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长福这时候后悔也已经晚了,他也摸着些纪舜英的脾气,这就是个软硬都不吃的主儿,你若先时待他好了,他自分辨得出,若是巴结了他求着什么,他便不拿你当一回事了。

新买上来两个书僮人精一般,晓得他们这辈子只有死跟着纪舜英才能出息,原先在锡州不知道,回了一趟纪家也明白过来,那里头大妇厉害,横挑鼻子竖挑眼的,只有跟着哥儿,他们两才有好日子过。

凑上去十二分的殷勤,原来就通些文墨的,如今纪舜英成了秀才,也有些拜帖礼帖送上门,既识得字,便把这些个分门类收拾归整起来,铺纸磨墨,渴了倒茶,饿了办点心,到把纪长福挤在后头,他先时还跟这两个僮儿置气,再往后见着纪舜英也不过平常,倒把气平了下去,晓得这一位讨好也是无用,还不如就本分行事。

纪舜英除开置下的小院,在书院又有住处,若是功课紧要时,便不回来,纪长福倒乐得跟浑家两个烫一壶酒,切点儿酱肉就花生吃。

昨儿一夜大雨,纪舜英便在书院并不回来,他早上亲往书院跑了一回,夹得油伞送去,又置办些吃食一并送到书院,知道纪舜英这几日都不回家,倒清闲起来,置下炭柴等物,算着日子家里的银子东西也该送到了。

这一回又是颜家送来的东西比纪家的先到,外头下的这样大雨,时不时打得几声雷,他搓了胳膊正要再给自己倒杯酒,外头有人拍起门来,纪长福还懒洋洋的应一声儿,待知道外头是颜家的,赶紧趿了鞋子去开门。

箩筐上头都盖得油布,到底还是湿了些,纪长福收得礼单子,清点了数目,叫浑家把吃的收拾着挂起来,厨房立时堆放满了,纪氏还写得一封信来,里头有澄哥儿一封信,纪氏的无非是关照他吃穿,澄哥儿却问得些学问上头的事。

纪长福也识得几个字,知道这里头还送得银子等物,虽是年年都送的,今岁却又多得些,他也知道关窍,原来是晚辈子侄的,这个当姑母的且还照应着,这会儿都是女婿了,自然只有更精心的。

今儿雨大,便留得送货的住上一夜,等着明儿再送他们去码头,若还下雨,且得等雨住了才好行船。

纪长福置办得几个菜,又开了一坛子酒,几个人都喝成个大红脸儿,夜里泡了脚儿同老婆说道:“咱们家这个姑姑,还真是菩萨心肠了,怪道好事儿都落在她身上呢。”

往金陵回的礼,可不是纪长福在办,纪舜英往纪氏那里送了甚,又往黄氏那里送了甚,他心里门清儿,他既是老太太的人,对黄氏自然不满,砸巴着嘴儿道:“当家的太太真个不开窍,如今就这模样了,往后要是把那事儿捅出来,可怎么好。”

他老婆啐得他一口:“可不许混说,少爷在别个那儿知道什么咱们管不着,可再不能从咱们俩嘴里听见,老太太忌讳这个,可别到老了丢了几辈子的脸。”

纪长福吃得几杯觉得酒多了,老婆点来的茶也吃不下,摸得炕头上的花生米抓一把往嘴里塞:“你且等着罢,少爷总有一天要知道,那一个连骨头都叫野狗叼没了罢。”

女人家心软,听见这句念得一声佛:“真是罪过,好好的,便容下一个姨娘又怎么。”两个说得会子话,这才熄了灯。

第二日雨竟还不停,一层秋雨就是一层寒,纪长福留得送货的再多呆一日,自家拎得咸水鸭子跟风鸡往东林书院去。

书院倒并不在城外,而是在城中,就在俪湖边,这一地多开书肆茶楼,卖得文房四宝野史传记,一到得清晨,便有读书声入耳,跟着外头挑了担儿的小贩叫卖声应和。

因着天儿阴恻恻的,这会儿倒没几家开着门,在此地做的都是学子生意,书院也跟和尚庙似的有早晚课,这会儿正是早课,早课毕了,书院大门才开,纪长福来的早了,寻个茶肆坐着,店堂里便只他一人,小二端了热茶上来,又甩了毛巾子挨在窗上打起瞌睡来了。

一等书院门开,便有书僮出来买吃食的,街角生意最好的就是豆腐脑,这东西热乎乎一碗下肚,越是冷雨天越是熨人肚肠,加得香料虾子碎肉沫儿,切点葱花芜荽,端进书院刚好也不烫口了。

