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得这一句又冲妹妹点点头:“越是老实本分,太太越是不会亏待了。”捏捏妹妹的手,阶下小丫头正等着给她打伞,她跟着纪氏越久,直是知道纪氏是个将讲分寸的,在她跟前想出头的不如沉稳的,便是琼珠于回来,六姑娘也吃不了亏。

明沅等着屋里人都散了,这才坐到床边,咬得唇儿把那纸笺拆开,捏着就是薄薄的一张,这会拆开来,里头果然只有一张纸,也不曾有多少墨意,明沅心里一奇,难不成他竟寄了一张白纸来?

等自里头取出信纸,展开来一看,“扑哧”笑出声来,拿手掩得口,不好叫外头的丫头们听见,拿袖子遮住口,两根手指捏得信纸,一张纸上只画得一幅画儿,加上纸封上的署名也不过十个字。

单只看画,只看得出画了一只碗,里头点点墨团也不知道是什么,再去看诗便明白过来,他写的是才刚夏至送去的节礼,地三鲜里的蚕豆。

明沅先是笑一回,接着又皱起眉头来,纪舜英自来不是那等受了礼便算的人,他收了颜家的礼,总也得办一份儿回过来,明沅这里更是自来没有断过的,便是泥娃湖珠红豆,这些个八杆子打不到一块的东西,他也总算是在心里念着的。

可这回他却送了这薄薄一张纸,明沅咬了唇儿,她知道纪舜英这一年在外头必会过得艰难,却不曾想着,会艰难到他连外办礼的钱都拿不出来了。

纪家分了家,各自为政,原来纪老太太在时的那份面子情也不必作了,夏氏小胡氏两个又怎么会管着隔房侄儿在外头过得好不好。

明沅皱得眉头,把那信纸儿叠起往信封里收好,扬声叫了采菽进来:“那送来的新衣拿出来给我换上,再把太太给的珍珠梳篦拿出来,我要往上房去。”

采菽听见了就是一怔,眼看得她细细拧了眉头,觑着脸色不好,见才刚那份信压在床边的桌上,只当是那信里头写了甚惹得明沅生起气来,虽不知道究竟到底开口劝一声:“姑娘为着甚事?才还劝我们呢,这会儿是怎么了?”

明沅冲她摆摆手:“我有事儿要同太太说。”她自来是个有主意的,采菽劝得一句,见她不曾回转来,知道是事出有因,拿了衣裳给她换过,再梳了头插上梳篦,一身清爽的去了上房。

纪氏见着明沅过来,心里也猜到一些,她这会儿来还能为甚,定是为着那一封信,小儿女传情达情也不是甚大事,纪舜英那封信是拿蜡封住的,纪氏也不知道上头写了什么,却知道自家侄儿不是那等轻薄浪荡的,信里自不会写露骨的话,可见着明沅进来,纪氏倒一拧眉头,不等她坐下便问:“这是怎么了?”

她既问了,明沅也不瞒,坐下来便同纪氏道:“我看纪表哥在锡州日子过得清苦。”纪氏一听立时明白过来,这一回的节礼单子送上来,她还不曾看出什么来,可想一想也知道他那儿怕是很不凑手的。

这事儿怎么也不必明沅来说,她早已经差了人补了两百两过去,等他年节时回来,还有银子东西补上的,可明沅特意来一回,纪氏便道:“怎的?是舜英信上说了甚了?”

纪舜英这回的节礼便回的晚了,他那头无人帮衬着,身边这点银子越花越是见底,黄氏那儿充聋作哑,手上便艰难了起来,到这时候才知道什么叫生计。

张开眼睛就要吃穿,停得一日就没了裹腹食,他在纪家过得是苦些,到得外头便似鱼入水鸟上天,说不出的自由逍遥,可到黄氏断了他的银子,这才知道,养得两个书僮一个长随一个厨娘的,还是纪家。

银子的事他自来不伸手过问的,也没哪家子少爷打算盘的道理,到得此时却是不能不问了,匣子里头有多少结余,这些余下来的钱又够不够他支撑到春闱,这些他自来不曾打算过的事,全都摊到眼前。

