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芃“呀”一声,见它低头吃的欢,想伸手去摸摸小鹿的脑袋,指尖想碰又不敢碰,忽的叫抓住了,拾得抓着她的手腕按在鹿脑袋上,看着她眼睛含笑一弯。

明芃叫一声拾得,他虽听不见,却知道这个口型就是在叫他,点一回头,往壁画前溜达了一圈,明芃跟在他身后,想问他怎么不画了,可他分明是背着画囊下来的,手上还沾着丹砂,略一思索就明白过来,他定是往山上,找了块石壁画画了。

小鹿吃完了糖球,踩着蹄子进来了,却不去寻拾得,反倒拿脑袋去拱明芃,明芃轻笑一声,又从口袋里掏出糖来,叫拾得瞧见了,明芃便也给他一颗。

他对着余辉把这颗糖看了许久,里头的花还是刚刚绽开的模样,两只手指捏着糖转了一个圈,看着花蕊花瓣花萼花梗只似还在枝头,笑了一下,一口把糖球塞到嘴里。

碧舸兰舟两个原在门口等着,眼见着天色晚了,进来唤了明芃一声,明芃把一大袋子哗哗作响的糖球全给了拾得,冲他摆摆手,再点点壁画,示意还会再来,便转身出去了。

碧舸松得一口气,跟兰舟两个一前一后的看住了明芃:“姑娘明儿早上去不去爬水?桃花涧的流水都是桃花色的呢。”

风一吹,那片桃花林就纷纷扬扬的落下花瓣来,叫风一卷,溪涧里满是的,远看了去,就似一条红飘带,明芃心绪大佳:“去,怎么不去。”

夜里用饭也还是些素食,只这山间野菜也比平地不同,拿素油拌了,自带们股清香,寺里还捣了青精饭来,取了洁粉梅片雪花糖来,撒在乌米上头吃,小小一只碗,明沅分明能多吃的,也不再用了,搁了勺儿喝起汤来。

纪舜英自白日里同她吃了一碗素豆花,就知道她爱这些,吃的东西是一回事,趣致又是另一回事,陪着纪氏说了话,说定了明儿早早起来给纪老太太念经,因着要早起,夜里也早早歇下。

明洛咳嗽一声,拉着明芃明湘两个就往前走,明芃一个回头,就见明沅微低了头立着,对面站着纪舜英,屋里投出来的灯光把影子拉得长长的,微风一动,就闻着一股桃花香气。

明洛一面扯着人走,一面自个儿还回头去看,花前月下,两个都有了,这要再不成,那纪大呆子是真没救了。

明洛才刚出来的时候,冲指纪舜英指着桃花涧的方向,就差提着他的耳朵叫桃花两个字了,可他偏偏没明白,微拧着眉头询问似的望向明沅。

明沅等她们三个转过去了,才微微一笑,转身往前,纪舜英便跟在她身后,一路行到了院外,也不走石道了,那一处桃花,夜里也瞧得分明,山上的星星又密又多,抬头一看漫天都是星辉。

明沅拢了拢披风,觉得面上有些烫热,纪舜英还不明白,她低了声儿:“她问我,你怎么不带我看桃花。”

第264章 香蕈

第二日晨钟一响,几个姐妹就相继起身,俱是一样的素色衣裙,戴得简单几样首饰,用了清粥,便往偏殿去了,纪氏不曾来,纪舜英却已经来了,他正坐着吃茶,见着明沅进来呛了一口。

明湘明洛皆是一奇,把目光在明沅脸上溜了一圈儿,明沅也不知所以,昨儿还好好的,怎么这会儿就咳嗽起来了,想着不日就是殿试,柔声问道:“表哥可是吹了山风?清晨是有些凉的,还该保重身子才是,等会子叫丫头们煎姜汤来。”