纪长福正遇上了出来买豆腐脑的青松,好好的书僮,非得给纪舜英起了个道童的名儿,一个是青松,另一个便是明月了,他见着纪长福又看见这许多东西干脆先叫店家做起来,拎了东西带着纪长福往书院里去。

一路走一路还道:“咱们少爷的文章又叫先生夸奖了,先生要带了他去锡山诗会呢。”纪长福只知道这是读书人的玩意儿,却晓得定是好事儿,嘴里应得两块,见着了纪舜英,他正在窗边读书,这一圈儿俱是好房舍,全都换了玻璃嵌过,他坐在窗边读书,纪长福进来先行个礼:“少爷,姑太太送东西来了。”

咸水鸭子四处分送一回,带来的酱菜肉酱留得配粥,纪长福略顿一顿,又拿了个布包出来:“姑太太还送得鞋子袜子来,想着这两天天潮,也一并带来了。”

纪舜英先时一怔,纪氏送银子是有的,一年的冰炭俱都捎了来,说是冰炭,却是折了现银送来的,除了笔墨也不曾送过衣裳,他少年人长得快,衣裳或长或短,再改也不方便,不如就在当地置下现成的来。

听见袜子鞋子便知道不是纪氏的手笔,他手上握得书卷,也不搁下,点一点头,由着明月收了去,青松往外头又买了豆花来,纪舜英把书签儿挟在里头,掖了袖子吃用,明月看了茶,纪舜英问了几声,纪长福便告辞出来。

哪个都知道少爷定了亲的,只当这个是纪氏教养出来的,总归得了他的眼,哪知道也不过寻常,纪长福把撑得伞儿一路沾雨带珠的回家去了。

纪舜英把送来的吃食分送些给师长同窗,自家留得二只下来,他倒不馋这个,只为着离开故土便不再尝得这味儿,黄氏那里送来的东西,银子是不敢少的,东西却自来也无。

因着天雨,便挟得书册往书院后头的丽泽堂去,三两两正坐在屋中,有翻书的,也有对论的,纪舜英在里头年纪最小,书却读得冒尖儿,可因着年小却有些格格不入的意思,干脆也不停留了,往后院的石亭中去。

吹得冷风细雨把早上看的书又默背一回,坐而忘时,到得天色渐暗了,这才往住处去,踩着石阶下来,一脚踏进了泥水里,回去半幅衣裳都湿了,青松去厨房讨姜汤,明月打了热水给他烫脚。

换了身干爽衣裳,到穿袜子时,想到颜家送来的,拆得布包一看,里头齐齐整整做得九双袜子,针线细细密密的,布料厚实,纪舜英套上去捆得带子,再去试那双睡鞋,是拿了皮毛做的,外头是皮,里面是毛,鞋子穿着有些紧,裹得实了,不一会儿就暖和起来。

纪舜英也不说话,明月还问一声:“少爷中午想吃什么?”书院搭伙的饭食难吃,有些余钱的,俱到外头买进来用。

纪舜英踩着睡鞋站起来,脚底又干又暖,叫明月剪一段绳子来,伸了脚出来,比着脚寸长短剪下一段儿:“叫青松办些土仪吃食作回礼,给几位妹妹们都办一起,这个是给六妹妹的。”想了想又看明月,皱得眉头:“你也不要叫明月了,改个名儿,叫绿竹。”

下元节前,纪舜英的回礼便送到了颜府,姐妹们俱是水粉胭脂,再不就是竹胎篾器,独明沅的那个漆万字小竹箩里头,比旁人多了一段草绳子。

第178章 清蒸酒酿鸭子

姊妹几个都知道她是定给纪舜英了,这回纪舜英回礼,明湘且不好意思看,明洛却兴兴头头的过来了,她那儿才得着,就赶紧到小香洲来看看明沅得着什么。

“五姐姐怎么这会儿过来?”明沅笑着叫柳芽儿上茶,明洛也不答她,才刚坐下就伸头往桌子上张望,看得半日东西都是差不多的,只竹箩儿编的花样子不同罢了,既没多精致,数量也一样。

连着胭脂粉盒儿也都是一样的,明洛打开盒盖儿一闻,鼓了嘴儿道:“大表哥也真是,怎么送的都是一个味儿的。”

明沅自然知道她是来干嘛的,这是八卦来了,看她这模样就笑:“怕是叫底下人办的,他那儿要么是书僮,要么是老妈子,哪个来办这些东西。”

