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舜英好歹算是男丁,丧表该他来写,还得一家一家去呈送,纪氏把这事儿派给了他,那头阴阳先生也请了来,见着一屋子女眷,倒一纳罕,只顾低了头,问定了寿数,掐得指头算一算,点出相冲的属相来。

纪氏便吩咐这些个避出去,这才起灵,外头堂屋才置起灵堂灵门来,设了香炉花筒蜡扦,厨房里紧着做了供食来,将将才把香给点上。

前头报说粗设好了,后头请叫了不相冲的往外头抬,给纪老太太铺设锦褥的事儿按理该是曾氏,便不是曾氏也该是黄氏,纪氏再气,这个却还得她们来办,听说设了灵堂,便往黄氏院子里去,气冲冲进得门,就见着里头静悄悄的,黄氏蜡黄了脸儿睡在床上,廓下煎着药,见着纪氏来,连坐都坐不起来,纪氏这才知道她是真病了。

黄氏拖了她的手:“我知道前头一个也指望不上,想去信叫你,她们又打得那个样子,我是不成了,老太太的事儿,还得你帮把手。”

她也未必就似自家说的那样弱,可不能起来办事却是真的,纪氏也无心宽慰她,她是晚辈,难道还能去拍曾氏的门把她从佛堂里拖出来不成,反正已经不规矩了,干脆不规矩到底。

她给纪老太太铺得一层厚锦褥子,最上头铺一层红色蟒锦褥,这才把老太太抬上去,身上盖上一层白布。

这才想起老太太口里的含物来,这是早就预备好的,也随着换衣裳的时候就塞到她嘴里了,纪氏叹得一口气,才刚是强撑着,这会儿万事有了头绪,立时叫卷碧让人带口信回去,说是今儿便住在这里,丧事头两日,她定脱不开手,想了想皱眉道:“叫六姑娘一道过来。”

家里的事就是交给三姐妹料理的,纪老太太们曾外祖母,她们也一并要缌麻的,换下鲜艳衣裙,令丫头们也少换上绿蓝的,正在预备着丧仪,叫厨房里备下八盘饼馓、三牲汤饭好送到纪家去,那头纪氏专派了凝红回来接明沅。

明洛看一看她:“这是怎么说的,还得你去不成?”她再怎么也没过门呢,服素便是,这会儿过去又非祭又非奠的,也没个说道。

明沅细细问了凝红,知道是纪家乱成一团,竟无人料理丧事,纪氏要在纪家住上几日,想是无法再叫上她,别个哪一个还能占着名正言顺?

明沅原来就换上麻衣,坐上车往纪家去,正碰上纪舜英送白帖子回来,两个在门上碰个正着,明沅见他还没穿起素服来,身上还是明陶那身衣服,知道纪家是真没人搭手,既碰见了便道:“门上怎么没人接丧仪,寻两个识字的小厮守着才好。”

夏氏小胡氏见着明沅竟来了,脸上倒有些挂不住,这不是摆明了打她们的脸,倒帮着吩咐起事儿来,只她们一开口,便想着作主,譬如小胡氏,头一样想着的,竟是把老太太的私库拿封条儿贴起来。

纪氏再不接她的口,知道明沅带了奠仪来,略扶扶她的手站起来,纪舜英就等在外头,白事铺子里头有现成的孝冠先置了来,他先披得白布麻衣,换过一双素面的鞋子,纪氏便道:“你到你父亲那儿去罢,总得有人迎客。”

里里外外的事儿一忙,到天色渐晚了,纪氏才想起一天都没吃东西,明沅陪在她身边,她说一条,她就记一条,甚样事体派给谁去做了,僧道打哪儿请来的,请了几个要念多少卷经,她都细细列得出来。

小胡氏跟夏氏两个,先还当她是个陪衬,等听见她轻声回话,给僧道安排歇房茶水,把厨房里的人排成两班轮换着治席,又叫人到纸蜡铺去补金银纸钱羊油蜡烛,烧的寿碗不够也得去补,再有便是得去街买炭,一样样的补上去,一丝错漏都无,彼此换了个眼色,这又是一个厉害的,黄氏哪个不好定,偏定了这么个姑娘进门,往后且有她哭的时候。