纪舜英摸摸鼻子,他哪里是着了凉,他这分明就是火气太大,碗里还泡着莲心茶呢,再吃姜汤可不更厉害了,吱唔着应得两声,又想着四月里吃绿豆汤,也是太过了些。

垂了眼帘一扫也不敢扫她,那头姐妹们在说山上的桃花涧,这时节溪涧里头生的许多小虾,寺中无人捕捞,倒有许多猫儿围着,立在石头上,从那一层层的桃花瓣里去挑小虾子吃。

“连畜牲也这样聪明,还晓得蹲在大石边,溪水打弯的地方,那儿桃花过不去,虾子一跳就叫叼住了,清早一群猫儿等着,怪道吃的这样肥呢。”这话是明芃说的,姐妹几个已算得起的早了,她还更早些,也不等着粥饭送上来,拿了素包子就往桃花林里去了,逛一圈回来,绘声绘色说给妹妹们听。

“你们倒来的早,可得用了饭?”纪氏叫卷碧扶着进来,先端茶啜饮一口,接着便是净手执香,对着纪老太太的牌位喃喃自语,无非说些家事,求着老太太保佑纪舜英高中,俱都说完了,又在心里默默加上一句,求老太太保佑明潼。

拜完了便是念经,纪氏挥了手:“你们去罢,我给老太太念卷经,别去的远了,带着人,不许走小道。”

室里早就摆好了经台,朱砂都调好了,纪氏坐下抄经,明湘明洛两个舍利塔去,留下纪舜英跟明沅,一面走的远了,一面还把头凑在一处,说得句什么,笑着转过头来看她们。

明沅见他身上穿的薄,怕他真着了凉:“表哥身子不适,赶紧回去歇着罢,虽是苦读,也该保重身子才是。”

纪舜英就立在她面前也不敢看她,眼睛盯着石砖,忽的抬起来在她脸上一扫,紧着又去看她身后的青竹,隔得会子问她:“去不去看桃花?”低头看她皱了眉头,看他倒跟看淘气的沣哥儿似的,微微一笑:“我是呛了茶。”

哪里是呛了茶,是真个做了分月饼的美梦,只是梦里,既分了月,又破了瓜,眼睛前像蒙蒙的胧着一层雾气,怎么也看不分明,可却知道抱着的人是她。

明沅听见他说是叫茶呛着了,“扑哧”笑了出来,才刚怕是不好意思说,点了头跟着他往前去。

这会儿天色还早,远看过去山顶绕着雾气,花是湿的叶是湿的,连石头泥土也都浸润着雾气,苍苔鲜灵灵的,水涧边趴着几只猫儿,花色大同小异,只等着虾子跳起来就一跃而起,咬住虾身。

吃饱了的卧在石头上甩尾巴,没吃够的还只等着,里头有只小奶猫,怯生生的站在石头边,伸着圆圆的爪子去碰溪水,虾子一跳起来,它便缩了爪子反身逃回去,躲到圆石头后头,藏起尾巴只露个圆脑袋出来。

“倒不该叫桃花涧,该叫跳虾涧。”离得近了,溪水的湿气扑打在脸上,明沅才要取了帕子擦拭,纪舜英就伸出手来,在她额头上轻轻一抹,伸回手去背在身手,拇指食指轻轻摩挲,软的,温的,湿濡濡的。

一面觉得热一面又去拉她的手,眼睛盯着远处,耳廊微红,常年习字的手上带着薄茧,磨得明沅掌心发痒:“二甲是一定有的,不作编修检讨,主事知县也是行的。”

昨天是她用指甲挠他,今天轮到他了,明沅也不挣脱,不过三两句话,却已经想到了三年后,庶吉士还得散了馆考过试才能分派,她轻笑一声,反手握住了纪舜英,只觉得他的骨头硬的很,拿小手指头刮一刮,他就止不住的抖。

明沅抿得唇儿笑,她一笑,纪舜英回过头来:“别动。”一本正经像模像样,可他整张脸都忍红了,看她还笑个不住,倒想起了明沅养的一团雪,松开她的手,学着她揉猫的样子,两只手捂住她的脸,轻轻揉了一下。

