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舜华站起来就要往黄房屋里去,叫小厮一把抱住了:“我的少爷,你只当可怜着我罢,”猜到纪舜华要去找黄氏,差点嚎起来:“少爷难道这辈子不娶妻?不如学三老爷,等青梅姑娘生了孩子,就能抬进来了。”

纪舜华呆立着不动,心里一时后悔,后悔什么却说不明白,他起先是后悔养了这么一个人的,觉得她是个烫手山芋,跟着又后悔没立时就放了她,他也算搭救过她,不叫沦落烟花,如今又后悔不该同她真成了事,可她又还有什么出路呢?

小厮见把他给劝住了,心里松一口气,又跟着道:“少爷别急,等着少夫人过了门,看是个贤良的,就把青梅姑娘这事儿告诉她,叫她一处求了太太,若再有了儿子,那可不是皆大欢喜,这时候顶起牛来,一拍两散,青梅姑娘且不知道落到哪里去呢。”

纪舜华虽没答应她什么,可既问了那话,就是想着把她再接进家里来的,一时成了空,觉得没面目见她,隔得十来天不曾去。

青梅不急,大丫倒急起来:“要是姐夫不来可怎么办?”她就怕青梅没地儿出落,她跟着一道再被卖一回,她因着长的粗笨,大户人家不要,小户人家不用,就差卖给老鳏夫当老婆了,青梅待她这样好,她再不想往别地儿去了。

青梅倒不放在心上,他不来,日子也还是一样的过,隔个几日交一回货,还有街坊里头衣裳破了,请她在上头绣花遮一遮的,这样的活计做的快,还有旧衣改新衣的,青梅见的多,多加一道镶边,再滚上一圈儿花,一件衣裳就成了新的,家里头有闲钱的娘子,也拿了衣裳到她这儿来。

等家里酿了酒能喝了,就给陈娘子送一坛子过去,数一数攒的钱,够在院子里头搭个凉棚了,便请陈娘子替她寻一个手艺好的木匠,凉棚不必大,最好是能种东西,这时节搭起来,夏夜里就能纳凉了。

等纪舜华隔了解向再来双茶巷时,小院子里的凉棚已经搭好了,几根细木头扎的牢牢的,成了个井字形,底下摆了一张木桌两张木凳,底下还还移来了葡萄苗,葡萄爬藤快,这几日雨水又多,绕着木条往上爬,一根细木上已经爬到半人高了,嫩绿的叶子,细的一掐就断的茎干,青梅站在凉棚底下,拿手去摸才生出来指甲大小的叶片儿,冲着这片绿露出笑容来。

第300章 蒸黄鳝

清明过后就是谷雨,一侯萍始生,二侯鸣鸠拂其羽。这一日街上许多小贩挑了身圆口窄的竹篓来卖黄鳝,纪舜英一早吩咐了青松,叫他买上一篓,给颜家纪家都送上些。

这时节的黄鳝卖的贱,可若是等着谷雨再出来买,那价总得贵几成,长福婶子跟了纪舜英许多年,也替他打理送回金陵来的各色节礼,这些事是早早就想着了,买了两篓养着,挑了肥壮的分成两份,让青松送回纪家去。

颜连章生着病,家里总有些上门探望的人,纪氏虽不各处走礼了,可该有的礼数却不能少,这事儿交手给明洛明沅两个,给纪舜英这小院子里头,又多备了一份。

既是单给纪舜英的,便不必做面子上的好看了,专挑了实用的能吃的送了来,两尾大鱼两罐子雨前茶,还有桑椹果酒高邮鸭蛋,连着自家做的腌菜都送了小坛子来。

这会儿长福婶便把那最肥的,全装在颜家那个篓筐里,青松绿竹两个分了两头去送,青松进得门边,把东西交给门房送到厨房去,想着歇一回吃口茶的,听见廊下两个婆子扯闲篇,说的就是黄氏要给纪舜英抬姨娘的事儿。

自打院子里头起出那个木盒子来,小院的人就把黄氏当作了洪水猛兽,旁个谁都说不准好坏,只她一个,但凡遇上只有坏事,再没一件好事儿。青松赶紧打听,饶了半碟子点心,听那两个婆子把事儿说了。

