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说的吃素,是真的吃素,过的尤其清苦,一日不过两餐,豆腐白菜而已,说是思念太后,为太后祈福,不敢稍有懈怠,作行乐之想,连她身边的宫人也跟着一道吃素,穿着素衣麻服,整个祥瑞宫,连吃荤腥香气都闻不着。

宫里头一日五餐,可就是十餐又有甚用,张皇后着素衣穿麻裙,先是净饿,饿得瘦脱了形,圣人听见底下回话后,便赞一句她是至孝之人。

圣人都称赞过了,她便是再想慢慢吃过去也不成了,天天在佛前跪经,数佛豆点朱砂,人都念傻了,眼睛越来越混沌,后头便连儿子也不再见了。

里头有没有元贵妃的手笔不得而知,却知道她穿上皇后冠服进棺的时候,衣裳挂在身上,那画师要画皇后的小像,画像是个略见瘦削的女子,太子乍看上去,竟想不起来张皇后还有这样的时候。

拿最末这几年拼了这么个好名声,就是想为着儿子最后加一块砖,哪知道圣人不等着张皇后身后事了,就把立后的事抬了起来。

圣人不曾把话说明,不过露出个意思来,臣下的脑筋立时就动了立后上,皇后在世时两个便少有相见的,这时候叹起孤苦来,哪一个能信?

叹鹣失其鲽,自此比翼不全,从他嘴里叹一回,再由太监嘴里传出去,满朝上下无人不知,圣人能这样叹,自然是有后手的,他说得这话,立时有人劝皇帝另立新后。

朝里除了于家人,还有哪一个敢应,张皇后的谥号礼部还没拟出来,倒要先办新皇后的依仗跟册封大典不成,便是人走茶凉,也还有太子在前头呢,太子都已经快要三十了,亲母过世不到七日就流传出这些来,也得防着他秋后算帐。

颜连章不在金陵,纪氏有事也无处打听,只知道颜顺章定是立在正统一边,圣人打的出就是这个主意,既有一个正统在,他便把自个儿心爱的这个也变成正统。

圣人说得这话,除了他自家安排好的,竟无一人接口,若元贵妃是个贤德的,那也得等到除服之后再谈立新后的话,更何况元贵妃那个样子,宫里宫外无有不知,京畿地方的女孩儿,到了宫里要征宫人,也不拘年纪,都恨不得赶紧定亲。

运气好的到了年纪还能出得来,运气不好的一卷破席就扔了出来,原来家里有个美貌女儿,还想着能光耀门楣,有一个元贵妃在,哪个还想这事儿,过得几年也还不知道自家闺女是死是活。

满朝允聋作哑,圣人只要一天不说要立元贵妃为后,这些人就缩着脖子不往前探,张皇后发丧那几日,漫天都是灰云,那雪要落未落,半丝风也没有,低压压的压着房樑,叫人喘不过气来。

明潼零零碎碎跪了两天,到第三日报上去有孕,可隔几日就有些不好,躺在床上不敢起身,御医还摸不出脉像来,知道是算着日子有的,也给开了温补的药物,叫她无事不要下床,干躺着保胎。

明潼就真的不动,郑夫人那儿连请安也都给她免去了,要吃什么喝什么,也俱都紧着她,只盼这胎能顺顺当当的养下来,竟还叮嘱起儿子来,叫他少往外头去。

明潼按着医嘱,什么该吃什么不该吃,一日三餐该补的一样不少,说是少吃的就一丁点儿都不碰,她捧着肚皮就像捧着宝贝蛋,小篆知道她看见郑衍就气不顺,回回他来,便说夫人在睡觉。

郑衍来了几日便再没兴致了,明潼待他,自来是一时冷一时热的,原是说怀了胎的缘故,后头做小月子也是一样,郑衍知道她就是这么个性子,进屋几回果然在睡,也就不再来了。

明潼在房里供得送子观音,日日上得一柱清香,心里不住求着菩萨给她一个男孩,只要生下了儿子,郑衍想去哪儿去哪,她半刻也不会留他。

好色轻浮软骨头,最厌恶的几样,偏偏全在他身上集齐了,结亲的时候想着避开太子,求仁得仁了,对着郑衍却依旧好过不起来。

她自个儿比郑夫人还要看中肚里这一胎,等到正月里头能摸出脉,御医说确是有了,她便连门都不叫郑衍进了。

纪氏也是一样的忧心,她又把喜姑姑派了过去,这胎且不知是男是女,再不能叫几个妾趁这时候怀上,若是明潼生了女儿,妾的肚子里却生了儿子出来,依着郑夫人那个性子,明潼的日子怕不好过。

