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沅原是牵着明漪的,纪舜英一挨过来,明漪就往边上靠了,她探头看看纪舜英,见他一本正经的板了脸,倒有些怕这个姐夫,缩回去不敢说话,鼓了嘴巴走这一路。

到了席上,男女分开坐,明漪理直气壮坐到了明沅身边,手拉着她裙上的玉环丝绦,冲屏风那边望了一眼,明沅伸手刮刮她的鼻子,她吐了吐舌头,指着桌上了两熟煎鲜鱼:“我要吃鱼。”

她在江州长大,倒不爱吃红肉爱叫鱼虾,这可跟沣哥儿全反着来了,纪氏这头桌上每人爱吃的菜都有几样,明沅跟前有绣球鲈鱼,等开了席,细细挑了鱼刺儿挟给明漪,明漪吃了一整碗鱼肉,又吃珍珠肉圆,她生的圆团团的,吃起来格外的香甜,纪氏看着她就忍不住笑起来。

“跟你姐姐活脱一个样儿,我那时候光看着她吃,都能多用半碗呢。”纪氏果真挟了筷子珍珠肉圆,送到嘴里嚼吃了。

明沅一听就笑:“正好叫八丫头陪着太太吃饭,我这差事可算交了。”明漪涨得脸红,放了筷子不再挟,纪氏却给她又舀了一个:“吃罢,到八分饱就是了。”

明漪却不再吃了,纪氏再说一回,她才道:“等会子有小元子吃的。”芝麻红豆沙的还的酒酿小圆子,自她坏了牙,苏姨娘就不许她吃了,好容易吃一回,可不得留着肚子。

一桌子都笑起来,纪舜英还真不记着明沅这点年纪的时候是个什么模样了,听纪氏说上两句,倒笑了,隐约记着她确是生的圆圆的,后来抽了条长起来,这才渐渐瘦了,脸颊红扑扑圆润润的,配着梨涡笑起来好似一勺子甜蜜糖。

等散了席,明沅送了纪舜英出去的时候,他时不时就含了笑看过来,看的明沅一头雾水,抬手摸了脸,还当是哪里碰花了,纪舜英一看顺势掐上一把,心里想着,若是往后生个女儿,像她小时候这么圆圆的,倒很不错。

明潼坐了车回去,到了郑家,各处都已经掌了灯,慧哥儿早已经困了,耷拉着眼睛睡在嬷嬷身上,明潼先送他回了屋子,这才往自个儿屋里去,走到门边见竹桃儿守门,皱了眉:“世子哪儿去了?”

竹桃摇一摇头:“早上去了,便没回来过。”一早上原该跟着明潼去颜家的,他却推了头痛不去,明潼知道他必是外头又约了些狐朋狗友,死了那一批,立时又结交了一圈儿新的,越混越是荒唐,劝他几句,还觉得明潼是要断他的青云路。

她扶着额头进了房,也不叫丫头侍候了,自个儿坐在镜前拆了头发,把满池娇的金分心往匣子里一扔,抬头就看见镜子里她身后立着个黑影,明潼倒抽一口气,却没喊叫,阖上眼儿稳一稳神,打镜子里望着这道黑影:“又想要什么?”

第320章 金盏银台

明潼进屋就褪了外头的大衣裳,屋子里早早就烧了炭,她自生了慧哥儿就畏冷起来,人不在,屋里也烧了两个炭盆,进了屋没一会就额角微汗,干脆把小袄跟袄裙也给解开了,只余下里头的罗衣罗裙。

冬日里明潼是不熏香的,屋子里头摆了两盘金盏银台,开的累累垂垂,挤挨挨的压低了茎干,拿红绸儿扎了扶起来,就搁在香炉边,热气一蒸,屋子里满是香气。

屋角的琉璃落地烛台上只点了一只羊油蜡烛,泛着幽幽的光,素色的寝衣上满绣的水仙花儿,她对着镜子拆了头发,手上还拿着牛角梳子,那人猛然出现,她一只手紧紧攥住了牛角梳,身子往前倾,眼睛的余光锁住了绣箩里头的绣花剪子。

见着来人是他,明潼松了口气,搁下梳子,拢紧了衣襟,侧过身去看着黑影,头发一直垂到腰间,红罗裙儿层层叠叠的盖着脚面,挡去了大半的灯光,她整个人都在阴影里,只看得见睡鞋上绣的金丝鸳鸯泛出一点光来。