明沅立时不出声了,一林的桃花红都似染在她脸上,耳朵烫热烫热,只看得见纪舜英的脸离得越来越近…

树后头探出一只鹿脑袋来,它半点也不怕人,见着明沅就往她腰上拱,凑着她闻了半日,甩着乱尾巴走了,明沅松得一口气儿,若是不冒出一只鹿来,刚刚差一点就要碰着了。

明洛回来的时候,明沅已经蒙着被子歇晌了,她见明沅去了首饰换了衣裳,知道是早就回来了,把脸儿一皱,问了柳芽儿说是回来了还吃了一碗香蕈粥。

明洛叹得口气儿,心里啐了一口纪舜英,又觉得明沅也是个不中用的,怎么半点儿都不开窍,这会儿不上赶着,等到他真当了官儿,说不得就先有了房里人了。

这些话明洛自家自然想不出来,俱是张姨娘告诉她的,女儿今岁就要及笄了,这些事要再不教就晚了,头一回说明洛还捂着脸儿不肯听,张姨娘也不管她,就坐在她身这絮叨个不住。

明洛再不想听也听进去一二句,日子一长,倒觉得张姨娘有些话很有道理,“你看着太太好,还是大太太好?太太眼睛一张就要操心一家子的事儿,大太太呢?她要操心个甚?全是你大伯父替她办完了,她就画画画写写字,再晒晒书,变着花儿的哄自己玩儿。”

明洛皱了眉头,张姨娘剥着核桃裹糖吃,看女儿脸盘皱成包子不理她,才翻了眼儿问:“你看看看太太,操心这个操心那个,你可见她挑剔吃挑剔穿,说要茶要泡三回才出色这话来?那都是闲的。”

明洛抿了嘴巴,这话她倒是认的,她再没见过比梅氏更清闲的当家太太了,踏青赏春看花逗鸟儿,颜家哪个不知道,颜大老爷最爱哄着老婆玩儿,也不必人多,两个人就是一宴,西府里头两间一人亭,隔着个水池子还琴瑟合鸣。

张姨娘伸了指头弹她脑门一下,明洛捂了头,张姨娘恨恨道:“说你蠢,你怎么不开窍,大老爷是大太太娘家爹的门生,打小一道长起来的,这会儿拢住了,锯子也锯不开,你看看六丫头,那付贴心贴意的模样儿,为着甚?”

明洛先还觉得有道理,等听见张姨娘拿纪舜英作例子,也不听了:“那叫我嫁进纪家去,姨娘肯不肯的?”

张姨娘赶紧啐一口:“混说个甚,太太剥了你的皮,理儿就是这个理儿,你这脑子是空的还是实,我是叫你看看六丫头这手段,那一个还没发达呢,家里尚且这样待他的,有个姑太太有个订了亲的姑娘掏心掏肺,怎么不叫他念一点恩情,男人呐,狼心狗肺的多,可这要是碰见一个你大伯那样的,一辈子福气都享不尽了。”

是个人哪一个不选梅氏的日子,这个年纪了,她有些头疼脑热,根本不必丫头倒茶端汤,全是丈夫来做,给她调蜜水喂粥汤,那酸劲儿从骨头缝里透出来,别个看着倒牙,可哪个女子不艳羡?

张姨娘进门久了,也听得些事:“你道老太太在时,就满意这个媳妇了?你要是嫁出去这个样子,太太不得打断你的腿,也就那一个还在做梦呢。”

明洛知道她说的是明湘,抿了嘴巴不言语,到底想知道旧事,推了张姨娘一把:“姨娘快说罢。”

张姨娘见女儿听进去了,得意洋洋道:“大太太连着两胎是女儿,老太太原说要给个好生养的妾,大老爷死活不愿意,大太太还在床上坐月子呢,男人素了…”好歹算是给咽进去了,看看女儿没听出来,吃口茶道:“大太太一个字没说,知道老太太要给妾,还起来谢她,那个妾连大老爷的衣角都没摸着,婆母可奈何得了她?”

第265章 清明粿

“外头的日子是过的苦些,主事知县这样的官儿,住的吃的用的俱都不比家里好,你往外头头一个就不能喊苦,英哥儿是过过苦日子的,你却没有,他若报怨你还得先劝着。”纪氏是过来人,光看脸色就知道这两个有事,心里是乐见其成的,又怕明沅年纪小,把这其中的道理分说给她听。

再是热情热意,也经不得消磨,明沅是个懂事体贴的,可到底不曾经过事儿,先把道理说的透了,她是个聪明的,点一点也就通了。

明沅低头应得一声,便是外放也在三年后,她及笄出嫁,纪舜英正好外放,正是凑巧的,若是早些晚些,她还真得进门吃着黄氏的苦头。

纪氏也想的明白,若不是掐着点儿,黄氏说不得就真把明沅留下来了,可若是新婚,她再提这个出来,便好为着她出头,总该有个主事的跟着上任料理事务,便是纪怀信那儿也好张口。