她不好时时上门,喜姑姑却时常派了巧月回来通消息,张皇后的丧礼不比高皇后是自然的,却是开国以来办的最简的,除了头三日,后头过七都不必去思善门,虽官家还停着嫁娶,可家里却也不食素了。

明潼不肯落人口舌,太子且还有两年的得意,他对张皇后也并不存着多少母子之情,可他却最是记仇,又最是心细,若叫他觉出来,只没报还便记在心上忘不去。

牛乳蛋类倒还能吃,又用着杏仁核桃酪,又吃着秋日里存下来的果子,头三个月甚都不想吃,可厨房还道世子夫人好胃口,她是回回都把送上来的东西吃掉大半的。

哪怕喉咙口中跟堵着棉花似的,也得一粒一粒的把米咽下去,喜姑姑知道她实是不想吃的,干饭咽着难受,便换着法儿的给她炖粥吃,送上来说是粥,里头用的是乌鸡汤,再加上菜叶子,倒能多吃半碗。

明潼这么吃着也还是见瘦,胎一坐稳,便开始吐起来,比怀上一胎再不一样,烧心气短都来了,又不能用药,连香也不敢多点,果真叫那几位老夫人说中了,这会儿就燥,等夏日里可怎么是好。

纪氏一头忙着女儿,一头又忙着侄子,二月里纪舜英便要春试,这一回却不能再往颜家住了,还没到日子纪怀信就一封封家书往锡州去,催着儿子赶紧回来,那些个请吃的这时候就上了门,全等着纪舜英回来,要同着这魁经一道论文呢。

纪舜英只作不见,凡是纪家送来的家书,都只接过就摆到信匣里,纪怀信是哄是骂,他都不在意,只让纪长福定下房间,到时候就住在贡院外头,纪怀信也不好埋怨。

纪怀信心里便又把这个儿子骂得狗血淋头,他不独在书房里骂,还在黄氏床前骂,可在外头却无处不说这个孩子好,打小就用功,府尹如何如何喜欢他,他解元亚元两个又是如何交好的。

若不那两个门口没立牌坊,纪怀信怕比别个还造的更快些,同僚间哪个不知道他有个魁经儿子,宴不曾少吃过,若不然纪舜英也不会逃回锡州去了。

他那一回就听了一肚子黄氏是慈母的话,纪怀信难得有能宣扬的事,除了儿子考了举人第三,便是对人叹妻子为着儿子日夜在菩萨面前跪经,都有人来问黄氏供的是哪一尊佛,念的又是哪一种经了。

纪家是再不能回去的,到了地方就进了客栈,派了青松去颜家报信,纪氏听了还皱皱眉头:“这个孩子,再怎么也不能去住客栈。”心里却明白,如今他身份不同,不住本家住姑母家中,被人知道了,不定怎么说嘴。

赶紧把备下的干净褥子枕头被子帐幔理了叫人送去,问明白包了个小间,临着湖的也算安静,又怕他呆在市井中温不了书,青松回道:“少爷说了,功夫不在这几日。”

到春闱了,纪氏才叹,想一想高皇后过世那会儿,缀朝三日不说,因着正逢初九,太祖皇帝还停了一科,天下戴孝,得亏得张皇后不得圣人的心,若他仿着祖宗来这么一回,又得等到猴年马月去。

再等着夏日里补开,那天儿就热起来了,鸽子笼大点的地方,还不把人热晕过去,纪氏见着纪舜英都打点好了,便派了门上日日过去给他送饭,怕他在外头吃的不如意,旁的肉菜倒还罢了,一盅汤是再不会少的。

一时是润肺的一时是补脑的,天天换着法子的喝,菜肉还有剩下的,汤却是从来不剩,每一回都是喝干净的。

纪舜英上回下场,住在颜家便是天天一道汤不断,他知道这汤是明沅的手笔,这回隔着街市还日日不断的送来,外头拿厚棉布做了套子,放在食篮里头,送过来还是温的,下得米线面条,吃得身上暖洋洋的。

