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这话出口,纪氏反而笑了:“她纵不来,官府自有拿她去的,你的丫头都说了,家里也行得此事,我只看看鸨母保不保得你。”

只听见见官一事,那一个就抖个不住,这里头且还有纪氏安排进去的丫头,只这时候还须用她,纪氏眼睛一扫,她便垂了头。

妓子满面死灰,心头却还存侥幸,只要颜连章知道了,便没这么容易送她去见官了,脸上几番变得颜色,把唇儿一咬,今儿不死,这一个个都不会放过。

纪氏再懒得瞧她,叫人堵了她的嘴儿,又反过来看两个丫头:“你们不过买来的人,想也是听命行事,跟着她呢便是捆在一处的蚂蚱,哪一个想活命?”

纪氏的眼睛往那青衣丫头身上一溜,她一个机灵跪了下来:“奴婢要活,太太只管吩咐,奴婢再没有不应的。”

另一个原还在犹豫,这会儿想跟着磕头,纪氏也不理会了:“把这个捆下去。”留下了青衣丫头,勾着嘴角一笑:“你收拾了东西回去,就说你们姑娘我很喜欢,想接进府里来住着,等作定了再送回去,用轿子抬进来。”

青衣丫头立时学舌一回,若她不是个机灵的,纪氏也不会挑了她,冲她点一点头:“是个聪明的,想明白了,可别把事儿办岔了。”

能呆在里头原就是心腹,这会儿听见纪氏吩咐,明白纪氏并不想闹大,说着见官不过是唬她们的,到底跟老爷姑娘连着,若是让那妓子叫嚷出来,一家子的脸面都没了。

把车叫到后角门,拿披风罩住了头脸,把人往车上一扔,派了两个婆子跟车,一路先行回去,喜姑姑先跟了去,把人看押住了,不论这两个怎么求,只把人看紧了,一个字儿也不露。

那个小丫头拍干净衣裳立起来,手脚麻利的把那妓子余下的东西收进包袱里,纪氏叫卷碧褪一个镯子出来给她戴上:“告诉她,这是我赏的,还有人会去收拾衣裳箱笼。”

有了凭证,也不怕那鸨母立时察觉出不对来,小丫头点得头,拎了两包点心,作个欢天喜地的模样儿跑出去,同那车夫说:“咱们夫人,这回可交了高运了!”

戏到得此时还未散,纪氏见着明潼怔怔出神,明沅却还镇定,一边拉了一个:“走罢,这道观里倒有野鸡子吃,这会儿该上得桌了。”

明沅拿眼儿打量纪氏,她还是那付八风不动的模样,好似才刚不过一件小事,既没捆人也没骗人,她吸一口气,抿了嘴儿一笑:“可不是呢,才来就听说了,这儿有道凤脯珍珠定是要尝的。”

跟着的下人暗暗称奇,这六姑娘莫不是成了精怪,才刚打起来是她支派的人,帮着三姑娘遮掩,这会儿又是她接的口,她竟真个不怕?

明沅在颜家也算有了名声,头一个是宽和待人,第二个就手上大方,说白了不过是些汤点心,跑一回差多得两个赏钱,可就是这几个赏钱的事,一日日把她的名声传得出来,有论道的说一句她是个明白人儿,且还有人觉得她这头便宜好占,如今一看再不是那么回事。

明沅说得这一句,纪氏就有了台阶,她一手紧紧勾住女儿,另一边却是明沅扶了她的手,言笑晏晏的打趣:“知道你是只馋猫儿,等会子那些个点心都多拿两包回去,你多送一份给你姨娘,若不是怕小人家眼净,也该把你八妹妹带了来。”

底下人经得这事儿哪敢乱嚼舌头,却有跟在后头互换了眼色的,心里品砸一回,真是个厉害的,往后且得小心在意,万不能开罪了她去。

这第二个不能开罪的,便是明潼,明沅还不过是嘴皮子厉害,这一个上手就是先断人的路,那妓子凭着什么,凭的还不那一张脸,一句多余的话未说,先把脸给划了,纵她原来娇媚,如今也是失了颜色的花儿了。