黄氏是恨不得全家都知道此事的,可不是她作践儿媳妇,实是舜英等不得了,又是颜家答应了她,姑太太都肯了,她这个当娘的自然要帮着张罗。

她自以为贤惠,连纪怀信都说她想着儿子了,小胡氏自家一团乱,只夏氏一个,背地里暗暗笑她,还跟出了嫁的纯宁道:“且看着罢,送上门叫人打脸呢。”

夏氏自猜不着颜连章无事,可她却知道纪氏跟明沅,这两个都厉害,光一个纪氏出阵,黄氏就招架不了,再加一个明沅,光纪舜英心里喜欢她,就够了,更不必提他还把嫡母当作是仇人。

黄氏看着是个精明的,不过一付聪明面孔,肚里只怕是空的,夏氏为着躲开曾氏的挑剔,隐在黄氏身后过了这许多年的安稳日子,到这会儿分了家,倒渐渐显了出来,还叫底下人特意给纪舜英备上礼。

原是住在一处的,节礼便不单送,自纪舜英搬到了十方街,她回回都多预备一份儿,舜荣也要考秀才了,家里有这么个厉害的,不赶紧结交起来,作甚费劲到外头去结交。

替夏氏走礼的人,在长福婶跟前也提了一句,等青松急着跑回来,几个人一合计,认定了这不是个好来路,长福婶是妇人,叹一声:“我看呐,舅太太只怕是叫逼着答应的。”

她想的跟黄氏一样,眼看着颜连章不成了,还不得赶紧向着娘家,长福婶想着又叹一句:“若是老太太多活几年,舅太太也不必跟大太太服了软。”

一个个面面相觑,就怕叫黄氏得逞了,少爷好容易过几天舒心日子,进门个姨娘,往后后院可不得起火,俱觉得黄氏心肠歹毒,此时颜连章病重,提这个出来,可不显得无情无义了。

黄昏时分纪舜英才回来,抄了一天书,手腕酸麻,热天也拿热巾子敷腕子,才搭到手舜上,便问:“黄鳝可送去了?”

绿竹应得一声,青松便把这事儿告诉了纪舜英,纪舜英听见纪氏应下了,立时皱起眉头来,青松又道:“只怕舅太太应的勉强。”

可不是勉强,这是叫人打脸呢,按着纪氏的性子,她怎么忍得下这口气,纪舜英跟着又想到明沅,她看着温驯,骨子里头却有一股子倔劲儿,表面一团水,里头却是火,若不然也不会拎了纪舜华的领子把他摔打在地下了。

纪舜英饭也不吃了,换了家常衣裳一路往颜家去,因着走的急,到了颜家后背出了一层薄汗,这事儿都出了十多天,她心里难不难受?

若不是上头把一卷国史的校对全交给他,他也不至这些日子都不住颜家去,他人不去,却常差了绿竹青松两个送些小玩意儿去,她怎么不捎信来,难道真当这意思是他露出来的?

若不是上头把一卷国史的校对全交给他,他也不至这些日子都不住颜家去,他人不去,却常差了绿竹青松两个送些小玩意儿去,她怎么不捎信来,难道真当这意思是他露出来的?

他进门时,颜家已经掌了灯,纪氏听见他来就知他听说了,见着他额角沁着汗珠,倒笑一笑:“怎么这会儿来,可用饭?”不等纪舜英答,就吩咐卷碧:“去告诉六姑娘,表少爷来了,叫她盯着厨房预备些饭食。”

说着又冲纪舜英道:“就摆在水阁那儿罢,院子里都是药味儿,别坏了你的胃口。”这就是许明沅跟他两个人见一见了,纪舜英张口想提,纪氏只一声轻笑:“你来的也太急了些,这有甚好急的。”

纪氏不好取笑小辈,可看着纪舜英着急,也忍不住笑了一回,又留他说些话,纪舜英见她面色尚好,知道颜连章身子有所好转,问了几句病症,八宝便进来回:“水阁里饭摆得了。”

纪氏又是一通笑:“她倒快,这才多少功夫,就把菜整治好了。”说着含笑看了纪舜英一眼,冲着他摆摆手:“你赶紧去罢,这天儿还是该吃热的。”

纪舜英才刚听见纪氏那玩笑,把意思想茬了,倒又忐忑起来,难道明沅竟不急,因为不着急,这才不派人来问?

