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未看过这等架势,忍不住去劝解。

“这本是九玄灵的豢养之物,不知为何这条鸣蛇竟溜入皇宫,大旱乃是它惹的事端。”长者拎起它,就要收人袍内。

众侍卫倒退几步。

“它不想走。”我呐呐地。

银魅说:“不能留。鸣蛇所现之地,必有大旱,此乃不祥之物。”

“自九玄灵君仙逝之后,这条鸣蛇便没在凡间待过这般久,如今看来这儿定有值得它留恋的地方。”老长者抚了抚手袖中乱扭的蛇:“你当真不走?乾国无辜百姓不能再因你受累,你若决意要留便要有所取舍。”

小家伙眼眶里含着一泡泪。

再后来它生生咬断了自己的四翼,我总记得它浑身是血的样子,在地上挣扎着,扭着身子趔趄地朝我爬来。

那一刻,真真忘不掉。

最后,我眼巴巴地看着它倒在我的手里,因为伤得太重,终是没能熬过两个月。

它含着两泡泪,阖眼的表情却很圆满。

长者心慈,最终没让它烟消云散,而是将那一缕魂儿抽入了元神器内,那便是银魅手里的金蛇鞭。

小小鸣蛇虽是不能说话,但极有灵性,每每想起它死前用蛇尾抱着我的手指,缠着我的手腕撒娇,我就痛心不已。

而如今银魅险些用那鞭子抽了我,我是很记仇的。有很长的一段时间,我自个儿赌气,没再理会他。而银魅对那个奸夫的怨恨也因我的赌气而加深了不少。

如今事情过去了这么多年,玉华不知道我与银魅的纠结,而银魅却已知晓玉华是我的意中人,是他恨得咬牙切齿的奸夫,巴不得碎尸万段的奸夫。

想一想实在是怅然得很。

以前的事我记得很清楚,每一个细节都记得。但对仙鸣谷那场凡人与南纳族的浩劫,我却只剩下很模糊的印象。后来在玉华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银魅为何会由当初的墨发黑眼变为现在的银发红眸妖孽样儿…

想来我一定遗忘了什么…

“我又听到你说我坏话了。”那人顿了顿,轻柔地笑出了声,继而手一横,从后边将手搭在我腰腹间,环抱住了,近似低喃,“真惦念得紧。”

我叹惋一声,后颈处吓出了薄薄的汗。

在心里约莫掂量一下,只晓得是与人共了榻,如今酒过三巡,又梦到了些前世,脑壳有些疼。

我当下眼珠在眼皮下滚了滚,将眼皮睁开一条细长的缝,但见银魅君银发上泛着朦胧的光,柔发散了一身,系得松散的衣袍敞开襟,虽墨色袍下还穿着银白亵衣,但这副慵懒恣意的模样儿,却甚叫人激动。

诚然,我这个角度也很好,十足地养眼又补神。

他俯下身子来将我抱起,月色如水从窗外透了过来。

我眼皮上挑,就能看到他的手抚在离我脸一丁点儿的距离,虚虚勾勒着轮廓。他眼神专注,也不晓在想着什么心事。

“这张脸你摸得愉快不愉快?”我直愣愣地望着他,问了句。

“愉快。”银魅狭长的凤眸一眯,秋水涨波,“本君没有哪一旧过得比今朝更愉快。”

他握着我的手按在自己的衣襟上,贴上心胸:“这儿能叫我明显感觉到,此番从苦无涯出来的小妹再不是原来的小妹。”

我怔了怔。

他沉默了许久,一张脸柔弱又妖晓万分。

四周安静得只能听得到心跳,他的心脏在我手掌下怦然跃动。

我一时间柔肠百结。

他又道:“蛮儿,你醒了。有没有话要对我说?"

“有。”我简单明了。

这会儿换他怔了,眼里柔光一片:“ …你说。”

“这皮囊找得拙劣,我甚为不满。”

他一脸要笑不笑的表情:“我喜欢的是你这个人,而不是你与生俱来凡间一等一的美貌。我觉得你这样尚好。告诉我,对于我你记得多少?”

“记得仙鸣谷那一段。”

他没想到我会说这个,征了怔:“过去的便让它过去。”

“我不会告诉他们你是卿言的。”

月光下,他一双眼睛极亮:“这一世,轮我来娶你。”

“我不能嫁你。”

“我没想到你醒来第一个想与我说的是这个。蛮儿难道你想再回到那个千年寒尸身上?莫忘了,在南纳族人的眼里你就是那场劫数的根源。这些年头以来,他们之所以容忍玉华留住你的躯壳是因为他们认为你已经死了,彻彻底底地死了。当他们知道你可能再睁眼时,定是连你的躯壳也留不得的,你若现身带给你的不仅仅只是危险。”

“我虽不记得了,但并没有做对不起他们的事。”

“他们却不这么想。”他的手指缓缓落到我的鼻,来到唇,点一点。

“你只是蛮儿,不再是卿言。”

我挣扎了起来,他却将我抱得更紧,贴在耳旁说:“你还留恋着玉华吗?"

