沣哥儿赶紧摇头,趴到明沅的肩上,到底是五岁的小儿,还是怕的,叫人哄到山洞子里头,两边全没了人,他一急就哭,摸着石洞钻出来,头上还磕了个包,有一处子洞地势底,一脚踩着了水,鞋子裤子全湿了,若不是纪舜英路过瞧见了他,他还不知道要在没人的院里头转多少个圈呢。

明沅看见他额头上青得一块,鞋子也给脱了,叫纪舜英拿手帕包了,恨不得刚才多给纪舜华几下,明湘折回来,这回也不再说劝人的话:“咱们赶紧走罢。”

打了人不跑,可不是等着叫人抓现形,明沅托住沣哥儿,手往纪舜华背后指一指:“我祝大表哥三元及第蟾宫折桂。”

纪舜英生得很高了,少年人抽了条,看着很是清瘦,他一直抿了嘴,这会儿一笑:“多谢六妹妹吉言。”

纪舜华还跌坐在地下哭呢,他身上的绸衣裳叫蹭得全是泥灰,明沅带得几个丫头流水一般退出园子,回到席上禀报过纪氏:“原是有人哄了他玩迷藏,又把他一个人丢在那儿了。”

纪氏听得这一句,眉头都挑起来,冷哼一声看向黄氏:“大嫂子真是会调理人儿。”伸手抱过了沣哥儿,见他额头上起了个包,伸手给他揉一揉,见他裤子也是湿的,鞋子也脱了不知在哪里,气极反倒笑起来:“今儿是老太太的生辰,我且不同嫂嫂理论,改明儿,我再登门要个说法。”

明洛拿眼儿看看明沅,低了头不敢出声,还要什么说法,人都打了,只怕等散席的时候,黄氏就要兴师问罪了。

纪氏见着明沅因抱了沣哥儿衣裳都叫沾湿了,再回宴上很不好看,干脆叫她往后罩房去,给沣哥儿换过衣裳,沣哥儿趴在明沅身上回来的,晓得自己跟姐姐都闯了大祸了,纪氏再来问他,他便垂了脸,白生生的脚丫子伸着,等明沅给他擦干净。

纪氏问一句,他便答一句,还知道瞒,把纪舜英抱他,在园子里遇上明沅的事说了,却把明沅打人的那一段给隐了去。

纪氏才离席一刻,老太太那里就来人询问,纪氏自家去陪老太太,明湘明洛留下来陪着沣哥儿,明洛使丫头去打水,只留下刚才见着的几个丫头,明洛咽一口唾沫:“这可怎么好。”

一道打人的,都是同案犯了,这会儿急也无用,明沅冲她笑一笑,只说得两个字儿:“不认。”

明洛这下子又结巴起来:“怎么,怎么不认?大表哥也看见的。”

“三表哥一时失了脚,跌了跤也是有的,咱们遇着大表哥,可不曾见着三表哥,莫不是院子里头走茬了道。”明沅一面说,一面去看明洛明湘。

明湘晓得事情躲不过去了,明洛还在绞着裙边儿作难,她已经咬住唇点头,跟明洛两个彼此看得一眼,都垂了头,等着黄氏拍上门来。

黄氏是派了人去寻儿子的,寻儿子的只怕还比找沣哥儿的人更多些,不一时就知道儿子躺在院子里头,丫头来报时一脸的惊慌,黄氏急急赶去看了,见着儿子这模样一把搂住他:“我的儿,这是怎的了?”