明洛嘴巴一翘:“瞧瞧,这就帮起来了。”托得茶盅儿啜一口,抿了嘴儿皱了眉,脸跟帘子似的又放了下来,这么看着大表哥待明沅也并没多上心的。

想想大姐夫,那时候给了大姐姐多少好东西,不说多贵重,却是时时放在心上的,时新的宫花花钗,风筝画儿胭脂粉盒,新鲜的花骨朵儿,数一数两只手都点不过来,怎么到了大表哥这里,便什么新奇的也没了。

她还是忧心明沅嫁过去叫婆婆折腾,张姨娘在屋子里头可已经幸灾乐祸过好些回了,先是张口叹明沅的亲事有多好,接着便又酸两句那样的婆婆如何是好。

明洛原来不懂的,听了她的话也明白起来,既是已经不压着了,男方那头该按着一样样的礼办起来,请期得到成婚前,可纳采问名纳吉总能办起来了,纪家却是一点动静也无,张姨娘摇着帕子笑一回:“看看,太太想蒸喜饼还礼,都不成呢。”

明洛知道她这个性子,自来这张嘴开口就没好话,翻了眼睛不理她,官哥儿的生日要办了,她还没挑出礼来,张姨娘为着这个又置一回气:“这么点子大的哥儿办个什么生辰,你们哪一个也没大办过生辰。”

明洛这回忍不得了:“我们没办,三姐姐就办了?姨娘可省些事罢。”那个娇娘就这么不明不白的去了,连姑娘们都知道了,要瞒也是瞒不住的,办丧仪的事儿,是按着规矩来操办的,宅子里头该知道的都知道了,下元节那一日,还往寺庙里去舍了银米,专为着她跟她肚里的孩儿又再念了一回经呢。

张姨娘也想起娇娘了,赶紧念了一声佛,阖了嘴巴不再说了,鼻子里却哼哼唧唧的出气儿,为着女儿的亲事没个着落,心里怎么也气不平,可她想闹也得闹得起来,顶头那一个简直就是个活阎王,怀着身子进的门,说死就死了,自家都已无宠,还能求着谁。

过得会儿竟想通了,眉开眼笑的推了明洛一把:“你今儿怎么不去跟你六妹妹玩?贺礼的事儿也问问她,赶紧去,闷在屋里你能闷出花儿来啊?”又叫明洛不要空着手去,带几样点心,寻常都是明洛去小香洲里吃喝,这回张姨娘出手大方了:“太太今儿又不叫饭,你去,我给你叫一桌子席面送去。”

她自家也没闲着,把明洛推出门去,也带了点心吃食,又翻出两件明洛小时候穿的花袄子出来,比着看上头绣的纹样还活灵活现,年年拿晒的,看着还似的新的,拿包袱包了往落月阁去,既然太太求不得,老爷也见不着,不如就求个见得着的人。

张姨娘打的主意也便宜,总归明沅已经定了亲了,明漪又才这么丁点儿大,苏姨娘帮衬着说一句,那是再容易不过的,她自家得着那样好的女婿了,已经是个饱汉了,也得帮帮她们这些饿着的。

姨娘们套交情也不过说些缎子衣裳吃食的话,张姨娘还是头一回登门,眼见得里头气象不同,先咽一口唾沫,往那摆设香炉上头一扫,再去看床上褥子桌上的罩子,心里自然还是酸的,可再酸也还是女儿的事情要紧。

清清喉咙笑道:“我翻着几件明洛小时候的衣裳,想着白放着也是霉坏了,给了明漪倒是正合适的。”

苏姨娘知道她特意登门一回定不止是送一件衣裳,却也不提,接过来看了就点头:“这样好的料子绣工,姐姐真个舍得给我。”

张姨娘掩了口一笑,抬自家还不忘踩别人:“我又不是你隔壁住的着铁公鸡,要不翻箱子我还想不着,既翻出来了,哪有再收回去的道理。”

铁公鸡说的自然就是安姨娘了,她有多抠门,园子里就没有不知道的,想是这回经了娇娘的事儿,原来说她下不得床的,竟能走动了,人瘦得一把骨头,原来再怎么瘦也不至脱了形,这会儿颈上的皮肤都皱巴着,人看着也恹恹的,只那吝啬的脾气却怎么也改不脱。