这客栈里也不住客商了,俱是赶考的举子,总有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时候,见着纪舜英年纪这样轻,都上来结交,见纪舜英到了饭点儿就有人送饭菜来,再问他是本地人士,倒都有些诧异。

这一日是炖的野鸡汤,炖的汤色澄清,半点油花都不见,里头加了虫草花,一盅儿送上来,打开来扑鼻的香气,那汤盅底下还压着一张小笺,纪舜英从底下抽出来往袖子里头一拢,叫眼尖的瞧见了,咳嗽一声:“难不成默存这汤是心上人送的。”

纪舜英先舀了一口汤喝,咽下去才道:“是我妻子。”

他不说便罢,说得这句个个惊诧,看着年纪轻轻,竟已经成了家,纪舜英这才勾起点笑意来:“青梅竹马。”

第261章 猪头肉

纪舜英这句话一出口,酸倒一票人,人酸倒了,连那来打探消息的,也不再往他身边凑了,他是有了婚配的,再怎么年少英俊也作不得女婿妹婿。

这些日子客栈里头的小二跑堂有了赚头,大比之年一到,除了他们赚头多,便是媒人婆跑得勤快,家里有闺女的,也都肯往她那儿多打听一嘴,再多听一耳朵。

那外头来的,有婚配无婚配,可不得问清楚了,媒人也不能胡乱牵红线,明明家里有了糟糠,还看着年长有为就替人说合,到时候妻成了妾,那是自拆自招牌。

这些个事体跑堂的伙计门清,有要寄信寄东西回去的,扫一眼就知道那是给父母寄的还是给妻儿寄的,再上下那么一串,籍贯年岁不说,父母是否在堂家中有无妻室,俱都一清二楚。

这时节作媒的许多,女家家里若有小产业的越发吃香,倒把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的圣训抛却脑后,若是中了自然好,若是不中,还得在此地等着补官,不扎根怎么等得起。

纪舜英这个年纪又是孤身在外,客栈掌柜的娘子一眼就相中,看他身上穿得富贵,说是本地人,却不回家去,两个僮儿口里又再不提什么老爷夫人的话,还猜测他怕是早年丧了父母的,人又俊又是财才双全,恨不得把自家女儿配了他。

纪舜英半点儿没觉出来,也不知道自家这屋子朝向好是为着甚,还时不时就有汤水点心吃,天一暗房间里就添得炭盆子。

青松绿竹却是明白的,不说掌柜便是掌柜娘子自个儿都已经打听了好些回了,如今纪舜英当着这许多人说得这话,原来知道的不过一笑,不知道的也不往他跟前去说,哪家哪家有好女儿了。

二月里考过春试,纪舜英取中成了贡士,隔开一月还有殿试,他也不回家,还只住在客栈里,等着明沅每日按点儿送过来的汤。

原来他住在外头纪怀信还颇有微辞,这番取中了,还能有甚话说,便在黄氏跟前也换了另一种模样:“他读书辛苦,你这当母亲的,怎不想着与他送汤送汤送菜?倒叫阿季先办了。”

阿季是纪氏的小名,她在家中未嫁时,跟纪怀信还很亲近,隔得许多年,人情早就浅了,只这称呼却还改不了。

黄氏气的半晌不曾说出话来,口里叫嚷着不管的是他,这会儿赖帐的依旧是他,她一气儿忍下来:“我久病在床,家里头的事儿都松散了,万不该叫老爷操心这个的。”

纪怀信听见这话便不再说,点一点头又道:“你把纯馨的婚事先停一停,再有来送礼,你也缓一缓。”纪舜英送了信来,说是识得许多才俊,家中无有妻室的也有许多,想着妹妹婚事未定,先代问一声,若纪怀信若无定下的,他便帮着留意。

这话正中纪怀信的下怀,嫁个为官的,自然比嫁商户有利可图,接着信便急巴巴的赶到后头来,叫黄氏见那些个夫人时别把话说满了。

黄氏心底儿气不平,应下那些个商户娘子,也是纪怀信开的口,万事可不是她一个在周旋,那些个送来的礼他又不是没沾,说的倒似便宜叫她一个给占去了。

“这点主意我还是有的,总归只这一个女儿,她又这样孝顺,怎么能不择好了叫她嫁。”夏氏这么个蔫了半辈子的人,临了倒抖起来了,说是大房还在一处,也还是砌起了院墙,说是给纪舜荣往后结亲要单圈出个院子来。