纪老太太一去,竟是个连个过问的人都无有了,得亏着他原来花销便不多,同他一道读书的,有玩扇子的有玩金石的,还有人收珍本善本,再玩的杂些,还有淘换鼻烟壶的,他却没这些爱好,纸是寻常的用纸,墨也是寻常的用墨,连着砚台,还是他才往外头求学时,纪氏送的那一方,连中三元的端砚。

吃的简单穿的简单用的也简单,三样无一样花销大的,原来那些按着时候送来的银票,倒有许多压在匣中,他捡出来点过,还有小二百两。

这些个若是光读书自然够了,可他还得备礼回家,孝敬师长,交际同窗,等回了金陵春闱,又有多少东西要预备,更不必说考完之后还得拜山门送礼请吃。

纪舜英头一回为着银子发起愁来,他在纪家时,吃的差些穿得差些,总不至就饿死了他,可如今一算,这些钱便多出一倍来也还不够花销的。

青松绿竹跟着他久了,自家少爷的文章如何,便不自夸也能听见书院里旁人夸他,里头的门道也摸得清楚,便劝他道:“少爷的前程要紧,这些个断也不过断得半年,等明岁金榜提名,再有什么要不来的。”

纪舜英却摇了头:“哪有这样的容易的事。”学海无涯,人情也无涯,书院山长替他写得荐信,除开看中他的才华,他那些个孝敬也占着份量,拿文章只可作敲门石,真要行得远,这些功夫再不能少。

那许多的先生他自来是周到的,也不过嘴上说一句,支出钱钞去,办事儿跑腿的自有青松绿竹,这两个肯跟他挨得一阵儿,纪长福夫妻又当如何。

便是这时候,纪氏那里送了两百两银子来,锦上添花怎么比得雪中送炭,他此时虽无力报还,却记在心里,又拿银子来办些了穗州特产送去当作夏至礼,那送来的黄鱼鲥鱼作了节礼敬给师长。

这一番送礼去,似那珠子玉雕茉莉是送不得了,纪舜英摸得那些丝帕,抽出一张纸来,几笔勾一碗蚕豆了,上边配得一句诗“且将蚕豆伴青梅。”

他自家觉着这句双关写的极妙,夏日里吃着煮蚕豆,上头撒上些细盐,蚕豆肉糯鲜甜,煮得一碗配着杨梅酒,不一时便吃尽了,这番好味与她分享,她如今还不是豆蔻年纪,自然是颗小小青梅。

哪知道看在明沅眼里全不是这番意味了,蚕豆青梅,可不是贱价食物,他写得这一句来,日子又怎么会好,便是甘贫乐道,学圣人一箪食一瓢饮居陋巷,明沅也怕在他在外头过得不好。

既是纪氏已然补上了,明沅自然不担心了,接信时只不过微红了面颊,这会儿脸都涨红了:“太太自然想的比我周到。”

纪氏却拍了拍她:“你是个好的,往后待他也是一般,石头人也有焐热的一天,何况舜英还不是石头。”晓得给明沅写信了,哪里是石头,是木头开了花儿。

明沅红着面颊回去,纪氏却在她身后一叹,倒是一对儿好的,若能处好了,未必就不是佳话了,一家子女儿,该成佳话的只怕得成笑话,先头看着是笑语的,倒成了佳话了。

竹桃儿正送了茶来,纪氏见她进退也像个样子了,眼看着就要到观莲节了,明潼的小月子也做得差不多,接得茶盅儿道:“等观莲节往外头买些荷花来,你给三姑娘送去。”

莲蓬多子,竹桃儿一听便明白过来,垂下头应得一声是,回去便收拾起了东西,纪氏立起来往神位上上一柱香,旁的一概不求,只求女儿往后事事平安。

到得观莲节,竹桃儿坐上车,带着两缸子荷花往郑家去,进得门规规矩矩跟明潼磕了个头,明潼眼睛粘在书在,连动都不动,更不曾往她身上看去,等一页看完了,合上书还久久不语,到小篆警醒她一声,这才回过神来:“起来吧。”