纪氏是跟着颜连章一路作官上来的,里头的门道多,正要同明沅分说,便接着了信,送信进来的丫头还说这是急件,纪氏微拧得眉头拆开来。

心里头“咯噔”一下,捏着信纸的手一紧,两张厚的信纸,差点儿叫她给抓破了,詹家可不就在太平乡里,怪道这时节了,清明的节礼还不曾送来。

詹夫人一向是很客气的,她的这份客气落到实处,便是每年的节礼都不曾断,虽定下亲事就往任上去了,可该打点的,千里迢迢也送了来。

这一回送不及时,纪氏还猜想着詹夫人可是病的沉重了,这才无暇顾忌这些,可身边总有媳妇在,哪有主母病了,就无人料理事了。

詹仲道自秋闱之后便赶回去了,纪氏还曾接着詹家送来的信,詹夫人写了送来的,谢纪氏照顾詹仲道,随信自还有一份礼,到了年里也是按着时候送东西来的,纪氏也回信回礼过去,又提了提京中这些风雨。

两家算得交好,詹夫人跟纪氏虽见的不多,却是彼此都知道对方为人,对这桩亲事也是满意的,詹家子弟原来不曾见过,到上门一看,纪氏倒觉得不曾定错,至于詹夫人的为人,只看她生着病,儿子急急赶回去,就能知道一二了。

原是打算着这回节礼来了,就把定日子的事儿去信说一回,明洛这是远嫁,可不似明湘这头出了门,绕上半个城就能进程家。

隔得这样山长水远,詹家必是得派了人来接亲的,是这头成了礼再过去,还是迎了亲到那头去成礼,水上陆上这许多路程又怎么安排,纪氏还想着要派牢靠的人跟着去送亲,最好是能到成王那儿借几个人来,打着他的旗号,路上各处都能得些照顾,哪知道竟收着这么一封信。

明沅见纪氏脸色不对,知道是江州来的家书,觑了纪氏脸色问得一声:“太太怎么了?”只见纪氏看向她,目光缓和下来,知道不是苏姨娘跟明漪的事,心头松一口气,纪氏挥一挥手:“你先去罢,到殿试总还有半个月,到时候再说也不晚。”

明沅见纪氏眉头紧锁却不同她说,知道事情要紧,也不再问,立起来告退出去:“太太也不必过于忧心了。”

纪氏听见这句竟叹一口气,若是整个太平乡都落到叛逆手里,那地方的官儿,要么是附逆要么就是身死,她心里咚咚直跳,颜连章不在,连个打听消息的地方都没有。

明沅才刚走到门边,喜月就往门口跑去,明沅使得眼色给采菽,采菽叫了她一声,喜月回了一声:“太太要寻高管事。”

家里的管事都是姓高的,两个跟着颜连章去了江州,两个留在家里帮衬纪氏,可既是要寻到管事了,那便不是小事儿,明沅点点头,喜月又往二门上跑去。

采菽凑到明沅耳边:“姑娘,可要我去打听打听?”

明沅摇摇头:“先看看,还不定是什么事儿呢。”江州送来的信,既不同苏姨娘明漪相关的,那便是颜连章的事了,也不必费心打听了。

苏姨娘的信里不会提旁的,不过是明漪也读书了,还是纪氏写信过去,颜连章才想起来安排的,到外头借了个馆,跟旁的闺秀一道读书。

颜连章借的馆却不是薛家一道,而是江州城里的丝户商人,只明漪一个是五品官家女儿,她读书读得好,女先生也夸她许多,说不准儿到明岁就能自家写信过来了。

明沅知道苏姨娘不会报忧,翻了一回,见最末一张写了明漪的名字,一个字就撑破了一张信纸,两个字写的横七竖八大如斗,看着就惹人笑,明沅也忍不住笑起来,这些个怕在苏姨娘眼里再好不过了。

