桌上供着先人牌位,除了徐老爷跟兄长弟弟们,还有一排刻了小字的,上面连名字都不曾刻,只有一个排位,青梅挨着个儿的念过来,这才瞧见自个儿的那一块,也拜在上头。

婆子执了香点上交到青梅手里:“姑娘,这些个太太不肯收起来,就摆在厅堂里,姑娘劝一劝罢。”哪有人家进门就祠堂的,家里遭了难,总还有些旧友,同徐夫人相好的,原来不敢帮手,这会儿到打听了地方,送了些奠仪来。

徐家死的时候是罪人,自然是没有发丧的,这会儿找起尸首来也是不易,乱葬岗里一卷一扔,哪儿还寻得着,只好造了个衣冠冢,徐夫人既不想见娘家人,也不想见夫家人,干脆守着这些个牌位过日子。

青梅回来了,徐夫人却不问她原来呆在什么地方,过的什么日子,只理出厢房来,家具物件早就不成对了,花案一个是海棠式的,一个是就是素面圆式的,连花瓶也凑不齐了,屋子里头就没整套的东西。

徐夫人却只不觉得,还是一样过她的日子,她不问,青梅也不好说,她总不能告诉徐夫人,她当了外室,无媒苟合。

青梅走的干干净净,她知道纪舜华要说亲了,也知道那不过一句戏言,两个要说情份,也没情深意厚到这个地步,到不如彼此断个干净,她的身契就算还在纪舜华的手里也已经派不上用场了,去官府里消了籍,从此她又是良家女。

徐夫人原来万事不管,有了个姑娘回来,那一房老夫妇跟两个丫头算是有了主心骨了,每日里吃什么喝什么都有人管,青梅原在徐家时哪里碰过这些,可在外头这一年,她却是事事经手的。

家里又没存下金山银山来,一家子人指着这点银子吃喝,干脆就说守孝,全裁了素衣孝裙来,一家子食素,她还替徐家二十多口人,绣起了地藏经。

纪舜英叫纪怀信请回家的时候,纪舜华已经不吃不喝两天整了,黄氏那里不敢说,怕她知道了又是一场闹,要是再气急了晕过去,只怕不能好了。

纪舜英原不想管,可纪怀信却推了他过去:“总你弟弟,你劝一劝,那个狐狸就这么好?好的他父母全不要了不成?”

纪舜英走到纪舜华屋前,门早已经开了锁,还是黄氏怕他关在里头闷坏了,只把院门锁上,好叫他在屋子里头走动。

纪舜英进去时,他正闭着眼睛坐在桌前,两天不吃,身上无力,见着纪舜英点一点头,叫了一声大哥,纪舜英与他对坐,半晌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厨房里送了一屉儿羊肉水晶饺来,才刚出蒸笼,冒着热腾腾的白气,纪舜华却连看都不看。

就是纪舜英也知道这是他爱吃的东西,小时候若是蒸了这个上来,一屉儿他一个人就全吃了,往他跟前一推,还只不开口。

先说话的竟是纪舜华,他看一眼纪舜英,又叫一声:“大哥,你是不是也跟他们似的,觉着我是猪油蒙了心?还是像娘似的以为我中了邪,要给我喝符灰水?”

纪舜英不置一词,他只觉得这一桩同他并不相干的事,整个纪家,若不是有礼法压着,同他都不相干。

纪舜华轻笑了一声:“我知道大哥在想什么,大哥想的也很对,换作是我,也不能够,我只问大哥一句,你是为着甚喜欢六丫头的?”

纪舜英实不想管,这家子里头,老太太死了,纯馨嫁了,没哪个再叫他挂心,若不是为着明沅进门必得先进纪家大门,还得庙见成妇,这一应的礼纪舜英不在乎,却得把这体面全给了明沅才算不负她,若不然这一回纪怀信三催四请,他也依旧不会回来。

纪舜华不等哥哥说话,又道:“大哥是为着喜欢了六丫头,我就是为着甚喜欢蕴宜的。”先时还是因为相貌,他那点小心思只怕瞒不过纪舜英,老太太没了办丧事那会儿,就叫哥哥看出来了。

纪舜英神气一冷,皱了眉头看着弟弟,纪舜华却直直与他对视,见他看过来还笑了一笑,年纪越大,他的性子倒越发模糊起来了,小时候那番盛气,也不知道何时就磨没了。

“我说的,不是相貌。”当弟弟的喜欢定下亲事的嫂嫂,确是难以启齿,他那会儿对蕴宜另眼相看,肯伸手搭救,也不过是为着她的长相,长得像明沅,那一个于他好似隔着云端,这一个却是伸伸手就能把她从泥地里拉出来。