纪舜华本不欲说的,见着亲娘却再忍不住,跟着一道哭起来,他叫黄氏宠的还是一付小孩子心性,觉得丢脸不说,黄氏还道儿子是摔了碰了,小姑娘家哪里有力道,除了腰上那一下青了,旁的还看不出来。

纪舜华眼见着黄氏要发落他身边的小厮,这才开口,是颜明沅打了他!纪氏一听之下差点仰倒,可儿子这番哭又不是作伪,拉开衣裳腰上那块青总有指甲盖那样大,纪舜华又捂了腰直叫疼。

黄氏急的落泪,只当是伤脏腑非同小可,儿子是她的眼中珠,叫个丫头片子打成这样,怎么忍得下这口气。

一面赶紧给儿子预备伤药,叫人揉化开来去淤,一面自家带了一串儿丫头婆子,一路行到戏楼后头的罩房里,推开门满面霜雪的盯住里头这几个小娘子。

明沅自在吃茶,明湘明洛两个哪里还有吃点心的心思,只明沅指了采菽喂沣哥儿吃面,她在席上本没吃过什么,才刚又使了力,这会儿正饿着,捏了藕粉桂花糖糕吃,咬得半个,见着黄氏,还把另半个送到口中,嚼吃了咽下一口茶,这才站起来:“劳大舅姆忧心,沣哥儿无事。”

黄氏叫她这一句堵得气越发不顺,知道是她打的人,上前一步就要扇她,叫明沅错步躲开:“大舅姆这是怎的?纵有事发落,也该回了我太太才是。”

她点了明沅的鼻子,把那些个规矩教养全扔到了脑后,只知道宝贝儿子头发叫揪落了,身上也是青的,一件衣裳后背俱都磨得不能看了:“你倒也有脸讲起规矩来,把你三表哥打成那个样子,竟还有脸问。”

第158章 铁秤砣

知道黄氏不聪明,却不知道她竟蠢成这样,明沅略一思忖也明白过来,黄氏待纪舜华,譬如她对沣哥儿,她碰着沣哥儿的事忍不得,把纪舜华这小子打得哭娘,黄氏也是一样心思,只她是长辈,先动了手,再占不着理。

“大舅姆所言何事?外甥女并无一事不妥,舅母若要罚,也该说出个理来。”明沅略站住了,侧了身子护住沣哥儿,立在黄氏跟前,目光直直盯住黄氏,黄氏倒伸不出这个手了。

明湘明洛已经吓得傻住了,她们哪里见过这仗阵,便是明洛常听张姨娘说些外头市井的事,也只当是外边人没有规矩教养,哪里知道黄氏这样的大家太太,也是说伸手就伸手了。

沣哥儿哭起来,还不敢大声,他坐床上跳下来跑到明沅身前,又想挡到前边去,心里惴惴着害怕,抱着姐姐的腿哭。

“舅姆好大的威风,要打六妹妹,便说得出个所以然,也不合规矩罢。”黄氏一巴掌还没落下去,纪氏已经闻讯赶过来了,后头跟着的还有明潼,纪氏不曾说话,明潼已经忍不得她,不论如何,明沅在外便是颜家人,黄氏打的可是颜家的脸。

黄氏气得很了,反身冲着纪氏怒道:“姑太太家里好教养,好好的姑娘竟跟哥哥动起手来,把我们华哥儿打的躺在床上起来了。”

纪舜华自家觉得丢脸,可不就把八分疼装到了十二分,黄氏只当打坏了脏腑,这才急急过来发落明沅,在她眼里,儿子可不就是起不来床了。

哪知道明潼听见这一句竟轻轻笑了一声:“舅姆可是在玩笑?六妹妹这么点大的姑娘家,她是母夜叉还是母大虫,竟能把华表弟这么个壮实的男孩儿打得起不来床?赶明儿也不必作女红了,去考武举人就是,保管叫一众男儿失色,咱们沾亲带故的俱都得脸。”

她连讽带嘲,说的黄氏脸上挂不住,拿眼把她一刮:“多好的教养,倒敢跟长辈顶起嘴来?这就是姑太太教女的规矩?”

这一句却触了逆鳞,纪氏有些话不好说,由着女儿说出来,还能托辞一句是女儿不懂事,这回黄氏直指了纪氏,她脸上也不动气,笑盈盈一声:“明潼说话自来是直来直去的,她问的,我也想知道,还烦请嫂嫂告诉我,明沅这样的小姑娘,得有多大的力道才能把华哥儿打得起不来床?”

