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便是后院那一个又出幺蛾子了,她点头应得一声儿,走进去往纪氏身边一挨,纪氏一听见掀帘子就知道是女儿来了,睁眼儿看看她:“东西都点好了?”

颜连章给每个孩子都收罗了一箱子东西回来,明潼官哥儿更甚,纪氏叫她们个个在房里造册,不必过来请安,旁人听得,女儿却是再不会听的。

“娘何事忧愁,便旁人不能说,女儿跟前有什么不好说的?”明潼伸手扶住纪氏,她知道那妓子不曾离去,也容不得她离去,纪氏留她关她定是有因由的,看着模样又不似是父亲要纳她进门,心里隐隐有了想头。

“可是那一个又折腾了?”不等纪氏说话,明潼便握了母亲的手:“娘只管照实了告诉我,她手里头有爹的什么把柄?”

纪氏身子不动,眼睛却是一阖,这一下便是认了,明潼徐徐舒出一口气儿,反倒轻声笑了出来,纪氏正狐疑,明潼却挑了抹冷笑:“她自个儿作死,须怪不得旁人。”

男人最恨的便是女人手头有了依仗,以为拿捏得他们,却不知道男人最恨这些,纵你一时拿捏住了,往后他翻了脸,且有的苦头吃。

纪氏也不再瞒着女儿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就长成这个样子,她原还疑惑明潼怕些什么,明潼的出身教养品貌摆在那里,不说万中无一,却也是官眷里头出挑的了,小时候便聪明通透,纪氏也曾开心过一阵,没个儿子,却有个这样的女儿,可她自小到大却无一日是开怀的,心里头不知装了多少事,只不说出来。

等丈夫一日变似一日,纪氏方知,女儿的害怕都是有因由的,颜连章前儿还说过,薛家那一位,因着里头女儿得宠,竟挣了个实缺,满口都是明岁考评要挪位子的消息。

他心里又怎么会不意动,那薛家女儿且还不如明潼颜色好,纪氏眼见得丈夫这样,原来那一份期待也没了。

她总想着自个儿是太过谨慎了,丈夫未必就会把女儿送进那见不得人的地方去,侯府这门亲事她这么早定心里总有些后悔,哪知道当日筹谋那些,还把他想的太干净了些。

他的主意已经打到了明湘身上,后宫同后宅也并没什么分别,既然样样出挑的长女已经定了人家,他再往下挑却找不到合适的人了。

“可惜六丫头太小了些。”这话一出,纪氏紧紧咬得牙关才能不啐出来,当着这么个男人,她还得陪了笑:“老爷说到哪儿去了,六丫头已经定了人家了。”

看着薛瑞芝也知道太子喜欢什么模样的了,他喜欢讨喜的姑娘,圆脸蛋儿大眼睛,一家子里头便只有明沅沾着边儿,她性子叫纪氏养的沉静了,模样倒是对得上的。

“老爷怎么能动这个糊涂心思,咱们如今也不必用那手段。”纪氏再忍不得,颜连章却点了头:“不错,是不必用自家的女儿,还是得跟朝中结亲才是正道。”

等纪氏知道时,他已经在外头寻访那模样的女孩儿了,调理起来送进宫去也未尝不可,薛家本来就是一双女儿,大的进了宫,小的那个请得嬷嬷在家教起来,也学着于家模样,等大的年纪大了,再把小的送进去。

已经走了歪道,想再扳回来实属不易,纪氏彻底冷了心肺,眼着这一子一女才是她能抓在手里的东西,抱了明潼:“再不许管了,总有人收拾,你只管点你自己的东西。”

颜连章因着这回事,倒觉得对不住纪氏,还得烦着纪氏往赵家程家去说合,他那洋货铺子原已经给了纪氏的,这回又拿出银票来:“六丫头的嫁妆也该办起来了,嫁回你娘家去的,总得风风光光。”

说是办嫁,可一出手就又是三万两,纪氏捏着银票都心头一跳,她知道这是丈夫补偿她的,却还是忍不住劝说:“老爷且悠着些,岂知外头没有另一个娇娘。”