曾氏自来不曾把这个庶子放在眼里的,贴心贴肉的就跟着亲生子,夏氏站了干岸还得说一句:“嫂子侍奉得好,我便不如了。”

可不是不如,曾氏的事儿她自打进了门就办过一回,黄氏只当自个儿病了,曾氏这么个享清福的性子可不得往夏氏那儿躲懒去,她哪一天能断了儿媳妇的侍候,可谁知道曾氏这回喊着身子不好,竟伸手要揽权了。

黄氏病着也得支撑起来,把家事一件件再抓进手里,真叫这老不死的虔婆把管家事抓过去,她后头可也没个翻身之日了。

纪怀信的话是这么说的,可黄氏却指着这些商户太太给她送钱钞来,她还是头一回尝着这样的甜点,那一个个凑上门,贩丝的送丝,贩茶的送茶,还有开洋货铺子的,送了一匣子珠子来。

这些个东西全是为着纪舜华攒下来的,里头均出来些个,叫她贴补了自家的私房,心里还暗暗打算一回,拿这些巴结纪舜英的钱财来叫他这辈子翻身无望,光是想黄氏就恨不得夜里也能笑出声来。

哪知道他竟又一次取中了,这番成了贡士,下一步就是金殿策问了,一个官身总是跑不掉的,黄氏揪着领口喘不过气来,师婆一步步把她骗进了套,她就信了纪舜英是魁星,初听的时候心里只还不信,甚个魁星投胎投到那么个下贱货色的肚皮里头?

可是越想越觉得有异,还问起老嬷嬷来,问她纪舜英出生那一天,可有过什么蹊跷事儿?隔得十六七年哪里还想得起来,黄氏越想越觉得是,越发往师婆那儿去得勤快,还往寺庙里添香油香火,把城里有名头的,俱都舍过一回。

她忽的信起佛来,也似曾氏一般日日吃素,曾氏吃的白胖福态,她却一日似一日的消瘦,又是久病,开了春都脱了大衣裳了,她却还裹着不能脱,一着了风就咳个不住。

眼中钉成了材,掌中珠却还没个样子,黄氏一日比一日忧心,就盼着儿子这回也能中个秀才,满腔的心思花在他身上,眼见得纪舜华确是下了功夫的,日日书房的蜡烛都点到半夜,黄氏炖得汤水给儿子补身,只盼着他这回能中。

既是纪怀信说了,她便也派人给纪舜英送汤送水去,夜里纪舜华吃剩的,往里头加些滚水,把炖得无味的肉块俱都堆在里头,当着纪怀信的面打开来看一回,远远看着是满当当的,这才给纪舜英送去。

这些个汤他自然不吃,连青松绿竹都嫌着没味儿,好容易炖只鸡来,上面是鸡脯,下面是鸡爪子,好东西一样不见,汤水还寡淡的很,还不如对门摊子上卖的辣糊汤。

客栈里空去一半的人,俱是不曾取中回乡再读的,也有不曾取中却留下来等着举人补官的,这头因着离贡院近,又得从小巷子进来,算得是闹中取静,走得许多人,又住进新的来,掌柜还专给开了小灶,若是里头出了一位新科的状元,他这楼也好叫状元楼了。

先还住着,等后头人越聚越多,纪舜英便想着往外头去,他是本地人,知道有些寺庙也能典屋居住,收拾了银两叫青松往栖霞山去,那地方清幽空寂,真是静心读书的好去处。

只舍不得明沅那一盅汤,摸摸胸口存着的黄纸,他自来是不信运气的,幼时听的许多黄氏把他抱到身边养活是他高运的话,说他该心存感激,说他日后得还报,听的多了,再比一比后来的际遇,实不能算是好运。

可明沅给他这个,他倒一直带在身边,这番要上山住上一月,便去信给了纪氏黄氏,黄氏心里头一抖,她才把珠子换了钱,送到师婆处,叫她这一个月日日念经,盼的就是这回落马,可得栖霞,小鬼还怎么进门。

师婆自然又有一番说辞,面上作个为难状,长长叹出一口气来:“这是命数,他生下来就该是魁星命,上回叫他从解元压到魁经,已是不易,这回要再请小鬼,哪个敢在菩萨头顶上作恶。”

一面摇经一面缩了脖子:“叫你家太太收了这些个心思罢。”这一二年间光她从黄氏身上搜刮下来的,也足够她到乡下买间大宅呼奴使婢了,这钱来的快,可师婆自个儿也犯嘀咕,若真是文曲,那她造的孽可大了。

