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哪里是怕人摆布你,我的女儿也没有这样弱的,慢待了你她们且还不敢,可你那婆婆嘴上不说,心里怎么想我再清楚不过。”纪氏叹一口气儿,看她躺在床上出得一身薄汗,拿了干毛巾替她擦拭:“那是她的儿子,千错万错也不是儿子的错,怪的还是你,娘一走,她说得难听话,你又要怎么受得住。”

这么些天了,郑衍一回面都不敢露,就怕叫纪氏捉着了问罪,害怕比担心更多些,明潼躺在床上,他连看都不来看一回,这样的人便是一片心全扑在他身上也没有回报,遇着事了,只会把身边人推出去当挡箭牌。

道理都是明白的,可进了人家的门,便万事由不得自身了,明潼原来便不是那等一心扑在男子身上的女人,指望着男人的宠爱过日子,还不如要了她的命,这种日子她过过了,这辈子绝不再过。

“我受得住,娘不必替我忧心,我不怕。”屋子里头熏了几天香,窗上罩着厚纱,夏日里既怕她闷又怕她吹了风着凉,摆得一盆冰,叫丫头轮流打扇子送凉风过来,不是亲娘哪里会想的这么周到,明潼仰了脸儿一笑:“娘放心罢,我不会跟他起争执的。”

可也不能轻易饶过了他去,那个叫狗咬了的小丫头,挨了两天还是死了,一条腿肿涨得全是黄水,郑夫人把这事儿瞒了下去,明潼却悄悄叫小篆去探听了消息,若不是她在前头打伞挡得一记,那狗儿扑上来咬的就是她了。

若不送走了纪氏,她后头那些手段且使不出来,纪氏看她这是缓了过来,脸色一日比一日好了,脸上有了血色,说起话来也不似原来虚弱,人虽然还憔悴,那双眼睛却灼灼生光,知道她必忍不下去,劝告一句:“事缓则圆,别露了形迹出来。”

掉了的这个孩儿,不说郑夫人不可惜,连郑衍也并不十分伤心,明潼知道孩子要生下来看着长大了才知道心疼,可心底还是由不住的齿冷,叫她受得这番痛楚,也得报还在郑衍身上才是,什么郑夫人且还得排在后头。

纪氏一走,郑衍没来,郑辰却来了,她站在罩门外头拿脚直蹭青砖地:“嫂子,你好些没有。”

明潼见着她,眼睛一眨眼泪就下来了,郑辰更是无措,她早就想来了,可郑夫人不许,等纪氏走了,她这才过来,往前一凑摸出帕子来给她擦泪,明潼握了她的手:“你告诉我,是个男孩还是个女孩儿?”

自然是女孩儿,郑辰想着郑夫人的口气,那是她的亲娘,可她也忍不住心里头害怕,明潼看她这样拿袖子掩住脸:“我原想着,母亲待我这样好,能生下个一子半女来,也算报偿了她,哪知道,竟这么没有缘份。”

花园里头的事儿,郑辰并不曾亲眼看见,可她听下边人说了,原来跟郑夫人一道等在房外头的,可她是个未嫁的姑娘,见着一盆盆的血水往外头端,腿都软了,叫丫头扶了回去,等她再想来看,纪氏又来了。

纪氏来了就没走,郑夫人倒是日日过来看两回的,可却拘了郑辰不许她来,明潼待她一向好,她心里过意不去,天天都问,等纪氏一走,她可不就来了。

明潼拉了她这番哭,她便恨恨碎得一口,嘴里骂了郑衍,明潼却还替他说话:“他哪里知道那畜牲这样凶暴,他的孩儿他难道不疼。”说得这一句,实再说不出来,便道:“那个丫头,还请妹妹替我去看一看,若不是她在前头,说不得咬着的就是我了。”

郑辰果然依言去问了,知道那丫头死了,捂着胸口干呕,回来告诉了明潼,明潼又是淌泪,小篆苦劝:“这是作小月子呢,比作月子还得更精心些,把眼睛哭坏了怎办。”

明潼叫小篆拿出钱来,给了郑辰,让她把这钱补给这家子,再叫人超度一回:“总是作了孽的,可别叫你哥哥担了才好。”