纪氏时不时打量一眼女儿,明潼也算得经过事了,才刚怒极,这会儿见着纪氏行止如常,知道这事儿已经不是一天两天,她若不是早就灰了心,这会儿必不是这般模样了。

“娘闻着花香,凭般醉人,我原嫌这花开得小,又藏在叶间很显不出来,不意竟是个好的。”说着一笑,指了丫头:“多剪几枝来,带回去插瓶。”

明潼一开口,纪氏松得一口气,她所忧的头一样,便是叫女儿知道了,心里不定怎么难受,她是颜连章头一个孩子,抱她比抱官哥儿还多些,家里纳妾便罢了,连暗门子外宅都置了起来,她心里又怎么过得去。

明沅轻声一笑:“可不是,咱们家却没有,我看外头这会儿还有卖木樨香球的,我等会儿差了丫头买几串去,挂在身上且不比熏香更好些。”

几个人一路说着回去了,明湘正陪了程夫人赵夫人两个说话,明洛也缓过气来,见着纪氏回来了,一姐一妹脸上都有笑意,虽不知事情是怎么料理的,却知道无事。

赵夫人程夫人也不是蠢材,晓得这番出去中定然有事,只纪氏不开口,她们也不问,摆开桌儿吃一回道观里头的点心鲜菜:“这鸡就是后山上打的,这菜俱是他们自家种的,倒是新鲜。”

知观就怕在观里闹得人命出来,他自家担得干系,若是一家告三家,把他也算在里头,便是全须全尾的出来的,这观里头的生意也必要糟,十分巴结着,叫厨房拿出看家的本事来,治得满满一桌子菜。

“这也是个八卦了。”上得一道糯米甜饴饭,黑的是豆沙,白的是糯米,两边一边挖一个小圆出来填上鸽蛋,一边黑一边白,圆溜溜一小碗,官哥儿早忘了前事,这会儿吃得正香,沣哥儿很是可怜他,把自己那个鸽子蛋也给他。

赵夫人看了心里点头,一个儿子好算不得什么,就是得这样和睦了,才是一家子都好,袁氏人虽可厌,可澄哥儿是纪氏教养大的,她有意定下了儿女亲,等到小娘子们再往院里舒散时,便道:“我看,咱们俩家,甚个时候吃一回茶。”

纪氏心头一喜,明潼出手把她全盘都打乱了,到底还有一桩好事,握得赵夫人的手:“总要叫静贞往后也有个诰命。”

程夫人倒犯起难来,她两个儿子都到了议婚的年纪,明湘温婉明洛活泼,哪一个合适还真不好说,这两个已经到了年纪,再看便得叫别个捷足先登了,她是喜欢明洛的,可明湘的性子却更合适。

两个又说些玩笑打趣的话,赵程两位身边也跟着有丫头的,到坐上车了问得一句,却无人知道,都想着道观里头能有什么事儿,倒没深究的想头,纪氏却叹得一口气儿,单拉了明潼一个坐上了车。

当着沣哥儿官哥儿的面,明洛忍着不能问,等回了家,哪里还顾着别个,才要张口,明沅皱了眉头冲她摇摇头,倒是明湘晓得这事能不问就别问,自往房里去睡,明洛只觉得心口一阵跳:“那一个,可是…”

“是。”明沅索性应了,把玉佩首饰解下来,只当明洛还要问,却见她坐着不说不动,心里叹得一口气,上前拉她,明洛却立了起来,满面通红:“太太有什么不好?家里有什么不好?”

就是因为都好了,男人的心才不在家里了,明沅拉了她:“你可千万别漏出去,太太这会气不顺,那一个是叫捆进来的,若担得半点儿干系,你姨娘也要糟糕。”

明洛兀自气愤,听见人都叫捆了回来,倒抽一口气,捂了嘴儿直点头,张姨娘那个嘴,她再清楚不过,若嚷嚷出去,或是想从里头讨得什么好处,纪氏总在秋后算帐,她咽得口唾沫点了头:“我也乏了,回去歇着了。”

一面走一面还吩咐采桑:“你要是敢说,我再不留你!”