如今还是明湘常叫了吃食给她送去,若是她自个儿吃,还是那些鱼虾,又怎么养得出肉来,那么一沙锅的鸭子汤,她能吃上两天。

苏姨娘跟她一比,过的就是神仙日子了,颜连章常往她这儿来,菜式自然又不一样,她这里要个什么厨房送的也快,日子跟纪氏自不好比,跟几个姨娘比起来却要好的多。

张姨娘逗得会儿明漪,又夸了回苏姨娘的衣裳头簪香料,一样样的夸过来,又装个亲热的样儿拿手肘捅捅苏姨娘:“倒得恭喜你,六丫头定了这么一门好亲事。”

苏姨娘听见女儿就笑个不住口:“哪儿呀,是她自个儿的造化。”可不是造化,这样的好事且还没落到旁人身上呢,张姨娘心里酸着,嘴上却道:“可不是,我那五丫头,还不知道落在谁家呢。”

苏姨娘也不是蠢人,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哪里还会不明白,她跟张姨娘两个原也明争暗斗过,她被打发到庄上,又挣扎着回来,经得这些年,原来那些鸡毛蒜皮的事儿早就淡了,听见她这样问了,接一句道:“姐姐也不必太忧心了,太太的性子摆在那儿,万不会错的。”

张姨娘听得这一句,看看边上无人,才叹一口气出来:“你是老实的傻了不成,那一个事儿就不曾听见?”

“那是她不老实,老实了,也就没这事儿了。”苏姨娘说着咬一块芙蓉花糕,心里越发觉得明沅说的对,她自又得宠爱,往她这头献殷勤的人怎么会少,苏姨娘一是记着前事,二是怕女儿儿子叫拖累了,等到娇娘说没就没了,她这才胆寒起来,明漪还这么小,若她真个得志便张狂,大的两个一个定亲一个读书,小的这一个可怎么办。

这句张姨娘倒是认的,她扯扯苏姨娘的袖子:“烦着妹妹帮我问一句,就一句,我这心挂着总放不下来。”

磨得苏姨娘应了,这才出去,她心里头高兴,道:“叫厨房再给席上加道个鸭子。”眼睛往栖月院里一瞥,得意洋洋往回去了,这时候不巴结甚个时候巴结,叫那个姓安的作梦去。

这会儿鸭子肥壮,正是吃这个的时节,厨房里办的蟹斗蒸鸭子上了桌,明沅正自不解,明洛却已经知道张姨娘的意思,她帮着手把那些竹箩儿收起来,掩掉脸上些尴尬道:“一向是我在你这儿吃,今儿我作东道。”

手一翻,把箩盖儿掀翻了,这才看见里头有一段麻绳:“这是个甚?”拎起来看捏在手里转着看,也还是没看出什么端倪来,赶紧他送东西,明沅就比旁人多一段草绳子?

明沅也是一怔,接过来一捏在手里就知道纪舜英的意思了,她“扑哧”一声笑出来,聪明人犯起呆,还真叫人不知说什么好了,这么条绳子,是长呀还是宽。

她不笑倒罢了,这一笑,明洛眨巴着眼儿看着,明白这大约是什么哑迷,可她怎么也想不明白,大表哥就是个怪人了,这一个竟也是怪,明洛迟疑着问:“你这是,笑个甚?”问完了又摇头:“罢了。”

明沅把这段草绳儿收起来,也不知道他放松些不曾,等再送东西过去,说不得他的脚就大了,想着还是忍不住笑意,明洛受不得她这个模样,寒毛都立了起来:“去,把四姐姐请了来,咱们一处吃,这道酒酿清蒸鸭子她定然喜欢的。”

明湘却还在安姨娘处不曾回来,明洛叫丫头把那鸭子分得一半儿留给她,两个人就着合欢花浸酒把蟹斗,全吃了,她吃得甚是享受,银筷子挑一点儿蟹黄蟹肉,再抿上一口酒,明沅看着就忍不住笑。

明洛吃得喝得,脑子还转不过弯来:“哪有人传情送个麻绳子的,什么丝罗帕檀香扇,不是顶顶好,就是再送你一对泥娃娃也成啊。”

明沅执得盅儿陪一杯,拿帕子按住嘴角,拭了酒渍,微微勾一勾嘴角笑了:“他是让我,给他做鞋呢。”

明沅且还没什么,明洛听得这一句,手上一抖,才刚吃下去的酒上了脸,满面通红,两只手捂住面颊,嘴里不住哎呀几声:“这是,这是真把你当媳妇了呀。”

明沅一怔,才只觉得纪舜英好玩,用这么个笨法子,等做过去可不又小了,听见明洛的话,这才回得神来,补衣作鞋,可不就是妻子干的活儿,上一回说的相敬如宾,他竟真的听进去了。

明沅会意,明洛面红,小香洲里叫这一段麻绳搅出了春意来,采薇采菽几个俱都抿得嘴儿笑,两边这么来往,倒不怕日后生份了。

明洛笑眯眯饮得一口酒,操心完了又说起八卦来,搁下杯子道冲着明沅眨眨眼儿:“你可知道,安姑姑的缺儿叫人顶了?”