她既不曾见着明沅入学,也没见着沣哥儿读书,怪道把这些细事也一样样说出来给她听,连着明漪说了什么话,也都写在信上,拉拉杂杂四五页,半点端倪也没有。

这下更拿不准出了甚事,纪氏的脸色那样难看还真是少见,招了采菽过来:“清明里头给她们几个都放假,你同你姐姐可有说头了,先问问她几时回去,给你们俩调到一天。”说着又指指厨房里送来的桃花烧卖:“把这个给你姐姐送些去罢。”

采菽一听就知道意思:“咱们还蒸了些清明粿,我也捡几只去,好说是才蒸的,热着给她送去的。”

明沅点一点头,若还打听不着,只好往采薇那儿看看了,竟真没问出什么来,纪氏瞒得风雨不透,詹家还不知如何,若是附逆了,这门亲事便成了烫手的山芋,若是不曾附逆,那詹家也不知道还在不在,那头半点消息也无,颜连章的信里,却是叫纪氏先退亲。

要退信就是往詹家族中去退,这会儿只怕詹家也接着消息了,可庚帖信物全在詹夫人手里,这时候退信,可不显得太下作了些。

若是不退,到时候真有个三长两短的,明洛又怎么好?纪氏撑着头阖了眼儿,总还没个准信儿,连个说法也无,这么巴巴的上门去退亲,若是詹家安然回来,却不成了小人,明洛的婚事只有更难说的。

采菽正是这时候来了,凝红使得个眼色给卷碧,卷碧往外头去,采菽便问她甚时候放假:“我们姑娘说了,跟你同一天放我,叫咱们一道回去聚一聚。”

一院子的丫头都听着,卷碧也是嘴角含笑:“难为六姑娘想着。”扯了妹妹的袖子往房里带,半阖上门:“出大事儿了,虽不知道是什么事,可我再没瞧见过太太是那个脸色。”

纪氏还自来没有这样犹豫不决过,明潼落胎,她心如刀绞,可一面痛也一面把后头一条条俱都安排好了,最好的最坏的,事事想的周全,可自接着信,她就一个字也没说过。

“一句吩咐也无,可看那样子,绝非小事。”卷碧咬得唇儿:“你回去告诉六姑娘,叫六姑娘安心,并不是苏姨娘跟八姑娘的事儿,我看,还落在四五两位姑娘身上。”

原在栖霞寺里,纪氏念得经还在吩咐着明湘明洛的嫁妆,程家已去请期了,等到家帖子也该送来了,虽不比明潼那会儿,可一桩桩事也该安排起来,估摸着在秋日里,最后点一次嫁妆,也要择日子把打好的家具先送到程家去,再预备宾客名单,把喜饼分送起来。

就连在车上,还告诉卷碧回家就把单子拿出来,看看后头还添了什么不曾,单子一式三份,程家一份自家留一份,还有一份是要往官府报备的。

可等卷碧把单子拿出来,纪氏却连看都不看一眼,就搁在矮几上,在屋里踱着步子,来来回回坐立不安:“连清明的祭祀也没吩咐,厨房里要蒸糕,外头得送礼,一句都没有呢。”

采菽冲着姐姐点点头,眉头也跟着拧了起来,拎了空食盒回去报给明沅听,明沅也跟着皱起眉头来,却还想不透是甚事,明湘明洛的还能是什么事,无非就是婚事,这两个都到请期了,还能出什么纰漏不成?

这一等就等到了四月里,外头传的沸沸扬扬,纪氏着了人出去打听,抄得份邸报回来,上头赫然写着詹家的名字,说是已经附逆了。

纪氏差点儿一口气没提上来,这便是死罪了,她赶紧着人找着詹家退亲,詹家却大门紧闭,门上还贴了封条,一家子昨儿就叫抓走下了狱,那一家子办了事,京中的族人可怎么活。

便是原来不知道的,也俱都知道了,抓起来也不一家子,本家不在京中的,也着各县府捉拿,附逆就是造反,这时候要么自个儿死,要么外头的亲人死,落到哪家都一样。

纪氏捂着心口,这一迟疑可不就耽搁了明洛,张姨娘听见消息一瞪眼儿往后倒去,明洛怔怔坐着,半晌才听明白是甚个意思,同她定了亲的人家,成了逆贼,捂着心口“哇”一声哭了出来。

