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笑意正撞上心口,明沅敛一敛神,不敢再看他,低了头去看图纸,手上一抖,点在花架子上:“紫藤海棠月季都种也太热闹了,这块儿种一丛竹子,再种上两株蜡梅,我喜欢金盏的,春玉兰秋海棠夏荷花冬蜡梅,样样都齐了。”

她说话轻声轻气的,跟流水似的淌到他心里去,她说完了,他还觉得听不够,伸着指尖搓一搓她的手指头:“还有呢?”

明沅叫他碰着也不缩手,认真思量起来这二进的院子要怎么铺设才好,除了住人,还要待客,他总得有个像样的书房,屋子一浅,正堂就临着左右厢房,总不好拿来待客用,就得挪到书房去,设上山水屏,挂上画摆上长案,这才像个读书人的屋子。

“这一块三间打通,就给你作书房,朝向也好,隔断就用山水画屏,全嵌上玻璃,有了画,墙上挂字儿也好,不挂也好,临窗设个罗汉床,摆上棋桌棋盘,右面就设上琴案,若有好的根雕桌椅,用来温茶烫酒都好。”

说了春夏秋冬,又说到琴棋书画,纪舜英越听越是神往,眼睛盯住她,忽的道:“恨不得立时就到秋天了。”

明沅的生日在秋初,请的日子就在秋末,枫叶红银杏黄的时候,想着一院子挂上红绸迎她过门,纪舜英就觉得再没这么快活过,外头落大雪,他却满身发烫,从鼻尖上沁出汗珠来。

两个挨得这样近,送当茶点心进来的忍冬倒不好意思,她端了托盘立在门边,见着九红采菽都退出来了,越发不好进去,那两个咬了唇儿笑,还是采菽接过去,在门边说了一句:“这乳饼怎么是凉的,姑娘要吃热的,配红茶。”

里头明沅听见了,这才让开去,同纪舜英隔得有一步远,打荷包里摸出一支眉笔来,袋里小镜胭脂都是齐全的,她来的时候还点了唇,一把头发拿金花扣住了垂在襟前,流海密实实压着弯眉,越发显得眼睛大下巴尖,拿着眉笔在卷上勾了一幅“安居乐业”来:“那个莲藕的用在里头就是了,外头照壁用这个罢。”

才说西府的藕园,那是颜顺章专造了给梅氏的,取佳偶的意思,处处雕花都用荷花莲子,可也没在照壁上就显出来的。

纪舜英“哎”了一声,把那画纸儿卷出一半,外头采菽这才拿了点心进来:“外头天寒,厨房里拿出来还是热的,到这儿就温了,我再起个炉子,给姑娘烤一烤,可别吃了冷食,夜里闹肚子。”

“我记着今儿厨房里有肉酿金钱汤的,叫盛一盅儿来。”明沅爱吃甜的,纪舜英却爱吃咸的,托盘上四样点心三样是甜的,一个腰果酥还是半咸半甜,这才想着给他盛一碗热汤来。

采菽应声而去,屋子里留了他们俩个,相视而笑,光看都看不够,更别提说话了,明沅拿着那枝眉笔,又描了两幅图出来:“这些个倒不急,总要去铺房的,我那儿有百蝶穿花的瓷屏好嵌。”

她说起这话来,半点也不羞,大大方方的打算着,本来铺设家具就是女家来的,讲究的人家,空屋子里外铺好,她这会儿已经想着要铺毛毡子地毯了。

还未大婚就先商量房子怎么拾缀,一家子姑娘里还真只有明沅一个,她说甚纪舜英都点头,不一会儿,从里到外都说了个遍,明沅想了一回再没甚可说的了,看见纪舜英还眼巴巴的盯住她,一时之间倒说不出话来了。

纪舜英也不必她说话,只两个人坐在一处,心里就熨帖的很,到厨房送了汤来,他热乎乎一碗下了肚,额上淌下汗来,明沅拿了帕子给他擦,他一把拢到袖子里去,细细把图纸卷起来,才又道:“我慢慢办,到九月,也尽够了。”

这回轮到明沅轻应一声,看他喝了汤还不够,又包了几样点心,看着天色阴恻恻的,怕再晚了路更不好走,这才告辞出去。

他来的时候下大雪,走的时候雪倒小了,明沅一路送他到花园子的门边,不能再出去了,这才停住脚步,看着他撑了伞,胳肢窝里夹着一卷卷画纸,目送他走远了,乌溜溜的头发上盖了一层细雪,九红几个忍了笑,明沅只作不知问道:“咱们可还有没用过的皮子没有?”