水阁比绿云舫还更近些,开了门对着观鱼台,点上灯,又设了一桌子菜,有凉有热,纪舜英肚里空落落的,闻见热饭热菜的香味儿,心思却不在这上头,只看见明沅坐在榻上沏茶,看见他进来抬脸一笑:“新开的茉莉,泡了花茶喝,表哥要不要?”

纪舜英才还吊着的心松了下来,低头笑了:“我饿着呢,先吃了饭。”说着就往桌前一坐,拿筷子吃起来,一筷子夹了蒸黄鳝,先啃了一个,接着再把半碟子香椿鸡蛋拌在饭里。

明沅一看就笑,搁了茶杯,拿小碟子倒了点香油,推给他:“拿这个拌了,要不要喝汤?”还有煎兔肝,豆皮卷香椿,凉拌柳叶芽,酥炸桃花鱼,腌渍的桃花虾,一桌子谷雨时节吃的家常菜,吃的纪舜英一碗不够,又再添了一碗。

明沅坐在桌边看着他吃,九红几个忍笑避了出去,几个丫头替明沅担了好几天的心,听卷碧说纪舜来了,还看一回她的脸色,哪知道明沅还平常模样,几句话就把事儿安排好了,还叫点起香来熏一熏小虫子。

汤是酸笋鲜笋烧竹鸡,肉不堪吃,汤却是鲜的,纪舜英拿汤淘了饭,又呼拉拉吃下去一碗,明沅那茶也泡出色来了,递了一杯给他,他肚里饱了,心也踏实了,啜了一口,茉莉茶全在一个香字,白朵儿浸了热气,扑鼻都是香味。

才来的时候急巴巴的,恨不得立时同她说明白了,这会儿吃饱喝足,倒不急着开口了,纪舜英把杯子里的茶喝空了,这才道:“我不会有姨娘的。”

明沅看见他吃的香,虽是吃过了,也觉得馋,拿筷子挑了豆皮香椿吃,听见他说这话,模模糊糊应一声,把豆皮在嘴里细细嚼了,一口全咽进去,这才抿了嘴儿笑起来。

纪舜英还当她饿了,替她挟了鳝段儿,明沅全吃了,吐出来的骨头排成一列,两个没甚事好作,纪舜英就看着她把鳝鱼骨头排好,想了半天,除了不抬姨娘也没甚好说的,问她:“你知道的时候,怕不怕?”

明沅又笑:“等事儿来了再怕,没来的事,怕什么?”说着抬头看他:“你答应了我的,若是想改了,也得告诉我一声。”

纪舜英只知道看着她,竟说不出话来,当着她的面,诺言都许不出来,要说些甚,说他这辈子都不会?还是说他眼里心里吸她一个?说什么都觉得矫情了,索性便不说,一辈子过到头,总知道他说的是真的,一辈子不变的。

纪舜英夜里也不走了,还睡在沣哥儿院子里,窗台下种的茉莉花,还是他上回住下的时候种的,这会儿开了几朵,开了窗户,一阵阵的花香送进来,他抱着被子翻个身,打定主意要待她好,她守孝的时候,他就等着,三年又不长。

天儿一早就有人叫醒了纪舜英,粥菜面食都摆在桌上,侍候的丫头就是九红,她嘴巴快,问明白了纪舜英要吃甚就给他盛出一碗面来:“我们姑娘说了,表少爷要去衙门的,吃粥不顶饿,得吃面食才行,这面是厨房早上才擀出来的。”

除了面还两样粥,几碟子小菜,面的浇头有鱼元子虾元子,汤也是拿鲜鱼熬的,纪舜英吃了一达,吃了还拿,一匣子咸甜点心装的满满当当,交给纪舜英带到翰林院里去,九红说个不停:“这是给表少爷当茶的,跟衙门里的大人一道吃用了。”

纪舜英听她说了一车话,竟还笑眯眯的,昨儿夜里他就想好了,她这么好,待他这么个好法,不一辈子一心一意,就对不起她了。

第301章 合和酥

黄氏盼着颜连章赶紧蹬腿,可他熬过了春天又熬过了夏天,黄氏派了人去颜家探问了几回,都说眼看着就要当了了,黄氏连奠仪都备起来,想着人走总得体面点,三牲水饭当作三抬,再给扎五座小亭,五座大亭,凑成十抬,送过去体面风光。

还是嬷嬷提了一句:“这数儿可不大对,看着是整,还是个零的,得一样再加一抬,凑了十二亭才好看。”