纪氏这时候也追究不出张姨娘是从哪儿打听的消息了,外头风风雨雨传什么的都有,叛军已经是从太平乡打到平望乡,连知府都叫杀了,把头挑在旗杆子上,就这么挂在城门外。

一家子兵荒马乱,纪氏还是头一回进了待月阁,张姨娘躺在床上不晓事,明洛伏在枕头上哭个不住,一院子丫头手脚都没地儿放,纪氏才进得门,还不曾开口,丫头急急进来报:“表少爷中了,二甲头名。”

第266章 白鱼火腿虾圆汤

这话是在纪氏耳边回报的,这一屋子哭的哭晕的晕,连喜意都叫冲淡了,可该办的事儿却不能不办,纪氏眉角微微一拧,使了个眼色给卷碧,低声吩咐:“叫六丫头先把该办的办起来。”

事总有个轻重缓急,舜英二甲传胪这样的大喜事,倒得排在詹家后头,这可是兵祸,不论真假,总是没命了,这会儿想的,该是怎么把这门亲事退了去。

詹家在金陵的全叫捉了下狱,这当口还有什么说头,那可是要杀头的大罪,纪氏接着信先是没缓过气儿来,等缓过来了,便又松得一口气,得亏得詹仲道没留在京里,若是他还在京中,这门亲是退还是不退?

卷碧转身出去了,纪氏看一眼张姨娘,先想叫丫头拿嗅瓶过来给她闻,再一想,她晕着比醒着好,干脆往明洛身边去,坐到榻上,伸手抚了她的背,柔声道:“还没个定准,怎么听风就是雨了?里头的消息传出来也不尽不实,这会儿就哭起来,若再打听了不是,岂不惹人笑话。”

明洛立时抬了头,一双泪眼看着纪氏,反身抱了她的胳膊:“太太,是不是真的还有转圜?”她抖着肩膀,满眼全是冀望,目不转晴的盯住纪氏。

纪氏拍了她的背:“这时节传来的信,十句里有二三句是真都难说,上头不也关着那些人不曾发落?你这成了什么样子,赶紧看看你姨娘去。”

明洛哭的急,这会儿听说还有指望,立时收了泪,人还抽抽着,却去看张姨娘,掐了她的人中,张姨娘醒转过来,一睁眼就看见女儿的脸,扑上去抱住她,嚎啕一声哭了起来:“这可怎么好啊!”

纪氏也不再管,转身出来看着木兰玉兰两个:“有甚事劝住了姑娘,若再闹,我只来问你们俩个!”急急回上房换过衣裳,知道明沅已经在安排走礼的事儿,略问了一声就叫套车,急往成王府去。

这时候除了明蓁谁也帮不上忙了,纪氏急着去的,也没送帖子过去,门上一听是王妃的娘家人,立时就给放行了,明蓁见着纪氏便叹一口气:“我也想着婶娘要跑着一回的,王爷不在,也无处打听,我先使了人往宫里打探一回,那一位,说是气的不轻。”

圣人得着消息狠拍桌子,即刻下令把那些附逆的人家俱都抓起来,明蓁还有一条没说,只怕这些个人都少活不到平叛的那一日,这雷霆怒意,总要见点儿血才能煞煞性子,朝上哪一个敢在这时候劝。

“我求的也不是这个,不论这信儿准不准,明洛的亲事都得退,到这地步了,便再传出来不是,又能如何?”还能叫明洛守望门寡不成,当退就得退,纪氏一眼望过去,明蓁立时明白过来,她有一刻倒说不出话来了。

“婶娘想的很是,我立时派了人去,总要把五妹妹这桩亲退了才好。”明蓁心底叹一口气,能想到这么细的,也只有纪氏了,若是定死了附逆便罢,若不是,又当如何是好?

