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说笑一回,外头锦屏来请,到了厅堂,见着一桌摆了四口黄铜小锅,桌上摆得一个个小碟儿,里头有叫得出名儿的,还有叫不出名儿的,片的一片片的红肉,堆得满满当当,明洛请了他们入座,才刚坐下,外头陆允武进来了。

打马急赶着回来,才踏到门边,就叫明洛高声嚷着止住了:“瞧你这脏样子,赶紧掸了灰去。”

陆允武倒真站在门廊上拿毛巾拍灰,进了门抱了拳头:“六妹夫,不曾远迎,自罚三杯!”

还没开席,先拿了酒坛子,拎起来就吃了半坛,明洛上去就掐了他一把:“分明就是自家馋酒吃,倒会寻由头!”

陆允武哈哈笑得一声,虎子已经伸了胳膊,嘴里不住叫爹,陆允武抱了儿子起来,香了他一口,明沅同他见礼,他也只挥一挥手,把纪舜英上下看得一回,笑道:“明儿去剿匪,跟不跟我去?”

纪舜英挑挑眉头,举了杯子同他对饮一杯:“有何不可。”

第365章 烤翅子

陆允武同纪舜英并不熟识,他娶了明洛便即刻回了蜀地,在颜家也碰着过一两回,要说为人如何他不知,只他是武人,自来同文官就有些不对付,更不必说他是打心底有些瞧不起这读书人。

蜀地大破时,立在城头上御敌的俱是些兵丁,读书人倒也站出来的,年轻的挥了细腕子,连刀枪都拿不住,还没上场就叫人一枪挑了去,那年老的更不必说,举着诗书说大义,乱军哈哈笑了,骂一句老东西活蠹虫,推到一边要打要杀,那老先生还要挺身出去,叫一枪穿了心。

等叛乱平了,这些个人倒能称一句五君子,以那老先生为首,在街口替他们塑像造碑,还上奏朝廷,请银建坊。

武官过身朝廷还有优养,到那些死了的兵丁,不过几贯钱就打发了,这丁点儿怃恤,够活到几时?他们浴血拼杀,倒是这个只会动口的读书人建起碑坊来了。

陆允武少时还吃了许多读书人的亏,只是个穷酸秀才,就敢在他跟着拿大,看着这些个读诗书的,怎么会有好脸,更不必说纪舜英这个干读书的,一气儿把升到五品。

明洛气的瞪他一眼,陆允武却不意这一位能一口答应下来,把他自上到下打量一回,读书人也分读得好,读得坏的,这一个算是读得好的,可自家这官身是一刀一剑拼出来的,他会得甚,不过动动笔,从七品升到正五,文官还隐隐比武官高出一头,他这个正五,比陆允武这个正五,还更光鲜些。

明沅听了便笑:“这进了成都府总该去拜一拜蜀王的,哪有不去任上的道理,初来乍到的,该全的礼数还是要全的。”心里却明白陆家也常住不得,不说陆允武,便是纪舜英的性子,少年那孤拐扭了过来,心气却是极高的,越发受不得这个,得赶紧把宅子打理好,搬过去单门独户才是才处之法。

陆允武叫明洛一瞪,心里虽然泛着酸气,却也哈哈一笑,他是草莽出身,市井里头打混惯了,拍了脑门便道:“一吃酒就误事,倒把正事给忘了。”

明洛当着纪舜英的面不好挂脸,心里却不乐,横得陆允武一眼,等丫头过来问可要上牛羊肉,她便道:“吃鱼就成了,这个天儿,吃那些膻气。”

陆允武最不爱吃的就是鱼,嫌那个没味儿,蜀地有许多外族,倒不禁牛肉,却只有一两家铺子可卖,按着道理,那是外族才能买的,只托了人花得高价,也能吃着牛肉。

明洛一接着人就差人买了来,这会儿偏不拿出来给他吃,只往铜锅里头下些鱼肉饺子大虾丸子,她自家吃惯了红汤,给明沅两个预备的却是清汤:“怕你一路过来上火,特意拿凉瓜煮的。”