来吊唁的都得留下吃席,流水的席面,可不得时时上菜,纪舜英一身重孝跪在灵前,夏氏的儿子纪舜荣,还有纪舜华三个跪着,有人进来叩拜,他们便还礼,还得领人往宴上去。

眼见得堂前几个小辈儿在守,里前有甚事光想也知道了,年节里本来就事儿多,也有不吃席的,送上丧仪,再拿一套寿碗,便急赶着回去。

等外头来报说没买着这许多杉条毛竹,也无人搭这个手,大节下的许多东西都没处去买,还有铺子关了门等元宵再开张的,买的这么急,哪里办得过来,明沅见纪氏发急,咬得唇儿:“咱们家里倒是有的。”

纪氏一听明白过来,可不是有的,为着给颜家老太爷办丧事,这些个东西都已经预备了十来年了,俱在库里头存着,棺木衣裳动不得,那些个毛竹杉条却还是在的,她才一动念,便知道袁氏要狮子大开口,可这事儿赶得急,确也无法,派了人回去,只说银子另算,先把东西拿了来。

这么囫囵着才把孝棚搭起来,纪氏已是累得直不起腰,她就坐在老太太的卧房里头,见着东西还在,人却没了,连那镜台上的镜帘儿都没搭起来,心里一酸淌下泪来,明沅端得汤面递上前去:“太太好歹吃一些,这样子,怕得过了头七才能歇的。”

面是清汤面,连着虾肉都没放,葱花也无,只搁了些盐,纪氏自然吃不下去,咽了两口就推了不用,拉过明沅:“总还有你能帮衬,你也去吃一口,我陪着老太太坐会儿。”

明沅也无处去吃东西,她才出门,纯馨便立在廊下冲她招手:“你可饿了罢,跟我走。”她不敢把明沅带回自个儿屋子里去,竟一路把她带到了纪舜英的屋子里,此间原就无人,青松绿竹在外头跑腿,里头守着纯馨身边的丫头,摆得一个食盒:“这是大哥哥叫我给你送来的。”

打开一看,里头是小米粥,搁了红枣子,还有些小酱瓜,纯馨咬得唇儿:“实是办的急,也没旁的了,你别嫌弃才好。”

明沅冲她一笑:“旁的我也吃不进去。”知道黄氏不许她过来,她却差了她的丫头到纪氏跟前听差,已是十分有心了,坐下就喝起粥来,纯馨笑眯眯的看着她,托了腮儿道:“你做我嫂子,可真好。”

第232章 羊酪干

纪舜英倒是想到后院看一看明沅的,只前面脱不得身,便叫了纯馨来帮手,她还得在黄氏跟前侍疾,两边跑着也不见怨色,见明沅坐着喝粥,便挨着她给她挟菜。

厨房里为着年节备下许多年货来,又急赶着往外头去办素菜,也实是没甚好吃的,粥上摆些红枣核桃就算是佐粥的了。

她一面看着明沅喝粥,一面问她:“前头怎么样了?”那么个闹法儿,她还是头一回见,纪老太太一走,各房先是往她屋里看一回,知道人确是没了,站在床前就开始谈论分家的事来。

这些年日子一年比一年过的差,纯馨最清楚不过,小时候吃的穿的比现在都更精心的多,黄氏的脾气也更好,再不似如今这般难相处,她到如今还没个着落,黄氏打的就是想把她嫁到商户的主意。

纯馨心里明白,可她姨娘并不受宠,事情又是纪怀信先挑的头,黄氏既不上心,姨娘在纪怀信跟前又说不上话,心里只当亲事就这么定了,老太太当初不曾照顾大哥哥,便也不会为着她说话。

能打听的都打听过了,那家子虽是商户却是独子,纯馨打听得是做丝绸生意的,是纪怀信跟着颜连章走船货生意结识的人,知道家里有个女儿没嫁,露了这个意思,纪怀信想把生意长久做下去,那家子也知道颜家跟纪家又要结亲,这才为着独子开了口,黄氏只看着那一季一拆帐的银子也没什么不肯的,既是纪怀信开的口,便顺手推舟应下了。

纯馨这门亲事,也就因着两个都不看重,竟还不差,她姨娘在屋里求神拜佛,说她嫁出去不必操那一院子的心,只看着黄氏的模样,嫁妆上头不会太好罢了。

纯馨知道自家的事儿且比不得纯宁,夏氏自家不曾生养,只有一个庶子一个庶女,那一房在家里一向不得脸,安分却有安分的好处,一应用度两个都差不多,总归都不是夏氏亲生的,她扣下了又还能给谁。

嫁妆是按着公中的例来算,说不得还得减等,好在前面还有个纯宁,比着她的那份儿,黄氏也不会自己打自己的脸。

哪知道老太太没了,她得服孝,黄氏又病了,亲事又耽搁下来,她也不知是幸还是不幸,这番见着明沅,看她年纪比自个儿小,分派事儿却有条理,她不过才来了半天的功夫,底下的下人都传开了,说英少爷没过门的妻子是个厉害人物。