狗是他牵进来的,可不得由他担着恶果,郑辰肚里哪里藏得住话,立时告诉了郑夫人,郑夫人也跟着一惊,白白天没了条人命,她也给了银子发送的,这会儿想到是儿子作下来事儿,赶紧叫人念经烧纸。

出了这样大的事,郑侯爷那里怎么瞒得住,他先只当是明潼摔着了才落的胎,等府里传起这流言来,才知道竟是儿子玩狗惹下的祸事,气的把儿子拿到跟前,拿皮鞭子抽得几下。

郑衍从小长到大,甚个时候挨过打,滚在地上哀叫,还没叫上两声,郑夫人就来了,年纪越大她越不怕丈夫,指了他就骂起来,这个年纪了也不怕他再折腾个儿子了来,一面肉疼一面去拦丈夫的鞭子,口里还直埋怨:“便是作个样子,也不能真打。”

把郑侯爷气的说不出话来,扔了鞭子就往外头去,大夏天衣裳薄,这么几鞭子就见起了鞭痕,皮上一道道的红印子,郑夫人一叠声催大夫,上药看诊,连明潼那里都淡了几日。

明潼这头只作不知,郑辰却原原本本把她的话全告诉了郑衍,郑衍人趴在床上,听得她这几句恨不能立时起来去看明潼,同她悔过一番。

郑夫人这时候再说些明潼娇气难养的话,郑衍原是不则声的,这会儿倒反口了,那样子他是见着的,这么扑过去,两三个都没拉住,趴了一日等不得伤好,就扶着屁股往明潼屋子里去。

他心里发虚,便把他不往屋里来全推到郑侯爷身上,说自家受伤,好容易好些了,这才能过来,明潼自然知道是假的,心里冷笑,却白着一张脸儿垂泪,见着他跪着还要起来扶他,两个人重归于好,郑衍搂了她放下心来,明潼人靠在他怀里,阖了眼儿抖着肩膀,心里想的,却是再等得十天半个月,等他心里这劲头过了,就能给他他纳妾了。

纪氏回到家中已经是夏至,见着各处都安排得当,揉得额角歪在榻上,心里还在盘算着人选,是从外头买了来,还是打家里选过去。

琼珠端得茶来,把家里各处的事儿回上去,又道:“四少爷怎么也不肯往六姑娘屋子里去,咱们劝不动他。”

纪氏摆了摆手,她这几天很是清减了,满面倦色,喝不下热茶,只觉得通身燥得慌,心里为着明潼发急,琼珠说得这句,她也没放在心上:“跟沣哥儿一道也好,可出了什么差子?”

官哥儿没往明沅那里去,倒跟沣哥儿两个住了几天,明沅日日过来打理衣食,把琼珠挤到后头去了,她是姐姐,又是正经得了纪氏吩咐的,当着下人的面派下事去,便都到她这儿来回了,官哥儿一天吃什么用什么,甚个时候起床上学习字,样样都清楚。

明潼病了,官哥儿心里挂念,借了他的口,明沅也能吩咐上房的丫头理东西送到郑家去,纪氏人还没回来,隔得一天就能收着东西,心里满意,才刚迈进家门,便见着夏至的东西都预备好了,明潼落了胎,纪氏并不欲告诉纪家人。

既是过夏至节,便该送了三鲜去,她人不家,家里事便是管事婆子在料理,那番忙乱哪里还能想到这个,下面人年年都备的,自然不必吩咐,明沅几个也不过开口问一声。

今岁的三鲜礼盒就是姐妹几个给定下的,郑家那里自然是样样都要齐全,地三鲜水三鲜树三鲜样样都不少,纪氏见着樱桃梅子都按筐装送出去了,问明了程家纪家跟纪舜英那儿都没落下,冲琼珠点点头。

七蕊一向跟小香洲走的近,这会儿正给纪氏打扇,见着琼珠回事把明沅抹了去,便快口一声:“六姑娘亲自看过的,这才分了三份的。”

纪家分了家,节礼可不得分成三份送去,虽还住在一个院子里头,却已经各自当家了,纪氏的礼只送一份,门上该往哪一房抬?