纪氏想的也是一样,已是错过一步,万一詹家是拒逆身死,颜连章会不会叫明洛守寡,换那一块牌坊。

事既定下,明蓁便送得纪氏出门,她隐隐觉着,丈夫是特意等到这时候回来的,看着信,再有两日就该进城了,他是有战功在身的,派他出去平叛正是时候。

心神一恍,裙子叫阿霁攥住了,小姑娘伸头看她:“娘,我绣好了花儿,给不给爹看?”满眼都是狡黠,她知道爹爹是不舍得她拿针的,怕她扎了指头,明蓁伸手揉揉她的脑袋。

纪舜英二甲头名的事送到小香洲里,采菽几个俱往明沅跟前贺喜,这可是大喜事,采菽道完了,便说要开箱子拿钱:“便外头不赏,咱们院里几个总要赏一回的。”

明沅听也是面上带笑,九红拿出一个匣子来:“这下子戴这个可是应了景了。”里头是纪氏着人打来的一道金首饰,上头的花色便是二甲传胪,原是讨个好意头的,哪知道真个中了。

“这回定得办宴的,姑娘正好穿了这个去。”纪家办宴,纪氏定然要去,明沅必是跟着的,这一套十三件的二甲传胪金首头面,正好戴了去,可不定是怎么样的风光呢。

“这也太过了些,十三两的东西戴在头上,我这脖子还要不要了。”这首饰自打送来,明沅便没想过真能有戴上的一天,若是中二甲,戴这个总归有些刺眼,到不如收着不戴,哪知道纪舜英说是二甲,就真个是二甲头名。

一屋子人正在笑,那头卷碧进来了,进门先说恭喜:“倒是我来晚了,还想当头一个传喜报的。”这样的大喜事,门上怎么不派了人进来报喜拿赏,一个二个都往明沅这儿来,一箩的铜钱都叫抓完了,卷碧进得院门,后头还有小丫头过来沾喜气呢。

“太太说了,这回的礼叫姑娘先办起来。”她一说这话,明沅就知道不对,叫了采苓看茶,问道:“可是太太有事儿忙?”若是平日送给纪舜英的节礼叫明沅帮衬便罢,这是要分送出去的,叫她一个人料理,又没喜姑姑看着,纪氏自来不曾这样办事过。

卷碧也晓得这话扫兴,却不能不说:“前头抄了邸报来,湖广那头乱起来了。”她说到这儿便不往下说,明沅立时想到明洛身上:“是打哪儿乱起来的?”

卷碧拧了眉头,口中叹息:“太平乡。”一屋子丫头才刚还在笑的,俱都收了喜意,卷碧指一指前头:“太太在待月阁呢,吩咐我先来知会姑娘一声。”

明沅点了点头:“我知道了,太太可还有吩咐旁的?”见卷碧摇了头,便还按着回中举时的例把几家要走的列了出来,卷碧看过没有错漏了,差了丫头去告诉厨房库房,到底摸了个红封出来,卷碧拢到袖子里出去了。

“你们把这些先收起来,我去看看五姐姐。”明沅立起来拢拢头发,看着衣衫没有不妥的地方,带了人往待月阁去,到得门边,里头传出哭声来,木兰玉兰两个守着门,看见明沅都是一脸尴尬。

“六姑娘先回罢,咱们姑娘这会儿不肯见人呢。”纪舜英的喜事,比这恶事传的都还快些,丫头才来报,院子里便都知道了,明沅这会儿来了,可不是戳中明洛的心事。

明沅听见里头哭声一时止住了,却无人来应门,知道明洛是不愿叫她看这狼狈模样:“你劝着你们姑娘些,夜间我再来。”

既知道了事,就没有不管不问的道理了,纪氏回了府,明沅立时过去问,见她神色疲倦,先把办的事儿一桩桩报给她听,又说纪舜英送了信来,已是打栖霞寺搬回了纪家,明沅除了四色礼品,还送了一套衣袍过去。

按日子他该赴杏林宴的,只这会儿也不知道圣人有没有心思办宴,纪氏听见她一桩桩料理得当,点一点头,厨房里端了白鱼火腿虾圆汤来,纪氏也是一口没吃就叫撤下去,看明沅还不走,知道她有话问:“还没准信儿,你这几日也不必去看她,叫她自家静一静,过了这火性头,就好了。”

说到底,同詹家那个也不是生死相许,明洛此番哭也是大半儿为着自个儿,真说有几分是为了詹家,也还不得知,这回退了亲,往后再寻一门也就是了。

明沅也知道纪氏说的在理,宽慰几句出了门,立时吩咐九红:“叫厨房做个攒汤给五姐姐送去,她这会儿心里不衬意,说些什么你们也别摆在心上。”