颜连章冲她一笑:“不怕,咱们上头有人撑天。”他这些个银子,不过是添头,那一位拿的才是大头,我且对你说,这回退下来,下一任只怕要落到江洲府去了。”他得意洋洋翘了脚,慢悠悠吐出两个字来:“织,造。”

纪氏跟着心头一阵跳,到这态势了,倒指望他能跌个跟头,一家子都指着他过活,可再由得他这样下去,跌下来也是早晚的事,蹙得一双眉毛:“这可怎办?四丫头五丫头的事儿且得定下了,还有澄哥儿,说亲到放定,一件件总得缓着来。”

“那头便没好亲事了?也罢,你把澄哥儿的定下就是,那两个丫头,我且再看看。”纪氏心头一跳,程家这样家风正的,再往哪里去寻,只这时候不好再去触他,先把娇娘的事办妥当了,再图其它。

颜连章这几日差不多把外宅摆得个空,鸨儿原就怵他,他说失得两枚船引,是叫娇娘摸了去,鸨儿瘫在地上差点儿起不来,统共一年才只有多少,又不是千儿八百的一时觉察不出,去岁加过一回,也不过了一年百枚,她倒好,一下子就拿去两枚。

鸨儿横央竖告,只求颜连章放过她一回,颜连章迫得她吐出许多钱钞出来,说要送娇娘见官,鸨儿自带了女儿赶紧往外地赁房子去,一家子搬得空了,带出去的东西,一样样的查看,连着月事带子,都拆开来看。

这番查捡,不独鸨儿信了,连着别家也信了,暗地里啐得娇娘一口,各家关得门去,颜连章纵为笑谈也得把那东西寻出。

一块块青砖地的摸,却还是没寻着,他失得耐性,等回家想着把娇娘拉出去,到城外头寻个地方办了,纪氏却对他道:“她怕是有了身子,老爷去看看罢。”

颜连章听见这一句,却不以为意,挥了手道:“也不必你的人,你只管叫人收拾了东西,便说送她到城外去安胎,我来办。”

纪氏打了个抖,手心冒汗,湿得握不住杯子,已经深秋了,身上却一时热一时冷,掌手烫得直冒火,头皮一层层的发麻,知道丈夫说的这个办是什么意思,把牙一咬,叹道:“送出城也是好的,可要备养娘嬷嬷?”

颜连章原还在吃茶,把眼儿一抬,似笑非笑的睨了纪氏一眼:“你不须管了。”纪氏还蹙得眉头:“这孩子上不得族谱。”

“我知道。”颜连章淡淡一句,倒有兴致说起吃的来:“上回那个野鸡肝儿我吃着不错,叫厨房里爆个肝儿来,炸得酥些。”

纪氏早在头一句就明白颜连章的意思了,可她还忍不住出声相问,不论是真是假,他脸上半点儿顾惜都不曾有,纪氏也知那不过是一个妓子,这妓子便是怀了,也不知道是谁的种,可她却还是心底一凉,听见丈夫要炸肝儿吃,扭过身子不去看他,借着续茶的动作深吸一口气:“老爷倒会挑,庄头上才刚送了鸡鸭来。”

娇娘那头自有喜姑姑去办,告诉她去城外头养胎,再造个身份好进颜家,娇娘自以为得计,还说那东西就是她最要紧的嫁妆,带得翠儿收拾了东西坐上大车,出了城去。

过得几日,颜连章拿回个包袱来,拿油布儿紧紧裹着,伸手一抹一手绿苔,他把东西交给了纪氏:“你仔细收着罢。”

纪氏知道这东西是什么,除开包袱,里头还有一张身契,摆在桌上久久不伸手,收回目光冲颜连章笑一笑:“老爷今儿是不是还吃爆肝?”

颜连章砸砸嘴儿:“炸得酥些。”

第175章 木樨香茶〔捉)

那本帐册,纪氏锁得牢牢的,压得死死的,除了夫妻二人,再无人知道,拿了娇娘的身契交给乐姑姑,让姑姑记在册上,接着又从帐房里支得十两银子,发送了她。

十两银子里头置薄棺,办丧品,还有些香烛黄钱白幡新果,再往庙里烧得几卷经,下边收拾尸身的人糊了口去,还得破了钞出来买酒割肉,草草办过了丧事,喜姑姑回来往纪氏耳边耳语,她倏地睁开眼睛,手指甲紧紧嵌在肉里:“真个有了?”