干脆缩头想跑,她已经唱了这么一出戏,黄氏怎么肯放了她走,作好作歹,给了她一袋珠子,倒出来总有三颗,师婆原是铁了心要断,赚完这一票,换个地方再生这营生,可偏偏叫这珠子给迷住了眼,把牙一咬:“成,最末一回。”

说完了又叹:“原来那地方住的都是读书人,离得贡院那样近,那孔圣人像受了多少年的香火,可不得庇护这一干门生,想着他换个地界能行事了,偏偏又去了庙里,到了菩萨的眼皮子底下,这可怎生是好。”

送钱去的嬷嬷这番也忍耐不住了:“回回都说灵验,回回都不灵,他的命就这样硬?住在别人家里,怎么也是半点事都无?”

师婆张了嘴儿说不出话来,故弄一句:“这是天机,我先也不知,那府里头有更厉害的人物在,小鬼也不敢近呢。”

嬷嬷看着她眼儿都不转,她知道兜不住就露了破绽,指指天日:“不可再问,行得那一回,我供的佛像都裂了两半儿。”

正正经经的供上三牲,那嬷嬷看着,师婆当着她的面念了咒,她这一年里把看家的本事全使出来了,不得已只好去问问同行,使了钱钞出去,别个也教她几套新本事,这番使出来,确是嬷嬷不曾见过的,眼看着她摇头晃脑翻了白眼仁儿跳舞,心里也慌得很,一时又怕纪舜英真的气运旺盛,若这番结了因果,可不得作牛作马。

嬷嬷只看了一半儿就先回去了,师婆只作看不见,还念着纪舜英的生辰八字儿,等那嬷嬷出了门儿,她还只摇着铃儿,眯起一只眼儿,看人走的没影儿了,往地下一瘫,叫了儿子出来:“赶紧的,把那猪头切了,给老娘下酒吃。”

第262章 素豆花

纪氏这儿接着了纪舜英的信便笑:“便他不来信,我这儿也要送信过去的。”纪氏原就打算好了,还往栖霞寺去,给老太太点了长明灯,清明节颜家祭祀,她便早些过去,再为老太太念念经。

四月里又是文殊菩萨的生辰,纪氏还想着怎么也得叫纪舜英去拜一回,既他去山上躲清净,正好一道,连着老太太也一同拜祭了。

明潼上回说了清明要去,如今怀了三个月的胎,纪氏也不敢叫她再动了,想着签文里头写的艰难,怕她这一胎还不稳,叫喜姑姑看牢了她,再不许她动。

三月末上山去,山道两边开满了二月兰,一地的紫色白色花朵,一道山路转过去白梨艳桃撞入眼中,几个姑娘坐着滑杆戴着帏帽,伸出手来,把帽帘儿掀开一角,去看那山上的野桃花。

到得栖霞寺,纪舜英早已经在山上等着,纪氏看见他就叹:“瘦了。”寺里再用心做素食,也不过就是豆腐素菇,他连着吃了半个月,看着可不比在客栈中天天荤汤补着要瘦。

纪舜英冲着纪氏行过礼:“此间清净少人,长住精神倒比原先要好。”眼睛一扫,目光就定在最末那个身影上,一个个帏帽还没摘下来,因是上山来要坐滑杆,便只戴了半身的,堪堪遮到腰间,纪舜英一眼就认出了明沅来。

山上比下边冷些,一个个却都换了罗衣穿着,鹅黄色的衫子,是嫩得掐得出水来的柳芽色,底下雪青色的裙子,外头披着薄斗蓬,两条绣带垂了金铃儿,两手藏在袖间,只露出一排指尖,还没走近就先闻见淡淡一点茉莉香味儿,纪舜英抿了唇儿,伸手扶住纪氏的胳膊。

纪氏头一侧,招了手道:“六丫头过来。”

明沅才刚迈进寺门,解了帏帽,听见纪氏叫她,往前扶住她另一边胳膊,跟纪舜英两个一左一右的虚扶着纪氏进了净室。

还是她们原来住的那一间,这会儿也打扫干净了,既不做法事道场,也不多留,只待两夜就回去的,纪氏进了屋便摆手:“你们都去罢,上山这段路也怪累人的。”

也不留纪舜英,只叫他中午一道用饭,两个一齐退下去,连丫头们也知道避让,长长的廊道上,就只有明沅跟纪舜英两个人了。

明沅微微有些面红,她叫明洛几个打趣的多了,这两个月里尤是,原是叫她举人娘子的,如今开起玩笑来又叫她作状元夫人了,明沅也知道纪氏的意思,不过就是勉励他几句,可这话明沅还真说不出来。

纪舜英比上回见的时候瘦了许多,再是胸有成竹的,见着一干人都在苦读,也跟着点灯到半夜,两个并肩行了一段路,明沅侧了脸儿道:“表哥夜里睡的可好?”