就得厉害了才不受欺负,纯馨和顺惯了,既无人给能她出头,她除了和顺不惹人的眼,在这后宅里头也没甚自保的手段,可这回哥哥回来了,竟特意问起她来。

纯馨对着哥哥亲近,纪舜英次闪回来都记着给她带东西,她也做些鞋子袜子暗暗送给他,跟明沅两个又一向亲近,她那个姨娘主母跟前开不得口,却告诉女儿不独要跟纪舜英处好了,还得跟明沅交好。

女人出了嫁,靠的就是父兄了,眼看着亲爹指望不上,黄氏又是那个性子,满院子能指望的也只有一个纪舜英,跟哥哥处得好,还得跟嫂嫂处得好,往后这四时节礼可不是嫂嫂置办的,男人家心再细,总不会去打理这些个。

纯馨跟纪舜英又不是一母同胞的,若不巴结着些,往后还有谁来管她,纪舜英越是有出息,郑姨娘越是说得多,等定下是明沅,她便长出一口气,摸了女儿的头:“你姑姑教养出来的不会错,只你待她好,她必会待你好的。”

字字句句金玉良言,可不如此,明沅是个易相处的,两个纵脾气性子不相投,坐在一处也绝不叫她尴尬,她的生辰,明沅这头的礼就不曾断过,跟纯宁的比还更厚上几分,她有这个么没过门的嫂嫂,郑姨娘吃了好几日的斋还愿。

明沅微微一笑,吃了粥便要往前边去,眼见得纪舜英屋子里头还没换过,知道是下人都往前堂后厅去了,轻声道:“这儿总该叫人换过才是,便是蓝的,这图也不合适。”

纯馨叹一口气儿:“才刚已经吩咐了,只人都往前头去了,卷棚还没搭起来,也不知道要闹到什么时候呢。”

她轻轻扯了明沅的衣袖,贴着耳朵告诉她:“老太太常说有一份东西是留给姑姑的,她们争归争,这事儿却一齐瞒了。”

明沅捏捏她的手:“我知道了,你可也别再说,小心吃了瓜落,我自家往后头去,你往你母亲那儿罢,病中的人脾气总燥些。”

黄氏便是不生病脾气也燥得很,纯馨也只笑一笑,出了院门边,一个往东一个往西,天色昏暗下来,前头吩咐买的白蜡这回派上了用场,前边办丧无人出头,这会儿眼见得办起来了,倒一个个都做出孝子贤孙的模样来,争也争不出个结果来,族中有人来吊唁,总得先把场面圆过去。

明沅紧一紧斗蓬,出来的急,她那儿也没素色的斗蓬,便把明湘的借了来穿,莲青色的羽纱斗蓬,里头是一色的袄裙,只上头罩了麻衣,还想着到了纪家换过孝裙的,哪知道她们会连这些都不预备。

老太太作寿时这里处处张灯结彩,这会儿是怎么个冷静寥落,正想着前边有人拦了她的去路,抬眼儿一看,竟是纪舜华,自她打过纪舜华一回,他就再没往她跟前凑,这会儿遇见了,她只笑一笑:“华表哥。”就要绕过他往回走。

哪知道纪舜华竟没错步让开,站在她跟前,明沅只当他有话说,眼看着他这两年长的高壮了,抬头看着他笑一笑:“华表哥有话要说?”

纪舜华也不知道要说什么,只是瞧见了她,便迈了腿儿过来了,等拦在她面前,这才窘迫起来,听见她问,一个字儿也答不上来,他也不知为何拦了她的去路。

他一年里见着明沅的次数,比纪舜英更多些,但凡过年她都要来,可每回见她,她总不一样,在长辈跟前乖巧的像只雪兔子,背着人又张牙舞爪像只母老虎,这么凶,笑起来却甜蜜蜜的,跟他小时候养的猫儿一样,挠了人,却叫人舍不得打它。

明沅只当他是来寻晦气的,正要皱眉,纪舜英叫了一声:“三弟。”明沅越过纪舜华,见他站在不远处,急急出声,想是怕她吃了亏,冲着他便是一笑:“表哥来了。”