那人听见她问,倒沉默了不说话,明潼平心静气的等着,明白他不打算开口了,这才又转回来,拿起桌上的小银瓶,倒了点发油出来,两只手搓开了抹在发间,牛角梳子有一下没一下的顺着头发,屋子里头除水仙花的香味,又多了点别的,香的更沉更绵长。

“东西我还在找,你回去复命罢。”明潼通着头发,对着镜子里的黑影说了一声,那黑影仍旧不答她,明潼背着身子自镜里与他对视,伸手抹去唇上的胭脂色,挑了眉头等着他说话。

跑这一趟,总不能是为着吓她一跳,她越是气定神闲,那人越是不急,明潼越等越是起疑,黑影人还站着,却靠得越来越近,明潼指尖一动,他就倾身上来,胳膊张开了把她半身框住了,明潼手还没伸到剪子上去,就叫他一把按住。

明潼自镜里望向他,还不及张口,就听见他说:“不要什么,我来看看你。”说着把那把缠了丝绳的绣花剪子取过来,拉开抽屉往里塞:“你用不着这个。”

声音压的极低,热气拂过明潼的发丝面颊,明潼这才斜了眼睛看他,既不说话也不动弹,脚在裙子底下慢慢挪动,到碰上他的脚尖了,抬起来狠狠踩下去。

他那只脚是受过伤的,叫明潼一碰疼出冷汗,他这才退开去,明潼又坐直了身子,这回去正过身来看他:“若有事就留信在天一阁里,别再过来了。”

那人才还疼得抽气,听见她说的笑起来,明潼头一回见他,他还是个半大的小子,脸上饱满,笑起来像照见冬天的光,再见他,他瘦的只余一付骨头架子,好半晌才认出是他来,五官褪出去稚气,刀削似的锐利,这会儿一笑,却还是那个爬假山救麻雀的少年:“你说了不算。”

明潼听见他推开窗子,脚受了伤还一跃就上了房樑,燕子似的飞了出去,走的时候,不知使了法子,还把窗给关严实了,屋里头的暖意一点儿没散,外头松墨轻叩了门:“少夫人,杏仁酪送来了。”

明潼轻轻应得一声,松墨推了门进来,云笺掀了帘子,见她在妆台前坐着便道:“姑娘怎不叫我,这行头可重呢。”

丫头替她头上的宝石冠子,替她把戒子手环全摘了,拿暖水绞了巾子抹一把脸,打开盖子,杏仁酪还冒着热气,明潼刚要端起来吃,忽的伸手打开抽屉,把剪子又拿出来,还搁在绣箩里。

“慧哥儿睡了没有?”明潼一问,松墨就笑:“哥儿睡得实呢,送过去的酪都不吃了,我作主把那一碗给了养娘。”

明潼点了点头,一碗全吃个干净,叫两个丫头不必守夜,留了灯躺到床上,等外间声音轻下去,她赤脚下了床,轻轻开了小柜,打里头摸出一本软皮书来,对着灯火细细验看。

这本书翻来翻去看过两三回了,却怎么也找不到方子,郑家祖上的冶炼术,竟一字半句都没留下来,明潼在天一阁里寻着许多东西,多是食谱酒谱,一个酒谱还能寻着造酒的方子,这方子也无用处,原来郑家酒厂里头,早就有人拼了秘方出来,把郑家的酒方传遍了天下。

要紧的造船冶钢怎么也寻不着,只有零零散散几张手稿,一半儿还因存放不当失了墨色,上头写着画符似的圆圈曲线,也不知是甚个意思。

这些她能寻着的,全照着画了一遍,用的就是画花样子的办法,小姑娘们手生的时候,全是把薄线罩在上头,照着线描的,她描了一遍又一遍,到闭着眼睛都能画出来了,却还是不明白意思。

明潼不懂造船,存世的书籍也不多,文人一辈子能写上十多本诗集,可工匠一辈子也不定能写上两页造船术,天一阁倒存着许多,却没一本是文定侯写的。

可明潼也有法子,她不懂但她可以看,郑家甚个好的都没留下来,只一条传了个十万十,文定侯是个很张狂的人,越是早年存下来的书,他的批注就越是多,满满一页纸,上面全叫他涂抹,只之许多年,有叫虫子蛀了的,也有纸张粘在一起撕不开来的,还有失了颜色辨认不出的。