“虫鸣鸟语山风松涛,怎还会睡不好。”纪舜英微微一笑,低头看她,这一年她长高了许多,离上回见又隔了半年,春日里正抽条,不仅人长得高了,肩腰面颊看着都似少女模样。

怪道诗云娉娉婷婷十三馀,可不是娉婷,可偏了脸儿的模样又还跟原来半点分别也无,只下巴看着尖了些,原来下巴上看着圆圆的那块肉给瘦没了。

明沅看他瘦了,他看明沅也觉得她瘦了,上上下下打量一回,忽的道:“后头有个小厨房,是专供给方丈吃的,里边点得嫩豆腐做豆花,虽不能加荤,也比面筋炒香菇好吃的多。”

明沅也不知道他怎么就说起了这个来,纪舜英说句一向是天上一句地下一句,也不知道他想着什么忽的说到吃上来,却还是抿了嘴儿道:“赶着上山来,天才亮就起了,表哥一说倒有些馋了。”

“从这儿走也没几步,我带你去。”说着往山道上去,明沅穿得软底鞋儿,裙子垂到脚面,裙前还挂着丝绦系的玉环作禁步,她迈不得大步,纪舜英便先行一步,又回转身来把手伸了给她。

明沅也不扭捏,把手搭在纪舜英手掌上,借着他的力半跳下台阶,裙间环佩作响,耳边明珠一晃,轻轻笑得一声,纪舜英握住了便没放开,此地绝少有人,倒也不怕人看见,一路带她抄了近路。

走到后殿的黄墙下,指一指建在一边的小屋:“你等着,我去拿。”叫她等在黄墙边,自家进去端了两个粗陶碗出来,一抬头就见明沅垂手在黄墙下立着,远处就是桃花涧,此时开的烂漫,远远望去似一片红云。

陶碗里头盛的豆花还是热腾腾的,一个少爷一个姑娘,就挨着翠竹绿松,站在阴凉处听着风吹竹叶的声儿一勺一勺舀着豆花吃。

“守炉子的小师傅叫晴明,他喜欢绿竹编的蝈蝈笼子,给他编了一回,这儿凡有热的,都能吃着了。”纪舜英看着她端碗凑近了,怕酱汁污了衣裳,转着一双大眼一面吹气儿一面往嘴里吸,吃得小心翼翼不出声儿。

纪舜英不止一回跟明沅同桌吃饭,哪一回她都是规规矩矩的,筷子伸几回就不再吃了,又要行酒令又要接口说笑话,跟纪氏一桌时尤是,照顾着别个吃什么,满桌子的精致菜肴也没见她吃成现在这样子,眉毛是弯的眼睛也是弯的,只嘴角翘起来,看着就忍不住想对她说上许多话。

“贡院外头的孔庙,这样的豆花加熬的肉酱是十文一碗,东边曹婆婆的肉饼最有名气,一出锅就有人争着去买,得赶清早才能买着,西边吃的更杂更多,咱们吃黄羊肉烤鹿肉,那儿有卖鹿肉羊肉的包子,有切碎了作馅的,也有整个一块大肉夹在包子里头的。”明沅听他这么没头没脑的说了一长串,嘴里的豆花也咽不下去了,这些个街景也不知道她这辈子能不能见着。

纪舜英一只手端了碗,一只手拿着勺子把自个儿碗里的香菇挑到她碗里去,隔得这样近,她的眼睛这么清明,都能看得见他的脸:“我往后带你去吃。”

明沅面上烧得通红,也不知道是叫豆花烫的还是叫纪舜英烫的,她碗里还剩大半,拿勺子搅得不成形,成了豆花汤,纪舜英把自个儿的那碗换给她,把明沅那一碗端过来就喝尽了,目光灼灼的看着她,明沅就着勺子把那碗吃了,他笑一笑:“我送你回去。”

明沅进屋子的时候,明芃明湘两个早不知道跑哪儿去了,只有明洛一个挨在床上,一见着明沅就翻身起来,挨过去掐一把她粉透粉透的面颊:“好啊,说,去哪儿了?”