黄氏这下说不出来了,她也不曾细问,只听见儿子说是明沅打的,急冲冲过来兴师问罪,把怎么打的,又有谁在全然忘了。

明沅见了满面委屈:“我去寻沣哥儿,太太跟舅姆都是知道的,底下的下人也俱都瞧见的,碰着了大表哥抱了沣哥儿回来,连三表哥的影子都不曾见过,舅姆怎么好平白诬赖人。”

明洛理不直气不壮,缩在后头不敢开口,平日里不声不响的明湘却开口了,她晓得若是认下,事情再不能善了,索性一口咬死了并不曾见,上前一步行了礼:“六妹妹说的不错,咱们寻得好一会儿,正遇上大表哥把沣哥儿送回来,并不曾见着三表哥的。”

明洛眼见得最弱的明湘都开口了,也跟着道:“可不是,再没见着三表哥,哪个知道他在哪儿失了脚跌了撞了。”

黄氏气的张嘴结舌说不出话来,眼见得那两个说话不敢抬头看人,分明就是作伪,可明沅当着她的面,大大方方不说,眼睛还直视了她,脸上半分虚意都不见,她心口一滞,若真给纪舜英聘了她进门,却不是招了个丧门白虎星。

不论如何,纪舜英这门亲事都不能再往下了,她瞪了明沅“哧哧”出气,偏这个平日里看着软团团的小姑娘这时候还道:“舅姆莫不是听茬了,哪个乱嚼舌头,拖出来打一顿便老实了,舅姆再别叫气坏了身子。”

一句“拖出来打一顿便老实了”,听得黄氏眼皮儿直跳,一叠声的使了嬷嬷去问儿子,吩咐完了冷笑一声:“咱们只坐着,不时便有分晓,没的华哥儿叫人白打了。”

纪氏动了气,两桩事加在一道,也往椅上一坐,伸手抱了沣哥儿,摸出帕子给他擦泪,一面哄他不哭,一面道:“正是这个道理,没的叫六丫头白受了委屈。”

嬷嬷去得一刻,满面难色的回来了,当着纪氏的面道:“哥儿说了,是几位表姑娘一道拦了他,六姑娘先动的手,大少爷全瞧见的。”

黄氏听见纪舜英也在里头有沾连,越发不能把这事儿抹过去,她拍了桌子:“把他给我带过来!”

明洛一下儿慌了神,明湘同她两个立在最末,彼此牵得手,不住拿眼儿去看明沅,这时候认了说不得只受罚,若是叫纪舜英捅了出来,又该怎么好呢。

明沅往她俩身上一扫,明湘作得这番事,原来就是咬牙壮着胆儿,如今叫这一吓,腿都软了,明洛腿肚子直打抖,两个你拉着我,我拉着你,俱都不敢出声。

黄氏回头打量她们一眼:“姑太太也真是的,非得把面子里子都拉下来不成?华哥儿怎么会平白诬赖人,何必非把英哥儿拉了来。”

她是意有所指,在场的也只有纪氏跟明沅听懂了,纪氏心底可惜这门亲事,明沅也知道似这样的人选难得,可于她确不是心中所愿,并不可惜,黄氏心下衬愿,她原就在想怎么把这门亲事推了,若是纪舜英自家不愿,她也能好开口。

男人哪个不喜欢温柔小意的,这会儿见着这么个母大虫,哪里还会答应,也不必她去出这个头了,只等着纪舜英露出意思来,她再去纪老太太跟前说,纪氏不是惯会作好人么,把别人家的庶子也当个宝贝似的供起来,就叫她看看,她花了心思的这个侄子,怎么打她的脸。

纪舜英送了沣哥儿便往前头去了,正跟颜连章纪怀信两个论文,叫人请到后头来,纪舜英知道为着何事,脸上只作不知,施施然行来,到得门边高声道:“儿子给母亲请亲,给姑母请安,问表妹们好。”

他说得这话,里头自然要应,黄氏气急败坏,招手叫他进来:“一家子骨肉,还避得什么,赶紧进来,我有话问你。”

纪舜英知道有这遭,没成想宴还没完就能发落起来了,他进屋便垂了头,并不拿眼儿去看明沅,只冲着纪氏又点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