明洛少时呆过穗州,那头就有凉瓜排骨炖汤,拿这个当汤头涮锅子却是新奇,明洛才还生气,待明沅赞了她两声,又得意起来:“那可不是,哪一家子的官太太,不馋我这儿的汤水。”来时候急,陆允武还是访得个做南菜的师傅,来蜀地当官,能当陆家坐上宾的,哪个不赞这厨子好手艺。

明沅拿筷子往她锅里夹了一片肉,这许多年不曾吃过辣了,一口下去麻得心肝颤,口里赞了,去伸手去拿杯子,明洛便笑:“你既吃这辣的,该吃冰淘才是。”

叫厨房拿新鲜的樱桃做了个冰淘,碾了冰往上头淋些才打的樱桃肉汁儿,一口含了,这才觉着舌头好受些。

“头几回吃是吃不惯,吃多了就再离不得这一口了,这儿地势不同,倒不是为着贪口,总该学着吃些,辣子除湿气呢,我才来三个月,只觉得身上不舒服,面上还起痦子,大夫摸了脉,甚个药方都不开,只叫我吃辣子,慢慢吃起来,自家就好啦。”明洛说是不生气了,人却还向着明沅,转了头不去看陆允武,连虎子张了嘴儿吃陆允武筷子上的菜,她都要斜上一眼。

纪舜英的酒量原还能同明洛齐平的,这二年她在外头跟着陆允武吃惯了浇酒,比原来量大得许多,她原就贪酒,不必旁个敬她,自家就先举了杯子陪饮的,只这会儿眼巴巴看着陆允武一个人独吃,陆允武还特意砸了嘴巴,明洛伸了腿儿在桌子底下踩他一脚。

陆允武纹丝不动,任她踩了,等她使完了力气,给她挟一筷子鱼,明洛再使性子也不能把他挟过来的菜扔出碟子去,面上还不好看,陆允武却笑呵呵的:“你可得补着些。”

这一下叫明沅看出来了:“这下好了,我原看虎子生得壮实,给他预备着的东西只怕戴不上,正好给你肚里这一个。”

明洛抿了嘴巴就笑,伸出指头点点她:“就你精,还没满三月,怕她小气,不敢说呢。”她既有了虎子,就想再生个女儿,裁了一套小裙裳压在枕头下面,夜里作梦都想着要生个女儿,给她染指甲打小花钗。

知道明湘生了个女儿,可把她羡慕坏了,她跟明沅两个用饭,自来没有食不言的规矩,这会儿自家作主了,蹦豆子的似把话给倒出来:“你见着四姐姐家的丫头没有,可把我想煞了,我这回也生个姑娘才好。”

她跟明湘常处着是日日来往的,一旦离远了,倒显两个彼此性子不相合来,明洛是碰着丁点儿事就要絮叨出来,给明湘去了信,她却没甚个写头,一回两回还成,再往后便少给她写了。

男人碰杯喝了几轮,明沅桌前的碟子空了又满,给她的俱是小碟儿,她跟纪舜英两个吃得斯文,陆允武却是一盘盘的下锅,待浮起来了,全捞出来往嘴里扒拉。

陆允武这不平之气去的也快,没一会儿就说起剿匪的事来,蜀地大乱,抓住的要么杀了,要么罚做苦役,可总还有些逃蹿了捉不住的,有的是有家归不得,有的是索性没了家,干脆还做那绿林的勾当,跑到深山密林中去,十来个人占了山头,单挑那落了单的客商,杀人夺货。

原不敢回成都府来,先在山城那一代打转,水上陆上都干过,混得一票就赶紧跑路,这一向说是往成都府来了,这才叫陆允武打头带人出去剿匪。

“尸首就这么白抛着,衣裳都叫剥了,值钱的东西半点没留下,嵌了银牙的把牙打了,戴着戒指的把和指剁了,叫那头赶过来的。”满的围捕,抓着两个,还逃了些,供出来说是首领的老娘要作寿了,这才频频出手,为着就是攒上一担贺礼,担回去给她。