这话儿琼珠便不曾说过,纪氏挑得眉头睇她一眼,琼珠脸上端着笑,也不去看七蕊,可等明沅几个过来给纪氏请安,纪氏便感叹一声:“你们都大了,也不必我事事操心了。”再去看三个女儿身上,心里又点一回头。

大夏天本来就少穿红,有了明潼的缘故更不能穿了,一水的湖色夏裳,头上身上都戴的简单,纪氏知道她们有心:“等过两日你们都一道去看看大囡。”

姐妹几个应了声,明沅端了盅儿出来:“知道太太回来,日日都熬了汤等着,天炎暑热,也好润润燥。”里头是拿井水湃过的绿豆百合莲子汤,熬的绿豆起沙,莲子百合俱都酥烂了,纪氏接过去倒吃得半碗。

明洛乍着胆子问:“三姐姐身上可好?”

“半养着就是,天儿这样热,又不能用冰,原就是苦夏的时候,只盼她仔细着。”纪氏就怕女儿年轻不知事,她虽是满口答应了,作娘的又怎么能放心的下。

“喜姑姑是事事妥当的,留她看着定能劝着三姐姐些,太太累了这许多天,养好了身子,再一道去看三姐姐就是了。”纪氏回来,喜姑姑并不曾跟着回来,明沅便猜是留在郑家照顾明潼了。

纪氏也不欲多说,官哥儿自外头进来,冲进纪氏怀里直叫娘,纪氏一把把他搂在怀里,立时满付心神都叫他占了去,又是问他吃又是问他喝,还摸摸他的背看他轻了没有。

后头沣哥儿也跟着进来了,请过安坐到明沅右首,纪氏哪里还有精力摆饭,留下官哥儿,叫她们各自散去,等官哥儿磨够了,纪氏才往榻上一歪,自进得家门,也只吃了半碗绿豆汤,她一手支着头阖了眼儿养神,隔得会子对琼珠道:“去把乐姑姑叫来。”

琼珠松一口气,往外头去了,门口撞上了七蕊,冲她挑着眉头冷笑一声,七蕊当面不曾说,等她过去了,啐上一口,小丫头子拉了她,她嘴里还不停:“打量谁不知道呢,狠心烂肠的,真还把自个儿当人物了。”

叫人拉一回,这才止住了,心里兀自不忿,见着那头琼珠领了乐姑姑过来,乐姑姑身后跟着采薇,立时扯了身边的丫头耳语几句。

等乐姑姑进了屋,小丫头带了采薇下去喝汤,七蕊凑上去便把事儿说了,采薇的脾气哪里能忍,换作原来早就跳脚了,可她跟了乐姑姑是起了誓的,听见这话,从手腕上撸下个银镯子来,往七蕊腕上一套:“好妹妹,若不是你说,咱们姑娘吃了亏且还不知道呢。”

她离了小香洲,却还是改不过口来,一句一个我们姑娘,知道明沅的性子此时定不欲生事,可这功劳也不能白白叫别人领了去。

第242章 清肝汤

夏至三鲜送到锡州,纪舜英才刚刚除服,他只等着纪老太太的丧事一办完,过了七七就回了书院,族里如何分家一声都不曾问过。

这般行事自然叫黄氏往纪怀信耳朵里吹了几次风,他可是下一代里头最出息的,本来很能说得上话,哪知道他不闻不问,带了人就往书院去了,中了秀才又如何,便是中了状元,也帮不上家里什么忙。

纪怀信心里也窝着火,这回分家,他打的就是得大头的主意,他是长子嫡孙,承了嗣的,再怎么也该多得些,哪知道偏是一向不出挑的纪怀仁临阵倒戈,竟跟二房的纪怀瑾勾搭成奸。

夏氏跟小胡氏原来也不过是面子情,丧事上头掐起来,早已经斗的乌眼鸡一般,夏氏把她挤了操办起纪老太太的丧礼,小胡氏原来是看不顺眼黄氏的,这番又跟夏氏起了嫌隙,眼看着这两房要先斗,他们能坐收渔翁之利了,这两个却忽的握手言合了。

纪怀信回了屋里便先骂黄氏:“你不是精明能干?这会儿倒挑着日子生病了,那两个憋着坏水你就不知道,你是聋了还是瞎了?”

黄氏反倒和顺下来,她确是病着,还病得很重,老太太的丧事都没撑着长孙媳妇的面子去跪拜,衣裳都撑不起来了,瘦得两颊凹陷眼睛突出,听见纪怀信骂她,也是软绵绵的提不起声音:“是我的不是。”

她一口认了下来,纪怀信倒骂不出口了,可火气未消,捶了桌子又骂老二老三:“好他个老二,原来看着老实,原是个肚里藏奸的东西,不帮着自家人,却胳膊肘往外头拐,只当从我这里分出的,就能落到他口袋里了?”