纪舜华自个儿也想过,到底是为着甚待六丫头不同,想了许多回,后来才明白过来,小时候是因为旁人都待他热心热肠,只她待兄弟两个并无不同,他心底觉得不服气,再后来就是她长大了,生的这么好,可待他还是那一付面孔。

他还不知道自个儿原是喜欢六丫头的,她就已经成了名份上的嫂嫂,他也不是不怅然,可也很短,短的叫他记不住,就扔到脑后去了,待她真个上了心,是看她对纪舜英这么好。

纪舜华在街上见过沣哥儿跟官哥儿,两个人穿着一样的大袄一样的鞋子,头上戴了一样的毛皮帽子,大冬天下了学,沣哥儿牵着官哥儿走,后头跟着书僮小厮。

两个人冻得鼻子发红,脸上却笑呵呵的,到炒双肝的摊子上头,官哥儿想吃,沣哥儿摸了钱出来,要了一碗,两个人你一筷子我一筷子的吃了,担子上的紫米粥汤,也就着碗分了。

官哥儿一口一个哥哥,沣哥儿就笑眯眯听着,逛了半边孔庙,吃了羊肉馒头,手上拎了许许多多东西,见着他还打了招呼,拎了满手的东西都是带回去给姐妹们的,见着党梅说是五姐姐爱吃,不知蜀地有没有,见着奶窝子,就想着四姐姐,看着担子上扎的红绿纱花,左挑右捡,官哥儿专挑了两朵大花牡丹要送去给明潼。

沣哥儿连纪舜英都想着了,说要送一屉羊肉包子到十方街去,差了小厮去办,满口姐夫长姐夫短,纪舜华站着听了,自己家里何曾有过这样的时光。

“哥哥觉得这个家没什么好呆的,我也这么想,没什么好呆的。”纪舜华说得这话,想到那个小院轻轻笑了一声:“我想求哥哥一件事,若是方便,替我看看她去,她没了我也活得好,可我不能没了她。”

纪舜英隐约有些明白,又有些不明白,黄氏待这个儿子恨不得挖心掏肺,叫她割了肉喂给纪舜华,她怕也是愿意的,她待儿子这么好,可纪舜华竟然不想要。

第317章 糖白藕

纪舜英一走,纪舜华就把一屉儿羊肉水晶饺子吃了一半,就着米粥汤下肚,身上总算有了点热气,纪怀信知道了,便觉得是自个儿的法子奏效了,早就该把纪舜英叫了来,下人报到黄氏那里去的时候,她正在用饭。

纪舜华不吃东西,嬷嬷下人俱都一气儿瞒着黄氏,就怕她知道了病越发重了,这会儿丫头过来报说三少爷吃了半一屉羊肉饺子,黄氏不明就里,还扯了嘴角笑一笑,磕磕巴巴的道:“他打小,就爱这个。”

说这两句话,就用了老大的力气,她半边脸动不得,拿肉骨熬了粥给她吃,搅的稀烂,肉汤全渗进米粒里,不必动嘴,勺子送到唇边,就咽下去了。

饶是这样,这一碗粥还是从温到凉,再舀了新的出来,这一碗粥吃上大半个时辰,衣裳上还要围上大毛巾,就怕流出来把衣裳弄脏了。

嬷嬷听见纪舜华用饭了,心里念了一声佛,又去宽慰黄氏:“三少爷能吃能睡,相必也不怎么把那姑娘放在心上,咱们也还是不要妄动的好。”

黄氏都想着要上门去了,可如今那里能上门,最好是把这事儿抹过去,嬷嬷不敢告诉她纪怀信请了纪舜英来当说客,喂完最后一口粥,给她绞了巾子擦脸,叫厨房夜里还炖黑鱼汤,把鱼肉片下来搅在粥里,给黄氏换换口味。

“太太,依着我看,这事儿咱们可不能挑头,少爷不去,看那姑娘来不来,若是不来,咱们只当没这事儿。”嬷嬷说了这句,拿了个粽子糖叫黄氏含着:“那家子难道不要脸面了?若敢闹上门来,咱们可没什么不敢说的,是她自甘下贱作了外宅,就算吵着要进门,也还是个妾。”

黄氏一动不动的靠着大枕头,眼睛转了转,她也知道嬷嬷说的在理,可这么一闹,孙家若是知道了,这亲事必是不能成,最好是先一步找着徐家,把事儿给摆平了。

要是那姑娘非得给舜华作妾,那就等着孙家这个抬进来,都进了门了,生米作成熟饭,孙家就是不应也得应了,徐家那一个身份也不算低,还能压着孙家这个,她就跟纪老太太似的,抬一个打一个,摆出一付向着媳妇的样子来,孙家这姑娘还不掏心掏肺?