明沅还真不知有这回事,思量了一回没人好补,明洛已经笑了:“是琼珠,嫁给唐庄头的,也不知道怎么就求到了太太那儿,太太调她回来补上安姑姑的缺了。”

正端得酒壶倒酒的柳芽儿一个抬头,九红赶紧接了壶把过去,明洛也不当回事儿,采薇却跟着出去了,只看见柳芽儿站在天井里垂了头不说话,采薇上去推她一把:“姑娘跟前呢,你心里不得劲,也不能办差了差事。”

柳芽儿低头应了,往自家房里头去,采菽同她相好,夜里带了吃食看她去,柳芽儿正捏着个花帕子淌泪,采菽劝得她一句,她捏着帕子嚅嚅一句:“她竟还有脸回来。”

第179章 豆粉红糖糕

琼珠如今成了唐姑姑,她回来当差,当的还是纪氏身边的差,这消息先是打明洛嘴里说出来的,等真个传到后院里,采薇便换下了柳芽儿,再不叫她跟着明沅到上房去请安了。

原来一院里总有轮着她的时候,跟着明沅去上房是个好差事,谁不想着在主母跟前露脸儿,明沅这儿也不是专带了一个,她先是轮了一回,接下来丫头便知道她的规矩了,总是一对对的轮换。

纪氏见着柳芽儿年小乖巧还打赏过一回,可既琼珠回来了,柳芽儿再去,总归落人的眼。采薇还怕她多想,宽慰她两句:“这是没法子的事儿,你可别多心。”

柳芽儿点了头:“我知道的。”说着又绣起花儿来,她的绣绷里头夹着丝帕子,绣得紫藤花,这是琼玉最喜欢的花样儿,下元节就要到了,她想把这个跟家里折的那些个金银元宝一并烧化了给姐姐带去。

九红跟她一个屋儿,倒是知道些的,横竖她家也不在这儿,跟采薇两个再没了牵挂,索性便多做些个,余下的丫头有家人在的,总要预备些东西送回去过节。

采薇跟九红两个闲了也磕一回牙:“这会子可好,偏是她又回来了。”琼珠当丫头的时候眼睛里便瞧不上几个庶出姐儿,只有明潼跟官哥儿两个,明沅还算是养在纪氏身边的。

别个能行方便的事儿,到她这里便不方便了,若不是后头有个喜姑姑在,明沅这里再不会省去那许多事儿,采薇说得一句,九红便哼了一声:“咱们姑娘如今再不一样了,她出去过一回,哪里还似原来。”

庄头上再好,怎么比得上府里好,琼珠是城到城郊去的,虽说唐家也是小庄头了,可日子怎么比得府里锦衣玉食,纪氏穿不下的衣裳有她的,赏下首饰有她的,连着吃食也跟姑娘们吃的差不离了,到外头可怎么受得住那份儿苦日子。

琼珠人瘦了一圈儿,原来那点水灵俱都褪了去,跟失了水的花儿,她是跟着秋收来送粮送鸡鸭的,托人往里头递了话,说要给太太请个安,她走的时候很是狼狈,往日风光半点不留,那些个原来巴结的她,在背后又岂会不嚼舌头根子。

这不是琼珠第一回跟车进城了,却是纪氏头一回应了要见她,她到得上房,还不曾见着纪氏,跪在毯子上头一个没忍住,眼泪跟断线的珠子似的落下来。

上房里头几个丫头除了卷碧,没一个伸出手去,卷碧把她扶起来,又给她打了水擦脸,见她瘦得不成模样,问道:“家里头可好?”

能有什么好,在太太屋子里头当差,跟嫁给庄头的儿子,差的何止一点,若要说什么好,那便是琼珠家里少不了米面鸡鸭,可这东西有银子还能置办不来?