曾氏先还想着甩手不管,那可是治丧,老太太的寿宴贴进多少钱去,别人家里办红白喜事那是有进帐的,颜家办事自来就是亏空,外头那些个香烛彩扎木料木工哪一个不盯着要帐,等事儿办完了,收进来的白包还不够贴补的。

老太太的身份在那儿摆着,起孝棚还能不带着卷脊?再少也得起个三间,这三间孝棚要多少杉条?又要多少竹子芦席?还有那彩扎,二十亭大的,二十亭小的,亭台楼阁车马奴仆一样都不能少,又是多少银子?

曾氏只光把这些往脑袋里一过就头疼,她是许多年不曾管帐了,可她也知道家里是越来越没钱了,黄氏挖去多少不说,这些年府里的进帐是越来越少,下面田庄的大小庄头,哪一个不张嘴哭穷,年景好的时候还能勉力支撑,年景不好的时候,还得给下头人发月银,这些钱又从哪里来。

她听说黄氏病了,眼儿都不眨一下,立时也扶了额头晕厥过去,胡氏贼精,消息还没报过去呢,房里先熬起药来,夏氏把事儿接手过去的时候,曾氏还皱眉头,她一向是个扶不起来的,这时候倒逞起能耐来了。

她自来是瞧不上庶子跟庶子媳妇的,这两个唯一一样好处就是老实,知道不挑事不出头,哪知道老实了半辈子,偏在这当口冒了头出去。

曾氏原想着黄氏定然坐不住,这番病也装不得了,非得出去跟那两个争,哪知道她等了两三日,黄氏竟还没个动静,她差了丫头一探,黄氏竟是真病了。

曾氏骂的话跟纪怀信没甚两样,说黄氏是个挑日子生病的丧门白虎,万不得已只好自家出马,有个婆母的身份,她总能压得过去,便是胡氏到她跟前来,也得敬她一声嫂子。

事儿到这地步,闹了个不可开交,小胡氏又咬出黄氏贪没公中的银子,要她对帐,把帐盘干净了,才好分家。

黄氏还真不惧她,她身上不好,撑不起来,眼见得夏氏也靠不住了,跟曾氏两个倒联起手来,年年三房都一道看帐的,哪一本帐不平,早就能提出来,把这话甩出去打了小胡氏的脸。

这下子连胡氏也坐不住了,阖家除了黄氏一个真病的,俱都了来了,争自家房里那一份,连着老太太的东西也一并争起来,老太太身后除了田地庄园,还有私库里的东西,小胡氏头一个跳出来,这东西原就说一半儿给纪氏的,既然纪氏不要,就得归了她们那一房。

夏氏一听立时翻脸,这两个又起了内讧,厅堂里男人吃茶不说话,女人吵得翻了天,最后谁也没让谁,哪个都占不着便宜,除开纪怀信多得着一百亩地,田地俱是均分。

到分老太太的私库了,曾氏便提出来,老太太最放心不下的就是儿孙,分作三份儿,给纪舜英纪舜英纪舜荣每人一份。

小胡氏一口气差点儿接不上去,她气的差点儿仰倒了,那头纪怀瑾开口了,他在外头,竟有一个儿子,已经养到三岁大了。

这下小胡氏扑上去差点儿把他的耳朵扯下来,胡氏却喜笑颜开,这下好了,管他是什么来路,先把孩子抱进门再说。

小胡氏往她跟前哭,胡氏便又安抚她,孩子能进门,孩子的娘这辈子想都不必想,得着的这一份,也不给孩子,全是她的。

这么一场闹,还时时写得信去锡州催纪舜英回去,他只作不见,等那头分得差不多了,黄氏捎手就把给纪舜英的那一份儿收进自己袋里。

曾氏冷眼看着只不说话,既事定下了,她跟黄氏两个又似原来那般。纪家又是分院子,砌墙断路,又是另起厨房大门,三家还从一个门里头出入,可却再不相互往来了。

纪老太太一去,清明端午可不就断了节礼,连着银子都不再送来,得亏得纪舜英领得癝银,虽不多,再加上原来积攒的也能过活,只纪长福两口子的日子不比过去,只巴望着颜家送来的东西好好开开荤。