廊下挂得灯笼,全拿白纸糊了,这会儿叫风吹的摇摇晃晃,明沅把脸罩去大半,裹在白毛里越发显得脸小,这会儿一笑,纪舜华离得她最近,恨不得屏息。

纪舜华忽的明白过来,怔怔盯着她的笑脸出神,叫他是叫华表哥,到了哥哥那儿,便只有两个字了,她何时有过这样的笑脸给他。

纪舜英走过来,先把她上下打量一回,也不再去问纪舜华站在这儿作什么:“天暗了,你回去仔细着路。”

明沅微一点头:“我省的,谢谢表哥。”两个对视一眼,明沅便往前头去了,纪舜英目送她转过垂花门,连影子也瞧不见了,这才对纪舜华说道:“三弟,咱们往前去罢。”

他前头事稍停些,便想着往后头来看看明沅,见着这付模样,哪里还不明白,心里却谈不上高兴,看着纪舜华不言语,自家也不出声,心里却庆幸,若是晚上两年,说不得就被他定去了。

纪氏靠着罗汉榻略阖一阖眼,哪里睡得着觉,她来就是来料理老太太丧事的,分家争产她一概不问,可她眼皮还没粘上,小胡氏便来了,坐下就是先叫姐姐,红了眼圈又是哭又是叹,把苦楚说到了十分:“哪里是我们不想伸手,姐姐你也瞧见了,长房都不开口,我们怎么好往身上揽,爹这些年身子都不好,听见老太太去了,大哭一场,娘又是万事不管的性子,可不得我来出头,我的苦楚,姐姐哪里知道。”

绕了半天,她打的主意,是想把纪家的财产分作两分,一份归大房,一份归二房,接着再让那一家子去争,她好隔岸观火,看着黄氏跟夏氏相争。

她自然知道纪氏跟胡氏两个不和,自来前妻生的跟继妻能相得便是少数,胡氏后头又生了个儿子,把这个前头生的女儿也不知道扔在什么地方,若不是老太太许就养不活了,结下这样的仇,也没想着她能帮衬,哪知道颜家竟这样发迹了。

寻常一沾不着光便罢了,却跟大房亲近起来,发财拉着大房发,结亲又跟大房结,自个儿的亲爹却不看顾,胡氏也不知道说了这个女儿多少坏话,可到时候却求起她来,不为旁的,这个嫁出去的姑太太能说得上话。

纪氏撑着头似笑非笑的看她一眼,若不是颜家老太爷没死,颜家也早就分家了,她听见老太太没了,就料到有这一招,老太太活着的时候样样看得透,若不是把那些东西牢牢了捏在手里,儿孙哪一个会孝敬她。

她已经替纪家守了一辈子了,临了扔下这么个烂摊子来,说不得还有看笑话的意思,纪氏笑一笑回道:“我是出嫁的女儿,回来不过帮把手,那里头的,我可没嘴说话。”

小胡氏料到她要这么说,蜂子也得见了蜜才钻,没落个半点好,她怎么肯出力,便把老太太有东西留给她,大房的人不认给说了一回,纪氏一叹:“老太太的东西,便是该归了长房长孙的,我怎么能拿。”

小胡氏气的脸色铁青,这是摆明了要帮女婿了,对着个庶女还这么掏心掏肺的,死了难道还指望着她给你捧盆摔瓦!

话不投机半句多,她把脸儿一扭,转身就走了,这回不管事也得管事,竟趁着纪氏歇下来,把办丧的事儿接过手去:“姑太太总是外姓人了,不好事事叫她烦心。”

话不投机半句多,她把脸儿一扭,转身就走了,这回不管事也得管事,竟趁着纪氏歇下来,把办丧的事儿接过手去:“姑太太总是外姓人了,不好事事叫她烦心。”

纪氏没在纪家住上一夜,小胡氏就嚷嚷着赶人,她这头要赶,那头大房便死活也得把她留下,纪氏没见着老太太入土,怎么肯走,小胡氏也不敢真跟她撕破了脸,心里又疑她这么不留后路,可是已经跟大房商量好了,多分些去,也有她的那一份儿。

纪氏一根不理会,连着夏氏过来示好,她也只作不懂,夜里要守灵,她是出嫁的女儿,没有守灵的规矩,可她却想跟纪老太太多呆一会,她既要去,明沅也不能睡,这会儿孝裙也得了,干脆换上,头上戴了白绒花,扶着纪氏过去。