“别忘了,兆曌上仙是不会答应的,千百南纳人也不会答应的。”

你只是从凡间选上来的一名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弟子,十天之后,你将是我银魅君的妻子。

“你还是不想嫁吗?”他佯装惊讶。

我怒瞪他。

“不嫁,我也得娶。”他轻轻笑了。

是啊,银魅君不愧是又精长了千年的修为。

有一句话确实被他说中了。

总有一天,他们连卿言的躯壳一也是留不得的。 我只是没想到这一天竟来得这般快。

我就说玉华怎么放任碧尘拐了他的狐狸儿子丢入这苦无涯,不是他不管而是没法管。

听闻夭十八回来后吓得哭了一场,见着玉华与寒尸和衣共卧在寒玉床上,眉唇上都打了白霜,人都要冻成冰渣子了。

寒玉床是什么东西,是由万年寒玉而造,凡人坐在上面一个时辰都受不了。玉华这个样子想必也有三日了,追溯一下,正是从我入了这苦无涯,他便开始睡了。

南纳众人在感慨痴心之余,不免有些欷歔。

但凡痴心皆有个限度,平时略微想一想也就罢了,而这种伤神又伤身的举措是不提倡的,更何况玉华近年来这些做法已然超出了兆曌上仙的承受底线。

如何才能寻回当初那个既英勇又神武令万人敬仰的主公呢。

于是兆曌上仙便把目光与注意力放到了卿言的躯壳,也就是我的那具寒尸上。

兆曌上仙说:“她虽与我南纳有些渊源。其间的是非过错已很难算得清了,就算有再大的过错,也不该不让死人得以安歇。主公已扰了她千年,是该让其入土为安了。”

银魅笑,缓缓提议:“留着全尸总归还是有个想头,没准埋不过几日,又被玉华君扛个锄头挖了出来,不如烧了吧,留个清静。”

碧尘讶然道:“就算烧成灰,想来以玉华君的执著,还是能将这些灰灰塑成形儿。何苦来哉!"

“这并不成问题。”银魅沉吟片刻,“不若将骨灰一掬东海,一掬南海,撒了吧,一抷也不要留。

兆曌怔了怔,吐了声:“魅君,你到底与公主有多大仇呢。”

究竟他们把我的躯壳儿怎么处置了,我倒是不晓得。当我从那位把殿下与仙君模仿得惟妙惟肖,说得唾沫横飞的童子嘴里知道这件事后,就立马跑出去,可惜为时已晚。

外头下着淅淅沥沥的小雨。

我一时不察没带伞,但见寥寥数个白衫内侍也跟我一样冒着雨,她们说不上神清气爽却很平静地抱着卿言的旧物朝神殿走去,走在最前头的夭十八手里捧着卿言的牌位。

看到这个场景,堪堪急煞我也。

许是不该将那具凡胎弄毁,如若我还能钻进去,未必不能与玉华再续一段缘。

当下也只有玉华君能阻止。

可问了几个人,都不晓得他身在何处。

我漫无目的地走着,寒气人骨,浇得人心也倏一下,凉了大半。

不知何时来到了那片竹林。

竹屋内传来怯怯的少年声,似在哭,伴着那风声呜咽不止。

门只轻轻一推便开了。

但见玉华穿一件单薄的亵衣,趴在地上,青丝乱了一肩,一双目凄楚,痛不欲生。夭十八在一旁帮忙,玉慕卿小人儿似的守住玉华。

“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主公发烧了。吵着要出去。”夭十八语气满是焦虑,头也不回道,“帮我搭把手。”

“好。”

我蹲下身子,将玉华的手搭在肩上,费力地去扛。

小毛团子见着是我,神色微微有些放松:“小娘子,来得正是时候。多亏了你,不然我真不知该怎么办才好。我的父君不懂事,让你见笑话了。”

我默默无语。

忍了抽他脑门的冲动,将玉华放到在榻上。夭十八嘱咐我一声便去烧水了。我见玉华衣衫湿透了,忙拿起一旁的帕子给他擦。

玉慕卿眨着忽闪忽闪的眼睛,拖来一条毛巾也帮我擦。

“不碍事。”我拎了拎湿漉漉的衣衫角儿,摸了摸他那毛茸茸,一抖一抖的耳朵,“你去寻些干爽的衣服来,替你父君换上。”

玉慕卿脸上腾地红了,应了声,矜持地出了门。

我若当初把腹中的孩儿生下来了,怕也有千百岁了,不知是不是与他一样的乖巧可人。

我叹一声,望着榻上的玉华。

难不成这些年来,他都没有再修习仙术吗?以前是主公,他的“孩儿”都成了仙,他倒还是主公。真是愈活愈回去了,何时法力无边的主公连一场雨都受不住,居然还染上风寒,身子烧得这么烫,该怎么是好。

他双目阖着,像是梦到了什么不开心的事儿,眉头紧锁。我用手指都抚不平它…

我为他擦着擦着,手便摸上了他的眼角,隐约还能看到浅浅淡淡的蓝。

“公子温润如玉,不如千脆叫你温玉可好?"