竹桃儿美不美,她再不曾分神去看,心里只想着一桩事,原来文定侯竟留了铸剑的法子下来。

第245章 玉葡萄

竹桃儿也并不是送了来就立时作了通房丫头的,她算是领了送花的差事的,带了一车荷花莲蓬过去,到了地方由着喜姑姑开口把人留下来。

明潼小月子没作完,人还躺在床上,纪氏送得花来,一来就知道是干什么的,等她把竹桃儿打量一回,便点了头:“喜姑姑这几日很是劳心,你们来了,也好为她分担些。”

纪氏办事自然是妥帖的,说是送花去,也给喜姑姑带了换洗衣裳日常用物,喜姑姑便道:“姑娘体恤我,我再推倒矫情了,你们两个留下便是,也好帮衬我一回。”

有头脸的嬷嬷,身边自然也有侍候的人,给她打水洗衣捶肩捏腿,郑家的丫头怎么好比自家使惯的顺手,除开跟着明潼丫头知道竹桃是后补上来的人,郑家还只当她是一向跟着喜姑姑的,叫纪氏派了来侍候喜姑姑的。

除了竹桃儿,还挑一个丫头,两个干脆起了配对儿的名字,一个叫竹桃一个就叫云桃,两个就跟喜姑姑住在一个屋子里,跟着一道学郑家的规矩,竹桃没跟过明潼,她的喜恶虽在家里学过了,到底如何还得一面侍候一面学。

明潼早已经盘算好了,先借口竹桃侍候得好留她下来,不过一个丫头,郑夫人再没话说,等郑衍忍耐不住了,再把她抬起来,还能得个贤惠的名声。

郑衍这番愧疚,竟比明潼想的还更长些,不独那只獒犬叫他宰了,还自书房里头搬回来住,就睡在西梢间里,他身上受的伤不重,作得那付模样不过为着叫郑侯爷不再发落他。

原想着彻底装病的,只听得明潼的话一时血热,这才撑着身子过来看,既能走动,伤便不重,等他再想着该叫人抬了竹床让他进出,却已经晚了,提心吊胆的怕郑侯爷再打他,那头郑侯爷竟赏了东西下来。

带着东西来看他,一烟袋儿敲在他脑袋上:“你媳妇受了委屈的,你且得哄着她些,好好一个孩儿落了,她心里怎么不难受,你陪些小心,纵她使小性儿,忍了也就是了。”郑侯爷还跟着颜连章一道作生意,才摸着些现银,家里多少年只出不进了,好容易有了进项,他怎么能舍得。

女人嘛,耳根子最软,又不是真个摘星星月亮给她,嘴皮子碰一碰有什么难的,儿子又不是哑巴,那哄人的话还不是张口就来,不管做不做得,能说得便行。

郑衍满口答应了,少不得往明潼跟前陪小心,先还见她时时红了眼眶,等着意哄了她两日,果然不再哭了,对着他也有了笑影儿,知道他受了伤,又是药又是汤,把他也当作小月子待。

郑衍得了甜头,才知道媳妇竟吃这一套,怪道说女人都是纸作的老虎,看着厉害,拿蜜一糊也就轻轻放过他了。

只做个病体难支却还日日问候她的模样来,东间是做小月子,西间给他养病,他走马惯了,若真起不来便罢了,偏偏是装病,又怎么受得住,先还乖乖趴着,等过得两日,忍不住就想往外头跑。

明潼根本不曾把他放到心上,总归是作戏,难道还死揪着不放,同他你来我往了两日,恨不得他早早出去,伤处连皮儿都没破,更别提什么结痂落痂了,她却备得药油,说是怕他痒的难受再把伤处抓破了,让竹桃时时绞了浸了薄荷汁儿的水给他,好让他敷在伤处上。

竹桃儿在家时便听说三姑娘厉害,等后来知道她落了胎,心里还慨叹一回,知道自个儿是作妾的,不过把这段儿圆过去,等三姑娘养好了身子,她也就没了用处,可为着不嫁给四十岁的老鳏夫,不叫弟弟这辈子都没出息,她什么都能豁得出去。