年前备下的腊肉风鸡风鸭,再不吃就坏了,蒸在米饭上也算得一样大菜了,再挎了篮子往街上去买那鱼虾豆腐,纪舜英于吃食上头自来是不挑剔的,总归日子一样过,不过纪长福桌上少有酒肉。

边上街坊都猜测着是这家子败落了,出门读书的少爷连大肉都吃不起了,原来像样的鲥鱼也能整治,如今买些草鱼便算,连黄鱼都少买了。

外头邻居议论纷纷,等见着纪舜英不住书院回到小院里来,便说连那书院的租钱也付不出来了。

等见着颜家还依旧送节礼来,聚在门前东一嘴西一舌的唠叨两句,拿着一把葱一块姜去敲纪家的门,平日里纪舜英在书院里,便想跟纪长福两口子套个近乎,想着探听两句。

纪长福最烦这些长舌妇人,约束了妻子不许她往外头去嚼舌根,平素只把门关的牢牢的,幸而这些年是一年一付租金的,等到明岁,纪舜英也要考举了。

这回接着颜家节礼,很是宣扬了一番,地上三鲜树上三鲜水中三鲜,摆的满满当当的送了来,里头苋菜蚕豆是到了地方才办的,就挨着太湖边,粉糯糯鲜灵灵,樱桃杏子枇杷每种都有一筐,水里的更不必说,黄鱼鲥鱼还养在盆里,送了来都是活的。

这番节礼是明沅预备的,厨房里只备下了吃食,成套的衣裳还是她自个儿做的,底下的小匣子里头还有二十两银子,这个纪氏并不曾吩咐,是她自家补上的。

纪家闹成那个样子,到他这儿能捞着什么,不分家倒还罢了,分了家就要在黄氏手底下讨生活,黄氏又不必再做给纪老太太看,他在书院还不知道要怎么挨下来的。

明沅倒是问得一声,琼珠却说没有纪氏的吩咐,不好往帐上支银子,明潼的事来的急,纪氏连节礼都没想着预备,何况是银子。

明沅自家补了上去,等纪氏缓过神来问节礼的事儿,这事便瞒不过去了,知道是明沅自家摸了银子出来,晓得她这些年也是小有私房的,再是纪舜英没过门的媳妇,这会儿也不该由她补贴。

纪氏也不叫琼珠了,叫了卷碧拿银子补给明沅不说,还又多给她裁了一身衣裳,配了首饰补上去,琼珠见着小丫头送东西去小香洲,一问送的什么,立时知道不对,端了汤奉给纪氏,见纪氏不说破,干脆自个儿认下了:“前儿节礼,因着太太不曾吩咐,我也不好开口预备银子,还是六姑娘自家拿出来的,前几日混忘了,竟忘了告诉太太。”

纪氏连眉毛也没抬,还只喝汤,等搁下碗来,拿帕子按一按嘴角:“你自嫁了人,记性竟差起来,往后可怎么当差,不若放你两日假,去庄上看看你女儿。”

琼珠一听怔在当场,这就是发落她的意思,原来她能回来靠的就是纪氏可怜她,这番不如她的意,想打发自然还能打发到庄子上去,这时候膝盖软了下来,可纪氏这两句,既没指谪她,也不曾敲打她,竟是要她立时就走。

她求也求不得,双眼含了泪,叫一声太太,纪氏这才抬眼看她:“你往外头去过了,日子怎么样,苦还是甜你自个儿知道,若不能安心当差,我这儿少你一个也不缺人。”

这番官司纪舜英自不知道,他住回小院,确是有省钱的缘由,接着银子也不知道是明沅给的,只当是纪氏给的,便又重住回书院去,那儿读书且比市井中清净,青松绿竹两个理起箱子来担了去,他眼看着理出来的袍子一件件俱是明沅的针线,不知不觉竟也攒了一箱子出来了。

上回送她的荷花种子,也不知道开花了没有,他正想的了神,青竹把新送来的袍子一抖,里头竟摆着帕子,纪舜英拿过来一瞧,总有七八块,先是圆溜溜一个壳,接下来便是破壳发了细芽,接着就是出水的银苗,接后来便有铜钱大的一块绿斑,最末一张已经是迎风开风的粉荷了。

最底下那块帕子上,就只绣了只黑色的八哥,八哥旁边还有两个字“煤块”,小小的一团,看着可不跟煤块似的,纪舜英先捏了帕子笑,不见只言片语,却偏偏似写了七八封信。

他把这些帕子理起来,正要放到匣中预备着用,忽的把那绣了八哥的重又翻出来,“煤块”是不是“媒快”的意思?