就在成都府底下的华阳县下,陆允武这一回带得人直去华阳县瓮中捉鳖,他谈到兴起处一杯跟着一杯的不断,明洛不住拿手搓着胳膊:“可别说了,吓煞人了。”又是剁手又是敲牙,连全尸都没留下,抛到山里,没多久就叫鸟兽吃尽了,这行脚的也不过做些小本买卖,为着裹腹食,白白送了命,家里且不知道要怎么苦等呢。

“这些个杀才,就该严办。”明洛吃不着酒,面前的碟子空了三轮,厨房里还烤了肉来,吃得肚儿圆,虎子扒着陆允武的腿要吃的,陆允武拿了筷子沾着酒骗他说是甜的,他可吃过亏,怎么也不肯张嘴,拍着他爹的大腿:“肉肉。”

陆允武挟了个烧翅子给他,虎子拿在手里就啃起来,明洛似是看习惯了,叫丫头备下巾子,又摸了肚皮,又想着要个女儿了。

夜里明沅带着一身水气挨在枕上,纪舜英隔着衣裳替她揉腰窝,明沅趴在床上,额头抵着枕头问他:“四姐夫怎么火气这样大,可是为着这一回,他没能往上升?”

纪舜英笑了:“武官比文官升的还且慢些,文官三年一到任便换地方,他们却在一个地头上少动弹,上头的人按资排辈的来,要轮着他,要么就是死一个,要么就是死一片。”

死一个说的是他的上峰死一个,许还轮得着他,死一片说是就是再来一场战事,论功行赏,圣人行事有章法,陆允武是跟着他拼杀出来的,这些个又有哪一位不是?越是亲戚越不能寒了这些老将的心。

“这也作不得准的,说不得不得有人失了欢心呢?”明沅还在想着蜀王府的事儿,也不知今天来接的是哪一路人马。

第二日送了拜帖过去,竟没立时叫请,昨儿急巴巴的,今天倒云淡风清起来,既没回音那就等着,明沅把家里姐妹带的东西分了给明洛,再有就是张姨娘那三箱子的东西。

明洛想着张姨娘就红了眼圈,咬得唇儿:“也不知甚个时候才能见着姨娘,总该看一看虎子才是。”

张姨娘不擅针线,弹弦子她伶俐的很,到摸针了却不成,却给虎子带了好些小衣裳来,自小到大,好穿个两三年了。

明沅宽慰她道:“终归要回去,保不齐五姐夫就升到京里去了,当了京官日日得见。”明洛却知道这不过是白说一句,叫他来,就是叫他钉在这儿了。

知道纪舜英要去蜀王府,她也帮不上什么,打交道自然是妇人当中,哪一个性子和顺些,哪一个性子刁钻些,前头男人们交际,她却不知道,至多说一句哪一个是怕老婆的。

“这许多位,就没一个比着咱们大姐姐性子好的,眼睛都恨不得长到头顶心上,也就是这半年,才待我客气些。”明洛原来不过是成王的小姨子,还不是一母同胞的,嫁的又是武官,等闲还进不了王府,等成王登极了,这才变了模样,只里头水深,蜀王儿子多,儿子的儿子也多,明洛这性子再不愿意同人周旋:“远不如武官的家眷,你往后呆长了就知道了。”

原还当蜀王府里没回音,得再等上一天,打点好的礼物便放着等明日,哪知道近黄昏了,蜀王府里长随却来请,这不尴不尬的光景,去了再回来可不得碰上宵禁。

明沅挑挑眉毛,看得他一眼:“这算什么,才进门就送大礼了?”

第366章 辣子兔丁

明沅放心却不安心,寻了明洛借人跟了一道去:“咱们初来乍到,这些个跟着的下人,连锦官街都不曾出过,哪里知道王府往哪儿开门,总要找两个熟识的,也好带带路。”

明洛伸了指头点她一回,鼻子皱一皱:“得啦,跟我还耍这花枪,不放心就不放心,那里头恨不得扒上来吸男人精气,一个个都是九条尾巴的狐狸精托世,你便不说,我也要派人跟着的。”

明沅叫她说的面上泛红,微蹙了眉头:“可不是,昨儿一来就送了拜帖去,今儿又送一回,偏这时候来请,也不知安的什么心。”