到了灵堂前,纪氏便不让她进去了:“你在这和等着。”连儿媳妇都不必守灵的,小胡氏夏氏这样的孙媳妇更不必说,纪氏进去上一柱香,看着老太太生前画的影儿,见灵堂里竟只有纪舜英一个,心里凄凉,若是老太太知道她死后只有这个曾孙替她守头一夜,只怕当初也不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沅丫头在外头,我给老太太上柱香,你去罢。”纪氏说得这句,纪舜英便站起来往外头去,见明沅果然在棚下立着,夜风吹得她斗蓬飘起来,走过去替她挡一挡风。

明沅心里叹口气儿,看他身上的衣裳不厚,伸手摸摸他的手:“这样凉,怎么不穿厚些?”一面说一面拿了个袋子出来往他手里塞:“这个是我带过来的羊奶干,夜里饿了,就吃一块。”纪舜英的耳朵倏地红了,却没把手伸回来,她这双手可真是暖和。

第233章 红糖姜水

纪氏一直在纪家挨到纪老太太下葬,她跟明沅两个回到颜家时,梅氏亲往门前来迎,见着纪氏瘦了一圈,赶紧叫人预备热水饭食。

不独纪氏瘦了一圈,连着明沅也瘦了,下巴都尖起来,满面倦色,叫丫头扶着进门,天天吹吹打打,各处都是烟火缭绕,连睡都睡不安稳,她去的时候只带了采薇采菽两个,回到小香洲里,几个丫头早早把替换的衣裳预备好了。

明沅泡着热水解乏,她在纪家这些天,夜里就睡在纪氏出嫁前的小楼里,还真是没能好好洗个澡,她跟纪氏两个睡一间屋,先还能睡个半夜的整觉,再后来纪家人撕皮了脸皮,自早争到晚,时不时还要闹到纪氏跟前来,连着一刻的安稳也没了。

老太太一入土,纪氏一刻也没多停留,带着明沅回了家,那家里狗咬狗,什么烂事脏事都扯出来说,老太太身边的丫头嬷嬷也都各持一词,一个说是老太太说了东西全留给大房,一个说是老太太说了要三分均分。

只身前侍候老太太的丫头碎玉先时一语不发,到后头才开口,说是纪老太太生前吩咐过,这些个东西,一半是归纪氏的,另一半儿再作几分,纪舜英纪舜荣纪舜华三个人人都有,连着纯宁纯馨也各自有五百两银子的嫁妆补贴。

纪氏听见了就落泪,可却偏偏是碎玉的话,无人理会,纪氏连日苦撑,哪里还有精力去争,她带得一幅纪老太太的画影,一把她日日用来梳头的梳子,余下的一根没碰,便是这,她开妆匣子的时候,夏氏小胡两个还不错眼的盯着。

想着老太太身后这番凄凉忍不住淌泪,才刚一挨着坐褥,就觉得身上骨头都要断了,六角八宝两个端得茶来,八宝觑着纪氏的脸色,道一声:“三姑娘送得信儿来了,说是有喜信了。”

纪氏才还累的坐不直身,听见这一句,倏地睁开眼:“真个?”

八宝点了点头:“昨儿孙嬷嬷送的信来,如今日子还浅,家里还没人知道,等有了准信儿再来送信。”

纪氏口里念得一声佛,赶紧叫喜姑姑备一份记送到郑家去,说是说还郑家奠仪的礼,又带得些补身的药材,说是她得吃素,家下庄子送来的东西分一些给女儿,里头活鸡野鸽子挑得许多,叫炖了汤给明潼补一补。

一时又喜又忧,倒有力气坐起来吃一口粥,厨房里做得两种,俱是素的,纪氏吃着,官哥儿便回来了,她不在这些时候,官哥儿是托给了梅氏看着的,先挪了去跟明陶一道睡,既纪氏回来了,梅氏就把他送了回来。

官哥儿抱了纪氏,他也跟着人上过纪家门,磕了头又叫抱回来了,这会儿见着纪氏粘着不肯离开半步,还是卷碧哄了他,又给纪氏点上安神香,纪氏这才沾着枕头,沉沉睡了过去。

明沅这里也是一样,明洛明湘两个俱来看她,可她哪里的精神应付,头发都来不及烘干,就先趴着睡过去了,明洛明湘才过来,就见着采薇直摆手:“姑娘歇了,四姑娘五姑娘等会子再来罢。”

明洛还拎着蒸酥酪:“这个摆着她起来吃,我看她都瘦了一圈儿,荤腥不能碰,这个总是能吃的。”连着明湘也带了奶点心过来,见她睡了,沣哥儿也不进来了,就在书房坐着,连采薇采菽也跟着下去睡了。

明沅一场好睡,醒过来的时候天都已经暗了,屋子里静悄悄没声儿,她坐起来想喝水,帘子一掀采苓进来了:“我估摸着姑娘得醒了,可要吃茶?”