连着翠儿的命也没饶,颜连章一并“办”了,给她戴了个忠仆的帽子,说是伺候的主家死了,她打小陪着长大的,撞了棺材死的,把她也装裹了,随身带的东西有陪下去的,也有烧了的,颜连章把事儿抹得干干净净,这才放下心来。

连着那处宅子,也都卖了,再不能往那地界去,那一家子的鸨儿妓子俱都往外头寻活路,先还有人谈起来,再后来便无人知晓了。

纪氏也不问那册子是从什么地方寻出来的,她能想得到藏在水里,也怨不得颜连章这翻天挖地也找不出来。

喜姑姑点点头:“头七就发送了,太太安心罢。”到听见喜姑姑说娇娘这是真有了,心底一阵阵的蹿了寒气上来,捂了嘴就要吐,喜姑姑托得盆儿等她干呕半日,她才往后一躺,连热茶也不吃了,摆了手:“去庙里多烧几卷经。”

虎毒尚且不食子,纪氏冷得直打抖,睡在身边十来年的人,忽的成了恶鬼,她搓得胳膊,卷碧立时拿了软毛毯子过来:“可要给太太换上毛料?”

纪氏还只觉得心口发凉:“换上,把这帘子帐幔俱都换了,给屋子里头再加个炭盆子。”才刚进十月,这会儿的才将将烧起炭来,卷碧也不多话,应一声下去吩咐了小丫头。

两个丫头搭得木头架子进来,里头的铁盆已经烧着红炭,纪氏这才觉得舒坦些,心口还只犯恶心:“说我身上不舒服,不必叫她们过来请安了,夜里自家吃喝了就是。”

喜姑姑才应一声,纪氏便道:“你去告诉六丫头,下元节的礼该预备起来了,旁的不说,豆腐包子她得蒸上些,后儿就有船往锡州去,她那儿有什么捎带的,一并带过去就了。”

“太太真是疼六姑娘,我这就去,太太歇着罢。”喜姑姑脸上还笑,往香炉边上拿出一块香料来,切得半角扔到香炉里,眼见得纪氏阖了眼睛盖上毯子,这才往外头去了。

定了亲的男女,四时节礼就该按着亲家来走,下元是祭祀祖先的节日,跟冬至又不一样,这一日还要放河灯,扎纸船的,还得做些点心分送亲友,到得纪氏这里,既是娘家又是亲家,东西就更不能少了。

喜姑姑于娇娘这事儿知道的颇深,心里也猜测过为甚是老爷要了她的命,知道怕有不妥,也不敢往外说,把嘴儿封的严严的,怕给一家子人都惹上祸事。

这可真是一尸两命,看着鲜花骨朵似的人,说没便没了,说是往城里来的时候翻了车,车夫倒是扔下车跳开了逃命,里头的人,头都叫沟里的石头砸扁了,连车带人的拖出来,哪里还有命在。

那车夫见势不妙蹿上山就逃了,等尸首抬回来,翠儿一见就知道自己也活不了了,又是哭又是跪,又有哪个怜悯她。娇娘原想作个局金蝉脱壳,看管的人不断,她骗了翠儿说是大妇吩咐的,她要出得门去往衙门里寻着颜连章,见着了他就好了。

翠儿哪里知道究竟,跟娇娘换了衣裳,娇娘又说要带些东西给往日里相好的姐妹们,翠儿又信了,还巴着她早点儿回来,拿一根金簪买通了守门的,哪知道颜连章专在这儿等着她。

她是想把那东西拿到眼皮子底下傍身,总归有了孩儿,哪里知道颜连章根本不把她肚里这块肉当回事。

喜姑姑心底念得几声佛,若是不起恶念,也不会有这等事了,可怜太太叫吓成那个样子,她紧紧衣裳,这事儿外头总有闲言碎语,可死了一个妓子,鸨儿都跑了,谁还为着她出头不成,不过当作趣闻一桩,说过了便丢到脑后。

可后宅里头这池子水却没这般容易就静下来,娇娘在颜家几日,扯得绸罗作了衣裳,又是要鸡又是要鸭,什么好吃得什么,旁人少有打听的,张姨娘却知道的清楚,她这回又是一猜就着,跟明洛两个咬得好几回耳根子:“得亏你没上手,家里的姑娘都疯魔了不成,啧啧啧,你可给我离那个大的远点儿,划了你的脸可怎么好。”

一面吐瓜子壳儿一面叹:“倒真是个厉害的,一个大一个小都厉害,怎么偏你是个敲不响的锣?这又是鱼又是肉又是金又是玉的,莫不是,怀上了?”