明沅脸上越发红了,纪舜英送她回来的时候,一院子丫头都只当瞧不见,这会儿明洛问起,她咳嗽一声清清喉咙:“表哥带我去吃了一碗豆花。”

明洛瞪大了眼儿,栖霞山上这许多名胜,这时节正是野桃花开的好的时候,怎么偏偏不去看花,倒吃起了豆花来。

这两个行事,她半点儿也不懂,再不通总该知道个花前月下,花前成了豆腐花,那月下是不是该分月饼?明洛把脸儿一皱,又回自个儿床上去:“罢了罢了,指望这个纪大呆子呢,等会子还是我带你去看桃花罢了。”

明沅也跟着躺到床上,合衣靠着枕头,把脸儿对着墙,这会儿还只觉得面颊发烫,明洛一口一个纪大呆子,哪知道大呆子能说得这样的话。

明沅怎么也想不到他能说这样的话,听着满满烟火气,回来的一路,牵了她的手唠叨个不停,告诉她什么地方有捏的糖人卖,什么地方有饴糖卖,五文钱好转一回花盘,里头也有茉莉,只别个都喜欢牡丹,那个花如碗大,一勺子饴糖推开来,薄似蝉衣,一口咬下去就全碎了。

又问她喜欢不喜欢小馄饨,鱼肉打成茸,鱼骨熬的汤底,加细葱花再撒上芝麻盐,蛋皮摊薄了切成丝,这些寻常的,宅门里头连大丫头都瞧不上的东西,明沅却觉得口齿生津,一路带笑听他说着,将要到门边了,纪舜英从袖袋里摸出一块双鱼配来,一对鱼儿合在一处,他把这东西往明沅手里一塞:“你给我打个丝绦,我们一人一半儿。”

明沅自袋里摸出那对白玉鲤鱼来,半个手掌大,细细端详得会儿,打算好了一个串桃花红的,一个打竹叶青的。

明沅跟明洛两个在屋里歇息,明芃却是一来就打听起了拾得,小沙弥一听她问便道:“是想看拾得师傅的画罢,这会儿那头人多,女施主去了不方便,等会前边人散了,我再来请。”

明芃满腹疑窦,难不成拾得竟这样出名了,她才问得一声,那小沙弥便笑起来:“求着拾得师傅画佛像带回去供奉的没个千儿也有八百,女施主想必也是听了名头才来的,等见着了就知道了。”

明湘早听明芃说过栖霞寺里有个会画郑笔的哑巴和尚,她心心念念着要再上栖霞看他的画作,明湘一听纪氏说要上山来,立时差了丫头去告诉了明芃,明芃再央到纪氏跟前,纪氏知道她素喜绘画,听说她要上山画桃花,答应了带她一道上山来。

第263章 梅花饴

明芃自袋里摸出一颗糖来,这是她自家做的,原是摘绿萼梅花要酿雪梅酒的,看见厨房里头熬了糖稀做冰糖葫芦吃,她便择得一碗泡开的绿萼梅来,拿了做小花糕的模子,把洗干净的梅花摆在模子里,再倒了糖稀进去。

结起来澄清透明,等糖凝结了倒出来,一颗颗不过棋子大小,又好看又好吃,不独梅花,海棠梨花俱能做,做得了摆在花碟上,又好看又好吃,明芃送了一匣子给阿霁,阿霁欢喜的不得了,装在袋里走哪儿都要带着,明蓁怕她把牙吃坏了,还嗔了妹妹一句:“又拿这个来招她了。”

阿霁把手背在身后,摇着小脑袋:“我不吃,我留给爹吃的。”一面说一面偷看明蓁的脸色,知道甚样事体只要说到爹,娘就再不发脾气了,果见母亲眉眼一松,咯咯一笑,扑过来把头埋在她裙子里:“给我存到冰室里去,就不怕化了。”