黄氏笑得一声儿:“可不是,竟忘了,定下匠人叫先扎起来,总归用得着的,不是夏就是冬了。”病人最经不过这两季,冷不得热不得,多少人挨不过暑热没了的。

黄氏自个儿病了几回,身子很有些虚,今岁夏日里酷热不过,过了分龙夏至,她就觉得身上不住出虚汗,可又脱不下罗衣来,前两年还能穿纱衣,今岁才上身一回,她就觉得肩腰受不住,脖子一阵阵的酸,赶紧又换了下来。

屋子里头大开着窗户,却用不得冰盆,外头知了叫个不住,她只坐在屋子里头淌汗,请了大夫来看,说她内里还是虚寒的,再受不住冰,连冰雪元子甘草雪水都要少碰,西瓜也吃不得,最好是喝温热的。

黄氏心里头燥,肝火旺可脾胃寒,天儿一热起来,只觉得日子都无法过了,轮番叫着丫头给她打扇,汗一层一层的出,越是出汗越是发虚,自家这样难受了,还想着纪氏的事儿:“我一个好人都成这样,那一个怕也快了,姑太太要强一辈子,这事儿得给她作脸呢。”

这话是当着曾氏夏氏的面说的,曾氏原就想好了,等明沅进门要好好抬一抬她,听见黄氏表面叹惜,隐隐却带着幸灾乐祸,便为着刺她也得替明沅说话:“到是有孝心的,这会儿了,我这里的素肉松也还没断过。”

明沅是惯常做了送来的,曾氏说过一回好,每回送节礼来,总要捎手带些什么,送礼的婆子嘴甜,嚷得纪府阖府都知道,给曾氏的,不论是腌菜还是素肉松,都是六姑娘亲手调理的。

宅门里的头的姑娘,说是亲手做的,外头也没人信,难道她还能烧火不成,可既有了这份心,那就是好的,曾氏特意说一回,睇了眼儿斜了黄氏,婆媳斗了这许多年,早就成了水火,你来我往这一回,只算是短兵相接。

黄氏正是得意的时候,身上再难受,只想着纪氏要守寡,明沅进了门就任她揉搓,热汤也当凉汤喝了,曾氏刺了她这么一句,她连话头都不接,还只坐着笑:“太太看看,咱们可要给些杉条竹条甚的,总是娘家人,得替她撑一撑,她那个弟妹可不是好相与的。”

夏氏垂了头吃茶,儿媳妇郭氏乖乖立在她后头,听见那头唇枪舌剑,只顾给夏氏添茶,曾氏最见不得二儿媳妇这付事不关己的模样:“老二媳妇说说,这事儿该怎么办?”

夏氏把杯子一搁:“母亲嫂嫂定夺就是,我看倒这么急,说不准儿百毒一发,身子竟好了,也不是没有,咱们这么急着备起来,知道的说是咱们念着姑太太,不知道,还当盼着她不好,说出去也不好听。”

一句话戳了黄氏心肝,曾氏也点了头:“可不是这个理儿,咱们记挂着阿季,就常叫人走动,这事儿却不能急着备下来,送药材是盼着生,送竹条那是盼着死。”

把黄氏说的满面通红,不敢去看曾氏,只拿眼刀子刮了夏氏,心里骂了十七八句的憨面刁,回去撕了两三条帕子,当着丫头就骂起来:“最会妆相就是她,打量我不知道呢,正经在家的时候没见着她年节补上东西,搬出去了她倒殷勤起来了,作的什么妖!”

这说的是夏氏年节礼特意给纪舜英送去一份的事儿,黄氏出了气,眼见着纯馨在门边等着,指了她又是一通骂:“你又干站着作甚,定了亲事的人了,天天傻站着,衣裳袍子可做好了?没的你出了门子倒叫人戳我的脊梁骨!”