她是不是也等着媒人去请期,纪舜英一皱眉头,若是老太太在,等她及了笄定能遣了媒人去,如今老太太不在了,黄氏又怎么会念着他?

纪舜英把这块绣了字的帕子叠起来贴身放好,拢在袖子里头,手指摩挲着两个凸起的字,明岁这一科他必得金榜提名,只有出人头第了,黄氏才不敢怠慢了他,也不敢怠慢了明沅。

第243章 盐蚕豆

纪氏到底给明潼物色了一个妾过去,当着人是说给三姑娘补一对丫头过去,挑人的时候却往容色姣好性子和顺上头去挑,除开这两条,还必得是家生子,娘老子都在府里不算,家里有兄弟的最好他。

这几条一露出来,下边人还有什么不懂的,这是给三姑爷挑房里人呢,哪知道这意思漏出来竟少有人肯的。

一则是离了本家到外头去,可不就是离了父母兄弟,有个好有个歹捞都捞不着的,二则,三姑娘可不是个好相于的。

明潼厉害的名声府里无人不知的,当家三年,猫狗也嫌,明潼还不止当了三年家,她才留头就跟着纪氏管家理事了,眼睛里最是揉不得沙子,下边有人叫她发落过,有人叫她敲打过,听见要到三姑娘那儿去当差,可不一个个都缩了脖子。

挑妾又跟挑丫头不一样,这事儿且有一桩难处,还得有个乐意不乐意的,这是当通房当妾,又不是当了差还能放回来,便是侯府人家也得看看在谁手底下讨生活,乐姑姑虽自来铁面,可底下人为着自家女儿,也得往她面前去求。

那等明知道是送过去做妾还上赶着的,不必送到纪氏那里,乐姑姑就淘过一回了,这么着筛选下来,合适这几条的竟没几个人,连年纪都不大相衬,把这事儿一报上去,纪氏便先皱了眉头。

她也知道这事不易,这才赶紧着挑起来,等这向过了,好把人给女儿送过去,听着乐姑姑报的几个人,都摇一摇头:“罢了,这几个就没有如意的,看看可有那等丧父丧母的,只不断了府里的根便是。”

乐姑姑早已经备好了,父母双全有兄有弟的寻不着几个,她挑的时候便把那次一等的也都预备下来,防着纪氏要问,这会儿便拿出来说:“倒是有一个,是长女,她老子后头又讨了一房,她有一个同胞的弟弟。”

纪氏吁出一口气来:“人品相貌如何?在哪里当差?”

乐姑姑能挑出这个丫头来,便是生的好的,只为着给后头的妹妹让路,便只让她在院里洒扫,她弟弟可是在前头当小厮,没了亲娘还能如何,一家子两女两子,她带着弟弟都没处下脚,叫继母挤兑的连年节都无法回去过,总是她轮值,跟弟弟两个就算过了节。

纪氏不听便罢了,一听又是一声叹息:“这等的虽好,有了牵挂就不敢乱来,罢了。”这样有志气的自然好,受了后妻磨搓又有个弟弟的,要是报了上进的念头,送进去可不坏事。

“那便只有往外头买去了,可买来的不曾教过规矩,还不如府里的挑过去贴心。”纪氏听见了又是一叹,她头先想的就是这个,忠不忠心还是另说,有了亲人便不敢胡来。

阖府没有合适的,便还把那姑娘择了上来,乐姑姑把人带来给纪氏看过一回,人生的颇有几分姿色,进园子的时候学过规矩,进了上房头也不敢抬。

纪氏从头把她打量一回,裙子眼看着短了一截,缩脚弓肩立在地下,说是说十七了,身量却看着显小,纪氏冲乐姑姑点点头,问道:“叫什么名字?”

“竹桃儿。”她说得这一句,牙关都在打颤,人更是恨不得缩到地逢里去,她自然知道是为着什么来的,乐姑姑俱都告诉了她,一面心里打鼓一面壮着胆子回话。

纪氏赏了点心给她,慈问一声:“季季都发新衣,你的呢?”