她说这些也不定就要人应,不过嘴巴闲不得而已,明洛一句也不应声儿,索性由得她自个儿猜去,可听见说怀上了,她手上一抖,指尖儿戳了个孔儿。

张姨娘“哎哟”一声,抓过来吮了,要给女儿包手,还拍她一下:“多早晚你才长长心眼子,得得得,要不是我跟着你后头转,你一早就那两个吃了。”

张姨娘因着女儿得了一箱子好东西,倒没嫉妒那后头来的,还猜测着什么时候就要摆酒,还想着要拿出一匹织金的花缎子裁衣裳,明洛却惴惴的:“姨娘急个甚,再没这容易的事儿呢。”

明潼那个样子,像是要吃人,怎么还容得她这样进门来,张姨娘却哧一声:“胳膊还能拧得过大腿不成?老爷到底是老爷,太太也不能一手遮天的。”

她心里实是有些幸灾乐祸,家里有一个苏姨娘了,又来一个,太太不定怎么闹心呢,可等她乐过了,又愁起来,本来就是僧多粥少,再来一个,她就连口汤都吃不着了。

等娇娘挪出院子去说是安胎,张姨娘便倒抽一口气儿:“要死,太太还真个压过了老爷不成。”她说这些个半点没避着女儿,明洛晓得事有因由,想着姨娘这张嘴儿,也不敢告诉她半句,只道:“瞧见了罢,可不能再胡说。”

等娇娘的死讯吹风似的透进来,张姨娘反不敢说话了,她捂得心口,急巴巴的叫丫头置上香炉,供上观音像,说要替纪氏祈福,真个每日烧起香来。

连着安姨娘竟也好了起来,她原来躺在床上少动弹的,一日能下来走一回就算好的,针线也已经许久不动,总归明湘这里又没短了她什么,听见要进新人的消息,心里头也不是不高兴的,还暗暗的想过纪氏也有这一天,到娇娘怀着胎死了,她当天就坐了起来,不仅坐起来了,还叫人拿了缎子出来,重又开始给纪氏裁起小衣来了。

这里头变故最小的还是苏姨娘,她小心安分惯了,知道要进新人,还悄悄出得一口气儿,那么个折腾法儿,她实受不住,进得新人有人分宠出去,她心里还巴不得,哪里知道竟死在外头了。

纪氏一时之间又成了这些妾眼睛里的洪水猛兽,太太到底压过了老爷去,动一个怀了身子的女人,老爷什么话都不曾说,竟还补给官哥儿明潼东西,又说官哥儿的生日要大办。

官哥儿的生日是水官节后一日,既要大办了,家里已经开始预备起来,几个姐妹又聚在一处商量着要送些什么。

连明洛都不曾提起娇娘的事儿,大伙儿都知道这事儿过了就过了,再不能提及,明洛开了盒子拿出几串儿香球来,一人给了一个:“这是木樨香珠,外头买来的,倒是真个拿桂花做的,上回沅丫头说要,我便叫人往外头淘换来的。”

这东西寻常货郎担子上也有卖,只没那许多真花,虽香的久些,香味儿却不如这个,明沅立时拢在手上:“多谢五姐姐记挂着。”

正说笑间,喜姑姑进来了,她先要行礼,可哪一个也不敢受她的全礼,拉了她往榻上坐了,点了木樨香茶来,喜姑姑啜得一口便笑:“再几日家里有祭的,又有官哥儿的生日,我看这意思太太是不想大办,姑娘且别急。”

不想大办的意思谁都明白,那头才刚死了一个呢,明沅点了头:“姑姑来一回,可是想吩咐下元节的事儿?”纪氏信佛不信道的,下元节却是道家节日,往年也不曾大办过,这回倒办的比之前都要隆重。