别个替她不值,这却是她唯一的出路,若不是有这桩事,她只怕就是这命了,心里感念纪氏的恩德,也知道弟弟往后前程如何,还得看她这“差事”当的好不好,十二分的用心,明潼叫她往东,她便不敢往西。

虽叫她在郑衍跟前露脸儿,她也不敢露出轻佻的样子来,回回往郑衍跟前去,都垂着头不敢抬起来,身上还是纪氏给她预备的青绿衣裳,连胭脂粉也不敢搽。

郑衍连竹桃的模样儿都不曾看仔细了,他一门心思想着外头的观莲节,曹家蒋家说要去去湖上泛舟看莲,送了几回帖子来催,他那身子又怎么还躺得住。

帖子送进来,明潼先已经看过,知道他长吁短叹是为着什么,吩咐了小厮又给他预备了衣裳,赶了他出去:“我作小月,你也作小月不成,外头总要交际,你不去当差,别个替你轮值,也该回请一番才是。”

郑衍只把她看作天上有地下无,满口道:“我不去,陪着你就是了。”心里总归想去,明潼拉他坐过来,伸手捏了他的耳朵,轻轻一扯:“去归去,若叫我知道有陪酒伴唱的,看我把你耳朵也给拧下来。”

郑衍就喜欢她这模样,又甜又辣,不能辣得过份伤了喉咙,又不能甜的太腻失了胃口,他立时打得包票,绝不要那陪酒的,明潼把脸一扭:“你倒有地方去,我这头还没躺完呢,娘就叫我管家了,没趣儿。”

郑衍才得着好处,听见她叹便道:“这有什么,我来说你身子不好,再修养修养,娘闲着也是无事。”明潼这给他一个笑脸儿,妻子不体贴连着亲娘也不体贴,只等她有了儿子,这个男人她连看也不想看一眼。

郑衍得着笑容,这才换过衣裳,头上戴着玉冠身上穿着天青色织金缎的袍子,衬得身长玉立面似敷粉,风采翩翩,这才骑着马出去了。

眼看着他出门去,明潼长长吁出一口气来,拉开床边的格屉把书拿出来,把夹进去作书签的那只素面儿金扁簪取出来,眼睛落到那页泛了黄的纸上,皱着眉头细看。

只说是铸宝剑的,上头也确是写得的配方,可那一长串儿的记号,她却不识得。明潼是想着能铸了剑来,献给成王的。

郑家那宝剑,她曾经见识过,吹毛断发最是锋利,既是当世无二的宝剑,若能造出来,或是拿这材料打得宝甲,献上去也算大功一件,旁的她不知道,以她的身份也看不见战报,却知道外头传成王身死时,他是在守孤城,想来必是十分凶险的。

她费心瞧得这个,上头那一长串的记号却是看不明白,恨不得立时就能起身,往天一阁去,再找找可有留下旁的来。

郑衍到了地方,才刚下马就见系着一艘画舫,曹震曹霆的小厮正在船头上等候,见着他来赶紧跳上来迎:“世子往这头来,咱们大爷二爷正等着呢。”

眼看着悬得红灯起了彩幡张着艳帜,不必看也知道里头有些什么,郑衍哪里知道他们会包下一花舫来,正自踌躇,他身边的小厮长随便拉扯他:“世子,夫人可特意吩咐的。”

郑衍脸上挂不住,觉得在个奴才跟前丢了脸面,反身踢了他一脚:“我又不叫妓,有甚要紧了。”

才跳上去,里头掀了水晶帘儿,出来个抱了琴的丫头,生的粉面桃腮,冲他偏头就是一笑,声音软的滴水:“少爷请。”

不过是个丫头就生得这般颜色,那里头的也不知道是个什么样儿的美人了,郑衍心里还想着答应了明潼,却又想着不过看一看,薄纱帘儿掀开来,一阵香风扑面而来,里头坐着三四个美人,有扶着筝的,有抱着琵琶的,见着郑衍进来眼睛一亮。

曹震曹霆身边各自坐得一个,那弹筝的却还空着,眼睛把郑衍一勾,掩了半边脸儿笑,郑衍立时看住了。

他哪里见过这调调的,曹霆带他见过一回野痷里头的俊俏尼姑,那一回把他吓着了,还没摸着门边立时就跑了,曹霆倒成了常客,等后头他再说那尼姑如何知情识意,郑衍听都不听,也不肯再跟着他去那些地方,这回说是游湖的,哪知道竟租了画舫来,还包了妓子陪客。

郑衍拘手拘脚的坐了,这些个陪客的说是乐妓,既是出来了,自然也还有些旁的营生,一时讨花一时要翠,倒是郑衍身边这个,见他生嫩的很,只按着筝弹弄两下,作个乐妓的样子,问道:“公子可要点个曲儿?”