明潼坐着看纪氏拆头发换衣裳,眼见她竟真个丝毫不乱,还记着让卷碧自家补个镯子,心底一颤,立起来往纪氏跟前去,把丫头都挥退了,一把搂住了纪氏:“娘受了委屈,怎么不说。”

纪氏一向撑得住,她知道这事也不是一日两日,整桩事都谋划好了,还有什么好心酸苦涩的,可叫女儿一抱,听着她一声哽咽,眼泪却落得下来:“傻囡囡,我受了什么委屈?”

明潼只说不出来,她从没这样哭过,堵得嗓子眼出不得气,一声一声的抽气,纪氏听见她哭,反收了泪,拍只她一阵:“大囡不哭,万事都有娘在。”

明潼听见这话反倒立直了身子,眼泪虽收不住,却冷笑得一声:“我再不怕了。”

后院里头一片宁静,连着跟回来的下人俱都不敢多说一个字儿,纪氏把人关在罩房里头,到得此时,心里反倒静了,她一院院的赏下菜,连着罩房也没忘,那妓子已然知道受了骗,她晓得纪氏是骗了她来的,这会儿也不怕了,帕子一取出来便道:“你们再不敢捆了我,赶紧放了我家去。”

那送饭的婆子只不理会她,她心里却得意起来,原是个纸扎的老虎,到底怕男人不敢动她呢,又是要水又是要镜子,还要丫头侍候。纪氏只给了饭食水,婆子们报上去,她理都不理,叫人还堵得她的嘴儿,把门看严实了。

明沅跟明湘两个也不多说,沣哥儿举了筷子吃菜,见明沅一动都不动,眨巴了眼睛问:“姐姐,我是不是又装病?”明沅抱了他香一口:“没事,沣哥儿不怕。”

到得月落星沉,颜连章回来了。

第172章 野鸡人参

等丈夫回来,夫妻这许多年,甫一进门,纪氏光听他走路的步子轻重,就明白他已经知道那妓子的事,怕是下了衙门往那头去了,娇娘却不曾在那外宅里头等他。

按着时辰推算,他且还在外头逛荡一圈才回来,身上带着皂香气,想是去了澡堂子,跟那些个同僚吃了酒,这才家来。

纪氏歪在榻上,拿手枕了头,身上盖得薄毯子,屋里只点得一枝琉璃荷花叶子灯,烛光暗幽幽的照了她半边脸。

颜连章到底心虚,丫头要上得前来给他打水洗脸,他接了毛巾便挥了手:“下去罢,别吵着你们太太。”

纪氏分明听见,却只作不闻,她既不兴师也不问罪,索性阖了眼儿,她不开口,他的心便一直吊着,倒要听听这个男人有什么说头。

卷碧早就得了吩咐,这会儿把膳桌抬了上来,几个丫头踩着软毯,半点声儿都不曾出,上头摆得小菜面食,俱是纪氏叫预备下的,人退了出去,卷碧站到门边,压低了声儿:“这是太太吩咐炖的,今儿从玉皇山上带下来的野鸡子,灶上文火煨了一天,一直等老爷回来呢。”

颜连章点点头,眼睛看看纪氏,见她还睡着,说一声知道了,自家坐到桌前,掀开瓮盖儿,里头一只整鸡,放得参须枸杞,汤水收的只余下浅浅一层,黄澄澄的油盖着,鸡肉早就炖得酥烂,筷子挟得腿骨一使力,就把整条骨头抽了出来。

颜连章这才看见底下还卧着面,鸡肉味儿全吸进面条里去,里头还有切碎了心肝肺,配着一碟子秋油,他挟得一块儿沾着秋油咽下去,叫这香一勾,肚里倒又饿起来了。

鸡肉吃得半边,里头的脏腑全吃了,面也吃得一多半儿,这才搁下筷子,从袖兜里摸出帕子来抹嘴儿,卷碧进来收得东西,又道灶下烧着热水,颜连章摆了手儿:“洗了回来的。”果然是去了澡堂子。