几个小姑娘学得这么久的管家理事,也能开始帮手料理家事了,纪氏听说是身子不好,有些能捎手做了的,自然也要相帮。

喜姑姑笑一笑:“那倒没有,东西都是齐的,只开库拿出来就好。”她别有深意的看了明沅一眼:“是往纪家送的东西,太太吩咐了,让六姑娘亲手做了送去,锡州那儿有什么要送的,也一道送了。”

重阳节的九层重阳糕就是明沅做的,这回又要她做,这便有些奇怪了,明洛咬得指头看她一回,明湘也是一惊,明沅却大方应下来:“原也是该的,等我列个单子叫太太过目,看看还少些什么。”

喜姑姑说得这句就要走:“我前头还有事儿,便不留了,太太那里不传饭,姑娘们要什么只管往厨房去说便是。”

明沅送她到院门边,喜姑姑往里头看一看,捏捏明沅的手:“早些说了好,捂着瞒着,才成愁。”

明沅冲她一笑:“我省得,无事的,姑姑且去罢。”喜姑姑笑看她一眼,这方去了,等她回屋,就见两个姐姐神色各异,明湘捏了帕儿不则声,只咬着唇儿看她,明洛却已经双眼含泪,扑上来搂了明沅就抽鼻子:“这怎么好,那个,竟想这样害你!”

明沅一把接住了她,明湘也是一怔,她先还想着自家未定,怎么也该轮着明沅去,再听见说锡州的东西,还能有什么东西,自然是给纪舜英送东西去,心里一涩,这才看着明沅,哪知道明洛已经哭了出来。

明洛抽抽哒哒个不住,一口咬定了黄氏没安好心:“你们俩差这许多,上回又打得那个短…华表哥,她还把你聘回去,定是没安好心,想着怎么折腾你呢。”

她差点儿就顺着嘴儿把短命的王八崽子说出来了,明沅叫她说得这句先是一笑:“别哭啦,我都没哭呢,我不怕她的。”

明洛听见明沅说得这话,急得一指头戳在她额头上:“你这个呆货,进得门去她就是婆母,要磨搓你再不费吹灰力的,你赶紧去求太太去!”若是定给纪舜华,那就跟明沅说的,黄氏折腾她,她就折腾黄氏的宝贝儿子,哪里知道这个大舅姆凭般歹毒,竟把明沅配给了纪舜英。

明沅哭笑不得,赶紧拍她一回:“好啦,别哭,成什么样子了,我们夜里要个酒吃好不好?”

明湘也立起来,往毛巾架子边去绞巾子,给她抹得脸儿:“你真是,忘了你叫六妹妹什么了?还有太太在呢,她吃不了亏。”

明洛经得这回的事,给明沅起了个诨号叫“沅大胆”,明潼不怕,她竟也不怕,两个人联手把娇娘治了,不提后来如何,前边这段总叫她敬佩的,这会儿脸一红,嚅嚅着不说话了,明沅却立起来,叉了腰道:“可不是,我说了不怕,就是不怕的。”

第176章 火晶柿子

明沅同纪舜英定了亲的消息,到得此时才在后宅里头传开来,连着苏姨娘也才知道颜连章说的人竟是纪氏的娘家侄子,她哪里还能坐得住,抱了明漪就往纪氏上房去。

带得自家做的腌菜还把一套绣花小衣,明漪已经会说话了,走路虽还不太稳当,话却说得很好,圆墩墩的身子,藕节样的手臂,因着天凉了穿的多些,站定了就迈不开步子,纪氏伸手好几回,她只急得喊太太,涨得脸都红了,就是不敢迈步。

纪氏掩得口笑一回,让苏姨娘把明漪抱过来坐到她身边,摸摸她圆润的身子,叫六角剥了火晶柿子给她吃。

纪氏身上有些不好,这不好怕是心病,她自家也知道,自打娇娘怀着孩子死了,她这心里头怎么也过不去,每回想起颜连章那么轻描淡写的笑着说要吃炸肝儿,就觉得这男人怕是心肺五脏都烂坏了。