郑衍松得一口气儿,这才看仔细她的脸,见她头戴着花翠冠儿,身上带金带玉,一双纤手玉笋也似,指上拨得弦儿眼睛却往郑衍身上勾去,眼见得那两个弹琵琶吹笛子的已经劝起来酒菜来,她便把捏得个冰葡萄,指甲挑了皮儿,汁水顺得指尖儿流下去,挽袖往郑衍口边送去:“公子尝一尝这个。”

那两个已经是含舌贴腮了,郑衍面上泛红,几杯水酒下肚,湖中一片清凉,这会儿却燥起来,张口含了,连籽儿都吐不出来,一口咽了下去。

第246章 岩茶

天儿一凉下来,明洛的生日就到了,她已经十四了,眼看着就要及笄,纪氏便许了她多裁两套新衣,又叫了金银匠来给明洛打成套的首饰。

这些个东西明洛最喜欢不过,再加上詹家送了祝礼来,一箱子的蜀锦,展开来光华灿烂,她还不曾比到身上,纪氏已经叫了裁缝,詹家给了一箱子,她这儿也不能薄了,没出门的女儿,不能叫人说穿了别家衣裳。

明洛日日脸上都绽开了笑,还专挑出几匹来,明沅明湘明芃都有,明沅拿了缎子就打趣:“这可是别个千里迢迢送了来的,你真舍得?”

为着这两箱子的礼,可不是得从初夏就预备起来,别个说礼轻情义重,说的就是这番山长水远,走车换马还得行水路,这样难行还送了东西来,詹家确也是很识礼数了。

明洛红了面颊,冲着明沅翻翻眼睛:“给你东西都堵不住你这嘴儿,你收那些泥娃小豆,我笑你了没有?”嘴里这么说,自家先撑不住了,扑哧一声笑出来,伸手抻了抻裙摆,这也是新裁的,上头绣了牡丹团纹,她张头看看明湘的屋子,伸手把桌上湖蓝色的那匹一推:“这个是我给四姐姐的,你替我送了去。”

明沅一怔:“就两步路,倒要我走一遭,这又是怎的了?”明湘就住在小香洲里,这会儿虽不在,可也不急着这一时。

明洛手里还捧着茶,细细吹上一口,才拧了眉头:“四姐姐生日比我早,那会儿太太可没说要给她做生日的。”

不独没说要做生日,程家送来的礼也不似詹家这样厚,明湘素来是个多心的,这会儿给她送东西去,她心里还不定怎么难受呢。

这也怪不得纪氏,那会儿出了明潼的事,她怎么还有精力想着替明湘作生日,家里连酒都停了,还拘束了下人不许过份玩闹,到了正日子也才赏了一桌席面下来,衣裳首饰自然也得了,只不比明洛这回这样大办。

程家那头更怨不着了,成王在边关把那小股流窜的匪人一举给剿灭了,他去得那头半年多,那一带如今不说掠抢烧杀,连牛马市又开通了,金陵人不知边关事,可有一样却知道的,今岁的皮子比原来通货时还更便宜几分。

那三部正经推了个王出来,说是推出来的,也还是拳头里争出来的,一统三部本野心大起来,还想着能占些便宜,哪知道头一回,就叫成王撵到草甸子上头,出来一队人,折了大半,立时缩了脖子,又肯臣服了。