琼珠咽了泪:“都好。”她甫一嫁人,就怀上了身子,生下来是个女儿,婆婆帮手带着,原来只当是太太跟前得用的,后来见着纪氏这么长时候也不曾问过一声,知道里头有情由,送东西的时候寻人打听一回,回去对她便再没个好颜色。

怀着胎的时候便辛苦,等生下来是个女儿,更没个好字了,琼珠在府里何曾受过这般气,只此时后悔,怎么也都晚了。

卷碧问得这一句,便知道失言了,可话还能怎么说,她这里还存着琼珠要给琼玉家的金银锞子,捏捏她的手:“姐姐见了太太留一留,我这儿有东西呢。”

纪氏见着琼珠也是一怔,她最是泼辣能干的,竟变作这付模样,心里叹息一回,琼珠却已经跪下来扒了她的腿儿哭:“太太,太太救一救我,进来当奶妈子也好,作婆子也好,我再不回去了。”

纪氏微微一哂,这个丫头,胜在能干,可能干的人也心大,把她来回打量,叹道:“好好的嫁出去,怎么不好好的过日子?”琼珠还只掉眼泪,到底是跟在身边殷勤侍候了好些年的,纪氏手上也确是没有能用的人:“你且留下罢。”

琼珠便这么留了下来,她能回院子里头当差,她自家是高兴了,唐家却不乐意,琼珠的婆婆还想着能再要一胎,赶紧生个孙子出来,再转念一想,纪氏身边哪一个不捞着油水,琼珠既是得她喜欢的,保不准儿还能给自家谋个好差,便也不再阻挠,琼珠回去理得东西,便回到了宅中。

她那间屋子一向空着,卷碧原想着就叫她住在原来的屋子,再配个小丫头子侍候,可她却怎么也愿住那个屋子,宁肯住的朝向差些。

琼珠在琼玉的事儿里头究竟担得几分干系,除了她自个儿谁也不知道,别个也只关心她回来了,自家有什么变动,譬如喜姑姑,原来是她接手了安姑姑活儿,既然纪氏开了口,便一并都交给了琼珠,她走的时候灰溜溜的,回来了倒很有几分风光,没过几日,连着脸上的笑影儿都多了起来。

她在纪氏身边这许多年,自来很得重用,她一来,纪氏便把料理下元节的事交给了她,总归也不是大办,要紧的事还落在喜姑姑手里。

琼珠只认院里头姐妹还是一样,哪里知道她嫁得人生了女,又是因着那一桩事走的,旁个总有议论,因着她回来,原来压下去的事儿又翻出来说了。

下元节这一日按着旧俗是要斋三官的,天地水三官都要敬奉,拿秋收才收上来的新谷子碾成粉,调了菜馅儿蒸成小团子,供到大门口,两边再挂上黄幡,若是信道的人家还要点灯,吃素祈福。

庄头上这些个礼节更甚,在田头摆开祭坛祭水神,要祈风祈雨,求着风调雨顺,烧了草木灰盖在田上,好好养养土地,到春耕时地也肥了,人也歇过气了,来年再有一个好收成。

今岁秋收收成好,粮食不说,鸡鸭百只百只的往府里头送,多的吃不下了,说要往外头卖好折银子,纪氏挥了手,许他们一家分一回沾些喜气,也是借得节庆好好热闹一回,庄头上杀得猪分肉,一家还分到一担粮两只鸡两只鸭子。

到得颜府里头倒没这许多繁文缛节了,吃了节令的豆腐皮包子,豆泥骨朵儿,灶上还有煎的红糖年糕,沣哥儿打早上就吃得一块,今儿既是节庆也放一日假的,可他却不肯歇,说先生正跟澄哥儿说三国志,他正听的入迷,再不能落下。

明沅便叫采薇多预备一份送到书房去,除了澄哥儿,先生跟书僮都有,沾着红糖豆粉,沣哥儿又吃了两块,这么个吃法,可不敢再给他多吃了,怕夜里吃宴积食,又叫柳芽儿九红两个带他往园子里走了一回。

院里处处张灯结彩的,还搬了花来,满地堆秀,说不大办也依旧比往年不知热闹了多少,外头拜大禹点天灯,里头便是玩乐居多了,扎得彩纸彩船,就往院后的池子里头放一回,油纸里头灌些灯油,捻了灯芯进去,点亮了一排排水灯下水。

几个姑娘便坐在绿云石舫里头,各处都扎得彩绸彩灯,这倒不是专为了下元节预备的,而是国着官哥儿的生日,早些预备起来,也好叫院里头的丫头们也一处松快松快。

纪氏是有意办大些的,自出得娇娘的事,院子里头死水一般的静,她心头压得这口气儿不顺,很想做些热闹出来,把那些阴郁趋散,索性由着丫头们乐,自家也坐在舫上,还点几个女儿:“你们也是一并去放放灯,走走病,祈个福。”