索性就说病了,躲起懒来,前头的事有女儿帮着料理,后头这些个姨娘,也一个个都转了性子,安姨娘那儿的玉屏还来报说安姨娘的病好得许多,想往上房请安来了。

纪氏先是晾着她,等她作好作歹说病了,便由得她去吃药折腾,知道她这是三分病装到了七分,也不去拆穿了她,不往跟前来显眼,她又能翻得起什么浪来。

张姨娘也是一样,她是个嘴碎爱打听的,嘴巴是坏,人却没什么胆子,这回更叫吓得缩在屋子里头,好些日子不往各处去蹿着打听事儿。

纪氏知道她们怕的是什么,娇娘这事儿只怕是算到了自个儿头上,哪里管你男人在外头胡作非为,只出得事儿来,背黑锅的总是女人。

她也不耐烦跟这个姨娘扯个明白,倒不如就叫她们这么老老实实的才好,苏姨娘一把孩子抱了来,她还当是什么事儿,哪里知道她放下明漪就磕了头。

纪氏知道她为着明沅的事,把手一挥:“作这个样儿干什么,赶紧起来了,我如今病着,你纵有什么,只管侍候了老爷就是。”

这样的男人真是脏到了极点,纪氏再不耐烦留他,门子里的女人有几个是干净的,不说是正经宅门里的大妇,便是平民见着也能啐得一口,为着的便是卖皮肉,不干净,哪里知道这不干净里头还有更腌脏的。

那本帐册,纪氏打开来看过,颜连章自家也有小帐本,一笔笔记在上头,一桩桩都不是小数目,他记的是数目,哪里知道娇娘竟还把何人说得何事写了下来。

这是她门子里头存活的法门,颜连章提得一句,她便能把这些个沾亲带故的都说出来,不意她竟存了这许多,快织成了一张网,得亏早早治死了她,若不然拿这网一套,颜连章再无活路可走了。

这本帐册这才留了下来,颜连章干脆自家也记了下来,纪氏却是越看越恶心,娇娘还把自家待得几回客写在里头了。

如此她看苏姨娘也有些可怜,再怎么她也是个清白身子,想着余下的儿女都得了东西,只明漪因着年小不曾得着,干脆补了一箱子:“六丫头很好,你也不必操心,家里人同她都熟识。”

说得这一句,苏姨娘已是感恩戴德了,年纪差些怕什么,丈夫出息才是真,明沅往她房里去,她便把纪氏赏的东西挑好的出来给她:“这些个你全收了去,往后好跟着你出门子,你妹妹弟弟总归还有的。”

明沅赶紧推了不要:“姨娘这是作甚,我早早定下来了,存东西的时候有的是,再不必从姨娘牙逢里挤。”看看明漪翻身子躺到床上,两只眼睛溜溜转个不停,伸了指头逗一逗她:“便是沣哥儿,姨娘也不必留,全给妹妹攒着就是了。”

“她有她的,老爷那儿,还有呢。”苏姨娘算得是后院里头得宠的了,因着明沅这门亲事,颜连章一来更是吹茶抱脚无所不做的,颜连章赏下许多东西来,有的是他自身上撸下来的,有的是银袋里摸出来的,苏姨娘十两二十两的攒着,到得如今点一点,也有近千两的身家了:“老爷手松,我这儿三瓜两枣的给你存着,太太那儿的东西都有准数儿,这个你拿去也无人知道。”

明沅知道再说也是无用的,干脆点了头:“我那儿存着不放心,姨娘替我存着我就是了,等要用时,再给我。”

苏姨娘立时点头应了:“我不单给你存着,还有沣哥儿,小囡囡呢。”她攒下的确不止这数儿,却想着每个儿女都要分些,看着明沅就又心酸又高兴,她自来不曾为着女儿做过什么,连着亲事,也是明沅自家挣来的,心里觉得对不住她,十二分的想补偿,见着明沅做过来的小衣裳便问:“那边儿,可预备了没有?”