蜀王几个儿子争世子位,就差打破头了,金陵城里才看了一出夺嫡的戏,那头是演完拉幕布了,这头锣鼓点儿打得正欢实。

蜀王在这界一向就是土皇帝,闹了一回叛乱,早就大不如前,原来要办什么事儿,上个表知会先帝一声便罢了,先帝实是拿这上叔祖父无法,总归也惹不出什么大乱子来,干脆睁一只眼儿闭一只眼,谁叫他的辈份摆在那儿呢。

那知道这一纵容还纵出大祸来了,先帝是没许他进京请罪去,可该办的事儿也都起了个头,只他没那么长的寿数,这个蜀王,到如今已经熬死了三任皇帝,蜀王府里头四室同堂,连他的重孙子都娶妻生子了。

他平素无事惯会上请安折子,末了都是伸手要钱,圣人总是皱皱眉头给些打发了,只当是花钱买个太平,免得他一把年纪了,回回都说要往京里给皇帝请安,表一表心意。

这回叛乱,蜀王自家跑得飞快,不独要跑,还要带走家私,占着官道不许百姓过,港口只许停官船,把东西都搬上去了,这才许百姓逃难,他是有五千兵丁的,带走了一大半,留两千跟着世子守城,这就不能算他是弃城逃跑,皇帝也不能治他的罪,搭上些人命,他这位子还是稳当当的,等安定了,依旧能回来当土皇帝。

成王荡平了叛军,把蜀地上上下下都梳理一回,安插上自个儿的人,等蜀王慢腾腾回来了,这才发觉他的人要么死了要么没了,再寻不着,自家嘴里嚼着的肥肉,忽的到了别人碗里,就是他甘心了,他那几个儿子怎么甘心。

前头那个死了的蜀王世子倒是真披甲上阵,带了人抵挡了几日,只寡不敌众,死在了城头上,这下蜀王更了不得了,上了折子一番哀哭,这样大的年纪了,偏偏死了儿子,又说这个世子是如何得他的心,又说自个儿如何痛惜,先帝好行安抚一番,到问起再封世子了,让嫡长孙承继了,蜀王倒又充聋作哑起来。

死了的世子留下一个儿子,因着他算是守城捐躯的,倒有回来的百姓念着他的好,这个儿子得了民心,倒越发走了仁义的那条路,王府叫那些个叛军抢过几轮,留下来的早没了,却还有田地产业,安置流民,分田划地,很是办了几件实事。

可他却不得蜀王的心,他喜欢的是后头的小儿子,比着嫡孙也大不了许多,给他生了一对双生的重孙重孙女儿,见天的在跟前献了殷勤,蜀王话里话外透出意思来,想把这王位传给小儿子。

可他却偏偏差在了出身上,小儿子的母亲不过是个舞姬,模样好身段佳,面貌倒不算绝色,可跳起舞来翩翩若仙,蜀王看中她的时候已经六十了,还能叫她怀上胎,心里先觉得得意,便是后头这才刚纳的十六岁爱妾,也是她给抬起来的。

蜀王府里头乌烟瘴气,这个妾几回送了帖子来请明洛,明洛头两回确是去了,可一去就有礼送她,张口闭口都是世子位。

明洛又要同她交际,又不能慢怠了她,且不知道往后这个王位谁来坐呢,若真是这一位当了老太君,陆家也还得蜀地上混,强龙还不压地头蛇。

纪舜英带着礼,后头又跟着长随,明沅怕青松绿竹两个都年轻,便换了纪满寿跟青松一道去,到了王府,一步不离的跟着,有个甚就赶紧回来报。

纪舜英才进大门,就叫引着绕了一层又一层的院子,王府不过比宫城小一圈,蜀王在此经营几代,可比金陵城里那些个王府要气派的多,是真个按着制式来造的,窠拱攒顶,画了金边的蟠螭,衬着八吉祥花。

