郢德身后的小太监立时咳嗽了一声。

贾环连忙讪讪地把手收回来,“皇上恕罪。”

郢德淡淡地看了那小太监一眼,刘轩正在一旁伺候着,这时就赶紧斥道,“没事乱咳嗽什么?还不退下去!”

那小太监不敢多说,躬身退下。

贾环张张嘴想说不怪他的,却见刘轩站在一旁向他微微摇头,也便管住了自己的嘴巴。

郢德想了想道,“也罢,想去就去吧,朕以前觉着你年纪虽小但也是外男,来朕跟前转转就算了,去宫中见后妃怕是会惹人非议,所以不愿你去见她,不过现在情势不同,你们到底姐弟一场,去看看总是该的,朕这会儿还有点事情,那你就现在去看看她好了,等晚膳的时候过来陪朕一起吃过了再回家。”

贾环谢恩,想到自己在家中又不管事,如此棘手的情况,自己去看了也顶不了什么用,忍不住求道,“皇上,这能不能让我家老太君或是太太来看看元妃娘娘啊?”

郢德摇头,“不行,让你去已经是格外开恩了,宫中的后妃病了,岂是这些个外戚可以你来我往随意探视的,要是哭闹起来可成何体统,太上皇和太后近来身子也不好,很需静养,最是不宜听这些个事情的,惊扰到他们谁担得起?说贾妃熬不过今年那也是朕私下里问出来的,并没有哪个太医敢明着说这种话,所以才让你自己心里知道就好,回去不要多说,免得多生是非。”

贾环不敢再多说,这便随着刘轩派给他引路的小太监往凤藻宫去见元春。

虽说有了准备的,见到元春还是吃一惊,上次看着还雍容端庄的一个美人,才这几天的功夫,就变得脸色蜡黄,有气没力的,连眼神都虚空飘渺起来。

元春不许人架珠帘屏风,说道自家亲弟弟不必讲究这些虚礼,让人拿来个矮墩放在床边,命贾环坐了,自己也撑着坐起身来,有宫女给她身后垫了两个锦垫,再拿件貂绒满襟的暖袄披上。

贾环很小时,元春就不在贾府中了,姐弟间几乎没怎么接触过,这时就有些束手束脚的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

元春看他那拘束样子倒是笑了,轻声道,“我原以为这回怕是见不到家中人了,不想还能见到环儿,也算是个意外之喜!”

贾环道,“我今天进宫来,皇上和我说起的,说是娘娘你忽然病了,只怕,只怕…,让我抽空来看看你,我着急,立时就来了。大姐姐,你这是怎么一回事,上次不还好好的?怎么忽然病成这样,这要是让老太太,太太知道,她们可急也急死了。”

元春摇头轻叹,看看周围侍立的太监宫女,还有贾环身后跟来的小太监苦笑道,“提这些个做什么,人生在世,难免生老病死,轮到谁了,谁就得受着,你回家去切不可和老太太,太太提起,她们年纪大了,受不得惊吓的,况我现在看着病得厉害,说不定过几日还能有转机呢,白白的倒吓唬了她们。”

接着就转口和贾环说些他和宝玉小时候的趣事,主要是宝玉的,宝玉启蒙时识的几百个字,背的数十首诗,都是元春手把手教的,名为姐弟,情同母子,说起那些温馨旧事,元春掩不住满脸的温柔神往。

贾环诺诺地听着,心里很是担心,又无奈,知道自己除了看着已经别无他法,陛下能想起来让自己来探探元妃,已经是天大的面子了。

说了半日的话,元春明显精神不济起来,就有宫人上来劝娘娘歇息,贾环起身告退,元春道,“环儿,你能来看看我,我心里十分喜欢,你如今年纪轻轻就能得圣上的赏识,实是我贾家之幸,只是切忌骄逸自满,定要自律严谨,勤勉为官以报圣恩,我也没什么多嘱咐的,只上回和你说的那些话,你有空时好好想想,姐姐我也就别无他求了。”