“已经做得了,跟着船送到锡州去了,太太有吩咐的。”明沅说一回自家,又拿出一幅沣哥儿画的画来:“这是前儿才得的,先生都夸他画的好,我想着给姨娘来看看。”

苏姨娘展开画儿看个不住,手指头一点点摸过去,沣哥儿再叫明沅带着,也还是跟苏姨娘不亲近,他待安姨娘跟明湘也是一样,都不能放下心来撒娇似的,苏姨娘还更好些。

苏姨娘拿了画儿就说要到外头去嵌屏,就搁在柜上,天天都能瞧见,明沅笑一笑:“这还不算顶好的,等沣哥儿再学一段儿,真能给姨娘嵌屏用了。”

回去的时候也带了些个腌菜,苏姨娘做的与旁人不同,她最会造酱菜,原是没想着这茬,叫明沅提点了,赶紧做起来,连着上房用的小菜也是她自家动手腌的,光是姜片就是冰姜蜜姜甜姜三种。

那个糟物更不必说,她这儿做得了,连着张姨娘都想要了去就酒,她们母女就爱这一口,明沅还特意送了去,明洛吃一口要赞个七八声。

纪氏见着她老实了,也是有意抬举她,总归几个女孩儿要学厨,大厨烟熏火燎的不能去,单给她们腾出个小院来,让苏姨娘指点她们造汤水。

明沅才刚出得落月阁的门,后头柳芽儿九红抱得坛子,才走到花园里,那洒扫的赶紧过来帮手:“哪用姑娘动手的,叫一声就成了。”

能嫁回嫡母的娘家去,在颜家便是对着明沅最大的肯定了,纪氏是个什么性子的主母,下头人哪会不知,肯把六姑娘嫁回娘家去,那便是桩桩件件都十分满意的了。

下人自此更加精心侍候,看门的洒扫的,连着厨房里头抬水送菜的,往常过来总是伸手要赏,如今倒很有些不敢接的意思。

明沅也还是按着原来的赏下去,下人一月能挣几个钱,院里头当差的丫头还好些,那些个洒扫的也不过五百钱,金陵物价不比穗州,下人们就住在颜府后头的夹道里,院里头当差的有饭吃有衣穿,那无差可当的又怎办。

还有送一个进来养着一家子的,这上头明沅再没短过她们,箱子里头铜钱总是满的,便是才来当差的柳芽儿,屋子里有些个点心也无人同她争,好叫她包了回去给老子娘吃。

能到六姑娘屋里当差,那是大造化了,原来亲事未定,如今一听要嫁的是纪家,那一位还是少年秀才,更是满口的夸个不住,说她是前世修来的,该享这个福分。

阖府里头看过去,虽说明湘明洛还未定亲,可那些个老油子也俱都知道这两位的亲不会比明沅更好了,柳芽儿家里因着出过一个琼玉,很是得人奉称过一阵儿,琼玉是太太房里的丫头,家里有到了年纪的女儿,往她那里说项进院,比往乐姑姑那里还更便宜些。

只琼玉是个老实性子,再不敢揽得这样的事儿,又有一个比她嘴皮子活络的琼珠在,别个奉称一阵见得不着旁的好处,也就散了。

到得柳芽儿这头,那起子人便又来了,见着她家里吃喝俱全,上边发下来的花酱也有分回来的,啧了舌头赞叹:“到底是跟着姑娘们的,这东西咱们就可就少见。”

说得一车好话,柳芽儿俱都应下来:“我帮婶子问问院子里头的姐姐们,若成再给婶子回话。”来求人办事自然带得礼,柳芽儿收了这一筐鸡蛋,把花酱分出一半去:“带回去调了水儿给姐儿们吃。”

她家这位婶娘,总还在姐姐过世的时候帮衬过一回,如今也只余下这门子亲戚了,可柳芽儿也知道明沅那里轻易并不进人,别个托到她这儿,她便把事儿截了,带回来的东西倒有一半儿作了人情。

此时见得别个上来巴结,九红还奇,她先笑了,别个献殷勤,小事上头便接着,她把坛子一放:“多谢姐姐了。”

等回得院里,采薇见着便笑:“咱们姑娘这儿原就人不断,如今倒好,门坎不出三天就要磨薄一层了。”她一面说一面拿指了里头的东西:“姑娘去点一点,看看还少什么。”