纯馨的亲事,又是黄氏一桩不满意纪舜英的地方,是纪舜英替着纯馨说合的,金陵本地人,家里薄有资产,读过几年书,是纪舜英原来的同科,只中了秀才,再往上考不曾中过,干脆承了家里的布庄,纪怀信一听就应下来了。

纯馨吃这番骂,红了眼圈回到自家屋里,一进了夏日黄氏的脾气还更坏上几分,她一日不往上房去应卯,黄氏就能寻着由头发落,这回她去了,竟还这么一通骂。

姨娘见着她这样儿,搂了她就抚她的背:“过了夏日你就嫁了,出了门子就太平了,只这几个月,咱们熬了就是。”

黄氏在嫁妆上头还真不能克扣纯馨,前头有一个嫁了的纯宁,还是一向不显眼的纪怀仁,夏氏没有自个儿的儿女,这一个庶子一个庶女倒都按着例给备了东西,黄氏一向不肯在妯娌间示弱,倒真倒了五百两银子出来给纯馨备嫁妆。

好有好的办法,差也有差的办法,黄氏一气儿甩了五百两银子出来,妯娌里头都嚷遍了,家什用具不能按着好的办,二十四件总是件件不差的,也塞得满满八只衣裳箱子,拿出去算也得有三十二抬嫁妆了。

黄氏拿了银子出来,往外头采办东西的却是她手底下的,原来看着纯馨是个好性儿的,姨娘又不能替她撑腰,倒存了搜刮些的心思,苍蝇再小也是肉,到了嘴边,哪有不嚼一嚼的道理。

纯馨的姨娘特意为着这事儿寻了纪舜英,也是一事不烦二主了,原来合适的人里也有考了举人的,纪舜英问过纯馨一回,她自个儿拒了,因着那是外乡人,她若是远嫁了,姨娘更没人看顾。

纪舜英把这事儿交给了纪长福,知道他总要得些跑腿钱,可东西却不会以次充好,勉强办出来,又急着量房铺房,到了观莲节那一日出门子。

姨娘宽慰了纯馨两句,又道:“这一个总是家境殷实的,你也算是低嫁,还有个哥哥能替你撑腰,过日子过的就是个实惠,等你嫂嫂进了门,你可得常常走动,这一门再不能断了。”

纯馨靠着姨娘哽咽,拿绢子擦了脸,叫丫头拿帕子浸了井水敷眼睛,等这红消下去了,拿了急赶着做出来的鞋子裙子,一件件抖开来细看,把满付的心血都倾在这上头,已是开了个好头,必得走出一条好路来。

等到纯馨嫁前,纪氏跟明沅几个都送了添妆来,纪氏心里存着气,一出手就是两箱缎子,还有一套十三件的金首饰,明潼明湘明洛明沅,手镯金簪珠钗压发,几个匣子一装,倒又凑出一抬来。

刘姨娘欢喜的差点淌泪,纯馨由着纪舜英牵出了门,一路送到男家,两间布铺,后头的院落摆了五桌席面,街坊四邻都说这是讨了个官家小娘子,哥哥就是当官儿的,晒嫁妆那天就看了一个遍,这会儿在新房里见新娘子,一个个都说讨着这么房媳妇是好福气的。

明沅人不能到,除了添妆,又加了两筐喜饼送去,明洛也加了些,撑着脸叹息:“她可总算熬到头了。”再这么耽误下去,黄氏还不知道要把她嫁到哪去呢。

明洛说完往床上一翻,蓝绿实地纱裙儿折的流水也似,慢悠悠叹出一口气来,她还不知落到哪儿去,自家翻了回肚肠,把辛酸咽进去,倒说起了明芃来:“二姐姐这一年,还有半年可就到时候了,你说大伯娘,会不会叫她嫁?”

明沅替纪氏做睡鞋,大夏天拿了绿纱儿,绣了白兰花,兰花蕊上钉上米珠,串着珠儿听见明洛问了,放下针叹一口气:“我只怕二姐姐心里不愿意。”

男家再好,她也是个空芯人了,好好的说要成亲,却偏偏闹出这样的事来,等她自个儿想通,哪是这么容易的事。

两个姑娘闺中闲话,那头梅氏却接着了明蓁的信,说是寻着了合适的人,等平了蜀地的叛乱,就带了人来给梅氏相看。

梅氏捏着信就来找纪氏讨主意:“我思量着,怎么也得看了人再说。”她信上不能写得明白了,当兵的定不似文人生的斯文,可若是满面横肉的,她自个儿先不能应,可又不能挨着个的挑,满肚子愁绪。

反倒是纪氏宽慰起她来:“早见了也好,若不中意还能再寻摸,这还有大半年就到了时候,二丫头那里,要出书你就替她出罢了,不过寻个印坊,印上几册,破费些银子,了了心愿意就是。”