明潼带了慧哥儿就在天一阁里活动,叫她寻出一箱子木条木块儿,把这些给慧哥儿玩,又教他识字念诗,她自个儿就对着这些纸堆从百来本书里寻有用的字句。

她对外只说想叫慧哥儿多沾一沾祖宗的才气,郑衍笑她拔苗助长,连郑夫人都从鼻子里头出气,只郑侯爷一个点了头:“去多看看也是好的。”能不能看得懂,又是另一说了。

若不是她嫁进了郑家,成王怕想不起还有这个妻妹来,明潼把软皮书阖上,重又锁到柜子里,躺到床上阖了眼儿久久不能入睡,索性睁着眼儿盯住床帐,看着上头勾的石榴葡萄,听见外头有响动,知道是郑衍回来了,他跟了太子,竟连宵禁也禁不住他了。

没一会儿外头又是要水又是要吃食,明潼翻了个身,知道郑衍这是睡在竹桃儿房里了,想着明儿给她添道菜,再隔上两年,也能让她有个孩子,后半生总有个依靠。

哪知道郑衍竟还撒起酒疯来了,几个丫头拉不住,过来拍明潼的门,明潼不说话,外头的松墨云笺都不敢出声儿,郑衍嘴里没遮没拦的闹了会子,久拍不开,只听见竹桃儿一味的劝:“太太睡下了,世子先歇着罢,有甚事明儿再说。”

一声脆响,是郑衍扇了竹桃儿一个耳光,明潼倏地坐起来,披上斗蓬,叫两个丫头开了门,外头不知何时下起雪来了,风卷着细卷沾在她的头发上,她眼睛微微一眯,叫冷风激的打了个抖,定定看了郑衍。

郑衍不过是半醉,借酒撒疯,上来就要搂抱她,叫明潼伸手格开:“跟着的都是死人不成?世子爷醉了酒,怎么还叫他吹风?赶紧把人扶到房里去,醒酒汤可煎起来没有?”

她冷冷一眼睇过来,郑衍立时蔫了,半身倚在竹桃儿身上,竹桃儿看了一眼明潼,半边脸火辣辣的疼,扶着郑衍往偏房去,明沅扰紧了斗蓬,眼看着郑衍回了屋子,脚才迈进去,里头就砸了个杯子。

是时候再给他纳个妾了,她一转身,点了松墨:“去拿药膏给竹桃,叫两个小厮侍候着世子,拿冰给她敷一敷脸。”

闹了半宿,后半夜才安稳下来,慧哥儿也被吵了起来,叫养娘送来了明潼屋里,他见了娘就不哭了,小手握住明潼一根手指头,大眼睛骨碌碌的看着她,明潼轻轻把他搂在怀里,碰碰他的胖肚子,慧哥儿咯咯一笑,咬着手指头睡了。

第二日起来,郑夫人自然有话说,她晓得儿子夜醉回来,儿媳妇竟没侍候着,明潼抱了慧哥儿进门,就叫她挑剔起来:“身子骨娇贵,连早上的安都不请了。”

明潼只笑一笑,把慧哥儿交给小篆,由着小篆给也喂肉粥吃,自个儿坐下来,笑意盈盈的问她:“娘,那事儿,广泽又催了,娘可想好了不曾?”

郑夫人嘴角一抽,马场是她扔给明潼的,那地方早就荒了,没草的地儿还放什么马,是她交给了明潼,说她生了儿子,该打理些郑家的生意了,明潼一看帐就知道不对,却伸手接了过来。

郑家的帐,越到后来越是乱,可早些的那些,却是清清楚楚的,马场占地大,原来养的千匹良驹,后来渐渐没落了,却有一条祖训是不能卖的,马跟马场都不能卖,若不然早早就卖了出去,这会儿一年赚不着钱,还白放着得付人看管的费用。

她没安好心,却又奈何不得明潼,见她接下了马场,心里还骂她奸滑,马场上十来个工人,只余下三个了,一年才付多少银子,旁的亏本生意怎么不见她要。

哪知道明潼拿着马场,竟又多雇了人,把石头拣了,杂草除了,趁着春日里养护起来,到了秋天竟把这马场给租出去了,一租就是十年,先付两年的定钱。

一进帐就是三千六百两银子,郑夫人喜的合不拢口,自来在郑辰跟前少有好话的,还夸了一句:“性子是刁的,倒能来财。”

郑辰好容易说定了人家,正是办嫁妆的时候,这一笔横财入手,哪个不高兴,钱都花了大半了,郑衍又想着要把马场献给太子,郑侯爷再不敢搅事,郑辰却想着这银子都用了,要拿什么补出来,只郑夫人一个听儿子的,可要她拿钱,她却拿不出来了。