明沅尽吃了一杯茶,九红又端了粥来,明沅连连摆手:“可有垫肚子的东西,我连吃了七八天粥了,这汤水水的再不想看了。”

纪家做什么最方便,自然是熬粥,总归主子一个个都称病,不上粥清肠还能吃甚,连着纪氏跟明沅也跟着喝粥,纪氏是吃用不下,明沅却是不好开口,得亏每日里还有纯馨给她送一回点心来,这么净饿,胃肠也吃不消。

“姑娘不是带了一匣子奶糕过去?”她带去的奶糕可不全给了纪舜英,若不是带的人少,纪家各种又乱,一早就派了人到街上去买来,纪舜英守足了三日灵,叫他吃粥,他怎么挨得住。

九红一面问一面下去吩咐蒸些米饭来,明沅足了一碗米饭,原来只想挑两筷子,一闻到那米饭的香气,便忍不得了,此时也不炒菜,拿些蟹膏蟹酱,小松菌酱蘑菇酱姜芽,几碟子小菜,她吃了一整碗,一付饿狠了的模样。

九红见着这样子,干脆也给采薇采菽送去些:“这是怎么得,倒跟挨了个荒年一般,姑娘可慢些吃,伤胃呢。”

一面给明沅布菜一面告诉她:“三少爷等得多时,见天晚了才回自个儿院子里头,四姑娘五姑娘都来看过连歇了两日,这才缓过气来,丧事一办,年也已经过完了,纪氏要为纪老太太服五个月的孝,连着明沅几个也得穿三个月的素,家里停了戏酒,再不比往年热闹,大节里就把红绿衣裳收拾起来,又急着翻出珠冠银饰,连着下人知道主母心绪不好,也不敢有吃酒耍钱的事闹出来。

纪氏到收拾起妆匣子,这才打里头翻出给明潼求的那只签来,她早已经忘了,门上报说纪老太太没了,她急着回来换衣出门,这东西便塞在妆奁里,到这会儿翻出来展开一看,心里还是一突。

虽是中平签,末二句也是好意头,可这前二句却太艰难了些,她心里怕明潼这胎不稳,把这四句在心里嚼一回“一锥凿地要求泉,努力求之得最难。无意俄然遇知己,相逢携手上青天。”

锥地求泉,先难而后易。卦像如此,她还想着只怕是怀胎艰难,想寻个妇科圣手去给明潼调理身子,哪知道这就报了喜信来,早知道挨得几天就有好消息,哪里还用去一趟观音庙,也不必捏着这劳什子,倒让她心神不宁起来。

把这东西收到锦袋里头,派了喜姑姑往郑家去看一看明潼,她身上有孝不好过门,明潼此时又最是要紧,叫喜姑姑安抚住她,别往家里来,那马车一颠,要是颠着了可不好。

心里着急,偏不能去看她,嘱咐她千万小心,车轱辘话说得三四回,这才放喜姑姑去了,明潼那里连着郑衍也不曾告诉,只推了房事,想等着大夫摸了脉,才好宣扬出去。

喜姑姑带得许多东西来,明潼头一个问的就是纪家的事,她不记着老太太是甚个时候走的,却记得纪氏后来与娘家并不亲近,连个能撑腰的人都没有了,听见喜姑姑说得两三句,咬一回牙,到底是她的长辈,不能当面骂出来,心里却暗啐,又叫松墨拿人参出来。

“母亲忙了这些天,偏我不能去帮手,姑姑把这上带回去,给娘炖汤吃。”颜家哪里就少这些,可她不给也不安心,听见是明沅陪了她去的,回来也跟着瘦了一圈,喜姑姑是看着明沅长大的,自然替她说话,明潼也知道情由,可她也是个能帮上忙的,寻出一对儿嵌了大宝石的手环:“这个给六妹妹,娘跟前,劳她多费心了。”

“姑娘说的哪里话。”喜姑姑自进门到坐下,说得几句话,便知道明潼把这个院子把住了,虽上头有个婆婆,能把自个儿的院子看住便是不易,见里里外外都是陪嫁的,单一个通房还在外头打帘子,心里稍定。

明潼正问着纪氏的身子,外头丫头进来:“杨家太太过来,老太太身子不适,叫少夫人去见一见。”

明潼懒洋洋一撑头:“我身上也不好,不能陪客。”说得这一句,偷乐再理会了,那丫头转出去,不一时又过来,说是杨家夫人等着,明潼笑一声,这番却没好脸了:“叫她等着便是。”