她满肚子的话只说不出来,一个字一个字的往外吐,话还没说完,先出了一身汗,想同纪怀信说,可他哪有这个耐性,只得先跟嬷嬷说了,嬷嬷再把这话告诉纪怀信去。

徐家这个姑娘回了家的事,略一打听就知道了,纪舜英按着纪舜华说的地方,找着门拍了半天不见开,还是隔壁的陈娘子开了门儿,看见是个书生,拿眼儿一看问他是不是姓纪的,纪舜英一点头,陈娘子便叫他等着,往屋里拿了信出来:“这原是要给纪家少爷的,这十天半月的不来,门口的雪都该积三尺厚了。”

青梅久等纪舜华不来,知道事情必是不成的,她原也不曾指望过,只把信留给陈娘子,自个儿回了徐家。

陈娘子也是一肚子的火气,她心里是很喜欢青梅的,知道她家里遭了难,原来是个千金小姐,却能忍得下做针线洗衣裳,一条街谁不知道她手艺最好,守着门户轻易不出来,街上也不是没有闲汉招惹,全叫大丫拿了扫把打了出去。

等她说要走时,也给陈娘子露了几句话出来,不提家世姓名,只说父亲平反了,陈娘子这才知道她真个是官家出身的姑娘。

纪舜华久不来,陈娘子还存了气,看着就是个弱气的,半点也撑不起来,怪道姑娘家不敢托负了他,把信一甩,门就又关上了。

纪舜英拿了信,却没立时回去纪家,受了纪舜华的托负,总得有话回他,打听知道徐家如今在哪儿落脚,还没上门就见着宅子门口拿白纸糊了门楹,显着这家正在守孝。

徐家的来历根本瞒不过人去,街上哪有不传的,既是办丧事,街坊四邻也要添上些奠仪,徐老爷生前是从四品,遭了这个难,同僚中也来走动的,都送了彩扎的亭台来,院子里摆的满当当,点了羊油蜡烛,孝棚却只起一庭一卷的。

这些事俱是青梅一个人在打理,徐夫人每日里除了念经,就是挨着火盆坐着,阖了眼儿不知在想什么,家里有人主事,下人们也不再去烦她,这个姑娘又识字会算,走上一回礼,倒有人惦记上了。

似她这样,要嫁官家是再不能够了,金陵城说大也大,说小也小,事儿捂不住,可若是升斗小民,还真不计较这个。

里头就有个少东家看上了她,确是这条街上开了米铺布铺的,家里算有些资产,因着是街坊,有人办丧事了,自然要送上一份礼,好在家里就开的布铺,拿上两匹当作礼送过去。

二进的院子能有多深,进了门往灵堂去,就看见徐家的姑娘穿了一身孝,正跪在盆前化纸,这事儿轮不着她一个姑娘家做,灵堂里该跪的是子是孙,如今子孙都没了,这才落到她身上。

看她料理事体吩咐下人,收了礼再还礼,眼睛垂着,再没抬起来看过别个一眼,到了时辰还吩咐了饭食,觉得她能干,通身的气派就跟小家子出身的姑娘不一样,倒起了要结亲的心思,只碍着重孝,没这时候上门说亲去。

青松绿竹打听一回,回来就告诉了纪舜英,纪舜英皱皱眉头,想起纪舜华说的那句话,果然是个立得起来的,只把信带回去给他,别的事一字未吐。

纪舜华拆了信,坐在床前一夜没阖上眼,第二日叫人打了水来,洗漱得干干净净的,去书房找了纪怀信,告诉纪怀信,他想去书院读书,就跟纪舜英那会儿一样,读上三年,若还不中,就老老实实听家里的安排。

纪怀信把他从上到下的打量一回,算着年纪再过三年,也还不晚,点头应下了,纪舜华得了首肯,这才往黄氏院子里去,跪在黄氏床前求她,黄氏嘴里说不出来,眼泪流个不住,扭开脸不愿意再看他,没了孙家,再往哪儿去找这样好的亲事。