山上旁的没有,松菌竹笋倒有许多,明芃似是常在山里走动,拾了松菌松菇,挖了竹笋,回回都不多,送下山来,也只够两三个人吃的,可她既肯出门就是好的,梅氏也顾不得规矩不规矩了。

梅氏自知便是她不允,明芃自个儿也要摸了银子出来替梅季明出书,倒不如了了她的心愿,好叫她安心嫁人,她原想着明芃再学了这些年的诗书,这些个事也是办不成的,哪知道她一开口,便已经把前两卷都送了来。

只等着打板刻模刊印成册,字倒还好,要紧的是画,寻了几个刻板师傅都不成,嫌木头雕的死气,明知染不出那山色来,又拿水墨画过,找铜雕师傅来刻。

梅氏叹得品气,她问明白了这书全五册,这五册不出完,只怕明芃也不能嫁人,倒不如替她寻着好的,把事儿办了。

梅氏这里正寻人办事,那头成王却是已经大胜,只余下小股流民乱军,留下兵马镇守,自家带着大军班师,他人还没到金陵,明蓁已是接着了信,成王寻着梅季明的下落了。

第302章 水晶脍

成王是在攻打叛军的时候发现梅季明的下落的,明蓁信中提得一句,成王却是知道旧事的,料定了梅季明没死,叫底下人破城之后在城中搜寻一回。

纪氏同那报信的书僮串好了词儿,断了明芃心里头最后一点念想,可许氏又怎么肯信儿子是真死了,梅家也托了人在蜀地寻找。

明蓁接着了信,见着梅季明没死,先是松了眉头长吁一口气,跟着又倒抽一口气回去,梅季明能活自然不是因为他武艺高强,也不是因为他有高人相救,而是他挣扎着湖里爬出来,叫叛军活捉了。

他是有些底子的,在蜀地也有名声,自有人识得这是诗书画三绝的梅季明,这才留下一命来,不独留了他的性命,还逼迫他附逆。

城中有名望的读书人,或是逃了,或是身死,余下的人拖儿带女,生不能死不能,求名节的不等上门就先投了水,自也有贪生怕死,面上作个舍不下妻女涕泣横流的模样,却还是顺了叛军。

梅季明倒是不曾附逆,可叛军中的一位首领却很看重他,原来也曾买得他的诗画,更不必说梅季明身后还有梅家这一块招牌,他们不光想打下蜀地,还想着要去陇西,既然反了,就要反个彻底。

将梅季明关在衙中好酒好食的招待着,只叫人看住了他,不许他出屋门,想要写诗作画,也都由着他,梅季明几回想要逃跑,看门的可不同他扯酸文,一个个都是当兵的壮汉,见着首领对这么个弱手弱脚的书生另眼相看,原就十分的不顺眼,自是铁面无私,不论梅季明怎么施计,都不接口。

里头倒有两个叫他说动,他们少吃酒肉,梅季明便叫来了一桌子,拉了这两个一道吃酒,他是海量,那两个却也难喝,直吃了三坛子,这才灌的人舌头发木,梅季明拿烛台一砸,两个应声倒下。

他把脸浸在冷水里醒酒,调换了衣裳,抬了一个到床上,拿被子盖得严严实实,充作他在床上睡觉,自个儿穿了兵丁服饰,往衙门外头去。

那些个演义故事里头,确是这么写的,梅季明也差点儿得了手,门口出不去,也能爬墙,他时常攀援登山,这三尺墙头也难不倒他,后衙原是知府住的地方,里头假山流水样样齐全,藏个人倒不难,可他运道不好,看他那两个是叫他砸晕了,却还有去交班的。

梅季明人还没从假山上跳出去,就先叫人给抓住了,这回还叫他住客房,双手双脚却捆了起来,他骂人骂得再凶也是书生,嘴里说不出难听话来,换上来的兵丁根本不拿他当一回事儿。

前头那两个一人三十军棍,几棍子下去皮开肉绽,打的人躺在床上起不来,换上来的两个,哪个还敢再搭理他。

才子坐监,不必三年,三个月换一付模样了,梅季明想逃又逃不出去,首领干脆散布出去,说是梅季明已经归顺了,他这点不大不小的名气没甚用场,要紧的归他姓梅,后头有一整个梅家。