“地我租出去了,一亩一两银子,就是良田也没这个收成,说好了要退的时候补人家三年,秋天才租出去,还没到养马的时候,这抹了零头,也还得赔一千两呢。”明潼接过松墨递过来的粥碗,挟了一筷子松菌,咽了一口下去,就看见郑夫人脸上红红白白,一个字儿都说不出来了。

第321章 鸭蛋黄〔修)

郑夫人不肯把塞进腰包的银子拿出来,却不是因着没钱,她实是拿得出来的,秋日里才收了这一季的租子,粗粗算一算,若是下头瞒报克扣都在谱上,交上来总还有三千来两银子。

得钱的进项郑夫人半点没让明潼沾过手,郑家一向是寅吃卯粮,这些银子放在原来必是不够的,全还完了还得举债,家里撑着体面大宴小宴的不断,办一场的花销多则百来两,少则三五十,又不是简薄寒酸了,样样都挑好的上,办上几回钱就去了一小半。

再有就是家里人的一年的衣裳首饰还有月例银子,吃人请还人情,郑家好歹算是侯府,虽大不如前,也还要到外头去交际,再加上红白喜丧,这里二十那里三十,加起来也不少,这些个又去掉一半。

府里头各处房屋要维护,平日里的菜金米粮,还有下人要发月例衣裳,已经过得紧紧巴巴,再去一半,便没余下什么了,更不必提一气儿摸了五万两银子出去,把家底子都给掏空了。

今岁有些节余,还是为着金陵城里冻了快一年,自谋反案始,城里就有许多时候关门闭户,连红白事都往小了办了,郑夫人更是能推就推,关紧了门户,那些个踏青赏花重阳花朝,一节不落要办宴的,如今一宴都不曾办过,府里唯一的喜事,就是慧哥儿满月周岁。

余下来的银子把前头的亏空补一补,再把月例银子分放下去,郑家还得预备着过年,这几进几出,捏在手里的银子也还有两三千两,只郑夫人这性子,必不肯拿出来的。

郑家是越过越穷,郑夫人才嫁进来的时候,还能看着婆婆拿燕窝当水喝,如今到她当了婆婆了,燕窝子不到儿媳妇孝敬竟不能日日都用上一碗。

明潼原来初嫁的时候,一匣子一匣子的送了来,她还有富馀拿了这些送人,除了燕窝还有人参,高丽的红参不说,光是长白山的就有好些,虫草人参,年份小的全叫她拿去送人了,不独自家吃,女儿也跟着吃,吃尽了就张口问明潼要。

哪知道把她嘴巴吃叼了,明潼竟然不供了,问她要,她倒是笑眯眯的,只要三回给一回,再要也没有,只说这东西难得,叫她也不必事事送人,更要看着厨房是不是中饱私囊了。

还真叫郑夫人抓着两个,拿燕窝子出去换钱,她自觉没脸,再张不开这个口,可心里却埋怨起了儿媳妇,她的那份家嫁妆,光是小庄头上八百亩的地,一年的租子是多少,打下来的粮食又是多少,更不必说还有小庄子,还有铺子,看她娘家妈待她这劲儿,说不得里头还补了许多,没写在嫁妆单子上头。

她都是郑家的人了,还守个什么嫁妆,家里这样难,就该拿出来补贴,哪一个进门的不是这样,郑夫人自个儿可半点嫁妆都没留下,早填了郑家这个大窟窿了。

如今明潼不给,她自个儿为着撑面子,也拿了银子出去买,这一买才心疼起来,光是燕窝一年就要三百多两,不用上好的,又觉得撑不住她的排场,先头已经拿好的送了人,这会儿还再送怎么好换了差的,满口的话已经说出去了,说甚个不够用尽管开口,她这里多的是。

得亏着几家都不上门来了,要是伸手开口,她得拿什么去堵这些嘴,她只说燕窝吃腻了,只隔个几日使了丫头拿银铫子煮粥送上来,打听知道明潼那里一日未断,气的七窍生烟。

赶着她用的时候跑了去,明潼还端着碗吃的大大方方的,见着郑夫人来还笑一笑:“娘来了,赶紧倒茶拿点心去。”坐得稳稳当当的,一碗吃干净了,拿帕子按着唇角:“我吃着倒好,可惜娘吃厌了,拿红参煮粥,总有怪味儿。”