连几个姨娘都一道出来了,明洛原就坐不住,听见这话一笑:“还是太太疼我们。”连着大花灯都预备好了,走到大石边,丫头擦了火折子点上灯,再把那纸灯儿往水里头拖,明洛最喜投壶游戏,花灯轻巧巧下了水,里头的点的灯火星子都不曾动。

她得意的一拍巴掌,把明湘明沅的也拿了过去帮着放,明潼的也交给她,抱了官哥儿点给他看,官哥儿眨巴着眼睛看个不住,他挣扎着下地,跟沣哥儿一道拎了灯笼玩耍,这灯笼还是采茵现给他们缠的,拿细柳条儿把荷花灯扎在一起,再捆上竹条儿,就成了元宵节的花灯了。

一园子笑闹声,纪氏听着人也精神了些,几个姨娘在她跟前小心翼翼话都不敢多说一句,原来都是安姨娘张姨娘出挑的,如今换成了苏姨娘,她抱了明漪,纪氏总有话同她说,便问一问明漪又学了什么话,两个人也能说上许久。

沣哥儿牵了明沅的手带她往廊道上走,一路走一路说今儿先生又讲了什么书,他这个年纪对故事记得比书本要牢,先生正说三国志,今儿说到蜀书,他听得一耳朵,只记住一句善小恶小的话来,鹦鹉学舌给明沅听。

明沅一听便笑了,这一段她也学过:“勿以恶小而为之,勿以善小而不为。惟贤惟德,能服于人。”

沣哥儿也学着说得一回,迈得一步台阶,到得廊道上,忽的听见一句,“你敢不敢堵咒发誓你半点儿不知?”

明沅一惊,略一张望,竟是琼珠跟柳芽儿两个,立在芭蕉丛后头,若不是这管声音,黑漆漆的她也瞧不分明。

柳芽儿是来祭姐姐的,正巧看见琼珠竟也在点香,这才有此一问,沣哥儿伸手点一点:“我今儿看见她化金包银了,”早上大家一起烧过,他还记得金银元宝叫什么,明沅拉了他往后退,沣哥儿还说:“就在这儿,逛园子的时候看见的。”

小丫头子也有祭化给园中草木鬼神的,这时节烧倒不算犯了忌讳,这么一提,琼玉可不就淹死在这池子里,竟然已经过去一年多了。

明沅牵了沣哥儿往远处走,采薇正拿了花灯赶过来,丫头们玩闹在一处,谁也没往花廊里头看,采薇拿眼儿往里头一扫,皱得眉头:“这是作甚。”看得明沅一眼,嘴里嚅嚅出声:“柳芽儿认定了琼珠是知道的,我看,总不至于罢。”

明沅目光落到水面上,池边围着一溜儿穿红着绿的丫头,水面上俱是赤橙黄绿的彩纸灯儿,灯火一闪一闪,照得水面都亮起来,连着池边的石头也映着光,看着暖洋洋的,整个水面都热起来,哪里想得到去岁这儿死过一个人呢?

明沅看着明湘伸手把灯推得远些,明洛立在她身边搓着手,夜风这样凉,可一个个人却都笑的面是红晕,明沅看了一圈收回目光:“人都已经没了,真还是假,追究了又能如何。”

采薇自来是个打破沙锅的性子,可听见明沅这一句也跟着默然了,可不是,人都已经走了,说破了天也是无用。

沣哥儿哪里会乖乖站着,自家去寻了官哥儿,拖了他的手,得意洋洋的把先生上课说的三国显摆给他听,官哥儿只去半日,下半日正好是讲书的时候,他听的入了迷,沣哥儿那一句话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了,吱唔了半日,眼睛往明沅这里一看,这才想起来:“惟贤惟德,能服于人。”

他没说到点上,明沅也只一笑,柳芽儿挎了篮子出来,身后却没跟前琼珠,可不就是一念小恶,反倒害了三家人,柳芽儿还红着眼眶,明沅也只作不见,到得宴散,作了唐姑姑的琼珠也还没影子。

到过了下元节,颜连章连着几日脸色不好,他那个织造的缺儿叫人顶了去,纪氏知道消息心里念得一声佛,围着太子转的人且多的是,好处又怎么回回都轮着他。

颜连章心里却愤闷不已,顶了这缺的,不是旁个竟是薛家人,宫里传出消息来,薛采女得着太子宠爱,这才没两个月便已有孕在身,虽还不知男女,可凭着太子的宠爱跟肚里的孩子,连着往上升,如今已经升了宝林位了。

一直到冬至过了将要腊八,司礼监制的九九消寒图抹了三九,颜连章还不开颜,纪氏也不理会他,自家办得年货,正差了人往锡州给纪舜英送皮袍酒食等物去。

颜连章进得门来,看着这一堆堆的单子册子踱步不止,他这个位子是好容易谋来的,再不能这么不明不白让人顶了去,不过是个女儿,难道他家没有,倏地一转身,问道:“你说明湘明洛哪一个合适?”