纪怀信已经烦了,当着纪舜华的面就跟黄氏说:“叫他往外头去好,受些苦楚,免得成日在家想着翻天。”

心里也盼着儿子能中个功名,真中了,哪里还稀罕孙家的婚事,保不齐能说上个更好的,替儿子写了信,地方都是现成的,就去锡州,纪舜英住过的那个小院儿还在。

纪舜华理了两口箱子,除了衣裳书册,旁的一样没带,跟着他的书僮也只挑了个老木讷不多口的,黄氏还想叫人跟着打理他的一日三餐,嬷嬷还道:“便是大少爷,也还带了一房人家们,三少爷身边哪里能只带个书僮。”

纪舜华到底只带了一个书僮过去,坐了船直往锡州去了,消息传到颜家的时候,他人已到了锡州,纪氏连礼都来不及备。

“这是怎么说的,去的这样急?”纪氏没见过青梅,可在她看来,能挑唆着爷们想娶的女人,怎么也不是个规矩的,谁知道竟还跟纪舜华断了,走了个干干净净,徐家无人来闹,纪家就装着不知这事儿,两边捂着。

连年都不过了,可见是伤了心,他巴巴的想娶,别个竟不肯嫁,纪氏一哂,原来也是个志气的,既是往外头读书去了,那原来纪舜英的礼怎么备的,给纪舜华的也是一样。

这事儿自然是明沅打理,她是做惯了的,年节礼盒多备上一份,差了人往锡州送去,因着是年里,东西便备的齐全些,梨干梨条李子樱桃的干果,龙眼荔枝金橘白藕这些连糖汁的浸果子,风鸡风鸭也不能少,装了三大盒子,纪氏看一回点了头,倒为着黄氏叹:“这一辈子,也不知道图个什么。”

明沅一听就知道是在说黄氏的,黄氏因着长子连年都不在家过了,越发伤心起来,连饭也不肯用,纯馨回去看望一回,还叫她使脾气摔了药碗。

出了嫁的姑娘,还受这个气实是少见,纯馨也一样咽了,还往颜家来走年礼,给纪氏拜年,纪氏见她身上衣服是新的,人比在家时圆润得多,看着脸上透光,就知道过得不错,拉了她的手:“原来你不方便,如今方便了可得常来,我这儿人一少,显得空落落的。”

纯馨掩了口笑:“姑姑便不说,我也要常来的,我心里一向记挂着姑姑呢。”说着去看明沅,叫纪氏笑着指了指:“你记挂着你嫂子罢。”留她吃了饭,再叫她跟明沅一处说话。

纯馨很是叹一回:“太太如今连话都说不利索了,你知道她,最快的就是一张口,如今话不能说,人越憋闷越是脾气坏,如今身边除了一个婆子,丫头都不敢进房门了,三弟,也实在是太狠心了些。”

明沅捻了块梨条咬着,笑一笑并不说话,纪舜英对她也叹过一回,这两个眼里的蜜糖,到纪舜华嘴里焉知就不是黄连根了。

这一句叹完,纯馨又笑:“这一回太太也是转了性子了,倒拿出钱来叫大哥哥修院子,我去看过了,那院子说不出的安逸,往后你进了门,也能享福了。”

黄氏连话都说不了了,还怎么折腾儿媳妇,纯馨回去时,姨娘还跟她叹,说六姑娘可真是个有福气的,别个不知道,她经年呆在后院里,青梅怎么来的又怎么走的,心里门清,连纯馨也知道,只不好说出来罢了。

明沅抿嘴笑了:“若真能住在外头,你可要常来,十方街离着你家里也不远。”纯馨一把挽住她的胳膊:“到时只怕你嫌我烦人,赶都赶不走了。”

第318章 灶糖

黄氏肯摸了银子出来叫纪舜英修房子,可到了年底也请不到工匠了,索性等开年再办,纪舜英把屋子各处的图纸都再细画过一回,他年少时候一味读书,除了该会的,再没深下功夫,画出来的图纸也不过一个大概,拿这个大概去给明沅看。

年前十方街上全是买卖年货的,纪舜英拿着图纸打街上过,见着有卖风鸡咸鸭子的,有卖香糖果饵的,还有卖茶酒油酱的,肉市上还有整猪整羊卖,买了片成条切成块,包在油纸里头拎回家,冬天天寒,肉冻得硬邦邦的,上头结着霜花,那一块块白的,分不清是油花还是霜冻,剁肉刀一下去,骨头咔咔的响。

