诚然,他这个惆怅,不止惆怅我那么简单,只怕还夹杂了些触景伤情。

听闻碧尘打小就窝在兆曌上仙身边,各洞的仙友们见了不少,仙友座下童们也一个胜过一个八卦,唠叨起关于九玄灵神女的事儿那是三天三夜也说不完,那时候小小的碧尘便心生思慕之情,觉得倘若哪一日娶妻也要娶像九玄灵这般性情的。可这也只是想一想而已,既然令他尊重与崇敬的父亲都娶不到像九玄灵这般的,到他这一辈就有些渺茫,更何况还有个辈分摆在那儿。此番转念一想便退了几退,若能爱得与九玄灵这般轰轰烈烈也委实不错,于是这便成了他千百年来寻妻的目标之一。

可世间哪有那么多人神共愤的爱情。如今南纳繁衍乃第一大事,能爱得顺顺当当谁还走那曲折之路。于是情场失意的碧尘,只得把婚事一拖再拖,所幸有其余殿下陪着他,所以他也不那么扎眼。

如今南纳一族血脉已日渐单薄,满心焦急的兆曌上仙似乎也没打算放过这几位殿下。

碧尘找上我,许是因为那层莫须有的孽缘。

许是只想拿我当当幌子,应付应付兆曌上仙。

显然这如意算盘是打错了。

自他知晓这些日子旧疾复发的玉华三天两头牵着玉慕卿傻癫癫地跑来找我后,看我的眼神便暖昧了些许。

另一厢也打探到,银魅君.― 作为我未来的夫君,堂堂正正下了聘礼的三殿下看到玉华傻成这样,也不忍计较,便只顾着紧锣密鼓筹备婚事。放眼望去,三位殿下就属他最闲最没得着落,按照碧尘的话来说,每每想起自己势必要从余下的弟子之中选上一个潦草完婚,潦草生子,他这颗心便苦愁苦愁的。

因此,碧尘很是惆怅。

他一调怅,便保不齐每每编排我的不是。

好在我这一世,虽外表不怎么样,可仍有一颗颇具内涵的心,所以决计不与他一般计较。

与碧尘闲聊之际,谈到了玉华。说起他的病症,不由得叹了一叹。

我悬着一颗心,旁敲侧击地问道,把主公害成这样的不过是卿言,倘若她当真回来了,玉华会怎样,兆曌上仙会怎样,整个南纳又会怎样?

“父亲曾说主公生下来便有着难得一见的仙根。这千万年,说穿了对主公而言不过是一场情劫。主公的修为不错,一直都不错。若不是遇上了那名叫卿言的女子,只怕他早已修得圆满了。现今还没升只怕是有一点点没想明白。如若卿言回来了,只怕主公那一点点想明白的地方都会被压回心底,抛到九霄云外去。主公千年历经的情劫只怕又要再经历一次。别说卿言已死,就算她此遭投胎又回来了,丢开主公的事儿不说,我倒想问问她,当初她欠南纳的那一笔又该怎么算。”

我怔了怔,捧着热茶也跟着沉思了起来。

碧尘放松身子,倚在栏杆上,漫不经心地望了我一眼:“只怕到时候那个卿家姑娘被滚几遭油锅之后,事儿都不得完。你问这事儿作甚?"