第180章 莲心茶

纪氏不意他忽的问出这话来,手上还捏得礼单子,丫头婆子俱等着她吩咐年关事宜,颜连章竟未退了人私下来说,这数九寒冬,他却直冒虚汗,摘了冠儿搁到帽架上,汗珠还只顺着头发往下淌。

纪氏心里一抖,这么个着急忙慌的模样,定是出了大事,可无端端的提起两个丫头来,打的又是什么主意?

纪氏自拿了帐册,掀得几张就知道事情要糟,虽知道男人在外头干净不了,可似他这样贪的恁般狠的又有几个,纪氏晓得官场只似洗砚池,可自家的男人往里头浸得一身墨,只想着哪天叫人参了,她便连睡觉都不安稳。

“把我安排的事儿吩咐下去,今儿不必叫姑娘来了,松快一日。”纪氏把帐册一阖,端得茶碗掀开盖儿,茶是早就沏好的,这会儿已经不烫口了,她却端着杯子细细吹了好半晌,等丫头婆子都退出屋子,这才啜得一口,茶是温的,心却凉了个透。

经得娇娘的事,纪氏算是把这个枕边人看了个透,她不必问也知道,往日好时,丈夫定然也说得些甜言蜜语,哄得娇娘一心为他奉称那些个上官,打通关节送礼请私。

至于说的甚样话,纪氏也能猜得着,门子里头的女人皮肉就是饭碗,百般下贱也不过为着一口吃食一身衣裳,娇娘所求不过是个挡风的屋檐,知道归知道,便颜连章打定了主意要纳她进门,纪氏也断断不肯,更不必说颜连章自始至终都是诳她的。

他能骗一个娇娘,自然也能去骗别个红红翠翠,他能骗得旁人,自然也能哄了她,纪氏也不是没想起过他许诺的那些话,说是有了嫡子便不折腾了,确是不折腾了,再不折腾她了,连着那些个哄人的话,他也再没说过。

她吃得一口茶,这才立起来给颜连章递一块香巾子:“老爷真是,都多大年纪的人了,倒似个毛头小子似的急躁起来了,赶紧着歇一歇,纵外头有甚事,也不该当着下人说。”

颜连章是真个急了,这会儿都进了冬至,到得明岁春天就要大计,他早先得着个优,只看这回再得一个,就能升迁,好好的肥肉就在眼前了,忽的一阵风刮跑了,他心里又怎么不急。

若是凭着旁的手段胜了他,颜连章也就捏着鼻子认下了,可偏偏靠的却是女儿的肚皮,太子身边的汤公公,明里暗里透了话给他,这一份本来且不是落在他头上的,偏叫别个拔了仙气儿去,这下子可好,薛宝林若能生得儿子,便是东宫头一子了。

薛家也不成想自家的女儿竟有这样的高运,进宫便得宠爱,先还不过是个无份位的采女,承宠才一个多月,立时就传出有孕的消息来,一家子自上到下乐开了花,便是个女儿又如何,女儿年纪还轻,能生就是好的,便生个女儿,往后也是出过公主的人家了。

颜连章又是气恼又是懊悔,明潼这桩亲事,他是满意的,横竖总是侯夫人,嫡嫡亲女儿能当大妇,又怎么去做太子妾,可他这会儿倒遗憾起明沅太小了,这一个若是大些也能进得宫去。

再急切,颜连章也知道明湘跟明洛两个实则都不合适,送进去便是想着出人头第的,白白赔个女儿进去,扔得金银在水里,连个响儿都听不见,颜连章且还没这么蠢,可到得此时,他的眼睛却盯着织造拔不出来了,便只权宜之计,总归薛宝林有孕了,不能承宠,这时候送进去,岂不更妙。

“若要送一个进宫,你看明湘明洛两个,哪个合适。”颜连章拿着巾子擦得把脸儿,索性说开了,纪氏早知道他有这个意思,此时说出来半点也不惊异,反倒笑了一笑:“老爷且不是玩笑,都这两个还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