贾环认真答应了,想起探春对那些话的解释,实在有些觉得浑身不自在,他在家里从来都不是什么主要角色,忽然被人寄予厚望,就很不习惯,自认为没这个本事,也没这个心思,他能把自己和姨娘管好就不错了,因此恐怕九成会负人所托,辜负了大姐姐的殷切期望。

很是忧郁地回去陪郢德吃晚饭,暗道还是皇上有识人之明,从来都只是给自己派点陪着说说话,逗逗乐,或是吃饭喝茶的简单事,这才是有眼光啊,大姐姐那些个厚望托付给宝玉还差不多,自己能顶什么事啊。

郢德很是体贴,估计着他去看望元春后心情不会好,也不多问,命人将些清淡适口的小菜放在他跟前,又乘来枣儿熬的红米粥。

贾环吃了两口,食不甘味,随口问道,“皇上晚上就喝碗粥啊?”

郢德点头,“不错,此粥健脾益气,你这两天怕是心里都不安稳,加上刚才去看贾妃,定也不是个开心事,吃点这个能够调理滋补。”

贾环一愣,心中感激,“您这难道是陪我吃的,这个我可怎么当得起!”

郢德笑笑,“有什么当不起的,朕平日里政务繁忙,多亏有你能时不时地来给朕开心解闷,陪你吃碗粥也不算什么,你姐姐的事情你也放开些,去看看她,尽了心意也就是了。”

贾环低头,他在自己家里也没被人这般细心关照的,压抑了数日的心情忽然释放出来,眨眨眼,眼泪就一滴滴的流下来。

郢德吓一跳,连忙挥手让伺候的人都到外面候着去,起身坐到贾环旁边,“环儿怎么了,在哪儿受委屈了?”

贾环使劲抹两把眼泪,抬头道,“没有,皇上您对我这么好,我,我受之有愧,感动的,呜…”

郢德差点要捂耳朵,一巴掌拍在贾环头上,“行了,你赶紧吃饭吧,哭成花猫了,朕用不着你感激,你乖乖的把差事办好,经常进宫来陪着朕就行了。”想了想又加上一句,“也别多去和什么柳公子,木公子,家里的姐姐妹妹混在一起,做那些纨绔样子,有空闲了就来告诉朕,朕另外找事情给你做。”

贾环揉揉眼睛,顿时就不感动了,郢德这话说得也太过奇怪,平白扣了顶纨绔的帽子给自己!平时自己被当个解闷开心的还不够,竟还要另找事情给他做,一点空闲不许有,想累死他不成!也不另外给发薪俸的,不过就是给吃了碗红米粥而已,就准备这么使唤人,实在是岂有此理,暗下决心,以后一定要装得其忙无比,就算有空闲也绝不能给皇上知道了。 68、退身步

打定主意不忙也要装得很忙的贾三公子日日埋头奔波,把自己手头这点事做得风生水起,热热闹闹,贾政等人不知内情,反而大大的夸赞了他一番,说道正当如此勤奋努力,报效皇恩才是。

这天贾环‘忙里偷闲’,进园子去秋爽斋探春处核对他的账目,探春见他就一脸的喜色,笑道,“环儿,看你不出,挣银子可真是把好手,你知道赵国栋昨日送来的账目里,你分到了多少银两?”

贾环想一想,“可有五千两?”

探春一拍他的头,“小财主,有八千多两呢,加上你以前分得的,怕不是共有一万多两了!”

贾环向来爱财,听说自己已经挣到这许多钱,自然开心,笑逐颜开地和探春商量,“三姐姐,我这都是领一个差事,才能挣一笔的,除了往宫中供木炭的活儿可能长远一点,像西北军需还有柳大哥这次去采买的绸缎细纱,都不是个长远事情,我想着总把银子存在银庄里也不是个正经事儿,你说拿一部分去置点产业可好?”