我被茶水呛了个通透。

咳了几声,便扯了几个谎,起身告辞。

眼下三殿我是不想回的,银魅君头一遭娶亲,这几日正在酝酿期间,摆弄大殿摆弄得正在兴头上,我看不得那红艳艳甚为喜庆的红绸花团子。

所以能不正面见,就不正而见。

我慢慢踱步,不经意间就逛到了礼宸殿,绕了几圈发现后头林子里的梨花隐隐有开苞的迹象,甚觉好奇,便钻进了林内。

结果发现不是开苞,而是临近古池的梨花的树梢上挂着一件华服衫,上头点缀着清秀的花。

脱成这样挂在这儿…不是被抢劫了,那就是主人跑去洗澡了。

树杈上的料子摸上去很好,只是瞧上去短袖短袍,尺寸委实不大。我歪着脖子朝古池那边望去。

但见一个小人儿趴在池子里,露出大半个粉嫩圆润的手臂,乌亮的头发里生出的狐狸耳朵被水打湿了,迎在风中,微微抖了几抖。

不得不说,可爱得紧。

戏本子里都有说过,但凡在池里遇到泡澡的美人,都得绕道走,不然那将会是一场异常艰险的遭遇。

比如织女与牛郎。

可当下,这个小家伙才丁点儿大,况且他就这么全身浸在水里,趴在池边睡着了,让我有些担心。所以我抱着一种关爱晚辈的心情,朝他走去。

我蹲在岸边望着他。

玉慕卿侧趴着,挺翘的鼻子,精致漂亮的五官隐约有些玉华的影子。只是这一双越长越媚的桃花眼就不晓得随了谁。

说实在的,上界众人对着孩子的身世算得上是讳莫如深。

在礼宸殿相遇之前,我从不知道还有一个叫玉慕卿的少殿下,而且还与我未曾出世的孩儿一个名。

突然从古池里冒出了两三个气泡,热气上蹿。他的耳朵根已经被风干了,绒毛抖动。

我甚觉好奇,探出手摸了摸。

…圆满了。

软软,暖烘烘的,触感甚好。

这少殿下果然与他们说的那般灵气不够,一会儿人形,一会儿兽形,一会儿半狐半人形。但无论变化出何等模样,都是这般乖巧可爱。

他的兽耳耷拉着,唇角有微微上扬的角度,白皙的脸上有了红晕。

我摸得正在兴头,突然听到哗啦一阵水声,什么东西抱着了我的脚。

玉慕卿睁开眼,笑了。

我觉着不对劲,顿时对写戏本子的人油然而生出了一股尊敬之意。然后一趔趄,整个儿的就被装睡的小家伙拖下了水里。

倘若一早知道是此等结果,我断不会去招惹他。

“当初我的父君就是在水里捞拾到了娘子,如今我也捞拾到了一个。”玉慕卿笑眼弯弯。

孩子,这话说得不厚道。

“你若不把我拽下池,你以为你能捞拾得到。”

“诚然,你能出现在这儿被我拽,这就是缘分。父君,您说是不是。”

父君?!

我从风眼里看到池边飘来白袍一角,玉华似乎是听到了动静,从林内走到了我的面前。他望望泡在池内浑身湿透的我一眼,再看向玉慕卿,视线再到了我的身上,脸上有些红:“好巧,你也来泡澡。”

“父君,你说让慕卿在池内露出小半截身子,趴了趴,真真就把小娘子给引来了。”

我呆了呆。

玉华低头咳嗽了声。

我顿时觉得陷入了小小阴谋。

这会儿想走也走不了,池内的身子被玉慕卿八爪鱼似的扒了个结结实实,就算侥幸挣脱,爬上岸这湿漉漉的也不太体面。

岂不料玉慕卿扒着我的时候,还不甚热情地朝玉华招呼道:“爹爹也一起来洗。”

玉华脸红了红,稍微矜持了一下,还当真低头开始解带。

我别开脑袋,怀揣着一小累赘,甚为艰辛地在池边爬了爬,以前并不知道这古池竟是个温泉,上次来这儿的时候并未见它有多温。今日这一下水为何觉着它愈来愈热。

突然,听到另一边传来下水的声音。

我与玉慕卿共池也就算了。

如今再添上一个玉华,只怕越洗越不清白了。

“小娘子,你为何脸这般红,心跳这么快?”玉慕卿睁着圆溜溜的眼睛,稍抬前爪,就这么一把按在我胸襟上。

喂…喂喂,我说你的手往哪儿搁。

“少殿下,我再与你说一次。我们年龄相距了这么长,实则不该这般称呼。”

玉慕卿眼里有薄雾,嘴一扁:“为什么。”

“你不能叫她娘子。于情于理,理应唤她作一声娘亲。”玉华从后面环住我,一手拍着玉慕卿的背。

我完全囧了。

玉慕卿听后更委屈了,眼里含着的一泡泪总是要落不落的,尖耳朵整个耷拉下来。

“叔父与我抢也就算了,连带父君也与我抢。”他挤在我怀内,脸蛋贴着我蹭了蹭,“倘若是娘亲,那么在夜里睡觉的时候能一起抱着玉慕卿?”