九红管着缎子皮子,立时应得一声:“有的,姑娘要派什么用场,倒有一块香云皮子的,好做双小靴?”今岁冬天明沅还没做过新靴子。

她拿眼儿看了两个丫头:“可有黑的,拿出来做靴子用。”纪舜英脚底下还踩着一双棉靴子,连皮的都没换上,踩在雪里可不冻脚。

底儿纳的厚厚的,里头加了毛料,这双靴子做好了,年里正好能穿,明沅这双靴子才刚做好了送出去,外头又一回变了天。

圣人重病,带着元贵妃往山上温泉庄子去了,留下太子监国,太子先还事事送报给圣人知道,连着十来日件件都得一个御批“可”字,他便觉着圣人是真老了,出国的时候连马车都上不去,两个太监扶了他。

元贵妃也没了生气,死了儿子,她花容憔悴,原来是个丰腴美人儿,这会儿细伶伶的,倒显得眉长口小,别有一番可怜神色,披了一件白狐皮的斗蓬,眉心微蹙,目光流水似的扫过太子。

天原来就冷,可太子却半点也不觉得,皇位近在眼前,天下唾手可得,太监要扶着圣人上车,他赶紧接过手去,托着父亲的身体,见他虚的站也站不住,心里一阵天眩地转的快活。

轮到元贵妃登车了,太子让到一旁,她却垂了眼看过来,离得近了,还能看见她眼泛泪光,一颗泪珠儿就砸在太子脚边。

圣人去了温泉山庄,朝中百事不管,太子当了三十年的太子,还从没有宝座这样稳的一天,圣人连年都不过了,把新年开笔的差事都交给了他,可不是只差一纸诏书,只等着他咽下最后一口气,整个天下都是他的了。

他生怕圣人在山庄上把病养好了再回来,到了口的熟肉,再没有吐出来的道理,越是坐上这位子,越是比原来碰不着的时候要更煎熬,他既想办实事捏住喉舌,又想求安稳,原来荣宪的事总有人疑他,他便想着要把声望再抬一抬。

太子想着的法子,是替那些有冤屈的平反,谋反案杀的人难计其数,只要沾上这两字儿,管他是不是真的,先拿来下狱,关起来审,总能审出些不妥来,这不妥就当作了罪证,砍的砍革的革,革职流放还算好的,运道差些进去之后再见天日就是上法场的时候了。

太子不独提出这个来,还把这些成了年的弟弟们都放到封地去,留在京中他总觉得芒刺在背,旁人且还罢了,代王这一向往宫里跑的尤其勤快,连圣人去了温泉庄子,他还带着王妃往那儿去,引得弟弟们效仿。

诸王就藩的提意自是送到圣人那里去的,圣人难得回了一句,叫留下来过了年再走,说自个儿老病,怕再没几日好活,留着儿子们聚最后一回。

代王吴王都要走,成王自然也不会留,太子早年对这个弟弟还抱着交好的念头,等他的功劳越显,太子倒有些隐隐压不住他的势头了,跟他这个太平太子不同,成王是杀场上拼杀过的,北边的忠顺王,进了京里,除了对圣人行大礼,只对成王另眼相待。

洗尘宴上提了成王许多次,又说要同他吃酒,这根刺那儿就已经扎在心里,等到蜀地平乱,太子这才回过神来,攘外安内,这两样可都是成王干的。

太子急着把弟弟们都派到封地去,颜家自然也接着信了,明蓁还怀着胎,这可是盼了许多年的孩子,虽说要等到年后,总得冰雪消融,道上好行,可算着日子也不过六个月有余,七个月未足,正是紧要时候,怎么好上路。

梅氏一则急着女儿要去封地,二则急着一年期满,明芃就要下山来了,她嘴里这泡,自夏到冬就没好透过,一轮还没好透,又烂一回,太医看了许多回,只说她这是心火,再不能着急,可她怎么能不急。

颜顺章倒提了几个门生旧故,可那是嫁过去当填房的,梅氏怎么能肯,她实是无法了,那本仙域志由着印了百来本,搁到书局售卖,哪知道竟卖了个空,颜家自个儿不印,外头也有盗了去印的,只字画印的粗些,倒替着梅季明又回打响了名头。

梅氏两边打磨,一病不起,又不肯叫人送信上山去,就怕女儿下来了听见梅季明未死的消息,纪氏带了药材看她,皱一回眉头:“嫂嫂何必自苦,心病才要心药医,瞒着掖着不是事儿,难道还能瞒上她一辈子不成?”