“你这儿画蝶可真好看。娘子,不如为夫每日为你画眉,你为我描蝶可好?”

“先不管你是怎么闯到结界来到这儿的,但凡南纳人都知晓,没有我的允许谁也不能碰触她,下一次你可没这般好运了。”

“若像你方才所说,一位仙者不想被打扰而施展结界,那么这理应只有施法者与其他内心所允之人才能入。”

… …

我望着他俊秀的眉目,一时间肝肠寸断,手还未抚上他的面庞,就腾在半空,不敢再摸了。

是我太傻了对不对?

原来你的引魂曲一直为我所吟,也因如此,你的结界挡得住万人,却挡不住我。

一瞬间,一种钝钝的麻木从心脏处向下蔓延,我俯身将要吻上他的时候,躺着的玉华突然睁眼。

一双眼渐渐聚焦,茫然之间,甚为平静地趴在床边,望着我。

“主公醒了?”我咧嘴笑了,别开脸,“先窝在被褥里睡一会儿,少主殿下很快就能把您的衣物带来。”

榻上传来窸窣的声响,他起身站在我面前,悄无声息地蹲下,一把将我拥入怀,久久不说话:“…我弄丢了你一次。”他的手抚上我的发,“这次再也不会了。”

我沉默,睁大了眼睛。

“你不要温玉了吗?"

记忆里曾有一个男子立于琼花下对我笑,顿时万物失去了颜色。

我征了怔。

泪止不住流了下来,闷闷地湿透了他的衣襟。

正当我感到,此番终于老蚌生珠,修成正果之际。

一道声音从外头传来:“爹爹你又傻了。”

“真对不住。”玉慕卿上前,将玉华从我怀里拉开。

只见玉华温顺地朝我一笑,眼眸晃过柔和的珠光,身子歪歪斜地靠在榻边,摸着榻角,又唤了声:“卿儿。”

我隐隐觉着不对劲,一颗心骤然凉了。

“因娘亲的尸身被挪走了,所以父君气急攻心,一时大怒便与兆曌上仙斗法,如今旧疾复发。我好不容易把父君哄带到了这儿,这一路上飞禽走兽花花草草都被他唤作卿儿,把一个大活人当成我娘亲的,倒是第一次。”

孩子,此遭已不是第一次了,你父亲有前科在身。

“兆曌老头怎么样?"

“被伤得抬回了洞府,估计一时半会儿回不来了。”

报应。

“兆曌老儿也捞不到什么好处。”一只手悄然盖在了我的手上,十指相扣。玉华突然望向我,眼里有光芒微微闪动:“他毁我的卿儿,却不知这儿还有一个。”

玉慕卿从眼风里看了我一眼。

我默默地垂头,心里酸甜杂糅。

“孩儿为父君更衣。”玉慕卿踮着脚,手忙脚乱地为玉华更衣,因男女有别,我也不好插手。

只得背对着他,站得远远地。

瞄到玉华极为乖顺的模样,心里甚觉荒凉。

玉华…

我的玉华啊,为何总在傻了的时候,才能将我辨认出。

习习凉风吹皱了一池碧水,岸边枫红似火,火得虽漂亮夺目但衬着几尺开外的枯枝烂叶,甚有些凄凉,观望下来实则是个悲秋的季节。

碧尘倚栏坐,当真悲秋了起来。他眼珠转转望着我:“我也就算了,甄试那会儿选上你是因为我惦记着要还孽债,并未想其他。可为何玉华与银魅及那小小的少殿下都争相看上你了。”

我的心情被他一席话说得晴转多云,眉毛耷拉,不禁也跟着愁苦了起来。

“你觉得我美吗?"

碧尘强打起精神,看了我一眼,不太确定地说:“美。”

“你觉得我哪儿美呢?"

“是啊,你哪儿美呢。”碧尘手撑着头,懒洋洋却一本正经地望着我,“除了双目鼻嘴和干瘪的身材外其余哪儿都美,当然──心灵除外。”

听了他一席话后,我深刻领悟到自己果然丑得一无是处。

“我虽得了个二殿的虚名,可论资辈论道行,我都比不过其余两位殿下,此番我想还债,只怕也是不能。”碧尘斜斜望了我一眼,眉宇里的愁化开,甚亲昵地俯身拍了拍我的肩,“两位殿下来势汹涌,也不晓得你消受得了还是受不了,惆怅得紧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