皇帝要是听说了,杀的兴起砍了梅家,那陇西不反也得反了,看他行事,哪里是个有气量的样子,出个不肖的子孙,就恨不得诛连全家,梅家眼看是活不得了。

若是碰到旁人,许还救护不及,既是成王,上辈子已经打过一回了,这辈子更是老辣,上来就把城池围的铁桶一般,鸟都飞不出去,传言再多,也不过是城中人知。

等战事吃紧,衙门里的守军再顾不得他时,竟真叫他磨断了绳子逃出来了,此时水路被封,想逃的都上山,梅季明便也跟着上了山,这里的山他爬了四五回,哪里有涧哪里有洞,知道的清清楚楚。

原想着爬过去到了安宁地界再回家报信,哪知道流民里也有抢吃抢喝的,他虽关了这些日子,身上的衣裳却是好的,四五个人冲上来抢他的东西,这些人俱是饿急了眼的,哪个不想逃走了再谋一条活路,梅季明纵有功夫方寸间也施展不开。

抢了东西不算,还伤了他的腿脚,若是有剑在身,他也不至这么狼狈,可这东西却一早就丢在了湖里,伤了一条腿,走是走不得了,爬却还能爬,他既想求生,就翻过山石,歇在道边,叫个老汉救了回去。

这一家子原是山上的猎户,常走山路的,知道山上有许多隐秘山洞,下面一乱起来,就搬了米面躲到山上,洞前堆了杂草,里头却有床有桌,山上有鸟兽,河里有游鱼,此时不能吃热食,便捉了大鱼洗净,片成脍来生吃。

梅季明才脱苦海,见着拿叶子盛的鱼脍哈哈一笑:“不想这山中也有红丝水晶脍。”看他的模样就知道是有钱人家的公子,落到这地步,还笑的这么舒朗,那老猎户倒愿意同他相交。

猎户无儿无女只跟老妻两个在山间躲避兵祸,这山上人来的多了,野兽便跟着少了,索性此时天气暑热,山上的冬天却不知道要怎么挨过去。

梅季明受了恩惠,便想着要带他们,太平乡是再不能去的,那头就是叛军作乱的地方,平望乡也不能走,那便得翻两座山往崇城去了,梅季明养好了腿伤,老猎户便预备了些吃食,又探明了道路。

三人预备着隔日就走,夜里却听见求救声,是个女子疾呼,梅季明拿柴刀出去了,原是抢他东西的那几个故计重施。

这回不怕抢了东西,还杀了人,把那女子的父亲扔到石上活活摔死了,正欲行奸污事,叫梅季明给救了下来。

她无处可去,老猎户又无儿无女,索性认了她作女儿,梅季明一个人都走脱不得,何况还带了这一家子,老猎户的妻子受不得苦楚,翻山一半先自支撑不住。

小半年不曾吃热食,哪里还受得住,猎户升起烟来煮一锅鱼汤,这一锅鱼汤倒把人引了过来,这回不是流民了,而是蹿上山来要逃走的乱军。

梅季明到底没能救下夫妻两个,猎户死了,他妻子也跟着活不成,只留下一个年轻姑娘,藏身空心大树里头,竟躲过一劫。

梅季明伤了背,行走不得,坐等着也是死,两人还是藏匿山间,采些鲜果裹腹,梅季明既受了伤,总得换布喂水,猎户留下的刀伤药,敷在身上竟也抵用,挨过了发热,人倒一天天好了起来。

两人朝夕相待,又替他裹伤擦身,除了跟了他,倒无旁的出路,梅季明受了她的恩情,许诺了带她回去,成王大胜,他带了半身伤下山,身边就带着这个姑娘。

明蓁接得信,倒不知如何是好,把这事儿告诉了梅氏,梅氏赶紧捂住,这要告诉女儿,人是活了,可还带着个救命恩人回来,按着理法成了姨娘,可往后又怎么办?