梅氏只是淌泪:“我自知瞒不住她一辈子,可怕她受不住,她这么实心眼,万一有个好歹,我也不必活了。”

明沅就立在飞罩门外头,扶着纪氏的手回东府时,听着纪氏一叹,她便道:“我倒觉着二姐姐未必就真似大伯母想的那样脆了,这事儿告诉了她,才能有个结果。”

纪氏却不好越过父母去管侄女的事儿,皱着眉头:“若你大姐姐身上好,倒能管一管的。”明蓁这胎怀相不好,吃什么吐什么,胃里泛出酸来,灼的食管痛,一口也咽不下去,只能吃米汤粥汤,带点油花还没咽进去就要吐。

光吃素的哪里能成,人比原来瘦了一圈多,成王四处寻了大厨回去,把汤做得又清又淡,也只喝上两口就咽不下去了,连见客都少,顾着妹妹已经差人跑了几回,那头还在寻摸合适的,支撑着看过几回,都没挑着合眼的。

隔得几日明芃又送了信下来,说要回来,梅氏请了纪氏过去拿主意,纪氏才披了斗蓬要出门,那边纪家急忙忙来了人请,却是曾氏身边的嬷嬷:“姑奶奶,赶紧回去瞧瞧罢。”

纪氏挑了眉头,知道这必是有急事了,把家里安排年节礼收庄上租子年货的事安排给了明沅,叫她有事跟静贞商量,自家登车回去,坐到车上才问:“这是怎的了?”难不成是黄氏有了好歹?

嬷嬷张着嘴说不出话来,纪氏皱了眉头:“到底怎么回事,若不说还来请我作甚?”嬷嬷这才开了口:“咱们家,咱们家三少爷,置了个外室。”

第314章 川芎白芷炖鱼头

曾氏身边的嬷嬷早知道来报给纪氏,纪氏必不肯管,只做个十分着急又言语不得的模样,到她上了车,这才把话露给她听。

纪氏听的分明,当着她的面就是一哂:“这事儿怎么也轮不着我来管,怎么巴巴的请了我去,家里就没个能主事的人了?”

这话便说的重了,上有曾氏下有黄氏,再不济还有夏氏,纪氏一个隔了房的姑姑,确是轮不到她来管,那嬷嬷腆了脸笑:“姑太太自来有主意,家里乱成一团,太太且不知道怎么办好,想请了姑太太回去定夺。”

纪氏面上依旧不好看,若是黄氏有个好歹,叫纪氏回去也还罢了,可纪舜华置外室,同她八杆子倒能打着着,却也不归了她管,黄氏也必不肯把这丑事摊到她跟前来,她也不想上门讨人的嫌。

若是纪舜英,她自然管得着,纪舜华既不亲近,又有黄氏隔着,他置了外室,怎么也不跟她相干。

嬷嬷不好多说,纪氏已然上了车,又不好就这么回去,索性到了纪家,出来迎的是夏氏,见着纪氏就一把挽了她的手:“阿季回来了,赶紧去劝一劝,太太这会儿谁的话也不肯听呢。”

纪氏拿眼儿打量她一回,这个嫂子万事不肯沾身,好处不肯少,坏事却手都不肯搭上一把,自来是个冷心冷肠站干岸的,这会儿立在门边,里头怕是吵得不可开交了,她这才借了由头在外头等着,好躲个清净。

“二嫂子这话说的,我还糊涂着呢,到底是甚事?我叫架上了车,半个字都没听着,叫我去劝,也该听听是甚事。”纪氏一把推了个干净,夏氏又不好去问曾氏身边嬷嬷,知道纪氏必是叫骗过门的,扯了她的袖子往耳房里头一立。

“还不是舜华,这个孩子,读书不长进倒还罢了,竟学起歪门斜道来了,在外头置了个宅子,养着娇娘,这会儿好了,大嫂子花了力气好容易要结亲了,他倒来个非卿不娶了!”夏氏两只手拍了巴掌,双掌一摊:“大嫂听见说话就昏过去了,人都凉半边,只心口还暖着一口气儿,大夫正扎金针呢。”