他眼见得纪氏把吃穿都预备齐全了,料来怕是已经把人安排好了,有心想要问一问,可又伸不出这个手去把她推醒。

颜连章心里头实是存着恼意的,他并不埋怨纪氏,似这样的大妇半点儿也挑不出理来了,他恼得是那个妓子娇娘。

鸨儿说是去玉皇观里上香正巧遇上的,两边相互知道了,娇娘上前拜见也有的,纪氏当着人的面,自然只有应承下来,全了他的脸面,说接回家去,只怕她就顺着竿子往上爬了。

必是娇娘先挑的事儿,她早就想进门了,可她这么个出身,颜连章喜她颜色是一回子事,真个弄进家来又是另一回事。

可这事儿偏偏就岔在这儿,他在外头置一房,也是为着此许事情图个方便,有些私隐事在外头去见人吃酒总不安心,置个外宅便不一样了,那头还有娇娘相好的姐妹帮着说合客人,里头置得几间干净房屋,那些个助兴的东西都是齐全的,且吃且用且玩,还不比外头现找要便宜的多。

娇娘有什么想头,他明白的很,可他已经拿了娇娘出去待客,怎么还会讨进门来。她在吃药拜菩萨,颜连章也是知道的,可却并不曾打算叫她生养出来,既是置下来待客的地方,就该好好的守着本份,这回闹到妻子跟前,他心里原就是存着怒意,宠得她太过,是该好好敲打一回了,只这话,不好明着跟妻子说。

他脱得靴袍,眼见得纪氏还歪着,这才上手轻轻碰她:“往床上去睡,天儿有些凉的。”纪氏恍如一场好梦刚醒,睁开眼儿还拿手挡一挡光,待见着是颜连章,叫一声老爷,颜连章才应,就见她脸上既无怒也无嗔,眼儿一瞬眼泪淌了下来,开口便是一句:“这可怎么是好。”

颜连章先自怔住了,便是气着了,也不该是这个调调,发怒质问都是寻常,哭起来又是怎么回事,颜连章先是一疑,纪氏拿帕子按住了眼睛:“大囡,大囡可怎么好。”

这个女儿,颜连章很是看重,头生女儿得宠,再往后就是她定下了郑家这门亲,听见大囡,第一个先急了:“这是怎么的,大囡病了?”

纪氏这时才似回得神来,她由着颜连章扶坐起来,一只手搭住他的胳膊,一只手紧紧攥住他,愤愤捶得两下:“你外头那些,我不是不知道,体谅你官场不易,一向忍得不说,可那一个却在外头冒了我的名声行走,当着赵家程家的面,叫明潼听见了,原就忍耐不得,又还有些腌脏下贱的事,郑家这门亲,可怎么是好。”

囫囵把话说得一回,颜连章再问,她却只是哭,说是他造了孽,扯起他的衣裳来:“若是坏了女儿的名头,我且同你拼命。”

颜连章急得连靴子都穿不得了,外头喜姑姑早早等着,他叫了卷碧进来扶住纪氏,自家往罩房里头去,里头没有半点灯火,喜姑姑开得门锁,来时已然把来龙去脉说得一回,却怎么也不肯说明潼作了什么,颜连章自家拿了烛台,一手掩了光,伸腿踢门进去。

里头娇娘等了一日,料想着该回来了,却一直挨到这个时候,她见得烛光照的人影就是颜连章,也不知道身上绳索是怎么解开的,扑过去便叫:“二郎,二郞救我!”

她不过身上衣裳首饰乱些,连头发都要干干净净,一张梨花粉面,哭得含露带珠,再看她脸上,自鼻梁到嘴角长长一道划痕。

颜连章凑近了细看,娇娘自知面上无碍,先还火辣辣的疼着,后头便不十分疼痛,伸手一摸连肿也消了下去,她作得十分委屈的模样,一声声哭得凄惨:“二郎给我作主。”

纪氏出口的话,颜连章已然信了,心里又恨她在外头叫他失了脸面,原来不过是个养着的玩意儿,这番闹出这样的事来,若把郑家的亲事搅黄了,头一个饶不了娇娘的,就是颜连章。

不曾见血就好,关她两天养养伤,再把人送回去,若她不肯,也不是没有手段,忽的又想起妻子说的下贱手段,拿眼把她一打量,执得烛台去看摆在桌上的包袱。

包袱皮一掀开来,里头滚出一对木偶人,瓷瓶里还有调的丹药写的符咒,展开来一看,黄纸上边写得红通通一串,哪里知道写些什么,可那对木偶人翻过来一看,却分明写得他的生辰八字。