杨惜惜去了曹家当妾,杨夫人也到外头典了屋子住,却时不时就要过门,要么就是哭穷,要么就是叹道艰难不易,杨惜惜只怕也不得宠,不能帮衬母亲,这才又想起郑家来。

杨夫人每回来,总能得着些东西,郑夫人先还打发她,后来便连看都不愿再看了,推到明潼这里来,都出了这个门,明潼又怎么会有好脸色给她看:“给她一吊钱打发轿夫,没的在门上闹起来。”

大家的媳妇哪里是好当的,喜姑姑回去便把这些隐去了,只告诉纪氏,明潼看着气色还好,正吃阿胶糕补血,又送了参,又给了明沅首饰,纪氏叹得一声,便吩咐厨房买好的阿胶来,加红糖核桃枣子做成糕点往明潼那里送。

见着明潼给明沅送东西,她也卷碧开了箱子翻出一套头面来:“沅丫头这些日子陪着我也吃辛吃力的,叫她多歇两日,厨房里给上些滋补的东西,别亏了身子。”

哪知道明沅却躺在床上起不来了,她累得这些天,腰一直隐隐酸痛,只当是久坐久站的缘故,回来躺了两天,腰酸还不见好,夜里只觉得腿间湿濡,早晨起来一看,床罩上头竟落得一块红。

隔得这些年,竟是又来了月事,她见着亵裤上头一块锈迹似的红,赶紧叫采莲进来给她换床褥子,拿草纸垫了,换上干净衣裤,叫厨房煮红糖姜水来,拿手炉子捂着小腹,偏这时候,前边小丫头来请,说是纪舜英来了。

第234章 桃胶银耳汤

纪舜英是来还礼的,黄氏还在床上歪着,家里的事小胡氏没争着,叫夏氏争去了管家权,头一个跳出来的小胡氏倒成了垫脚石。

夏氏在孙媳妇里头自来是不出挑的,也是她老实和顺惯了,曾氏才没来找她的麻烦,本来就是讨给庶子作妻子的,找的就是门第不显人才不显的。

夏氏也果然似曾氏期望的那样,不出头不惹事,但凡有了委屈也都咽下去,她这么个作派,倒叫纪老太太怕她受曾氏的欺负,很是为着她说过几句话,大面儿上三个孙媳妇都一样,可家里最不起眼的就是这一房人。

哪知道黄氏一倒,夏氏竟立了起来,样样事情都安排得来,小胡氏原来存着看热闹的心,只当她这事儿定然是办不好的,谁知道夏氏办的叫人挑不出错来,小胡氏再想抢过来已是不及了。

夏氏想着事事周全,自然要送回礼进门,纪氏不偏帮了有交情的黄氏这一房,也不帮手有血缘的小胡氏那一房,两边争下来,倒是分成三分,各房都得一份。

这比她期望的要好的多,原来做的那份难看嘴脸,也不过为着防着两房一道欺她,在分家的时候叫她们这一房吃暗亏,纪氏两边不帮,几个人没争出结果来,拖到族中长辈来判那就已经占着便宜,事儿一上手,赶紧分派了纪舜英来回礼。

因着纪老太太是喜丧,她的寿碗倒有人争,她既是高寿,走的又无病痛,底下又是儿孙满堂的,连着相熟的邻居都来讨个寿碗沾沾喜气。

这些成套的东西,还是明沅吩咐了下去办的,这会儿纪舜英带了回礼来,也是想在走之前见一见明沅。

哪知道七蕊进来见着明沅白了脸儿躺在床上,抱着手炉子喝红糖姜汁,这么个情状也出不去了,明沅笑一笑:“我身上不好,你替我道一声恼。”

七蕊眼见得这模样还有什么不懂的,知道是初潮来了,掩口笑一回,那边采薇已经拿了红封出来,这是好事,是该给赏,她捏得红封儿行礼答谢,便又回去复命。

进了上房,纪氏一见后头明沅没跟来,先是一奇,七蕊往纪氏耳边一凑,耳语得几句,纪氏忽的笑起来:“也是该轮着她了,叫厨房里煮红糖水给她吃,让她好好歇一歇,前一向也是累着她了。”

七蕊拿眼儿一睇纪舜英,抿了唇儿就笑:“六姑娘都吩咐好了,我去的时候,已经喝上红糖姜汁儿了。”

纪氏点一点头:“她一向省心的,只这事儿可得仔细着,总是大事,把阿胶糕切点儿送去,再让厨房这些天,日日给她炖一盅桃胶。”