明沅想了半日给纪舜英做些什么好,总归往后要嫁,不如此时就尽心起来,她倒是想做,可既不知道他身量多长,也不知道他脚寸多大。

这个又是黄氏给挖的坑,定了亲就该把鞋子衣裳的尺寸全送过来,不独是纪舜英的,连着黄氏跟纪怀信的也得一并送来,若是讲究些的人家小姑子也要得着一份。

明沅些须都无,老太太的东西尺寸倒是齐全的,可旁人的还真没有,结亲的时候纪氏同黄氏两个已经扯破了脸,纪怀信千肯万肯的,黄氏却能在里头弄巧,衣裳便是一样。

她干脆含混过去,在外头又好说都有媳妇的人了,一件针线都不曾穿上,左右还不曾抬了礼来,纪氏也不理会她,似如今这样,纪家颜家摆在一块儿,哪个又会来说她的不是。

以为打的是明沅的脸,矛头还不全指着纪氏,纪氏手上事情一多,实不耐烦再同黄氏扯这个皮,到得明沅这儿,便是她真不知道该给纪舜英做些什么了。

想了半日这才想着做袜子,袜子这东西估摸着也就能做了,冬天就快到了,也不知道他是住在外头,还是住在书院里,山上落雪定然比下面更冷些,明沅把这袜子纳得厚厚的,想来想去,又做了一双里面烧的睡鞋。

等她再想装上酱菜,采薇几个便立在墙角咬了帕子哧哧笑个不住,挨在一处咬耳朵,明沅把东西点过一回,抬起头来才看她们笑,先还不知笑个什么,等回过神来自家也笑了,把酱菜抹了去:“这东西也不好带,就把这个包起来送过去罢。”

东西送到纪氏那里,她开得包袱看了,这才想起黄氏还没把尺寸送了来,此时也懒怠再动,想了回把苏姨娘送来的糟鸭信糟鹅掌都装上些,还给纪舜英捎了二十只风鸡二十只咸水鸭,使了船往锡州去。

第177章 咸水鸭

纪舜英去锡州读书在纪家人眼里实是无奈,旁人只当他是外出求学,可纪家哪个不知他是叫黄氏逼的没地方可呆了,这才往外头去,原只当他是躲清净去了,等他中了县试府试,再回想起来,这个吃了亏的,可不是处处得着了便宜。

为着纪氏那番作派,他还得了个孝子名声,嫡母磨搓他,他只忍气吐气,那知道的还叹几名芦衣顺母,是纯孝之人,哪里知道黄氏背地里咬碎一口牙。

纪家为着他通门路,还在特意在锡州当地买下宅子,纪老太太亲自安排了她陪房的孙子跟了去,就跟着姓纪了,就叫纪长福,四十来岁的年纪,跟着去料理纪舜英的吃穿,把老婆也带了去,赁下一个小院子来,学里放假的时候也好有个存身的地方。

原来这譬如发配,若不是黄氏把得家业,老太太身边的人,怎么也该拿个管事当当,纪老太太不欲跟儿媳妇孙媳妇相争,她的嫁妆产业自有人打理,余下的便帮着跑个腿打个杂,到得纪长福这辈儿,原好好的管着个小庄头,发配出来陪少爷读书,可不是从九重天掉到泥地里了。

既接得这份差事,只得捏着鼻子认了,纪长福的娘到有见识,这个年纪了还柱着拐打他一下:“那可是少爷,这辈里的头一个,你跟着他就是福气,等他年岁大了读得书作得官了,你再想出挑,凭你这个年纪还能有什么想头!”

纪长福心里到底不忿,跟着黄氏才有好处可沾,跟着这么个发配出去的少爷,便他能理事立得住了,他也五六十了,老都老了,还有什么用处。

哪里知道纪舜英读得几年书竟中了秀才,纪长福这下子回过味来了,阖府里看一看,跟着谁也没跟着纪舜英长出息,当日他说要寻书僮,纪长福还往外头去买了,自家儿子虽然年纪大了些,便不当书僮,也能当个长随。

他才一开口,纪舜英便给拒了,他嘴里还叫一声长福叔:“这么点大的院子,怎么住得一家子。”纪长福的儿子都要成家了,纪舜英在这头读书的,难道还能单给这一家门再典个小院儿住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