若是此地有个戏台子,夏氏倒是作念唱打全齐了,她话说的惋惜,话音却恨不得高到九宵云上去,她虽是藏拙,却也叫曾氏黄氏压了这许多年,这番大戏都开锣了,怎么少得她这个看戏的。

纪氏见着舜荣媳妇还乖乖立在后头,不好说些难听的话,把眼儿一睇:“二嫂赶紧噤了声罢,这样的家丑,不说传远了到四邻嘴边,就是传到亲家耳朵里,也不好听呢。”

夏氏面上讪讪的,尴尬的扯着嘴角,纪氏指一说二,嘴上说的是舜华说亲的亲家,看的却是舜荣媳妇,她确是有些得意,赶紧敛一敛神色,带了纪氏进去,只看见纪舜华跪在堂,正跟纪怀信说:“她清清白白的,我怎么不能娶她?”

纪怀信一脚就踹上去了,纪舜华叫他踹倒在地上,一时吃痛爬不起来,曾氏正坐着叫丫头揉心口,见着纪怀信动手了,又站起来去拦,一屋子闹的不成话,夏氏一把推了纪氏:“姑太太来了。”

纪氏叫一声大哥,看看曾氏满面青白,晓得这事儿绝非是养了个外室,叫迷去了心窍这么便宜的,先扶了曾氏坐下,又去问纪怀信:“这是怎么了,纵是孩子不对,也不该上脚,若踢坏了怎么办?”

“踢坏了!我恨不能踢死了他!”纪怀信气的满面通红头顶生烟:“孽子做下的好事,这会子可好,亲家结不成,败坏家风,往后还有谁肯跟咱们家结亲!”

纪氏才还听夏氏说黄氏正在屋子里头扎金针,这一屋子没一个过去看她,连着自家儿子也念着外室,心里倒为着黄氏叹上一声,缓过神来问:“才刚听二嫂说,大嫂正在扎针,她可还好?”

这句一提,一个个面面相觑,还是夏氏开了口:“这会儿已经缓过来了,只人还晕着,大夫说了,这是急怒攻心,往后得好好养着,再不能受气了。”

竟还是夏氏送了大夫出门的,纪怀信面上泛红,又是一脚要却踢纪舜华:“为你气死了你娘,你这个忤逆不孝的东西!”

纪氏的目光从里到外的把这几个人都打量了一回,老太太一走,一个个竟成了这付模样,面子不要了,里子也不要了,她心里觉得酸楚,索性不管这些,往后头去看黄氏。

黄氏身边也只有一个嬷嬷在,见着纪氏进来,眼泪都淌了下来:“姑太太,姑太太有心了。”自黄氏晕过去,到请大夫,到扎金针,纪怀信连屋子都没踏进来过,曾氏更不必说了,唯一一个管事的,还是黄氏自来瞧不上眼的夏氏,还带着一半的幸灾乐祸,此时见着纪氏,口还没开,眼泪已经先落下来了。

嬷嬷让出椅子给纪氏,黄氏脸上的憔悴连粉都盖不住了,躺在床上看着比她平日里装扮出来看着要老十岁,显得比纪怀信还更年长,纪氏看着就心酸起来,叹一口气,替她掖了掖被角,嬷嬷“扑咚”一声跪了下来。

扒着椅子求纪氏:“姑太太,好歹救我们太太一救。”到这会儿了,纪氏才从头至尾,听了个大概,纪舜华那个外室,原来竟是家里买来的丫头。

“原只当是着是官奴,哪知道还有平反的一日,三少爷着了魔似的,一门心思念着那个丫头,说她也是官家女,娶进来也不损了颜面,我们太太怎么受得住这个。”嬷嬷哭的满面是泪:“如今大老爷只说是咱们太太办下的错事,要…要休了她。”

“都这当口了,你还说这些不尽不实的话,我便想帮,也帮不上忙。”纪氏看着嬷嬷哭的气都接不上了,可这番说辞往耳要里一过,就知道不详实,好好的怎么会买了官奴来,又是怎么叫舜华看上了眼。

这话嬷嬷一个字儿也答不出来,总不好说这是给纪舜英预备着的通房,还特意挑了个生的像六姑娘的,六姑娘便不是纪氏亲生,也这是在打她的脸,她要知道了,怎么还肯帮着黄氏说项。

嬷嬷只得把泪咽了进去:“那姑娘,原是太太买下来,预备侍候大少爷的,大少爷都这个年纪了,哪能没个房里人,太太想着大少爷是读书人,总得挑个识文断字的,才好侍候他,哪知道惹了这祸事出来。”