纪舜英原来挺直了背等着明沅进来,半晌不曾等着那一段清幽的茉莉香,耳朵里也没听着环佩声,才刚派了去叫人的丫头又往纪氏耳边低语几句,纪舜英竖起耳朵也没听着个所以然。

他正心底皱眉,纪氏竟笑得几声,说是身子不适,也断没有还笑着吩咐的道理,等听见纪氏说要把厨房才做得的阿胶糕切一匣子给明沅送去,他倏地红了耳朵根。

纪舜英也曾读得医书,若先还不明白,听见阿胶桃胶红糖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从此她便不是小姑娘了,心里这个带着茉莉花香的小姑娘成了大姑娘,纪舜英又一路想到了婚娶事,能穿红着锦戴凤冠盖红巾,垂得双明珠,系了双玉环,坐在龙凤红烛前,对吃莲子汤了。

纪舜英咳嗽一声,倒也不瞒着纪氏了:“六妹妹既是身子不好,也该去看一看。”他说得这话,自家也觉得奇异,后院闺房,他只借着沣哥儿送姐姐去过一回,还是直往西屋去的,她屋子里是个什么模样,半眼也不曾见着。

这么说便有些逾越了,纪氏打量他一回,轻轻一笑:“原也没什么,身上不好,你也该去看一看,可她这番却不是你能看的病症。”

纪舜英垂下眼帘,拿了个小盒子出来:“这个,是我给六妹妹的。”想去见明沅,还寻了个她身子不好,要探病的由头,给这个东西却是半句也不多说了,偏他还是大明大方直通通拿了出来,就是纪氏叫他这句一说,也回不过神来。

经了纪氏的手,便不算是私相授受了,七蕊又跑了一趟,明沅已经在吩咐柳芽儿把用旧的大毛巾子两块缝在一起,拿这个垫下草纸下面,她也不必一直挺直了腰,原来就酸痛,再僵直了睡上一整夜,可不更酸痛了。

屋里几个丫头都是知道事的,见着明沅竟也分派得当,便依着她说的做,不一时毛巾就做了出来,明沅靠坐在榻上,倒无心去想着纪舜英的事,小腹里坠坠地痛,手炉子捂得一会儿就不暖了,开了盒盖儿让九红往里头添炭。

柳芽儿一面做针线一面道:“要么拿小汤婆子给姑娘用,拿大毛巾包了,倒好搁在身上的。”采苓又去灌热水,里里外外这一通忙,七蕊进来时,明沅已经抱汤婆子歪着了。

“这是表少爷给六姑娘的。”她也不知道这话要怎么说,过了明路的东西,可确又是单独送给明沅的。

明沅倒不在意,接过来打开看了,一对白玉的耳坠,一边一朵含苞的茉莉花,里头的花蕊还带着黄,东西虽小,却着实精致,捏在手里看得一回,倒真似夏日里初开的两朵茉莉花。

九红便笑:“倒真是姑娘喜欢的花儿,表少爷真有心。”

七蕊心头一哂,可不有心,把太太都堵的没话说了,也陪着笑一回,等她想要告辞了,明沅这边又有回礼了,是给纪舜英做的鞋袜,她闲下来就做,他穿衣穿鞋都不费,原也想着可有旁的能做,可她看着明芃给梅季明做的些个贴画儿,绣荷包,或是风筝或是箭袋,便一意做起鞋袜来,这些个随时都能用的上。

这付茉莉花的耳环,倒成明沅从纪舜英这里收到的头一份首饰,比那些个阿福娃娃紫砂茶壶红豆杏仁要可意的多。

九红觑着她的脸色也知道她是喜欢的,拿靶镜过来,催她戴着试试,明洛明湘两个进房来看她时,就见她散了头发靠在大引枕上,黑漆漆满把的头发搁在襟前,露出耳朵上扎着的两朵白玉茉莉。

明洛一偏头:“这是甚时候添的,我怎么没瞧见?”她们俩个俱都知道纪舜英来了,掩得袖子笑一回,又坐着陪明沅:“头一回总有些肚疼的,这个天儿你想吃凉的也不成,比我好得多啦,我那时候是大暑天,热的恨不得能脱了皮儿,我姨娘死活不叫我沾一点凉的,非得喝暖的,可折腾死我了。”

明湘也带了个软枕来:“把这个垫在腰上,倒能舒服些的。”明沅一一谢过,接了小方枕垫在腰间,神色还是恹恹,只提不起精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