也分四门,就是一个小皇城,青绿点金为饰,殿门庑城门楼全是青色琉璃瓦,正宫用红漆金的蟠螭为饰,比较起来,原来的成王府,不过就是个奢华大宅子。

蜀王初封王的时候,配给亲王的兵丁有一万人,这一万人屯田练兵,越到后来越是削减了,到这一辈儿,就只余下五千,要养活这五千人也是不易,甚事都不干,专会伸手要银子。

按礼该进得端礼门,再进承运门,一路进去正殿,哪知道那来请的长随竟绕开大道,把纪舜英带到后头的东三所里去了,进了东三所的门,纪舜英这才知道,请他的不是蜀王,是蜀王的小儿子。

里头长案都摆好了,种得柳树桃花,桃花底下铺就软毯,浑然一派魏晋风流,底下三张长案,坐中已有一人,纪舜英颔首至意,那人也回他一笑。

主人还未出面,两个客人总不好自斟自饮,纪舜英先报了名号,那人也便笑:“原是纪通判,某姓沈,这番点了同知。”两个彼此对一眼,都道是宴无好宴。

等得许久,也不见人来,也无人去催,忽的一声丝竹音起,一队舞姬自门廊里转了出来,头发戴得宝树金花冠,纤腰一握,长飘带上缀着一串金铃儿,腰肢一动,那铃儿就叮当起来。

一队十二个舞姬,一个个画的眉绿唇红,额间贴了花钿,当中一位发色不纯,鼻高目深,倒似是色目人,舞衣紧窄窄的课着身子,底下的纱裙儿薄之又薄,一旋转一回身,就见着里头隐隐露出白生生的腿来。

脚上也戴得脚环,随着步子作金石声,一串串金环掩得白臂,先还是三五个围成小圈在跳,等转上三圈,各自散开,竟挨过来要坐到纪舜英身边来。

纪舜英还不及推拒,沈同知就先大叫一声,差点儿掀翻了桌子,这些个舞姬听见客人有异,俱都停下来,主家已然等了许久,在里头听见声响这才出来,把那沈同知看一回。

沈同知竟从袖子里头抹了帕子出来,不住抹了额上汗,连声道:“不要误我,家有河东狮,凡沾得半点脂粉,必要作狮子吼。”

这一句话说得纪舜英忍笑,装着咳嗽掩过去,上头立得锦带玉冠的公子还笑眯眯的,一挥手,那些个舞姬就退了下去。

他坐下来先自承一番,是蜀王第十八子,无封无官,别个都叫他一声公子爷,他自以为做得周到了,却不成想一气儿得罪了两个,他是皇族,可这两个也是正经科举了来当官的,不说他如今不是世子,便是世子,一个作皇亲,一个办皇差,井水不犯着河水。

既是初见,便想着先美色后财帛,再不成想座中还有个倒了葡萄架子的,连侍女倒酒,都恨不得离开三丈远去,还大倒苦水:“我家那个可悍得很,那藤条都打断十来根了。”

看他模样周正,再想不着是个怕老婆的,吃着酒还不住去看天色,推了又推,不轮这个公子爷说甚,都扯开老远,再问就倒苦水,说天色太晚回去又要吃教训。

纪舜英索性跟着他一道告辞出来,王府如何制式的,也有制可循,世子府里既住着人,这一个便没那么容易上位,同他攀扯,还不如当好了差事。

沈同知出得门边走上一条街,便又换了一付模样,抬了袖子闻一闻,自家先打了个喷嚏,摸了肚皮道:“这样贵的宴,倒没吃上三两口,来的时候瞧见街口有卖烤兔子肉丁的,买些垫个肚子。”

才刚是他用计出脱,纪舜英便跟着去了,哪知道他是真去吃烤肉丁的,拿竹签儿串了,吃了十来串,这才摸着肚子说饱了,又叫店家把烤好的装在油纸袋子里头:“内人爱吃这个,非得撒了辣子不可,再给我多包一包辣粉。”

纪舜英不独买了兔子肉丁,看着有梨干梨条西京煎雪梨,俱都买了些个,西川的乳糖蜜煎雕花,拎得五六包儿,见沈同知打量他,笑一回:“内子爱吃口甜的。”