纪舜英的小院子里头也办了些年货,算是头一回过年,虽还要回纪家去,却也把院子打扮出个过年的模样来,长福婶还道:“可得开始接玉皇赶乱岁了,既是住进了人,就得祭灶王爷。”

买了许多灶糖回来,捏成各色模样,供在灶王像前,还教纪舜英,纪家那头拜完了,小院里头的也得拜,说不得灶王看着他勤勉,就在玉皇跟前多说两句好话,他这个从七品,好赶紧升到七品上去。

纪舜英不信这些,可是年俗还是要过的,见着灶糖捏的花花绿绿,想着给明沅带些,大宅子里头的灶糖都是自个儿拿麦芽熬的,味儿更甜,却不如外头捏的样子好玩,不给她吃,就给她看着玩也好。

他有了这个打算,溜一圈下来就零零碎碎买了许多东西,先还只买灶糖,后头见着珠环画扇扎花花领子,眼睛都看花了,样样挑上几个,都包起来带到颜家去。

青松绿竹两只手拿满了东西,实拎不住了,便往街上雇个跑腿的,先把这些送到颜家去,纪舜英想着往后要带明沅来逛,连冷清时候的孔庙她都觉得有意思,外头的年市可不叫她看花了眼。

纪氏看着东西就知道是给明沅的,一股脑儿全送到小香洲去了,明漪年里头不上学,正窝在罗汉床上,见着这许多东西,先笑着拍起巴掌来,明沅看见那一匣子的糖瓜糖羊糖葫芦就笑,明漪捏个糖元宝,伸了舌头就要舔,叫明沅止住了。

“这可不能吃的,要吃就吃家里做的,这糖看着香,没家里熬的干净。”九红拿了灶糖来,明漪捏着个糖瓜子吃了,甜了一嘴儿,凑上去就挨着明沅:“姐姐,我再吃一个。”

明沅这儿不许她多吃糖,苏姨娘止不住她,明漪又爱吃甜的,年纪不大,烂牙倒有几个,明沅看见了,便叫丫头盯住她漱口,拿马毛细刷子刷牙,还不许她多吃甜的。

明沅不开口,苏姨娘就由着小女儿,吃些糖果点心,又不是值钱的物事,苏姨娘如今身份不同,年前纪氏还赏了她一匣子燕窝子,她拿这个炖了粥,明漪还跟她一道吃起了燕窝粥来了,更不必说这些巧果点心了。

可明沅一张口,苏姨娘就立时听了她的,看见女儿年纪还小,确是生了几个坏牙,疼起来捂着腮帮子在床上哼哼,这才不许她多吃,一天一块糖,吃完了还得拿茶漱口,多了再没有。

明漪闹过一回,可她也知道牙痛起来受不住,明沅还告诉她:“你要是不怕烂牙,那就吃,等掉干净了,正好去装一副假的,你要金的还是要银的?”说着捏住她的鼻子:“姐姐出银子,别个拿铜线扎,你用金线扎。”

唬得明漪不敢不听话,想吃糖就拿小镜子拿出来照一照,见着里头黑黑的洞,就再不敢吃了,乖乖等着这牙掉下来,长出新的。

这会是年里,苏姨娘那儿却不见甜点心,好容易到了明沅这里吃一块,明沅看看她就笑:“既是年里,许你多吃一块,再多可就没了。”

只吃一块糖,她就拿帕子包了,小小的咬上一个角儿,搁在舌头上一点点化开来了,这才拿出糖块再咬一角,明漪听见姐姐许了,嘻嘻一笑,挑了块大的,这块既是多得的,也不一角一角的咬了,干脆一整块儿塞进嘴里,鼓了嘴巴吃得满面是笑。

原来年里热热闹闹的,院子里姐妹多,如今却只余下明沅明漪两个,静贞虽嫁了进来,可袁氏拘着她,不许她常往东府里来,嫁进来许久,除了到东府来请一次安,明沅几回请她,她都没能来。

今年的年节祭祀,袁氏就全交给了静贞,她更是忙的腾不出空来,小香洲的宴也办不起来了,静贞不来,明芃又才下山,明漪还是个孩子,明沅自家也不得闲,明湘明洛嫁出去,原来三个人管着的事儿,可不就落到她一个身上了。

明漪吃了糖,坐到罗汉床上扎花,她女课才学起来,难免手笨些,看着明沅绣出来的花很是艳羡:“我甚个时候能扎得像姐姐这样好?”