纪氏一听立时明白过来,黄氏这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见天儿的想着算计别个,自个儿掉进坑里去了,看她躺在床上无人来看,又觉得她可怜,可再想想她作的恶,又觉得是报应。

“你们老爷再不会休了大嫂的。”纪怀信说的这话,也不过就是气急了,出了事便推到女人身上,他自个儿落个轻松自在,真个休了黄氏,纪怀信还丢不起这个人,更不必说黄氏是守了大伯的孝的。

前头闹纷纷的,后头倒还安生些,嬷嬷止了泪,又去给黄氏擦脸,吩咐小丫头炖川芎白芷鱼头汤,这方子还是老大夫开的,纪氏看着黄氏脸上不对,问得一声,这才知道黄氏这是中了风,半边身子都动不得了,大夫才刚下了针,一天就要扎一回,若是好,往后还能活动,若是不好,往后半边就僵住了,连话都说不出。

前头纪舜华还梗着脖子,纪怀信却甩了袖子:“娶,你拿什么娶,她是个什么出身的货色,平反了就是官家女儿了?我倒要看看,哪一门子的官家女能干这下贱事!”

太子摘了几家出来平反,原也是牵扯不深又没实据的,还博个仁爱的名头,却不知道她他办的这桩事,连苦主自个儿都不乐。

原来扯着谋反的人家,全拉出去砍了,男人死绝了,剩下女人若是有娘家,还叫赎回去,若是没有娘家,沦落到教坊司烟花地也不是没有,若叫她们认了命,这辈子都这么过了便罢,无端端说家人竟是被冤枉的,受得这番苦楚都是白挨了,怎么还能支撑下去。

青梅算是里头过的好的,说到底外宅也是侍候人,好就好在,她只跟了纪舜华一个,纪舜华又自来不磨搓她,拿她当个人待,天长日久的处着,倒处出几分真心来了。

原想着这辈子再好也就是当个外室,青梅同纪舜华好上的时候,就托了陈娘子买了药来,等纪舜华走了,就叫大丫煎药,一碗下肚绝了后患,她跟纪舜华,不是纪舜华不要孩子,是她不肯要。

生下来又如何?平白顶着奸生子的名头,难道还能认祖归宗,纪舜华自个儿都作不得主,还能替她作主不成,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过着,她眼下最好的也就是这样的日子了。

青梅还悄悄使了大丫去探听她那些姐妹们如何了,有入了教坊司的,有叫人买回去的,原来那些个姑娘们跟前的大丫头好的给人买回去当妾,坏的就落到了那秦淮河上,在花舫上卖笑。

青梅打听知道同她最好的一个庶姐叫卖到烟花地去了,很是痛哭了一回,很想去看一看她,可自家如今都是泥菩萨过河,何苦又去相见。

等她知道自家平反了,先是揪着领口狠狠喘了几口气,跟着伏在被子上痛哭,倒想着要去见一见姐姐,连宅子都发还回来了,去寻了太太,看能不能回家,还没等她找到人,就听说姐姐投了河,尸首都捞出来了。

遭了难的时候都活下来,知道这个消息却撑不住走了死路,这么死了的还不光是青梅的庶姐,本来就只有女眷了,散落在各地,还有的卖到了外地去,金陵城里的,死了一多半儿。

纵活着,也没面目回去了,青梅原还想着要去寻嫡母,她晓得自个儿是当不成妻了,若能正经当个良妾也好,可哪里知道,家里余下的这些人,竟都不回来了。

纪舜华知道她正了名,可以去官府消籍,再不是官妈了,一把握了她的手:“我娶你,好不好?”

青梅一怔,先是抬头,跟着又低下头去,半晌才道:“好,自然是好的。”哪里还能谈一个娶字,却不知她这一句话,纪舜华真个回去说了,还惹出这许多事来。

第315章 符灰水

纪氏看过了黄氏,又问了病症用药,吩咐了几句又叫嬷嬷守着黄氏,有事就往前边回报,出了门边这才叹一手:“看看,一门心思为着儿女,可有谁记着她的好?”