沈同知哈哈一笑,倒比刚才还更亲近些,彼此通了住址,打听得他住在湖广会馆,纪舜英说定了明儿上门拜访,两个约定一齐拜会上峰知府,这才各自回去。

才一进门明沅就奇道:“怎的没酒味,倒有一股子果炭味儿。”只当他不酩酊也得迷糊着叫人扶进来,哪知道他神色清明,身上也没酒气,接了东西一看,烤肉的油透过油纸。

拆开来还是肉的,拿竹签子插着送进嘴里,纪舜英便把沈同知怕老婆的话说了一回,那位公子爷,脸都绿了。

明沅含了颗乳糖正吃着,一听这话笑的把糖都吐了出来,揉了肚子缓过来才道:“照这样说,来接人的倒不是这一位了。”看这模样要是真接了人,还不得卖个人情,这番却提都未提:“那一位还住在世子府里头,怎么竟名份不定?”

先世子的世子妃带着儿子还住在世子府,要他们搬出来,也不是易事,明沅说得这句转了眼珠儿,冲着纪舜英动动手指头:“你从实招来,那舞姬是不是真个肤白貌美?”

纪舜英张口就咬了饵:“我再没见着比你好的。”

第367章 炸桃瓤

既是借居,就没有长呆着不走的道理,明洛帮着办的宅子就在一条街上,纪舜英往湖广会馆拜会沈同知,明洛就带着明沅去新置下的宅子。

这几步路的功夫,也不必叫车坐轿的,干脆戴了帏帽儿自家走了去,连门房洒扫都寻好了,见是主家来了,赶紧打开门:“日日清扫的,就盼着人来呢。”

开了大门是照壁,左右各有乾坤,左边是停轿台,右边分了两条道,一道直的往里走就是正堂,待客的所在,一道蜿蜒直通后花园。

这儿原来这里住着个四品,家里还养着轿夫车夫,这些个便不是买来的,而是雇来的,主家一走,他们也还得谋营生,既是做惯的了,便叫中人说上些好话,还想留着在这儿讨生活。

明沅抬眼先打量一回,里头倒是开阔,不如金陵屋子精巧,却投了她的眼,就是要这样疏朗开阔才好,明洛侧了脸看她:“我一看这儿,就知道必是你爱的。”

不论是纪家还是颜家,屋子能繁复的就是简约,飞花罩门上还要雕上十七八样的花,上房越加的富丽,门下木雕的官福寿,顶上挑的樑还要盘花。

纪老太太住的屋子里,光镂花门上就雕了百来只蝙蝠,名字就叫百蝠厅,后头还有一幢百蝠楼,说是造房子的时候,光是这些个蝙蝠就雕了三个月。

明洛知道明沅的性子,光看她屋里要的那些家具就知道了,原是当她不好开口要好的,后来才知她就是这么个性子,横平坚直的椅子,后头衬上大理石山水屏,再没旁的花哨,张姨娘还说过她小心,别看跟着太太了,万事都不敢掐尖争先的。

“里头东西也是全的,你看看有甚个要添减,我才来的时候样样都要自家办,倒有几家相熟的木匠,你但凡要添什么,开了口就是。”明洛带她走了一圈,倒有些累了,往罗圈椅里头一坐,就有小丫头上了茶来。

原来这家子的奴婢俱是熟手了,纵不带着走的,卖出来也比旁的价高,再不差买主,明洛看着留了些,这会儿便有现成的茶汤吃,还殷勤问得一声:“可要往外头买些甜水儿给太太用?”

明沅不叫明洛多走动,带着丫头里里外外转过一圈,四进的院子,只她跟纪舜英两个人住,就太空了些,她原说怎么买的这样大,进去看了才知道,里头有个大花园子,一个正院,两个偏院,挨着墙有半亭,院子中间还挖了个水池子,池子上头造了小桥,怪道要八百两,还没算上中人钱。

东西都是现成的,也打扫得干净,明洛怀了身子还替她打点的这样周到,忍冬扶了明沅的手往廊下去,春日里花儿开得好,处处都有景致,她倒为着明沅叹一声:“这可好了,咱们夫人舒舒服服的在这儿生个小少爷。”

除了身边跟着侍候的丫头,还有看家护院的,外头跑腿的,厨房烧灶的,各种都要添人,还得再补些东西,屋里头家具有了,还得挂上画摆些陈设。

这一进一出,算上房子的钱,一千两总要的,明沅手上能动的钱不多,还想余下一半来,在这儿置上些地。

她转上这一圈儿出去,明洛吃炸桃瓤,拿帕子包着又香又脆,见着明沅出来,饮一口茶:“怎么着,这屋子可还衬心?”