外邦来朝,主客司正是忙的时候,原是该男人出面忙这事儿,可这回那个首领却不是一个人来的,还带了他的夫人,圣人要封忠顺王,他的夫人自然就是王妃了。

这些事全是主客司在忙,原来该张皇后出面见一见忠顺王妃的,可她早已经避在深宫不出大门了,元贵妃倒是想去,可她这么个脾气,谁敢把她推出去,圣人见了一回忠顺王,赏下衣冠宅院去,交际便还交到主客司。

自来没有来朝还带着夫人的,这一个看着年纪也不是正头夫妻,只怕是个得宠的小妾,说是打仗的时候也骑着战马东奔西走的,可再悍也还是女人,主客司里还得找出人来应酬这个忠顺王妃。

她这样的身份难道只单叫个宫里的嬷嬷教导规矩也不合适,还是得找个命妇去,这一对儿都是要叫圣人的,万一闹出些笑话来,该跪的时候不跪,该笑的时候不笑,等事儿了了,他能推一句不知规矩,主客司的人又怎么推脱?

这事儿可不就把程夫人顶了上去,吃食衣裳自有人料理,可交际这一道却不是底下宫人能干的事儿,程夫人一个头两个大,又怕听不懂藩邦人说话,又怕她真是个粗野无礼的,明湘的生日还是过后才送了东西来。

等后来上门,还跟纪氏学得一回:“我原当那女人定是又黑又壮,哪知道竟是个娇滴滴的美人儿,穿上裙裳竟比南人还更似南人。”

这事儿只当作新奇事听,忠顺王留下宅院,便带着女人回部族去了,走的时候带了一大票的赏钱,而元贵妃却发了好一通脾气,圣人自然见了忠顺王妃,回去赞了一声。

“那里就想那许多了。”明沅笑一声:“那也是正碰上了,太太都说了要补的,只如今不得空罢了。”

明洛说得这话面上一红:“可不是我小人之心,给她送东西还叫她不痛快人,倒不如不送了。”

明沅轻笑一声:“得啦,你就送去吧,四姐姐再没功夫跟你计较这些,你只去她屋子里头看一看,一屋子都铺满了山水书法,她把二姐姐的画册借了来,光是描就描了一桌子。”

明洛一奇:“我只知道她在跟二姐姐学画,倒不知道她这样用功的。”听得明沅一说,明洛还只有些犹豫,伸手把缎子往明沅身边一推:“还是你去,好容易又在一处了,没的为了这些小事起嫌隙。”

明沅只得点头应下了:“好,我跑这一回,你拿什么陪我。”明洛上手就捏了她的脸儿:“这还不够的,知道啦,我那儿还有送来的岩茶,等会子分你些来。”

倒不是明洛想的多,而是经不住张姨娘念叨,她三十多年的脾气性子改不脱,自明洛定得亲事,虽也是衬意的,可到底还跟安姨娘有了芥蒂。

这头纪氏说要给明洛做生日,她立时就乐开了花儿,等再看见詹家送的东西来,恨不得把箱子抬到安姨娘院子里头,叫她好好看一看开开眼。

这回总算吐气扬眉,离得远又如何,有心的照样儿能早早送了东西来,她一面收拾这些缎子蜀锦,一面往安姨娘院子那头啐:“自家姑娘的是个没人打理的,送个生辰礼还过了日子才到,这还是一个城住着呢,等嫁出去,可不三年五载的也没节礼送回来,该!”

她还记恨着安姨娘说明洛是个没人要的,若按着她的性子,说不得早已经叫人宣扬出去了,可她吃了苦头,这回只敢自家嘴上过过瘾,再不敢往外头去说了。

等明洛说要给几个姐妹都分一点儿,张姨娘原是肉疼的,这会儿一拍大腿应下了:“好好好,赶紧挑些出来,给那起子人看一看,叫她双眼滴血也只能要你剩下的。”

一面笑一面叫丫头展开缎子挑起来,既给了一个,那余下两个便不能不给,张姨娘一面挑一面叹:“那隔房的便不给了罢?”