阿霁生的同明蓁很是相似,成王极珍爱这个女儿,光是替她养的马驹就有三匹,带她骑马,带她打猎,还说等她大了要教她拳脚功夫。

明蓁听见了便笑:“哪有姑娘家学这个,她还能受了委屈不成?”亲王的嫡女便是郡主,不论嫁到哪家子,谁敢轻缦,阿霁这个火性子,也不知道像了谁,爆起来哪个受得了,偏偏她爹宠爱她,明蓁趁着丈夫不在,带着她看管家理事,又让她学女课。

“爹说了我不学这些个!”阿霁把圆脸儿一鼓,大眼睛溜溜委屈的盯住明蓁,见她半点也没妥协的样子,垂了头噘起嘴巴:“爹说的。”

明蓁叹一口气,揉了女儿脸道:“你爹说的是对,是正统是规矩,可娘说的,又是另一样,你往后还能一辈子呆在家里?结亲的人家还得给你行礼,可你的日子就不过了?能松便松些,咱们这样的人家,你肯让个座儿端杯茶,就是贤惠了。”

她知道丈夫的志向,心里也隐隐明白这久去不回,是为着什么,一多半年亲兵都留下来守着她们母女了,无事便是无事,若有事,这些人也不抵用。

她守在家中也有担惊受怕的时候,忠顺王都往金陵来了一趟,丈夫却还没回来,说是交接事务,也没有这么久的,就连张皇后的丧事,他那头也送了信来,说是天雪路阻,一时半会儿回不来。

圣人大笔一挥准了,可再怎么慢,四月里也该回来了,明蓁到庆幸有个元贵妃顶在前头,太子的眼睛还没落到别个兄弟身上去,她心里念一声佛,便为着这个也该祝愿元贵妃活的久些,折腾的多些。

明芃见着姐姐教女,想起许氏来,她去得好几回信,那头却少有信送回来,收拾起心里的异样,伸手问阿霁讨糖吃,阿霁从袋里摸了一颗出来给她,她笑着含进嘴里:“养女儿都说跟娘贴心的,怎么到姐姐这儿,阿霁倒跟姐夫亲了?”

阿霁嘻嘻一笑,挨着明蓁往她嘴里也塞了一颗糖,明蓁叫宫人带了阿霁下去学女课,握了妹妹的手:“你可接着书信?”

明芃神色一暗,长长睫毛垂下来,好似一片阴云,咬得唇儿摇了摇头:“表哥那儿山长水远的,纵写了信,只怕也寄不到的。”

读那些个游记,便似他写了信回来给她,她半点也不觉得寂寞,明蓁说得这话,她却忽的怔住了,一年多了,梅季明写了百来篇游记,加起来总有十来万字,却偏偏没有只言片语是寄给她的。连那叫胭脂的姑娘都得着他半来字的谢,怎么她倒一字全无了?

明蓁坐过去搂了她的肩头:“你一向聪明,怎么倒叫一片叶子遮了眼儿,瞧不分明了?”明芃才要说话,明蓁就止住了她的话头:“你要等,要求个心安,我也不劝你,可过了两年,你便得为着自个儿打算了,你如今这些,往后没了又要怎办?”

等自成王府回来,明芃把自个儿关在屋里好些天都提不劲儿,也不画画也不绣花,更不去钻研什么郑笔,她住的两层小楼,上上下下堆满了东西,院子里头埋着春酿,树上系着彩条绢花,底下三间全打通了,就作书房画房绣房用,多宝格里摆的全是纪舜英收罗了给她的。

把这些都去了,她自家余下些什么?扔了笔扔了针,连琴上都积得一层薄灰,到明湘怕她厌气,告诉她要上栖霞,她这才缓出一口气来,想着要看看拾得的壁画,收罗起颜料画布,又做了一匣子糖,暂时把秋绪抛到脑后去。

原想来看看他画了多少,这样久了,总得有一壁的菩萨了,哪知道小沙弥摇了头:“拾得师傅画起来不吃不睡,可要是扔了笔就只顾着吃睡,半个月也不动一笔,闲着就往山上去,栖霞山上就没他没去过的地方了。”

明芃见着这半身佛像,微微一笑,跟着又慢悠悠长出一口气,正止不住要笑出声来,门外头钻进那只小鹿来,她摸了糖球摆在手心,那鹿竟不怕人,歪着脑袋看她,两只耳朵一上一下的动,鼻子凑过来闻一闻,伸着舌头舔了一下。

这下明芃再忍不住了,咯咯笑出一声来,才要把手伸回来,小鹿拿舌头一卷,整个儿糖球都给它卷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