探春点头,“我也正想和你说这个呢,那银子白放着也是放着,不如置办些田庄铺子什么的赁出去的好,还能再增加些进项。只是你要置产业的话,恐怕有些麻烦,你如今并没有分府出去单过,忽然买房置地的,可要说不清楚了。”

贾环抓抓头,“那怎么办,我赶紧找个媳妇成亲,然后和老爷说说自己在外面找个宅子单过行不行?正好把姨娘也接出去。”

探春骇笑,“你个小厚脸皮的,才多大岁数啊,也太急了吧,宝玉还没成亲呢,如何能轮到你了,再怎样也要兄长在先啊,况且选哪一家的小姐,再找媒人上门提亲,互换文定八字,挑选吉日,成个亲可是有一堆的事情要张罗呢,这个是终身大事,不是一朝一夕间就能做好的。”

贾环着急,“照你这么说要轮到我可还早着呢,不成,我那些银子放在银庄里岂不是要发霉,我找宝玉哥哥去,他反正闲着也是闲着,让他和老太太提提,赶紧和林姑娘把事儿办了,省得杵在那里耽误人。”说着起身就要走。

探春连忙一把拉住他,又气又笑,“说你没个修养,你还成日家的不肯多读读书,养养性子,这怎么说风就是雨了,你也不害臊,老实给我坐下!宝玉今儿不在,去北静王府了,说是北静王新纳了个妾,请几个平日里说得来的朋友去喝酒呢。你现在去也找不到他,况且这种事宝玉自己怎么好和老太太开口,须得老太太自己想起来,或是姨妈之类的长辈去帮他说才行的。”

贾环顿住,“北静王爷新纳个妾?宝玉喝酒去了?”

探春道,“是啊,也不知你一天到晚在忙些什么,要紧事也不知去做,难得北静王爷前阵子赏识你,有机会也把你叫去凑兴,偏你不知多走动走动,这些贵人都是一时的兴致,你不趁热打铁,他过些天也就想不起你了,你如今在朝中为官,很需要几个有背景的人物提携的,我看你有机会还是多去他府上走走才好。”

贾环沉了半天脸,忽然怒道,“他怎么左一个爱妃右一个爱妾的,这还没完了!不成,赶紧让宝玉办喜事,我也要…”

话没说完就被探春使劲兜头拍了一掌,“你疯魔了!乱叫什么,人家是王爷,有两个姬妾你有什么好眼红的!

贾环捂着头委屈,“我那不是眼红,我那是,我是,唉,反正和你说不明白!”

探春只当他是在胡言乱语,不再多理他,自顾自又说起了正事,“明着不行,我们可以悄悄地来,照我说,干脆不在京城,走远一点,到那南边富庶之地,扬州,苏州都好,在那里置办些宅院田地,日后这里要是落败了,也好有个安身立命的退步。”

贾环忍不住道,“三姐姐,你还说我疯魔,我看你怕才是疯魔了,怎么总是说我们家要败落,我们这么一大家子,东府和这边都有祖上传下来的爵位,还有老太太的娘家金陵世勋史候府,太太的娘家王家,另有薛家姨妈一族,几家子互有亲缘,扶持照应,哪里是说败就能败的?”

探春点头叹道,“你能说出这些牵连也算是有长进了,可惜还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我要但凡是个男人,早就走了,自要去做出一番事业来,可惜我是个姑娘家,平日里话都不能多说一句的,人常道‘为人莫生女儿身,百年苦乐由他人’,我纵有一腔的抱负却只能眼睁睁的无处施展,如今就只能是随手帮你做些事罢了。环儿你若信得过我,便听我一句,留个退身步总是没错的。”

贾环疑惑一会也就答应了,“我自然信得过姐姐,况且我本就想用那银子置办点产业的,照你的说法,就是远一些,那也没什么,咱们府上的大庄子不都在北边吗,东府里的黑山村庄子更远点,我听他们说那庄子里的人每年过年时来孝敬东西,光路上就要走个把月呢。”

探春道,“可不是吗,现在的麻烦就是你这里除了赵国栋外再没有什么亲信人手,却派谁去做这事才好?”