卷碧扶了纪氏往堂前去,听见这话知道纪氏是一时感慨:“那也得看是怎么个好法,恨不得割肉喂他,他自然觉着吃父母的肉是应当应分的。”

纪氏拿眼看她,点头笑一笑,倒不知卷碧还能有这个见识,父母为着子女,更该计长远,眼门前有甚好的都往他跟前堆,他哪里还知道感恩。

堂上纪怀信拿了竹条批头盖脸就是一顿抽,冬天衣裳穿得厚,打上去“啪啪”响,却半点也不痛,纪怀信自个儿手抽的累的,竹条吃不住力,一声脆响,折成两截。

纪怀信越发气恼,把竹条扔到一边,手上有什么就冲纪舜华身上招呼什么,滚茶也扔过去了,淋得他一头一脸是茶叶,皮子都叫烫得红了,跟着又寻起鸡毛掸子来,这回不打身上了,照着腿打:“倒不如打断了你的腿,叫你往后再出去丢人现眼!”

纪舜华原来就沉默,任纪怀信怎么拿竹条抽他,他只跪着不动,竹条打断了,又换上鸡毛掸子,彩扎的鸡毛掸子打的脱了一地鸡毛,厅堂里毛羽乱飞,纪怀信自家不行了,支着桌子喘气,又叫着让大儿子回来:“叫舜英回来,让他来管教他弟弟。”

还是纪氏给拦住了:“这么个闹法,成了什么样子,舜英这会儿正当差呢,等夜里再请也是一样。”平日里全然不管教,只扔给黄氏,出了事只知道打上去,若早上心,哪里会有这事闹出来。

儿子养到这样大,打是早就打不动了,猛然踹那一脚,纪怀信自个儿先茬了气,捂着腰汗如雨下,曾氏原还坐着一付吊不上气来的模样,看着儿子变了色,赶紧叫人绞了热巾子来给他敷。

一院子人不是不肯主事的就是主不了事的,纪氏人都来了,再没甩手不理的道理,眼见着纪怀信办事连个章法也无,关着儿子有甚个用场,外头那一个才是要紧的,得赶紧先问问身契在不在。

她也皱了眉头,拿眼直看纪舜华,到底为着黄氏说了一句:“你娘还在床上躺着,往后起不起得来还是一说,你这会儿为着外头那个要死要活,白费了你娘对你这份心。”

纪舜华只不说话,由着人把他拉下去,等他出了门边,纪氏这才问:“可把地方问明白了没有?”

纪怀信这才回过神来,总得先把地方问了,家里出面把这事儿料理了,如今这姑娘的身份不是官奴了,同她一处也有些时候,若生了孩子,跑不了是个妾,再想要旁的,绝不能够。

纪怀信一摇头,纪氏拧了眉:“此时问他,他必不肯开口,如今那姑娘身份尴尬,既是不是奴婢,咱们也不好处置,干脆冷上一冷,慢慢儿问了舜华,家里还有谁,可还有作主的?”

纪舜华先只说他看中一位姑娘,想要讨进门来,黄氏能说下孙家来,就已经花了大力气了,似纪舜华的年纪这会儿说亲已是晚了,媒人婆都不肯再上纪家的门,知道黄氏挑剔,好容易择了这一门亲出来。

黄氏又要女家出身好,又要姑娘嫁妆厚,跟着又要家里有兄弟,到姑娘自个儿这里,还得品性相貌出挑,这样的好人家,哪里轮得着纪舜华,一早就叫更好的人家挑去了。

黄氏在媒人身上花了大把银子,好容易才挑了孙家出来,样样都是降了一等的,却也算是一门好亲了,黄氏心里还不如意,可也知道再挑下去更坏,两边彼此有意,便把亲事定了下来。

乍一听见纪舜华要换人,黄氏头一个先拍起桌子来了,等看着儿子话说的死,便又收了脾气,耐着性子仔细问他:“是哪一家的姑娘,你是怎么瞧见的?”

好人家的姑娘哪里会抛头露脸的,就是看见也是远远扫一眼,哪里能看的真,家世更不必提了,心里想着把儿子哄住了,只说去问了,那家子已经定了亲,他就再无办法了。

“若真是好人家的姑娘,去提亲也不是不可,”黄氏一面装相,一面嘴上还埋怨儿子:“你也该早些说,孙家都快说定下了,这亲事可不好退。”

纪舜华还当此事有望,也知道不能立时告诉黄氏就是她买下来的官奴青梅,只说了青梅父亲的官名,原是布政司的参议。

黄氏一听立时心动,布政司的参议,那可是从四品的官儿,比着纪怀信要高出两阶去,她心头一喜只问纪舜华,那家的姑娘可有瞧中他,看见儿子默然不语,心里知道十有八九,喜的合不拢嘴:“娘这就替你去问,是哪一家?是李家还是吴家?”