郑夫人差点仰倒,她气得回去冲着儿子发脾气,郑衍倒是回来跟明潼说了,明潼连看也不看他一眼:“娘那儿的厨房可不干净,我一年送了多少盒去,吃到后年都够了,叫她们拿出去换了银子,我不开好口,你也该说一回才是,这一年百来两,都够置田地了。”

郑衍索性不管了,连他都知道,厨房上是郑夫人的陪嫁,再插不进手的,也碰上好几回叫菜没有,明潼拿一吊钱给他加道鸭子,心里很不满意,冲着郑夫人使过一回脾气。

亏着儿媳妇叫她自个儿贴钱吃东西,郑夫人是不往心里头去的,可厨房亏着她儿子,她怎么能忍得,狠狠发落了一回,小院里头加菜再不许报价。

到明潼生了儿子,更不把这些放到心上,郑夫人存心刁难,连她一个正眼都得不着,只管看着儿子,一天天算着日子,等他长大等他进学。

昨儿郑衍那么个闹法,这会儿就起得晚了,郑夫人才刚叫明潼堵了嘴儿,见着儿子倒忽的又帮郑侯爷说起话来:“你爹原就不许你去搅和这些事儿,那马场一年的银子快赶上一个大田庄了,你再折腾,连你妹妹的嫁妆钱也出不来了。”

郑辰嫁的艰难,想结亲的那家叫砍了头,后来又是一片凄风苦雨,郑家不敢结亲,别家也不敢跟郑家结亲,一拖就拖到了郑辰十六岁多,眼看着就快十七了,原来挑剔的,这会儿也不挑剔了,文定礼定过后,预备着嫁妆,等到开年春天就嫁人。

郑衍难得唬起脸来:“娘怎么这样短视,若是我往后好,妹妹还能愁嫁不成?太子当了皇帝,咱们这个就是大功一件!”

明潼伸手拿了半个刮开了鸭蛋,这样的鸭蛋黄,郑家早上吃粥一人跟前一碟子,郑衍更是爱用,若是吃白粥,他一碗能配上三五个,明潼挑了一筷子,把米粒咽进去,再喝一口茶,算是用过了。

“已经是超一品了,再往上升,还要升到异姓王不成?圣人可还在温泉庄子上呢,若是养好了身子,再回来掌权,太子做下的这些事儿,可合他的心意?”明潼这话不知说过几回,可全家除了一个郑辰,再没人听她的。

郑侯爷是富贵想要,险却是不想冒的,知道富贵险中求,便宁肯不要富贵,也不愿涉险,锦衣卫上门那一回,已经吓了他半条命去,再摸了五万两出来,生生割了他的肉。

年纪越大越想着安稳,若是他在,不必明潼开口就先否了郑衍,圣人不到盖棺那一天,郑家就绝计不能出这个头。

可到盖棺,想求什么都晚了,郑衍气极败坏:“你懂得什么,几家都献上去了,咱们家若不是没有拿得出手的,哪里就打马场的主意,别为着眼前这三五千,把后头的三五万都给丢了。”

明潼干脆不再说话,只立起来抱了慧哥儿:“该学诗了,我原也不该多嘴,娘定下就是。”快一步出得门边儿,郑夫人哪里肯拿钱出来,可叫儿子说的又心动起来,等明潼走远了,才指了郑衍:“咱家没银子,你媳妇可有银子,你叫她把钱拿出来,我去说动你爹。”

郑辰坐在一边,端着粥碗一声没出,到这会儿才搁下碗来:“我看嫂子说得对,爹不会肯的。”看着哥哥跟亲娘一个脸红一个脸白的模样,细细拧了眉:“我不图那三五万,我那点东西尽够了。”

说着饭也不吃了,抬步就要回去,叫郑夫人拦了:“你傻呀,往后婆家看的可不是嫁妆,你底子厚些,才不吃亏。”

郑辰咬了唇儿回一句,话里带了些哭音:“底子再厚有甚用,白叫婆家惦记着,不如先头就没有。”这话带上了郑夫人跟郑衍,这两个脸上很不好看,郑夫人气的一噎:“我是为着谁,我还不是为着你!”

郑辰再不答话,闪身出去了,郑夫人面上讪讪的:“我这点东西可不全给你们兄妹,她拿些怎么,还不是为着慧哥儿,你出息了,慧哥儿难道不跟着沾光?”