“可以。”

他低着头,十分纠结地握着我的衣襟,耳朵根以不易察觉的,小小的频率晃了晃。

“夜里睡觉时,不仅能抱并还哄着玉慕卿睡?”

玉华很认真地思考,很认真地回复:“你睡我们之间。”

“娘亲。”玉慕卿的耷拉着耳朵倏地立起来了,眼里振奋得水汪汪,前爪捉住我的衣襟,又补了一句,“亲亲娘亲。”

我颤得小心肝直抖。

玉华的一只手搭在我腰腹间,身子也贴了过来,头搁在肩膀上,目光无限深情,他道:“卿儿,好好与我过吧。”

“你说的可是真心话?”

“是。”

“虽知道你现在说的话不大能算数,但以后不能再放开我了。”我叹了叹,眼眶湿意渐起。

“莫哭,卿儿。”与他语气一般情意款款的,还有他那亲昵的怀抱。

贴近他温暖胸膛的那一刻,我胸口闷闷地痛起来。

脚一软,险些栽倒在池内,手扒住池子,在蹙起了眉头。

“怎么了?”玉华语气焦虑。

“…很痛。”我话也说不出,心脏仿若被细线越勒越紧,连呼吸也是不能。衣衫似乎被一只小手紧紧地攥住,耳旁隐隐听到了模糊的嘈杂声。

感觉到身子被抱出池,平放到了某处,我茫然地睁着眼,天很蓝,知觉离自己越来越远。

很暖。

方才的钝痛也渐渐消失了。

一种熟悉又温暖的气息包裹着我。它萦绕在我身边久久不散,像是在感怀,恨不能与我融为一体,我没什么阻碍地寻到它的主人——玉华身上。

曾经有人说,情这个东西,可令人断肠。千万年来找一个你爱的人容易,可找个真心爱你的却很难。倘若这事儿要成双,却是一辈子的事。

或许,花一辈子都未必能找着。

而眼前被我所探的这个人,浑身上下都透着一股磅礴的悲凉与怆然。我险些被这气泽给袭倒。

我的视线被一个茅屋填得满当当的,院子摆着略显简陋的椅子,外头竹林一片,更吸引目光的是一个女人。

这个女人生得很美,耷拉着头,露出优美修长的颈子,肌肤如凝脂。她双目合着,乖巧地睡着了,这份乖巧让人心怜。

一个柔和的声音响起:“卿儿,起风了,冷吗?”

这声音显然是玉华的,辉月袍也是他常穿的,此刻他一动不动地抱着卿言.而他怀里的人斜斜地躺着,手垂在他的腰间,并不做声。

他也不恼,只是轻声地细说着从前。

那些好与不好的往事,那些曾共同度过的点点滴滴。最后声音低了,脸上荡起的那抹满足的微笑也在得不到任何回应后,慢慢退去。

他那如清泉般的眸子温柔地注视着怀里的人,手轻轻地替她拂过被风吹乱而散落在额前的发丝,修长的手指将它们一点点一根根细致地理顺着:“卿儿,别恼我了好吗?以后都听你的,什么都听你的,不要不理我。”

怀中的人睡得很是安宁。

玉华试探地握着她的手,颤抖地撑开,再十指交叉握紧。看她并不挣扎,笑得眼睛都眯起来了,眼角下的蝴蝶一抖一抖的,翩然生姿。“卿儿,你看你就是懒,总是赖在我身上,手也软软的没有力气。说好了,这回替你梳了头,然后你就要自己起来回房歇息。”