纪舜华道:“蕴宜父亲活着的时候是这个官,只如今过世了。”

黄氏眉头立时拧了起来:“甚个时候死的?”若是早个十来年,那也不必提了,听见纪舜华说一年未到,黄氏便笑:“可是她去上香祭拜的时候你瞧见的?”

一年不到,家里总还有家底,里头嫡庶摸个清楚,若是儿子真个上了心,也不是不能结,可她忽的回过神来,心提到了嗓子眼:“布政司参议,可是姓徐?”

青梅可不就姓徐,名字就叫蕴宜,黄氏还未开口,纪舜华干脆点了头:“如今她家平反了,又是官家女儿,朝廷还要发还房产田地,她清清白白的跟了我的,娘…”一句话还未说话,黄氏瞪眼儿往后仰,纪舜华赶紧住了口,背了黄氏送到房中。

这事儿闹的阖家皆知,纪舜华被纪怀信关在屋中,不许他踏过门半步,把他身边的小厮全换过,让长随看着,屋门上了锁,开了个窗户给他送饭递水。

纪舜华把牙咬得死紧,不论怎么问,就是半个字也不吐露,纪怀信把他身边跟着的人叫过来,又是一顿狠打,可连这两个也不知道青梅住在何处,又不好大肆寻访,若叫孙家知道了,这门亲更作不得了。

黄氏扎了几天针,慢慢缓过劲来,身子倒是能动了,只半边脸还僵着,话说动了就流口水,她醒过来第一句话,就是拉着嬷嬷的手说:“她就是个邪祟,扫把星,专克别人不克自个儿,万不能叫她进门,万万不能叫她进门!”

一气儿说,一气儿竟哭了出来,嬷嬷好容易缓住了她,又把丫头都支出去,这才知道黄氏说的不是青梅,竟是明沅,但凡沾着她,就要倒霉,追根究底,还不是为着青梅生的像她,黄氏想把这姑娘买了来给她堵赌。

黄氏本就深信不疑,人躺着不能动,脑子却是清醒的,嬷嬷说的话,她也能听的见,只答不出来,能张开口了,颤悠悠把话说了,能使力的那只手抓住了嬷嬷:“赶紧请一尊菩萨来,请个大的,压得住她!”

连着嬷嬷心里都发毛,不往这头想的时候,自然无事,一往那上头去想,便觉得事情果然蹊跷,存着小恶念,还报的就是小事,如今倒好,报应到纪舜华的身上。

黄氏头一个想的是怎么消这邪祟,若是明沅有画像,她恨不得供起来给她烧香,赶紧拿了银子出来,叫嬷嬷给纪舜英送去:“修房子,修得好些,叫她就往哪儿去。”

一句话说了大半晌,嬷嬷连连点头应下,又喂黄氏喝水吃药,家里闹得这样,总得有个拿主意的,纪怀信的主意就是关着儿子,连学里也替他请了假,只说母亲重病,他要侍疾,叫人见不着面儿,那个勾引人的狐狸精,就沾不上他了。

黄氏听说儿子叫打了,又叫关着,心疼的眼泪都落下来了,走还走不得,就要嬷嬷扶着她去看儿子,还是叫两个婆子抬了竹椅,把她抬到纪舜华房前的。

纪舜华叫关了这些日子,见着母亲就在门里跪下了,他这么不说不动,黄氏却只当儿子是中了邪,还想着要去求符拜菩萨,那青梅她也不是没见过,要说生的好,还有比她更好的,儿子若是喜欢这样的,再按着这个买人进来就是。

她一肚子话只说不出来,呜呜了半日,拉了嬷嬷的手,嬷嬷知道她的心意,劝了纪舜华两句,见他只不起身,也不知是求着黄氏原谅还是求着叫青梅进门,怕黄氏急起来病愈发难好,吩咐了厨房叫炖大肉来给三少爷补一补,又告诉黄氏是抹过药的:“老爷到底心疼儿子,没下狠手。”

黄氏点了头,还只不出话来,急着叫嬷嬷去求灵符,这回却不敢再去寻什么师婆了,正经往圆妙观去,求了道在三清像前压过的黄符来。

黄氏把这事忙完了,才想着要去找青梅找出来,她把人牙子寻过来一问,立时就知道青梅住在哪儿,可她知道了也不能下手,既是平反了,青梅就是还是官家女,便不是黄氏能随意磨搓的了。