她的自然是让后母生的妹妹拿了去,后母不舍得让自个儿的女儿到院里头当差吃苦头,便抠克了她跟弟弟的月例钱,连着衣裳都要拿去,发下来的首饰再是寻常的素面儿,也一件不留,旁的丫头能用上些花儿粉儿的,她连油脂都都用旁人的。

纪氏一看就明白过来,见她缩得鹌鹑也似,便问她:“我也不强求你,你若不乐意,只摇一摇头,依旧有东西赏给你。”

竹桃儿一听就跪下了,给纪氏磕得三个头:“太太慈悲,我再没什么想要的,只求给我弟弟派个好些的差事。”她都十七了,她弟弟也年纪也不小了,却依旧在门上跑腿领那不多的几百钱,后母的儿子已经在说亲,她跟她弟弟却没着落,若不为着他打算,这辈子也没个出路。

纪氏点一回头:“若你差当的好,就把你弟弟调到外头柜上做伙计,若是个上进的,学得字打得算盘,就叫他跟着锤子跑帐,再配个媳妇,往后你回来走亲戚,总也有个屋子住。”

竹桃儿一听立时又磕三个头:“太太大恩大德,这辈子也不敢忘,给三姑娘作牛作马也是甘愿的。”

她一面说一面哽咽,她的继母便想着把她说出去当填房,为着那人是门子上的,进出来往方便,可那人都已经四十年纪了,见着她就咧出一口黄牙,这番还送得两匹布去,她说要去退,继母已经裁了衣裳给妹妹穿,咬死了没东西好还,若不然也不会喜姑姑一提,就立时肯应,只把纪氏当作再造的菩萨。

“你先到上房来当差,学学规矩,等齐全了再到三姑娘身边去。”纪氏开口落定了,竹桃儿的东西立时挪到了上房,就跟卷碧住一个屋子,学着打扇儿吹汤,掀帘子捶腿。

身边的丫头自然更好,可也因着太近了,难免就起了轻慢的心思,花了大功夫调理出来的人儿,就是明潼的左膀右臂,自断臂膀的事儿,便是明潼想干,纪氏也绝不会许。

上房多了个丫头,外头柜上多了个伙计,纪氏还许竹桃儿跟她弟弟在二门上见一回,用一餐饭,竹桃儿通身换过新衣新裳,脸上施得脂粉,这桩事于她是天上掉下来的,她弟弟只埋头苦吃,一面吃一面哭,竹桃儿反倒劝他两句:“往后你出息了,我就是死了也对得起娘亲。”

纪氏身边多了个丫头的事,后院里无人不知,竹桃儿往后是干什么的,下边人哪会不议论,还有那等想钻却没钻进去的,怎么不说嘴,若不是纪氏看的严,早不知道传出什么话来了。

张姨娘如今虽老实了,可遇着事儿还得砸两句嘴,总归是吃了苦头的,再不敢当着丫头说了,只跟明洛念叨两句:“也是可怜见的,那么个要强的,偏生落了胎,倒要指望个妾。”

“姨娘又混说了,我看三姐姐倒很好。”几个姐妹都去看过明潼一回,郑家的院子比颜家不知气派多少,外头是郑家,一进了明潼住的院子,处处都透着纪氏的规矩,明潼虽落了胎,人却养了回来,除了脸色还不太好,说话行事却都跟平时一样,看不出悲戚来。

“傻妞,你当是她愿意的?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再厉害的姑娘,出了门子也是作人媳妇的,若是不低一头,还能跟丈夫婆婆闹起来。”张姨娘吐了一地儿的葡萄籽儿:“你往后也是一样,她那么个厉害法照样得服软,你这个花花架子,进了詹家也得仔细,那一个可还是亲生的呢。”

詹家那个,可不是庶出的,哪有人不偏着亲生,她进了门怎么能跟嫡子媳妇比,行事说话便得越发小意,明洛虽长进了,张姨娘也还是时时提点。

明洛听着就叹一口气,明潼在她的心里是极厉害的人,这样厉害的三姐姐,嫁出去了竟受这份苦,当着人还不能道,连诉苦都不能,想着就为她辛酸,跟着又愁起自家来:“姨娘,我往后呢?”