“我这可不叫好,四姐姐手上的功夫才叫好呢,你看她扎的这个绣带。”明沅拿出来给明漪看一回,明漪吐了吐舌头:“我不成,我手慢。”咕咕两声,又去扎她的花儿,看着倒有个花样子了,只下针还不精,更不必说什么桂花针水纹针格锦针了。

等外头卷碧来请,明沅知道是纪舜英到了,往镜前一照,节里穿得喜庆,雪里金遍地锦的袄子,襟上压着老绿的翡翠的葫芦压襟,下面是元缎包了羊皮闪缎的金边裙子,披上斗蓬就要往外去,采菽拿了个元缎绣金叶花的手筒来:“姑娘仔细冻着。”

明漪的眼睛溜溜的转,叫明沅虚点一回:“赶紧扎你的花儿,这么个荷包,多早晚才做好,太太年里还用不用得上了。”

明漪果然低了头,可等明沅出去了,她又抬头冲着煤块皱皱鼻子,煤块拍了翅膀对着她叫:“八姑娘,吃糖。”

煤块原是吃蛋黄小米的,自打明漪喂它吃了一点糖,它见着明漪就叫,花样百出的讨糖吃,九红把笼子取下来摆到桌上,叫明漪逗它玩儿,没一会儿煤块就讨了两块过去,明漪自个儿还往袖子里头藏了一块,煤块歪了脑袋,自个儿吐了个气音“嘘”一声。

寒冬腊月,只水阁里头能见面,明沅去的时候,炭盆已经烧起来了,纪舜英脚上穿着她做的靴子,因着来的急,额上全是汗,正拿了帕子抹汗,见着她进来,面上笑开了,看她罩在身上的斗蓬不是里面烧的,还问一声:“冷不冷?”

明沅摇摇头:“我不冷,表哥冷不冷,做的鞋子合不合脚?”不独给他做了靴子,还给他做了毛拖鞋,纪舜英这个年纪身量还在长,连带着脚也比之前大些,靴子原想着放一些,哪知道将将跟脚,若是再长,明岁冬天就不能穿了。

采菽端了点心上来,冬日里明沅不吃旁的茶,专爱吃红茶,厨房里常备了奶窝子,拿出来还是热的,桌上铺开图纸,这第二回看,就跟明沅心里想的差不离了。

凉棚也搭起来了,上头画的紫藤花,纪舜英只去过两回小香洲,还是天黑了去的,只听沣哥儿说过,小香洲里有个藤香亭,亭上爬了满满的紫藤花,到了花开的时候,明沅爱坐在里头看书写字做针线。

明沅果然一看这个就笑起来了:“甚时候动工?这样改,你可不得住回家去?”她知道黄氏病了,跟纪氏两个趁着节前也去看过一回,却连黄氏的面儿都没见着,一听说她去了,黄氏怎么也不肯见她的面。

是嬷嬷出来说黄氏睡着,觉轻好容易睡着,就别折腾她起来了,还得换见客的衣裳,黄氏是嫂子,纪氏也没有一定要见着的道理,留下各色礼品,带着明沅回来了。

嬷嬷说的自然是托词,黄氏一听说明沅来了,本来心里就有鬼,更不敢见她,嘴里含含糊糊说她是邪祟,把挂在脖子里的观音像紧紧攥在手里,几个丫头看着面面相觑,心里都犯嘀咕,太太莫不是疯了罢。

这话自然不能露给明沅,嬷嬷只把黄氏的院子管的铁桶一般,除了刘姨娘隐约知道些,可她也不敢往外乱说,只女儿上门的时候露出一两句,还叫她守严了口:“别看着如今亲近了,多口多舌,往后都是要惹了祸端的。”

纪氏也不知道,还当黄氏是真个病重不能见人,回来叹一回,又补送了好些个药材去,对着纪舜华这时节往外头求学颇有微词:“就不能过了年节了,总得看着他娘好些才是。”她话里隐隐指谪纪舜华没良心,不能当着官哥儿的面说,只好跟明沅说上两句。

明潼带着慧哥儿回来拜年的时候,纪氏一说,明潼就笑了:“娘再少去,她这时候看着是可怜了,原来那些可恨处就相抵了不成?”

纪氏也不过白说一回,她既管不了也不想管,只抱了慧哥儿香上一口,看着女儿这一向瘦了,倒皱了眉:“怎么生个孩子还把你生瘦了,可是家里事忙?”