郑衍原来还有些踌躇,听见这一句,倒有了底气,他只慧哥儿这一个儿子,得着的好处还不全给了他,心里有了底,撩了袍角坐下来,端了粥吃起来,郑夫人把鸭蛋黄挑出来挟给他。

郑衍想着先当值,等夜里回来了再跟明潼提这事,哪知道下了差又被人拉着去吃酒,他正恨同这些人混的不够熟,赶紧摸了银子出来,叫了席面到花舫上去。

秦淮河上的大小花舫是一年四季都有生意的,前头停了这些时候,出来的姑娘们万分殷勤,嘴里亲亲爱爱说个不住,原来自矜身份的也不端着了,点了曲了弹唱着,这一喝就把正事给忘到了脑后,回去又是一天一地的吐。

郑衍这里不开口,明潼就乐得作不知道,到去采买了女孩子来,问明白了出身,原来好出身的不要,只择那颜色好的,若是调-教好的瘦马,知身份懂规矩,又还会吹弹唱打,明潼原就想着往后要给郑衍添上一个,当日若不是落了胎,也不会用自个家里的丫头,外头买的虽没根,可是身份底了翻不起浪来,比丫头抬起来还更如意些。

这事儿纪氏也一并帮着寻摸,竹桃儿忠心是够了,可男人哪一个不贪新鲜,纪氏叫了喜姑姑去人牙子那里说一回,见着明沅送了各处的礼单子来,先叫她别忙:“这事儿不必你来,才刚你伯娘来请,叫你过去陪陪你二姐姐。”

第322章 实心果

明芃自山上回来一月有余,却一向关在屋里绝少出门,还是接灶王祭灶那天夜里出来一回,大节下里自然不能见素色,明芃裹了件红斗蓬,通身上下都是簇新的红衣,面上施了脂粉,点着胭脂,头上环钗身上环偑样样齐全,远远看过去,人略消瘦了些,精神倒好,这么看着半点也不像经过惨事的。

纪氏这会儿叫明沅过去,明沅一听就知道她的意思,家里姐妹都嫁了,明芃既是回来了,自然要她去作陪,明沅这一回倒不曾应下,反倒垂了眉。

纪氏看了她一回,跟着叹一口气:“我晓得你心里头想着什么,可她自家父母都不开口,再轮不着咱们来说,你去,不过陪她解解闷儿,她的亲事,也快了。”

梅季明就这么走了,倒是回了一趟梅家,把那个救了他的姑娘托给了许氏,只说随了她,若是想嫁,让许氏给寻一个牢靠的把她嫁了。

梅老太爷不许他进梅家的大门,他就真个转身走了,许氏好容易等着儿子回来,一眼都没看着,想着他身上盘缠衣裳都无,还想差人给他送些银子,人赶过去的时候,梅季明早不见了踪影。

许氏哭是哭的,可还指望着有一日儿子还能回来,把那姑娘细细问过一回,知道是叫乱军追着跑上了山,越发坚定自个儿的儿子没附逆。

可偏是这时候,荣宪亲王死了,太子眼看着就要坐上宝座了,打落了牙往肚里咽,上上下下都知道家里这个是冤枉的,可梅老太爷发了话,祠堂里刻的名字都拿刀子刮了去,梅家再没有梅季明这个人,许氏就是哭瞎一双眼睛也是无用。

她心里明白再叫明芃进门是不能够了,却知道明芃一片情深,若是儿子没死的消息传进她耳里,说不得就肯跟着他的。

她也知道如今儿子有这名声还不如没这名声,若是个无名之辈,早也就惹不如这许多事来了,一时想着颜家怎么也不会肯把女儿嫁了个没宗族的,一会又想,凭着他们这许多年的情份,说不得颜家就肯了。

许氏这番想头,不敢跟梅老太爷说,却悄悄吐露给了梅老太太,老太太带大的孙子跟外孙女儿,怎么不想着把他们凑成对儿。

老太太一听就点头肯了,她为着一个孙子一个外孙女病得躺在床上半年多起不来,知道孙子没死,倒渐渐好了起来,只为着小孙子可惜,好一对儿鸳鸯,偏偏散了,听着许氏这样说,心里觉得这事作得,还拿出私房体己来,悄悄给了许氏:“这些银子置田宅买商铺都成,两个孩子是可怜的,老天爷都不开眼,我写了信去问问阿囡,能不能,还叫这两个孩子一处。”

信还没送出去,梅大老爷成亲这许多年都不曾冲着妻子红过脸,这回狠狠发了脾气:“你怎么能撺掇着母亲做这事儿,这岂不是拿孝道去压了小妹,母亲一开口,敬文哪会不应,你若有女儿,竟肯嫁么?”