不等梅氏两难,却又传出梅季明在蜀地附逆,梅家听到消息,不论许氏怎么相求,梅老太爷都没半分容情,把他从族谱上剔了出去。

这仗原来是打了两年的,如今半年就破了叛军,成王却不赶尽杀绝,留下小股逃蹿出去,报到朝中,皇帝便叫他了儿子回朝。

他自觉压不住太子了,要再抬一个起来,同太子相争,先时把荣宪抬的太高,竟忘了鹬蚌相争的道理,不独封了王,又封了儿子作将军,还大手笔的把封地给了他。

成王自请回去封地,哪知道拦着的却不是圣人换作了太子,这个弟弟出去两回,每去一回,回来就越发叫人看不透,太子防着兄弟早成了天性,只有一点儿对不上号的,他就怕别个是要害他,荣宪的事,明明不是他出的手,黑锅却是他来背的,立时叫他知道,兄弟里头有人想要一齐害死两个。

他若是真笨,也坐不了太子位三十多年,他跟荣宪若是死了,剩下的兄弟里头,还有谁能登大位?除了成王除下的且都不放在眼里,他人虽不在京,自来又同自个儿相好,虽没叫人疑心的地方,可总要防备一二。

太子再看这个弟弟半点也欢喜不起来了,别个看着他是太子一系的,若不然圣人也不会忽的以待他好起来,不就是要离间兄弟,太子嘴上说那是诡计阴谋,心里却是已经落到了圈套里。

他心里存着这番心思,瞒不过有心人的眼去,身边人也不全是心明眼亮的,兄弟不似原先亲密,圣人自觉得计,却又是黄雀在后,叫成王摆了一道。

他是被父亲算计,被哥哥疑心的那一个,又才打了胜仗平了叛乱,回去抱了酒坛子作个大醉模样,倒有人劝着他早作打算,这便是站队投诚了。

这番动向,没有刻意相瞒,太子且惊且怒,旁的事无法弹劾他,扒拉了一回,把梅季明的事寻了出来,说是成王徇私,谋反的妻弟竟不革杀,还把人带了回来。

梅家想不认也得认了,脏水上了身,再怎么也洗不掉,越描越黑,梅季明在颜家又受了冷遇,一气之下,竟带了人走了。

明洛明沅知道消息的时候,人已经离开了,梅氏还不及上山告诉明芃,明洛气的大骂:“二姐姐守这么久,他竟不想着问一问!”

问自然是问了,只没人肯告诉他,此时恰逢梅家将他除名的消息,他只当颜家全都疑他,连着明芃疑心他成了叛逆,负气出走。

明沅听得明洛这样说,长长叹息一声,无缘无份,趁早了结了才好,忽的想起纪舜英说的“季明志骄,广泽器小。”可不是在这上头吃了亏了。

第303章 蹄膀

梅季明活着回来的消息,让梅氏瞒了个风雨不透,她有心瞒过,明芃又住在山上,一应用具都由着家里送上去,梅氏派心腹上山去,送了米面粮油搁在小院门口,根本不进屋去,山上的人又不下来,明芃只当梅季明死的透透的,半点不知这个叫她牵肠挂肚的人已经活着回来了。

纪氏有心劝一劝梅氏,明芃这样总不是办法,便是梅季明有了个姨娘,该嫁也还得嫁,总好过再找一个半死不活的过日子,可她还没张口,梅季明是附逆的事,便传扬开来了。

人嘴两张皮,上下嘴皮子一开一合,吐出来的话比刀剑更伤人,梅家都把他赶出来了,明芃更嫁不成了,倒不如瞒着她,让她真以为梅季明死了,一辈子都听不见他的消息才好。

明芃半点不知山下事,还拿着画好的画交给梅氏去找版画师傅,拿铜雕出来,有凹有凸,墨色印上去浓淡相宜,拿印好的册子给她看了,明芃点了头,真个刊印起来。

梅氏急的嘴里生了一圈儿泡,这册子发出去,梅季明岂会不知,若是再来寻了明芃,可不生生叫他给拖累了,他的罪名还未定下,可名声却已经臭了,别个捏着他攻讦成王,哪个管他是不是真的附逆,只捏了这个短处,把小墨点儿抹得一块黑罢了。

一家子粉饰太平,梅氏还特意往纪氏这头说一回,万不能把梅季明还活着的消息透出去,纪氏一听就点头应下了:“只当是有缘无份罢。”除了瞒着还能怎么着,梅季明已经叫除了名,再不是梅家人了,失了宗族,他又是个什么,难不成还把明芃嫁过去跟他过苦日子不成?

找个寒门颜家也能贴补,可断不能把女儿嫁给附逆,圣人怪罪下来,谁也担不起,詹家死的冤不冤?按着戏文里,那该是六月飞霜的,可摆在眼前有些甚?不过是几座牌坊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