娇娘脸上的伤并不重,这会儿看着虽红,可至多不过留下一道浅白印子来,颜连章见得此物,还想什么往日恩情,她一句求子还未出口,就叫颜连章照着心窝子一脚踢了上去。

喜姑姑退在门外并不曾进去,却还是听见里头一声闷哼,娇娘不过一弱女子,连明潼都能压住了她,颜连章这脚半点也不留情面,她头一歪便晕了过去。

此时还没到宵禁,他叫人捆住了娇娘,让长随去外宅抄捡,说是要紧东西丢了,鸨母要拦便拉要去见官,行院人家头一个怕就是沾上偷盗事,这些个事儿沾着了再甩不脱,鸨儿此时也晓得不好,拎了那丫头的耳朵问她究竟,她只一口咬死了,认定是纪氏喜欢娇娘,这才接了她家去。

鸨母心里头没个底,她手上养的这些小娘们,也有手脚不干净的,掏个客人的三事七事,便是银挖耳也顺手拿一根,到得这份上,怕真是偷了要紧的凭证,还想着掩过去便罢,谁知道床上一个枕头滚落到地上。

描着欢好春画的瓷枕头一落地,敲了个角儿,里头露出一束头发来,那鸨儿倒抽一口冷气,这番再掩不得了,叫人全收到包袄里头。

又翻出些黄符,小丫头抽抽哒哒认下了,说是颜连章每来吃酒喝汤,娇娘亲手造的汤里总要拿指甲挑一点符灰往里头放,这才能长长久久作夫妻。

鸨儿一听这话,原想追究的也追究不得了,她捂得心窝直叫苦,翻了白眼儿装个昏死过去的模样,见着这凶神恶煞的模样儿不似善了,等人一走,赶紧收拾起东西来,把贵重东西先往外头藏了。

原来娇娘是她的摇钱树,这会儿就是肉中刺,嘴里啐得又啐,骂了总有千百声,说她是个猪油蒙得心的下贱东西,生来就是来带累她的,又拍了大腿哭,一院子的姐妹都叫她给祸害了去。

鸨儿捶胸号哭不提,行院里头俱知娇娘这回事发,赶紧把自家屋里收的那些个东西拿出来烧了,院里火光不断,原来交好的,此时也只先想着保住自家。

等娇娘悠悠醒转来,桌上已经铺开她往日用的那些个丸药,瓷人儿瓷画不提,还有拿头发打的同心结子,里头包得符咒,再有烧过的灰,知道事败,抖了嘴唇想要说话,一开口胸口就是一滞,“哇”的一口,吐出血来。

纪氏收了眼泪,只扫过一眼便道:“老爷自家惹的事儿,自家了吧,我如今是再没有脸面往外头去了。”

颜连章实是还想着让纪氏往赵家程家去走动,得把事儿压住了,眼见她这个模样,嘴里直念叨着女儿,此时后悔却是已经晚了。

纪氏原是想着花不动水不响的就把人料理了,既已经闹了出来,便索性闹个透,全扔给颜连章去,再没有丈夫在外头偷腥,妻子却在里头给他找补的,往外头去时还回了头:“老爷看着办吧,若有一星半点儿带累了大囡,我绝不饶了她。”

颜连章原来也不打算饶她了,听见说吃过香符香灰,这妇人也不知道从哪儿听来的方子,连着身上流下来的东西,都调在酒里,说是他吃过了便一意听了她的话。

颜连章气的手抖,才刚气头上踢那一脚,到得这会儿倒踢不上去了,他招手要来文房四宝,把白纸往娇娘面前一铺:“你写个卖身的文书罢。”

娇娘脸上一片煞白,知道此番写得卖身文书,往后作好作歹的也再没个依仗了,捂了心口落泪,气若吐丝:“二郎,真个不讲往日恩情了?”见着颜连章不答她,冷笑得一声:“二郎君心似铁,也须怪不得我。”