许氏自知这是强求,眼里淌泪扒着丈夫道:“可季明是冤枉的,就看着他流落不成?叫他在外头风餐露宿过一辈子,我死也闭不了眼!”

梅大老爷四个儿子,除了梅季明,哪一个不出息,连着三儿子,也已经在家坐馆了,偏这个小儿子,这许多年不长进,要论着才情,三个哥哥加起来比他不多,可他偏偏是里头最不肯下功夫的。

梅大老爷看着许氏:“到如今了,又能怎办,不能为着他一个,把全家都拖下去,要么就是上头换人坐,要么这辈子他也不能回来了。”叫许氏再别想着讨明芃进门,也不许再传消息去颜家:“只当他死了罢。”

许氏为着儿子先已经病了一场,如今又病一场,支撑着病体看着那个姑娘,问来问去,算是问了个大概出来,梅季明平日里同她再没别个言语。

看着她是个农女,还怕她因着共处就非梅季明不嫁的,再一问,这几个月里,姑娘自个儿想明白了,她早知道梅季明跟她不同,等进了梅家,越发知道差得有多远。

先是看气象,再是看这进进出出的人,连许氏的捶腿丫头都比她体面些,再想想两个除开吃饭喝水,旁的再没说过,心里一番痴意过了,点头肯嫁了。

许氏怕她反悔,立时替她在梅家的庄头上寻了个佃户,说她是身边嬷嬷的远房亲戚,是过来投奔的,既是年纪到了,就寻个安分的嫁去出,因着是得脸的嬷嬷,许氏还给两根金簪四匹彩帛,那家子欢欢喜喜把人迎进了门。

梅氏原也没想着要把女儿再嫁给梅季明,如今太子作大了,更不能提这一节,圆了二女儿,就是坑了大女儿,好容易这会儿明蓁有孕,再不能有一点差错,都已经瞒了,干脆再瞒得久些。

可见着明芃房里那些个笔墨彩条,笔炉锅罐,胶砚绢箩堆得满地儿搁不下,又怕她还痴念着梅季明,她自个儿不好问,一问倒成了逼迫她了,这才寻一个闺中姐妹,好问一问探一探底。

明沅身上落得这个差事,心里实是不愿去的,可纪氏都把意思说透了,她不去也不成,若明湘明洛两个没出嫁,这事儿必是落到明湘身上的,她跟明芃一向走的近,明沅便差着些,就怕她说话也说不真。

既要去,便要有个由头,直白白的进门,明芃立时就知明沅是去作说客的,她新得了个山石盆景,上头养着草树文竹,还扎着茅屋竹篱,瓷烧的人物动物,给冬日里添得一景。

拿了这个说是要跟明芃赏玩的,叫两个婆子抬着往明芃那儿去,外头下了细雪,没几天就过年了,各府里都扎得红绸,连梅氏这样不爱红的,屋里也铺的大红洋毯,明芃的屋子,外头远看过去,挡门的厚帘子还是洋红布的,可一掀开,就见着里头是青布的。

明沅果然脚步一顿,地上堆得许多事物,光是各色排笔染色笔就有十来支,全铺在梨花大理石案上,自粗到细,细的笔尖同针尖似的,粗的笔头扎完了倒能扫尘。

光是各色的笔,明沅倒能识得几种,沣哥儿原也爱画,房里收罗得许多鼠须笔卷心笔白云笔须眉笔,一种笔有一种用法,可她光会说,不会画。

明芃自里头出来,见着她倒还露出点笑意来:“怎么打我这儿来了,我回来这许日子,都不见你,想着明湘明洛嫁了,你定不得闲,也就不去请你了。”

明沅不是不想来,是不知道来了要怎么面对明芃,她知道真相却不能开口,这会儿见着她脸色还好,原来上山前人都瘦的脱了相了,这番回来竟还圆润了些,比山上去那付模样好上许多。梅氏也就是看着她好了许多,怕再把旧事勾起来。

明芃拉了明沅:“我这儿倒没坐的地儿了,里头还宽敞些,到里间来罢。”地上除了水缸还摆了扎起来的细柳条,一个个大大小小的箱子搁着,明沅绕过一个,看见时头放了炭,指着笑一声:“这是怎么说的,竟还用起炭来了。”