张姨娘往嘴里扔一个葡萄,咽下汁水吐出籽来:“你往后?能怎么,三姑娘是个明白的,我看啊,院里还有一个明白的是六姑娘,你比着她们来,没错儿。”

“有苦得咽有乐就享,该吃的时候就吃,该喝的时候就喝,日子能差到哪儿去,再差还能差得过给人打帘子梳头?”张姨娘说得这话伸手一指头戳住女儿的脑门:“当你长进了呢。”

明洛还只觉得心里堵得慌,推人及己,她也知道自家的性子,出了嫁还不定比明潼过得好,詹家那一个她连见都没见过的,虽定了亲,却往外任去了,除了四时节礼,连家里女眷都没照过面儿。

小香洲里却正在说唐姑姑回庄子上事儿,采薇打乐姑姑那儿来,满面都是笑意,唐姑姑过来领银子开假条,知道是纪氏叫她回去的,采薇心头出了一口恶气,捎脚就跑过来了。

进了门先是一通笑:“活她个大该,也不看看自个儿是个什么,非得在姑娘身上使劲儿,猪油蒙了心!”

如今喜姑姑还在郑家留着,纪氏身边正是缺人手的时候,还能把她放回去,可不就是失了纪氏的欢心:“她做的那起子事,打量谁不知道呢。”

采菽脸上也笑,琼珠回来之后,可没少跟卷碧攀比,卷碧不欲生事,她没两年差好当了,等出去嫁了人,前头的事儿也不还归了琼珠打理,能忍便忍得些,可采菽哪里能忍得下,一个是明沅一个是亲姐姐,这番纪氏出手,她也吁出一口气儿来:“自她来了,咱们总束手束脚的,这下子可好了。”

“敬酒不吃吃罚酒呢,当着咱们姑娘好性就下绊子,走得几年,回来竟成了这样子了。”采苓叹一声:“原还说跪在太太脚前抱着腿哭,才回园子多久,那付脾气倒比原来更厉害了。”

“太太不过叫她回去几日,也不曾想着断了她的后路,原来如何,往后就如何,可不许露出来。”明沅挨个儿点一回,九红吐吐舌头,俱都应下一声是,又都各自去当差。

卷碧亲自捧了纪氏赏下来的衣裳头面往小香洲来了一趟,明沅抖开衣裳试过一回,湖蓝色的丝缎穿在身上越发显得皮子白腻,卷碧一面笑一面道:“上回见着姑娘穿一回,太太便说原只当姑娘穿红的好看,不想穿着这个也好看,这才叫裁出来。”

明沅知道这是纪氏补偿她的,也不问明洛明湘有没有的话,只自家试起来,又把纪氏给的珍珠梳篦试戴起来,卷碧掩得口笑:“可真是大姑娘了。”自袖兜儿里拿出一封信来,装模作样的咳嗽一声:“姑娘瞧这个,可怎么谢我呢。”

只见那信封上头,写得纪舜英三个字。

第244章 茶礼

明沅脸上泛红,好似开了粉桃花儿,卷碧既拿了过来,自然是写给她的,可她跟纪舜英两个,定亲两年多,虽则因着纪氏宽厚私下里也时常见面,一处说话一处用饭一处饮茶,可要说写信,却是自来没有过的。

卷碧难得见着明沅有害羞的时候,屋里几个丫头虽不敢笑出声来,却也抿得唇儿扭过头去,到底不能过份打趣了,卷碧把这信儿往明沅手上一递:“兹当我作了一回鸿雁罢,六姑娘安心,太太也是知道的。”

纪氏若不知道,卷碧也没这胆子把信给明沅递进来,再是定过亲的,这事儿也不合规矩,裁衣作鞋是一回事,两下里递信又是另一回事了。

明沅酡红着一张脸儿,接过信来,却不立时拆开,反倒搁在桌上,拿水晶碟儿压了,上边摆着新鲜杨梅,个个红艳欲滴,水晶碟子上头染得杨梅汁儿,明沅手指沾着了,那信笺上便似沾上一瓣桃花。

几个丫头都知道明沅这是羞了,俱都装作无事,卷碧笑一声:“我这就回去了,六姑娘不必送。”站起来拉了采菽往外头去。

姐妹俩出了屋子走到廊下,卷碧这才压低了声儿:“那一个还得回来,太太念着那份情呢,六姑娘真是难得,你也帮着劝劝,别让屋里那几个新来的闹出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