颜连章反身看她,只见她叫划得长道的脸上露出个得意的笑来:“颜二老爷那些个迎来送往,我都且记在心里,生怕一个不慎忘了去,记在心里还不够,且还得造个册子留着傍身。”

第173章 豆腐饭

还是那一管柔媚婉转的声音,还是那个水葱一样鲜灵灵的人,说的却再不是往日里那些个浸了蜜洒了糖的虚言妄语,她娇滴滴的把这句话说完,冲着颜连章便是一笑。

娇娘的脸上虽叫划了道儿,可模样却还在,她惯常侧了脸儿对着人笑,此时因着伤了脸,抽了帕子半掩住,目光也是自下往上看,眉眼间风情无限,年纪虽不大,却是风月场上的老手了。

婊子无情,戏子无义,她原想着上岸,趁着年貌还在,进了宅门也好有些栖身之所,只捏着良家这一条,便是正头太太也拿捏她不得。

在颜连章身上花去多少心血,十二分的精力抛下去,他却只没个回应,要她办事时,便满口夸下往后如何如何,手上流出来的东西也再不曾少过,可真个说起甚时候摆酒抬她进门了,这个男人便一声儿都不肯接口了。

娇娘年纪不大,人却老道,长在娼门的,哪里还有什么清白可言,打小瞧着鸨母迎来送往,因着生的有颜色,行院里头能是能排得上号的,她这才存了志气,想着往后能跳进龙门,也作个呼奴使婢的夫人太太。

纵是大房不成,二三总轮得上她,自家会画会描会算,比那寻常人家的娘子,又不知多了几分风流,怎么便因着生在脏地界就登不得官家门了。

眼见得颜连章不是那等腆肚凸腰大腹便便的糊涂官儿,生的白净面皮,说话也文有理,先存一番心思,把他勾上了手,再图以后。

便是妓子也是寻常女人,行得下贱营生,可心底却没哪个不想着早早出脱的,一双玉臂千人枕,真个千人枕去,这一双也不是玉臂是块老朽的烂木头了。

她存着上岸的心,行事便处处在意,妓子陪客也是常有的事儿,一院里头迎得人来,又有看茶的,又有弹唱的,还有陪酒的,一屋子人,挟得菜儿往嘴里送,含了酒儿往口中度,舌头挨着舌头呷一回。

那些个官儿,穿着衣裳倒是人模人样,脱得一身皮,哪里还像人,嘴里说的眼睛看的手上摸的,有那上头行的,还有那上头不行的,配了药吃便觉得自家威风起来,尝了这个滋味,便再离不得这个道道,眼前这一位不也是叫她用百般手段留住了?

先他们说话,还要停了弹唱,把人清干净了仔细着说,等后头常来常往,也没甚个好顾忌的,娇娘向来知情识趣儿,听见了也不多话,可那流水一样的银子,又怎么不动人的心。

家可不是连喝水都流着金银,娇娘越是听越是意动,想着上岸进得颜家也是个好归宿了,哪里知道颜连章压根没有这个心思。

男人不论嘴上说得多好听,有一样事行过了,便是再没想着纳她进门了,他叫她侍候了别人,娇娘当时不能拂得他意,可心里却明白,自家想往颜家门里迈,怕是难上加难了。

她原想着怀上个孩子就好,到得后头,也不知是哪一起的头,把当日来玩的人是谁,说得什么话俱都写了下来。

初时不过是为着讨好颜连章,他偶尔一问,她立时就能答,颜连章喜她乖巧记事,赏得许多好东西下来,惹得同院的眼热不过,她却不敢把这个生财的法子教给旁人,便连这册子都藏得妥帖,再不曾叫别个看见。

娇娘原来就识字,又不是走街卖艺的,既当了雅妓,便得识诗书会弹唱,提笔还得会作两首诗,其中诗才好的,引得文人追捧,捧出个诗妓的句头来,还有人来求了笺儿。

似她这样寻常的,只任着容貌吃饭,且不得赶紧寻着下家,初学弹唱也学得两句白天乐天的词句“老大嫁作商人妇”,年老色衰了,还作什么人妇。

娇娘眼见着颜连章叫唬住了,软着腰身往前一步,手掌在他胳膊上轻轻一抚:“二郎,这回是不是能抬得我进门了?”