明芃便笑:“我既回来了,山上的东西都要带下来,这会儿是该收起来了。”明沅听她话音不同,才掀起绣帘来,便叫屋里的景色怔在原地动弹不得。

她拿来的是一个山石盆景,可明芃屋里哪里还用得着这假山假石瓷人瓷狗,屋里了连床都搬了出去,只有两只绣凳摆在中央,整个屋子围着墙,挂满了一幅山水,明沅定睛细看了,才看出这是绣在玻璃纱上头的,有山有水有草有木,连绵起来倒似置身山水之间。

“里头不点明火,倒有些冷,六妹妹要不要把斗蓬披起来。”不说火了,连桌子都无,更不必提茶水点心,分明空荡荡的,却满目都是晨曦日光,转一个圈儿,自天边泛白到月落星沉,不独分了一日,还分了四季。

明沅站定了,屏息看着,一个字儿都说不出来了。

明芃轻轻碰她一下:“我原想着把郑笔也画出来,郑笔也不是这么好学的,只先把绣件做出来,挑了二十四景,余下的便不做了。”

画册里她是一篇游记配了一付画的,明沅看完了绣件再去看她出的画册,还是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她这一年真是把全付心神都放在了这一件事上,哪里是书是画,分明就是心血痴情想念。

明沅把最末一张画阖上,使了个眼色给九红,明芃一见就知机,她明了一笑,点了碧舸:“去拿些点心来,我们到后头花房里吃。”她的屋子跟个画窟一般,哪里还能坐下吃东西。

明沅一路走一路想,踩着细雪看着红梅,明芃见她出神,便道:“你也不必为难,我知道谁叫你来的,也知道你为什么先前不来,我说的出,就做得到,叫娘放下心,不论她给我挑哪一个,我都肯嫁。”

明沅的手在暖手筒里曲了起来,指甲在掌心掐出个月牙,她自来了这儿就没冒过险,顺着纪氏才能替自己替沣哥儿挣个体面,在这后宅里头活得舒服些。

她把目光投到明芃脸上,她说这话的时候既不怨也不忧,一点波澜也无,明沅笑一笑:“我一向觉着大伯娘也好,我们太太也好,都把姐姐想的太脆了些,看着那些就知道姐姐是个什么样的人。”

明芃听得这话微一拧眉头,进了花房,叫碧舸把点心摆上,挥了丫头们下去,捏着一个果子不说话,抿着唇看向明沅。

明沅长长出一口气:“梅表哥,还活着。”

第323章 糖麻叶

明芃怔了半日,竟露出点笑意来,嘴角微扬,手里捏着的那个实心果送到嘴边,轻轻咬了一口,秋日里存起来的,到冬天拿出来用,甜汁子全锁到肉里,一口下去舌头根都甜的发腻。

她看看明沅,笑意收了去:“是娘叫你这么问的?我说了肯嫁,就是能嫁,她不必忧心这些。”明沅说得这话,她也没皱眉头,心里却是厌恶极了的,她自己都认了,偏还要拿生生死死的话来试探她。

哪知道明沅却没回她,只坐着不动,眼帘垂下去,盯着茶盘,却不再看明芃了,纪氏不见得就赞同梅氏这么瞒着明芃,可要她开口是再不能够的,哪怕是为了维护颜家,也得瞒了明芃,梅氏为什么不说,纪氏又为什么沉默,明沅心里明白。

明芃知道了,必有一场风波,可她既开了口,就没打算再藏着瞒着:“二姐姐上山半年多,梅表哥就回来了,是跟着大姐夫一道回来的,他在蜀地叫叛军扣下,传了附逆的名声,家里这才不敢告诉二姐姐。”

一句话把来龙去脉全说了,却没提梅季明叫梅家除了名的事儿,人是活着,却没了宗族,家里再不认他,怕明芃一时受不住。

明芃先时看着明沅面上神色不变,心里隐隐觉出些来,可她自己都不信,没了一年的人,怎么能说活就活过来了,可也知道家里几个姐妹都不会无风起浪,明沅更不到盖棺不轻易开口的人,她都说了,这事怕有几分是真的。

明芃嘴里还咬着果肉,手却伸到襟前按着心口,正不知要说什么,就叫一盆冷水兜头浇下来,果子滚到地毯上,她撑着手站起来要往花厅外头去,明沅吸一口气,手上一紧却没拦她,由着她往外去。

可她只往外头迈了两步,人就顿住了,她是想奔出去问母亲真相的,可整个人都给掏空了似的,脚下一软,差点坐在地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