孩子再小,耳朵眼睛也是齐全的,大人说的做的俱都听着看着,纪氏不好实问是不是郑夫人又折腾人,明潼却笑:“管家了自然事儿多些。”

纪氏把她从上到下看一回,见人瘦了,精神却好,也就不再提,明潼心里却藏着事儿,不好让纪氏瞧出来,转了身去哄慧哥儿。

郑家原就向着太子,如今见着太子势大,恨不得一门投了过去,郑衍原来就献了祖传的宝剑,见着势头不好,自个儿退了出来,此时又觉得献上宝贝却没捞着好,越发往上凑,竟想起开口要马场来了,明潼对着郑家是说马场签了长租,原来放在手里就没个出息,契约还是郑夫人看过的,银子收进来,她可一文没碰,全给了郑夫人作私房,家里正闹着,要把这马场要回来,献给太子。

第319章 两熟煎鲜鱼〔捉)

慧哥儿安静得很,大人说话,他就自个儿玩,郑家本也没有孩子,等官哥儿沣哥儿送了年礼回来,纪氏再把明漪叫了来,许许多多人围着他,他倒乐起来了。

官哥儿很像个当舅舅的样子,还给慧哥儿包了红包,把自个儿小时候玩的东西全翻了出来,一股脑堆在慧哥儿身前,抱了慧哥儿坐在床上,他坐在踏脚上,慧哥儿低头看着他,肉肉的小肚子勒出三道褶来。

叫官哥儿一把掐了身上的肉,他还咧着嘴巴傻笑,一笑口水就流下来了,纪氏看着他满眼都是欢喜:“倒是个文气的孩子,像你。”

明潼打小也是这么不哭不闹的,纪氏不看她,她就低头玩自个儿的,若是看过去,她就仰了脸儿笑,纪氏看着外孙,倒想起明潼小时候的模样来,伸手摸了一把她的鬓边:“真是一眨眼儿的功夫,你就大了。”

明潼掩了口正笑,外头纪舜英跟明沅也进来了,明沅正听着最末一句,知道纪氏感慨,便道:“等太太儿孙满堂又嫌弃他们打闹吵着头痛了。”

一屋子都是慧哥儿的长辈,明漪还当了八姨,她头一回听这个称谓,先是瞪大了眼儿,又急着摸身上的小荷包,摸了里头的海棠莲花的金锞子出来:“我是姨了,我要给压岁钱的。”自来只有她磕头收压岁钱的份儿,还没有当长辈给过压岁钱,倒觉得新奇,一把抓了许多,金的银的全铺在床上。

明沅这里早早就备好了,拿个绣了连中三元的金红荷包塞给他,里头是笔锭如意的金锞子,还有金子打的长命果,慧哥儿接过去,竟还知道交给丫头,他半点也不认生,见着明沅就张手要她抱。

“他倒认人了,上回去大姐姐那儿,几个夫人要抱他,他都不肯,只要大姐姐抱,大姐姐抱着身子,哪里能抱他,他还知道凑过去听响呢。”明潼看见弟弟妹妹围着慧哥儿逗他玩,笑着说了这一声,又道:“怎么明湘没回来?”

纪氏把口一掩,凑到明潼的耳边:“前几日差了人来,说是身上不好,我看怕是有喜了,日子太短,程家不放她出门,还想着叫明沅过去看看她呢。”

明潼忽的笑了,点一点头:“是怕小娃儿脾气大,说开了就不来了?”俗话里是有这个说法,才来的娃儿脾气大,叫人知道了,就要走的。

这都快一年半了,好容易有了喜信,早明湘半年多进门的嫂嫂却也跟着这时候有了,是该叫个娘家人去看看,纪氏礼都备好了,叫沣哥儿跟车过去,明沅带礼走一趟。

“可不是的,悄摸的使人回来说了一声,还不敢声张呢。”明沅这些天就在给明湘裁小衣裳,明湘的嫂嫂比她早两月怀上,程家算是好事成双,只等着胎作稳了就要派红蛋。

因着明潼回来了,连静贞跟澄哥儿都来了,澄哥儿先进门,再伸手去扶静贞,静贞冲他笑一笑,进门先问安:“三姐姐好。”