叫明洛翻了眼儿,只好去挑些看着盘金少些的,明洛挑了两匹出来,她还直咂嘴儿:“这个可贵。”

“这个是素的,便裁了衣裳我也穿不出来。”她穿素的确不比明湘明沅好看,张姨娘无法,只得听了她的。

明沅听见岩茶,呸了她一声:“你自家喝着那个苦,这才肯送我,打量我不知道呢。”两个又玩笑两句,明洛怕碰上明湘,便告辞出去,明沅拿出自个儿那匹来,叫采菽还把彩绸扎好,只等着明湘回来给她送过去。

采菽一面笑一面道:“五姑娘到底大了,比往日稳妥了不少。”

明沅提笔给苏姨娘写信,听见她这么说点一点头,拿笔沾了墨:“再有个一年四姐姐五姐姐就嫁了,咱们姐妹的日子越来越少了。”她倒不是叹这个,说着便道:“她们俩能稳妥便再好不过。”

采菽正打着蝴蝶结子,听见这话闷笑一声:“姑娘可真是的,这样老成的话哪里该是姑娘说的。”明明是妹妹,倒像个姐姐了。

明沅写得信晾干了信纸,收到七夕节的节礼里头给苏姨娘送去,还一双她给明漪做的小鞋子一套小裙裳,等明湘回来了,便把那匹缎子给她送过去:“五姐姐等了好一会儿了,摆在我那儿让我给送来。”

明湘还满脑子是画,叫明沅说的回了神,看一看缎子抿了嘴儿一笑:“她自家倒不来,差你替她跑腿。”

她的屋子大变了模样儿,原来隔扇全叫拆了,就跟明沅那儿一样,只设一个大屏风,摆着大案,悬了两三排的笔,一块块的石青赫色朱砂莲青堆的满满当当的,明沅一看吓了一跳,不知何时起,她这儿倒跟明芃那儿差不多了。

可明芃画画是梅氏给支的银子,买得那许多墨色纸,到了明湘这里,可不得她自家掏出来,画画且是个花钱的,因着沣哥儿喜欢,明沅这儿买一回东西便去掉半个月的月钱,明湘哪里够支撑。

“这个墨条儿倒难得的,姐姐从哪儿得来的?”明沅拿了个揉金,这金可是匠人拿手一点点揉出来的,比纯正朱砂更贵,一小点就值得十两银子。

“这可不是我的,是二姐姐削给我的,叫我学点金,好画花蕊。”她一面说一面就去把自个儿画的一张张理出来,这番山水除开上头的无人,跟明芃画的那些活脱一个模样。

明沅看着便赞:“这倒好,等四姐姐出了师,也去教教沣哥儿。”

明湘手上只管摆弄那些个颜料,明洛送来的缎子也只扫过一扫,她全付心神都在画上,明沅才坐了一会儿,她便已经说得十来句画上的事了,一时说明芃制的那个绣件儿快有了一付座屏那样大,那么个精工细绣法儿,出来得这一块,她连碰都不敢碰一下。

“还有上头的人,二姐姐说全是绣的梅表哥,要绣上一百单八个才算呢。”她画的画里,全是山水,再没有人物:“明儿就开绣雷壑了。”说的是梅季明山间遇雨。

明沅见她这样着迷,人虽坐着,眼睛却盯着画册,不时就要回过去看一眼,略坐一坐便笑着回去:“我就不扰着四姐姐了。”

她还没出门边儿,就看见明湘往书案前去了,抿嘴一笑,回去捡了衣裳再翻出要给明洛的寿礼来,到得前一日还想好了给添酒添茶,蒸得寿桃寿糕去摆着,正是一家子合乐的时候,纪氏那儿却接着了信,说是彭远谋反,湖广两边书信不通了。

第247章 蟹酿金果

抱牛崮这地方四面是山,山壁陡峭山顶扁平,四周俱是重山叠嶂,轻易无人进去,因着这片山势阻了通商的道路,这地方便穷的响叮当。

这个名字的来头,便是这地方道路极狭,连着里头的牛也得是在牛犊初生的时候,由着人到外头买来,再抱进村里,等小牛长成了才能耕地。

这片地方原不该住人,开国之初此地人丁稀少,便自各种抽调人口过来当了填民,原还说要开山修路,可为官一任不过三年,开山就要筹措的火药匠人,此地清贫若此,又怎么办得出来。