王府派了主事出面,亲很快就退了,牢里的詹家人也知道有这一天,把退亲书写了,一个个知道难逃一死了,明蓁派人去的时候,还叫打点一回,给口热汤饭吃。

纪氏接着文书,拿在手里看得几回,写出来的字儿都在抖,想是恐惧已极,未必不曾说些求救的话,也传不到她耳朵里来,只派人收罗些礼,这才想起告诉明蓁,她娘家侄儿高中了。

明洛还在房等着消息,张姨娘一醒,先是哭女儿命苦,接着便搂了她:“咱们赶紧往太太那儿去求,把这门亲给退了。”

明洛怔在当场:“姨娘!”叫完一句姨娘,她又说不出话来了,迷蒙蒙立着,脑子里搅成了一团浆糊,心里知道不该,得等了消息才是,可张了嘴却说不出话来。

张姨娘看她这样子伸手打了她一下,又抱着她揉搓一回:“好姑娘,听我的话,你不能去,我去!把这亲退了,赶紧退了,不论这消息实不实,你都不能再沾这一个。”

明洛还没缓过神来,听见张姨娘说到最后一句,眼泪直流:“姨娘…”抱着张姨娘泣不成声,她还真是一半哭自家命苦,另一半想的却是往后怎办,待看见屋里摆着詹家送来的芙蓉石花插,还有衣架子挂的衣裳,想着詹仲道模糊的模样儿,一声哽住了声儿都哭不出来。

张姨娘却擦了泪就往上房去,跪在纪氏跟前磕头求她,纪氏接着信纸才定下心来,纪家送来的红帖儿请宴,她正答应了,张姨娘就这么闯进门,纪家的婆子一看姑太太这儿有事,倒知趣儿的退出门去,卷碧赶紧塞了红封儿。

“太太开开恩,救救我们姑娘罢。”张姨娘趴在地上就不起来了:“往后我给太太做牛做马结草衔环报太太的恩德。”

纪氏叹出一口气来,张姨娘正自心惊,就听见她说:“事儿了了,你回去慢慢儿告诉五丫头,叫她便钻进去出不来,詹家给的摆件儿能理的都理出来,再没占着别个聘礼的道理。”

张姨娘捂了嘴儿一声呜咽,连着给纪氏磕了三个头,半个字儿也说不出来了,玉兰上来扶着她出去,一路腿肚子都是软的,到了待月阁,人还没进门就道:“叫厨房里往后不必给我上荤腥,我给太太吃长斋。”

又叫木兰寻了观音像出来,正经摆在佛龛里,使人往外头买朱砂经卷,张姨娘不识得字,只能供着这个,发愿要替纪氏捡佛豆,求菩萨保佑她,保佑三姑娘保佑四少爷。

明洛怔怔坐着,看丫头们把屋里头的摆件一样样收捡起来,先是矮桌上的花插,再是多宝格上的锦屏,两个丫头还互看一眼,送来的竹枕席子可都是用过的,又该怎么办,再有布料都裁了作衣裳的。

张姨娘指点着俱都收出来,这些衣裳不能还回去,却也不能穿了,她这辈子头一回这样大方:“这些拿出去烧化了,再开了库,用了多少缎子就补上多少匹,叫人抬给太太看。”

第267章 占鳌头

詹家送来的东西都是有礼单子在的,吃食用具且不说,摆设都一一捡出来装在箱里,另有裁了衣裳的布料,张姨娘这儿却补不上这许多。

明洛是在办嫁妆,恨不得四时衣裳都办齐了才好,张姨娘早早给她做了起来,那几只衣裳箱子塞的满满当当,还趁着皮子价贱的时候,拿出好几些个缎子换了几件皮子来,做了毛料衣裳斗蓬和筒,锦袄上面嵌得一层边儿,到这会儿还哪里补得上。

还是纪氏开了库捡出来补上去的,她也知道张姨娘是真没有了,满满几箱子的东西,贴上封条造了册子,叫力壮的婆子抬到上房,可这些个东西又往哪里送?詹家在金陵的宅子都叫封住了,纪氏也是无法可想,干脆先抬到库里,算是眼不见心不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