才还围着慧哥儿的,一个个都站起来,相互问过,静贞立时挨住了慧哥儿,伸手就要抱他,慧哥儿眨巴了大眼睛盯住她一会儿,手掌张开冲她一张一合,眯着眼睛笑起来。

屋子里坐的满满当当的,澄哥儿坐着跟纪氏说话,说得两句就拿眼睛去看静贞,扫一眼就笑一回,纪氏见着他十分上心的模样,倒不枉费她跟袁氏那番周旋了。

那头官哥儿逗着慧哥儿叫舅舅,慧哥儿早就会叫人了,学说话头一个学的就是称呼,可他知道官哥儿疼他,闭紧了嘴巴不开口,等官哥儿拿了糖来,他这才张口了,眼巴巴的盯住了糖,嘴里嘣出一声“舅舅”来。

惹得一屋子人都笑了,慧哥儿吃了糖,又挨着静贞玩起来,静贞笑眯眯的揉他有脑袋,看他长得圆团团很是结实的样子,还笑:“三姐姐把慧哥儿养的真好。”

小胳膊小肚子上全是肉,天一冷穿上厚棉裤子站都不好站,原来都会走了,冬天一到再不肯下地,非得把火烧旺了,厢房堂屋都是暖的,这才肯脱了衣裳下地走上两步。

人一多,他笑的多动的也多,不一会就出了汗,静贞解了手上的环钏儿给他脱了一层衣裳,见他额上汗出的多,丫头拿了软布过来,说是衬在里头垫一垫,怕汗湿了再干会受风寒。

慧哥儿乖乖趴着,静贞替他把毛巾给垫上,明潼看着就笑:“他倒不费衣裳,光是这巾子就不知用了多少了。”

“我那儿裁了些,等会子叫采菽拿来,拿细葛布做的,琐了边儿,给他垫着也不扎人。”明沅是连着尿布一道做的,她一句还没说完,那头慧哥儿尿褥子了,尿的滴滴哒哒,明潼立起来就走过去,一把抱了他,巴掌拍到屁股上,慧哥儿只咯咯的笑。

纪氏嘴里哎哎出声,伸手接了过去:“真是的,打他作甚,这可不是把福气都带来了。”说着给他解小衣裳,慧哥儿竟还知道羞了,一屋子人看着他,他还扭了脸儿不好意思。

澄哥儿挨过去:“沾着了没有?”静贞衣裳上头果然有块水渍,她摆了摆手,压低了声儿:“说不准真是福气呢,我听人家说讨了小衣裳压一压,就能有娃娃了。”这话到底有些羞,头挨着头说了,又道:“能不能,问三姐讨一件?”

两个好成这样,怪道袁氏看了静贞不顺眼,百般挑剔她,澄哥儿也不是时常在家能护着,纪氏又伸不过这个手去,静贞却一味忍让,还道:“我家里太公也是这样,年纪大了,闹小孩子脾气。”

纪氏还不能在袁氏跟前夸她贤惠,只能跟梅氏说一说,这一回祭灶静贞就办的很像样子,袁氏拿出来挑剔她的,她都有礼可循,年前还放焰口,说是为着颜老太爷祈福,把袁氏赌的没话说,几回下来,袁氏知道这个媳妇不好拿捏,越发使劲的花钱,如今明琇头上戴的身上穿的,都快赶上明潼了。

澄哥儿听见静贞这么说,笑的眼睛都眯了起来,推她一下:“你自个儿去跟三姐姐说,她必肯的。”

静贞绞了衣带子开不出口来,叫明沅听个正着,替她说了:“三姐姐,二嫂子想问你讨一件小衣裳呢”

明潼听了就笑,明湘上辈子无子这会儿都能怀上,原来静贞跟澄哥儿就有孩子,笑完了道:“得啦,慧哥儿的小衣裳都快送完了,早知道这样紧俏,我可得算个高价卖出去。”

厅里头摆了饭,纪氏带了孩子们往前去,明沅在最后,纪舜英进了屋子就没开口,见她要出去了,抢先一步迈出门边,跟着返身伸出手:“你慢些。”

明漪澄大了眼儿看着,明沅低了头,差点和笑出声来,才刚澄哥儿扶着静贞进来怕是叫他看见了,现学现卖呢,她也不揭穿,真个伸了手出去,裙儿微动,迈过门坎,跟着立定了理一理裙摆。

纪舜英心满意足了,看见澄哥儿跟静贞两个走在前头,彼此挨着喁喁说个不住,想了半日,再没甚要对明沅说的,看她也没有要开口的意思,沉默着往她身边紧凑了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