相邻的两地没一个肯接手这地方,收进辖区便得分配种子,管着收成人丁,穷成这样还得给口粮,又得开竹道从山上引水,统共百号人不到,谁肯花这个心力。

这地方的山水养活出来的姑娘却是一个塞一个的水灵,年年春天有人进得山来采买,或是作使女,或是卖出去当妓子,天蒙蒙亮就进来,到得天将黄昏了,也不肯留宿此地,只带着采买来的女孩子,顺着山路回去,一路亮着火把蜿蜒盘旋。

连着卖女儿要的都不是银子,盐跟铁器,再有便是衣裳鞋子,一台纺机就能换上三四个女孩儿,到得今岁春天因着蝗灾,原来总能靠山吃山的,连着树皮都剥干净了,别地儿有粮好调,这里怎么有人管,分到抱牛崮来当县令的彭远久等着粮水不到,干脆带着人出去了。

一出去就成了流民,流民所里已是人满,他是一县之长,若不是为着活不下去,谁肯离开故土,先还是无吃无喝,人是出来了,却死了多半,上官还要治他的罪。

这才干脆反了,弱民见着吃食眼睛里还怎么看得见旁的,这个县令乞得些银米,说还带着人回去,上头拨了些米面,他便带着这些人,占山作了响马。

内宅里头知道的消息,还是梅氏说的,颜顺章在翰林院里修书,从同僚嘴里听了一耳朵,说是下面压着奏章,还想缓一缓再把事情报上去。

如今只说是流寇作乱,可这事儿又怎么瞒得住,先不过五六十人,接着是上百号人,若只他一个还不能成事,蝗灾本就闹得不太平,不知治蝗只知拜神,贡出一个大神来,先不过是骗人钱财的,充神弄鬼的演些神迹出来,入了他教派的越来越多,声势浩大,两股合成一股,便彻底成了谋逆了。

一个是读书为官挨得几年都补不到缺,好容易领了差事,偏又为着无钱通门路,上官既无粮种又不引水,眼看着叫他自生自灭。

一个是半路的和尚,眼看着活不下去,行了江湖骗术,叫他高运撞上了蝗灾,一举成名,手上惯会使那些个骗人伎俩,什么石佛出土,不过是埋了豆芽,天天讲道之后一杯净水,豆芽发起力来,把那石佛顶出土来,见着这番神迹山野村民哪个不信,俱都拜倒。

这两个也是为着活路才搅到一处,竟也蓄起了兵操练起来,里头又有原来学得野路子的镖师打铁的铁匠,一样是没活路的投奔上去,竟隐隐成了势力。

山长水远也打不过来,只那头通信艰难却是真的,詹家的生辰礼提前送了来的,既收了东西,纪氏便得还礼,还要给詹夫人去信。

东西是派了人送去的,把几个节的节礼一并装了船,信却是由着驿站送的,东西还没到,信却已经过去了,却迟迟没有回音。

纪氏心里忧虑,却不能说出来,原还能跟明潼说一回的,如今再无人可说,只自家持住了,等着前头的消息,又写了信给颜连章送去。

明洛的生日办的尤其热闹,比着上回给明沅办生日的例来,开了小戏台,请了一班小戏,又叫厨房做了各色时鲜的彩色来,还专到鼎香楼要了寿包来分送。

明洛人看着乍乍呼呼的,却爱听文戏,台上打闹的她倒并不爱看,请了来的小戏便是唱文戏的,可为着座中人喜乐,也点得一出《姜太公封神》,别个听戏她便吃酒,总有人来敬,连着她身边得脸的丫头也来凑趣儿。

因着是明洛的生日,连张姨娘都被许了出来吃一杯水酒,她自从跟安姨娘打那一回架,还是头一回出来透风,又得持住了不给女儿丢脸,光是衣裳就备了好几日,到了日子却规规矩矩往纪氏身后一站。

纪氏略笑一笑:“今儿是五丫头的生日,你也不必站着了,座着听戏就是了。”张姨娘还要推,纪氏又说一回,这才往边上坐下,见着女儿同那些个闺秀坐在一处和乐的样子,比大热天吃了冰淘还更妥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