“你可别诳我,里头那家什都是黄花梨的,再没雕花,木料的价钱也摆着呢。”这点钱还真办不下来。

明洛摇摇手:“不诳你,这价钱是陆允武压的,到我手里就要了八百两,你自家看契约就是了,等纪表哥上了差,叫他往衙门落契去。”

来的时候走着来的,回去的时候她只觉得腰酸,下人回去叫了轿子,空着抬几步过来,再载了明洛抬回去,虎子才刚睡醒,正满院子的找娘,一见她就笑,嘴里含含糊糊也不知道在说甚,抓住明洛的裙摆不肯撒手了。

明沅回屋里开了匣子,先摸了些散碎银两来,交给九红夫妻,把要置办的东西说了,家具是全的,可是杯碗碟筷总要新办,澡桶脸盆,再没有用别人用的过的,屋子里还得新换纱窗,桌围凳幔,洋毯引枕坐靠搁手,这些个俱都要办了。

九红办事仔细,买了东西就叫人送到新宅去,锤子原就是柜上的,惯常同人打交道,街上走一个来回,哪家卖的甚全摸了个清楚,这点银子只付定金,东西送了来再跟人结帐。

到了这地界到没京中规矩那样大了,丫头们也能上街,明洛还非要带明沅往金沙寺去拜佛会,还叫下人买了黄豆来,说是本地风俗,到了四月初八,都要舍缘豆的,捻了豆子念佛号,把这些个豆子蒸熟,到街市上去分送给人,就算是结了善缘。

“等再过几月万寿寺就落成了,蜀王专出了钱给圣人造的,说要在里头替圣人祈福添寿,可真是古往今来头一个会拍马屁的,想捧了小儿子上位呢。”明洛把桃瓤咬得一声声脆响,很有些看好戏的模样:“只看表哥的太极功夫深不深了。”

他们来的本就早些,屋子拾缀了就能住人,纪舜英日日往外头去交际拜会,家事全交给明沅一个打理,陆允武又要去剿匪,家里只两个女人带着一个孩子。

明洛虽怀了胎,精神倒好,有人陪着谈天说话,也不觉得气闷,一时想着听书一时又想着听戏,闲玩了三四天,这才一拍脑门想起来了:“看我,怎么着也该办个花会了,把你引荐给那些夫人太太才是。”

明沅原是想在自家宅子里头办的,只等屋子打理妥当了,往外头置上些细巧点心,再有些金陵风味,请那些个夫人太太过门,赏一回花,彼此通个名姓,男人们不好办的事,女人们也能给办了。

“你还怀着胎呢,哪里就急在这一时了,安心养身子罢,我那儿也没多少东西要办了。”明沅拦着怕她吃力,她便笑起来:“这有什么的,我怀虎子的时候,还骑马呢。”

陆允武带了她骑的,两个都不知道有孕,回来就有些不适,请了大夫来摸脉,这才知道竟然是怀了胎,两个这才后怕,再不敢颠着碰着,一直老实到了生产后。

明沅听了唬得一跳,明洛写来家里的信中可没提到这些个,她在外头也报喜不报忧了,明沅伸了手点点她,更不许她再操心这些,叫她老实呆着,把请宴的单子列出来给她看过,定在了四月里,到时候便是从外地赶着赴任的也该到了。

明洛把那单子看得一回,原来在家时看帐册写礼单子她就不如明沅仔细,这会捏着红笺面带骄色:“这两个一碰着就是乌眼鸡,可不能摆在一处,这一个呢,是和事佬,这些个夫人都爱搓麻,你开了水阁摆上两桌牌,把她们分开就是了。”