哪知道一打听,才晓得徐家已经无人了,男人都死了,活下来的女人也死了一多半儿,徐夫人虽叫娘家赎了回去,却是心灰意冷,连带着女儿结的亲事也叫退了,年轻轻的姑娘,病了一年多,眼见得平反要发还田产宅子了,竟没挨过去,才知道好消息半日,人就没了。

徐夫人原来没了儿子还有女儿,等女儿也病没了,自个儿也倒下去了,徐家竟没一个能主事的人了。

第316章 羊肉水晶饺(补全)

太子下的这个令,苦主死了一半不算,当初那些主审的官员也一样落了骂名,担了名声,却也没落着好,从国库里再把这些东西吐出来,忙的年前一日未歇,几家有的死绝了,有的寻不着人了,还有的,便似徐家,由着徐夫人的娘家帮忙打理。

徐家的田产家宅退回来,接手的就是徐家的远枝,原来出事的时候一句不问,到拿钱了这消息就跟长了翅膀似的钻到人耳朵里去,落到徐夫人手里,只有十之一二。

这十之一二里,还有赔补赎人的钱财,东西看着不少,真折算到手里也只有七八百两,抄家的时候一样样登的详细,恨不得连器具上头的花纹都描下来,到发还的时候,缎子布匹这些以次充好了不算,连着玉瓶金盒也都换了镀金的,拿出来的根本就不值钱。

里头层层盘剥,徐家又没人再出头,这一份就已经是横财了,徐家人就怕徐夫人娘家来闹,这才分了出来,卖人的时候不管,这时候倒假惺惺的想起徐家还有几个女儿了,对着徐夫人道:“总还得给几个丫头留下嫁妆钱。”

宅子田地俱都贱卖了,倒还给徐夫人留个二进的院子,光这就叫他们肉痛,拿了钱财赶紧回乡,来领钱的还想着还刮一份儿。

徐夫人亲子亲女俱都死了,女儿还是叫人退了婚死的,换作原来,若是女儿未死,她必把这些钱交给兄弟,由着兄弟来照顾她们母女,可女儿病时,那些个嘴脸她看得够了,到女儿发了丧,就搬了出去,就在留下的那间小院里度日。

青梅就是这个时候找回去的,徐夫人身边只一个婆子一个丫头,娘家骂她是白眼狼,得着好了却不分钱出来,却不曾想过这余下的就是她的棺材本了。

青梅自称姓徐,那婆子还不敢认,这些个都是后头雇佣的,知道主家遭过难,也确还有流落在外的,把她引进去,青梅看着堂前头发花白的徐夫人,哽咽出声,跪过去叫了一声“太太”。

徐夫人原来待她产算不得好,可到如今这小院子里头,也只余下两个跟徐家相关的人,徐夫人看了她一会儿,辩出了面目:“这是…这是小七罢。”

青梅一怔,看着徐夫人眯了眼儿,又去看那婆子,婆子就站在徐夫人不远处,伸手点点眼睛,冲她摇了摇头,青梅记得最清楚的就是徐夫人的眼睛,她对庶出子女一向严厉,若不然她的女课也不会做的这样好,谁知道出来了,还能用女红挣裹腹食,若是嬉笑的,徐夫人必然要拿眼看过来,叫她眼儿一瞪,姐妹们都大气儿都不敢出,如今这双眼睛,竟就这么坏了。

“我是蕴宜。”到这时候才说出这话来,大丫还懵懂,原来青梅姐不叫青梅,她看着青梅跪了,自个儿也跟着跪下去,徐夫人再仔细看了她,冲她点一点头:“你回来了,给你父亲兄弟上香去。”

青梅久等不到纪舜华,天天差了大丫到街上打听消息,大丫能探听出什么来,还是托给了陈娘子家的小儿子,知道徐家平反,家产悉数送还,在小院里等了又等,想着总要跟纪舜华说上一声,可等到徐家人把家业收回去了,纪舜华还没半点消息。

青梅打听知道徐家如今只余下徐夫人一个了,这才回来寻她,听见徐夫人说得这一句,泪出雨下,院里头摆的有一半是旧东西,墙上挂的梅兰竹菊四君子的瓷画,一块破损了,里头梅的那一块,还佚失了,只余下三块,并排挂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