他眼眸泛起雾气,手摸了几下,才拾起一把榴木梳子,轻轻地梳理着她那头墨玉丝绸般的青丝,他偏着头那么的认真且温柔。

“主公,别梳了。”

“主公,您让她安心地走吧。”

侍从们哽咽着黑压压地跪了一地,而玉华紧紧地拥住怀里的人,轻轻地竖起食指压在唇边:“嘘!别吵,她只是睡着了。她生我的气了,她一生气就会像这样不理我,梳头,梳子呢… …”

“我只要为她梳头,她就会起来,就不会再恼我了。”

玉华慌乱地拾起不小心掉落的梳子,轻轻地擦去上面刚染的血迹,一点又一点细致地擦着。

四周哀声渐起。

一股风刮来,竹林如碧涛,哗哗作响,不知从哪儿吹了些花香,紧紧相拥的两个人与那茅屋都深深地刻入我的脑海。

我这才发现他怀里的人儿,腹部腿间全是血。

虽如此,却眉目舒展,乖巧地睡着,模样安宁。

仿若只是在玉华怀里做着一场梦,雪白的衣袍上被沾了个通透的不是血而是迎风肆意绽开的桃花…

眼前一片黑。

感觉那团气泽骚动了些,然后才平静。

“深染樱花色,花衣引旧思;虽然花落后,犹似盛开时。”(出自——《古今和歌集》 )

一阵刺眼的白光之后,我看到了一面铜镜,铜镜里是苍白的脸,俊秀的眉眼,只是那双眼如死灰般沉寂。

玉华此时的身子很瘦弱,袖袍下的手仿若只剩皮包骨,他捧着一只狐儿,小毛团团总是在睡觉,他眼一眯,面贴上毛茸茸的小家伙,眸光秋水盈盈,有着无数的忧伤。

“孩子,没有死。”

“还活得好好的。”

玉华蹲下身子,吃力地坐在地上,手倚着寒玉床,紧紧握住了女人的手:“虽已滑了胎,但他的小元神被你保护得很好,如今寄住在狐儿的躯壳里。

“你是否想在黄泉路上等儿子?”玉华微微一笑,眼底却是悲怆,“卿儿,你可知黄泉冥界再也没了玉慕卿这三个字。”

“我留得了我们的孩子,也保得住你。”

“我留得了慕卿,也保得住你。”我脑子里满满的都是那一句话,虽被他说得甚为平静,柔软的话里却透着决绝,一时间心底泛起一股悲凉。

玉华,你究竟做了什么?

你究竟要做什么?

无人回答。

但见一袭白色身影默默地抱着一个人儿坐在古池边,碧绿的湖水泛起阵阵涟漪映照着那张苍白的脸,干年前的梨花纷纷落在他消瘦单薄的肩上。

“这是一片灵气充沛的地方,而你的夫君有着满身的修为。”玉华低下头,摸着她的脸,纤细得吓人的手滑过眉目,鼻,最终来到了唇边,浑身抑制不住颤抖地吻下去。

他说,我愿用余下的时光来等候你。

一千年,一万年。

哪怕梨花尽数开,尽数败。我总能等到那一日。

醒来,便是碧尘一张放大了的脸。

我微微有些惊悚,瞪大眼睛望着他,觉得眼眶湿润。

“你被主公抱来的。”碧尘坐在榻边望着我,眼神纠结,故作平静地说道,“我见你睡得很熟,却又鼻涕眼泪地蹭了他一身,原以为你被欺负了,结果看着又不像,哪家姑娘被欺负会笑成你这样子,嘴都咧到耳后根了。”

“您教导得是,我下次会注意。”

我倏地低头。

他又缓缓道:' ‘身上的衣袍已被他换了。”

“你方才被湿漉漉地从池里捞出的样子,吓了我一大跳。还以为你竟能哭成这般德行。听说你们共浴了?想来玉华风姿不减当年。”

我怔了征:“为何这般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