又说些各人的口味不同,南边来的爱甜口软糯的,北边来的爱吃硬食大肉,既要办席就得四干四鲜八冷荤全配齐了,两个围着桌子头挨着头,明沅拿了笔在纸笺上勾勾划划,明洛看着她就笑起来,伸手搂了她的胳膊:“你看,这倒像回到小香洲了。”

话音还没落,虎子跌跌冲冲过来了,他脑袋生的大,就是个大头娃娃,扶着床还撑不住头,细脖子支撑得会儿,就要把下巴搁到人身上歇一会儿,走起来更是看着怕人,养娘一把抱了他,他还不肯,非得自个儿在地上走。

住了几天,天天见着明沅,他已经很熟识了,先叫了娘再叫六姨,明沅“哎”了一声就笑:“看看,小香洲里可有虎子?”

地上一个,怀里还揣着一个,明洛嘴里吃个不停,没一会儿一碟子酸枣全叫她吃了,明沅都替她牙酸,吃完了又犯困,挨着枕头打起渴睡来了。

丫头替她盖薄毯子,明沅往外头去列单子,一家夫人发一份,这几天里就得把宅子理好,先搬进去了,肚里思量一回还不曾下笔,就见九红急急进来。

明沅才要问,九红就往屋里头看了一回,凑到明沅耳边:“才刚在后门口,瞧见个寡妇带着个孩子,问六姑爷呢。”

明沅一惊,知道九红必然不会胡说,立起来道:“坐得乏了,往园子里走走去,采菽,给我拿个披帛来。”

避开明洛的丫头,主仆两个往园子里去,出了月洞门,这才问九红:“你可听清楚了?真个是问六姑爷的?”

虽借住在明洛这儿,到底不是自家的宅子,跟着的这些个下人,明沅都吩咐下去,凡要用什么的,小物价就去外头买来,似澡豆头油这些个,后门口总有货郎在。

九红就是往外头买东西的时候听见的,那个寡妇问的是后街摆摊子的行脚大夫,卖些个贴膏丸药,九红在摊子上头挑扎花绳子,听见人问陆允武,回头看了她一眼。

一个寡妇,拖着个两三岁的孩子,面貌姣好,身上穿着青衣,发里别了一朵白绢花,因着戴孝,平添一份娇怯意味,问陆大官人在不在家。

若是正经上门,怎么不走正门?不问门房,在后门边问这些跑江湖的,九红立时就留意起来,那两三岁孩子已经会说话了,叫了一句爹,叫寡妇一把捂了嘴儿,低着头走远了。

明沅听见那个“爹”字儿,抽了一口气:“你可听真了?真个是叫爹?”九红急得没法,连连点头:“可不是!姑娘!这可怎么是好!”

第368章 片皮乳猪

明沅拧了眉头,九红虽性子急些,却从来不说没有根由的话,事儿总要问明白:“这一大一小多大年纪,作甚样打扮?”

若是衣着贫寒保不齐是来投奔的,陆允武就是蜀地人,虽说没有父母兄弟了,许还有些绕着弯子的亲戚,过不下去了求上门来打打秋风也是有的。

九红才要张口,几个丫头拿了箩儿经过,箩儿里摆了竹剪子,到园子里来给明洛剪花枝,行到跟前问一声安,明沅松开眉头点点头。

到人都走过去了,九红才道:“我哪会连这个都分辨不出来,衣裳颜色是素的,可也是好料子,不是那些个吃不起饭的人。”销金织丝的没上身,也穿着绫裙罗袄。

明沅一问,九红就知其意,跟的久了,一开口就知道她要问的是甚,要紧的是那个孩子,她吸一口气:“那个小儿手里还拿了个泥捏的娃娃,颈子里挂了付银锁。”

那就不是贫人家的孩儿了,最差也得是小康之家,能保衣食的,这才能有闲钱给孩子打银锁戴,明沅面上不露,心里却猜测起来,要说陆允武这个人,颜家还真不是知根知底的。

当初急着把明洛嫁过门,那是成王保的媒,因着信大姐姐,这才把媒合了,连着保媒到成亲,不过一个月的光景,连见都没见过一回,哪里就知人知面知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