才刚吐得一口血,这会儿嘴角还沾着血色,似叫她整个人都活起来,更添得几分艳色,她自家也知道这番再进不得门的,如今只求出得颜家,说那一句不过刺一刺颜连章。

哪里知道她话音才落,颜连章竟冲她笑,拿眼睛把她上下打量:“你原求的,不过是这个。”他只摇一摇头:“你在外头帮衬我,有什么不好,竟一门心思想着要到内宅里头来立规矩,姚仙儿几回说项,叫我抬了你进来,她愿帮衬,你莫不是,听了她的哄?”

妓女也有挖墙角的,孤老也有跳槽的,这个姚仙儿一向是娇娘的姐妹,两个彼此要好,往日里也常劝了她赶紧上岸,趁着有颜色的时候,进得门还能与大妇一争,在外头,便生出孩子来又有什么用,能保管肚里是谁的种?读书人最顾忌这个,便是现下有了,也万不肯认下的。

只进得他的门,他就再推脱不得了,不认且得认,生下来的孩子还能分成一半儿家产,这样的好事,过得村可就没有这店了。

娇娘心头一跳,往日只当是金玉良言,到这会儿了再一思忖,竟是姚仙儿自家想着占了她的窝,先提起十二分的火气来,嘴里骂得十来声贱蹄子,再抬眼看了颜连章:“二郎到底是待我好,这才没听了贱蹄子的话,外头的事只我最明白不过,哪里好叫旁人接得手去。”

她一面说一面觑了颜连章的脸色:“是进门还是回去,全凭着二郎一句话,只我原是良家,再没有成了二郎的人倒是奴婢了,纵要抬我入门,也该按着规矩来,大红不敢肖想,小轿却得有一乘。”

她转得几个弯,就是想回去,颜连章又怎么会不明白,他原也没打算放她回去,放了她再想拿捏她就更难了。

先作个回心转意的模样,手伸上去摸得她的脸儿:“便是回去,也先养好了脸才是,等明儿我叫了大夫来,给你配些药。”

说到配药,娇娘身上一抖,颜连章知道此时两边半点信义也无,原就是恩客妓女,却非得扯什么情爱,也不再说话,眼睛一扫见着罩房里头还布置的妥当,有床有桌有凳,挨着墙边还有一个脸盆架子,冲她点一点头道:“我便不陪你,这些事总得知会夫人知道。”

娇娘却是一点儿都不怕了,她手里头捏着帐本,颜连章且得让她三分,又怎么还怕她,娇娘原是想嗔一句黄脸婆的,可纪氏模样端庄,不怒自威,怎么也跟那三个字儿不沾边,她看看床桌:“总该给奴送些洗漱物品来。”

到得此时,纵纪氏不想她死,颜连章也不会饶却她了,眯了眼儿一笑点头:“等会儿便叫人给你送来。”

娇娘再说想叫翠儿过来侍候,颜连章也一口答应了,反身想要吩咐人,后宅里头却是纪氏把得牢牢的,他便想派牢靠的人,也不知哪个是嘴紧的,这事儿纪氏说是不管了,可得着帐册,还得叫她相帮。

纪氏听见丈夫吱吱唔唔说不出个所以然来,紧紧攥了拳头:“老爷,真个想要抬她进门?”若不是作这想头,又要什么铜镜花粉。

颜连章一声斥退了丫头,绕了圈子踱得几步,卷碧先还不敢走,纪氏见着模样不对,冲她挑挑眉头,她这才往后头退了,还立在罩门后头,颜连章一把搂了纪氏:“这个人,是留不得了。”

纪氏闻言一惊,转脸去看他,丈夫的脸近在咫尺,却仿佛隔着云雾似的瞧不分明,她心头一颤:“你,你可是有什么把柄…”一句未说完,心头便明了了,她咬得唇儿,伸手就是一下。

这一下不轻不重,可却是夫妻成婚十多年来,纪氏头一回冲着丈夫发怒,她从不曾跟颜连章红过脸,不说拌嘴冷战,便是一二句酸话都不曾说过,到得此时一掌上去,又是怒又是怨:“我知道你在外头行事有些荒唐,可谱总该有,叫个下九流的东西拿捏住了,若还有别人知道呢?一家子姓命系在你身上,你竟做得这事出来!”

颜连章挨这一下打,倒把他打软了,伸手搂得纪氏拍抚她:“你不必怕,得亏着女儿这一簪子,若不然,她还不知道要捂到什么时候才拿出来。”

人是留不得了,可东西却得找出来,颜连章假意要娶她过门,纪氏也换了一个模样,她自家懒怠跟个妓子打交道,单给她挪了个院子出来,把人跟后院里头间隔开了,派得守门婆子守住,财物倒不吝惜,还开库拿了一披粉色织金的妆缎出来,叫人给她量了尺寸,要给她做一身新衣,好进门子的时候穿。

除开颜连章去看她,小院里再无人迹,娇娘的丫头也一并发还给她,主仆二人好肉好菜的吃着,绫罗绸缎的穿着,今儿珍珠鸡,明儿琵琶鸭,天天换着法儿吃用。

翠儿还喜兹兹的比着缎子做新衣:“娘子,我只当外头已经很好,哪里知道这里头竟更好,娘子受得这番苦楚,也算是有后报了。”说着又双手合什:“元君娘娘真个灵验。”

娇娘啐得她一口:“蠢材,如今给你吃着肉喝着酒,后头且有一碗豆腐饭等着你呢。”翠儿先是一惊,又赶紧啐了:“娘子可不兴说这丧气的话,赶紧啐了去,坏的不灵,好的灵。”

如今外头那间宅子只怕是要掘地三尺了,可这些天还有东西送来,便是不曾寻着,她缓缓吐出一口气来,只盼那地方够隐秘,只要不曾寻出来,她就能活命。

人送得几日,翠儿便道:“娘子,咱们可得要那月事带子了。”娇娘一怔,恍然回神,她已经两月不曾来得葵水了。

第174章 爆肝儿

为着求子,娇娘吃得许多丸药,不独是玉皇观里求来的,连那些个师婆给的符灰秘方,她都一一试过,这上头且不知投下去多少银子,终归是为着颜家求子,这钱自然也是颜连章给的东西里头的搜刮。

门子里头的姑娘们,若不是到了想上岸的时候,哪一个也不会想着怀孩子,被宠娇客是一回事,生养过又是另一回事了,如今这位鸨母,就是养得女儿才失了进项,索性买了几个女孩子来,自家的女儿送到外头去寄养,买来的女儿们为着她赚银子。

娇娘自打开得苞,便没少喝过避子汤药,宅子里头哪一个没宫寒的毛病,只她更重些,自来得葵水,便一向没个准头,这回没来,她也不曾往那上头去想,可既已经叫关了起来,她便打得主意,拉过翠儿来,使了她叫人来。

帐册是她的头一道保命符,只要颜连章不曾寻着,便不敢动她;肚皮便是她第二个保命符,便是没有,也能再拖得几日。

娇娘有了身子这事儿一报上去,纪氏的手便是一颤,她把这个女人关得远远的,为的就是不摆在眼前看着她死。

颜连章的心思,她很明白,娇娘若是安安份份,他自然不会少了她的银钱,可她既打得那个心思,还留下东西来,这条命便有一半儿迈进了鬼门关。

喜姑姑垂了头:“太太,可要叫人来摸一摸脉?”自然是不能找正经大夫来的,外头那些个姑婆稳婆,也有知道些的,摸肚子看下身便能知道是不是有了,虽作不得十分准,也有个五六分了。

纪氏把手一紧,轻轻摇头:“不必了,叫小厨房里给她单送些补物,这事儿,且慢告诉老爷。”有了孩子便不一样,纪氏眉头一拧,挥手叫人把点心撤下去,这个孩子也不知道能不能留。

明潼进来的时候,看见的就是纪氏深锁眉头,卷碧凝红两个不敢立在门里边,见着她来行了礼,明潼往里头一张,卷碧便低了头:“才刚喜姑姑来了,太太正在养神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