贾环将自己铺子里的几个大伙计都细细思忖了一遍,觉得全部不太放心,摇头叹息,“真的没人能干这事,可惜我有差事走不开,不然就自己去一趟了。”

探春问道,“那位柳湘莲公子如何?他不是都帮你们跑了两趟了吗,等这次回来问问他愿不愿意帮这个忙,我们重重谢他就是。”

贾环有些迟疑,“柳大哥不一样的,他那身份不同,并不是我们铺子里雇的人,他跑那两趟我是分红利给他的,这种帮人买房置地的活儿不知他愿不愿意做呢,不过话说回来,他要是愿意的话,倒是个最好的人选,比让别人去都要放心得多。”

姐弟两个正在细细地商议,忽然有探春的大丫头墨翠进来,“姑娘,宫中娘娘刚派了公公来传话,太太,老太太那里正商量呢,姑娘要不要去看看?”

贾环一愣,心想不知大姐姐的病好些了没有,这怎么还有精神派人出来传话,不知她有什么事。

探春站起身来,“娘娘吩咐什么事儿了?大嫂嫂去了没有?”

墨翠靠前一步,低声道,“好像是给宝二爷和薛大姑娘指婚了,大奶奶正过去呢。”

探春和贾环相顾愕然,半晌探春一跺脚,“这可怎么好,林姐姐不是要伤心死了,我去听听消息吧。”

贾环不便跟着,自行出园子回去了,只觉心神不宁,先是恨薄菡另觅新欢,再想想自己有什么资格去管这个,应当庆幸当初快刀斩了乱麻才是,否则今日当如何自处?难道跟着宝玉一起去喝酒恭喜!

再又替林姑娘难过,林姑娘十分有心,他送过几次东西去林姑娘处,林姑娘便要礼尚往来,不曾怠慢过他,只因宝玉和她最好,老太太又对这个外孙女格外宠爱,贾家的人便理所当然的认为日后必是黛玉嫁宝玉的,不想大姐姐病重之际还忽然出了这么一手,料来大姐姐也是好意,不过她这好意怕是要害得两个人都黯然神伤了。

贾环自己现在正在为情所苦,所以自认为很能体会宝黛的心情,跟着叹息不已。

到了晚上,消息传出,贾府中就开始乱了起来,先是宝玉不愿意,大吵大闹,被老太太,太太严加斥责,接着半夜里林姑娘就病重呕血,连夜请太医来诊看,折腾得人仰马翻。

贾环不愿在家中待着,第二日一大早就去办他的公事,正巧最近南疆运来了一批象牙,犀角,香料等贵重物事入库,广储司中事务繁忙,贾环因清点,造册,入库,分发等环节都不太熟,也要早早地就去盯着,免得出了纰漏。

正和众人忙着核对香料的品种数量呢,郢德就派人来宣他赶紧进宫去,众同僚艳羡不已,均道这位小贾郎中也不知是哪里入了皇上的眼,三天两头的被叫去伴驾,此人前途必然不可限量,一定要巴结好了才行。

郢德这次却没有在惯常见他的南苑暖阁,而是在御书房里,贾环没被这么正式召见过,待到见郢德脸色深沉,心中就敲起鼓来。

进去请安叩见,跪了半天才听郢德道,“环儿起来吧。”

小心抬眼一看,却见郢德正盯着自己,脸色很有些不善,连忙低头,“皇上,您这是…?”

御书房伺候的纸笔太监在宫中品级较高,不管其它事情,和贾环每次在南苑遇到的小太监们不同,并不理会他是不是经常这样和陛下说话的,立时就叱道,“放肆!皇上还没说话,哪有你先问的道理!贾郎中身为五品官员,怎么如此没有规矩,这可是要罚廷杖的!”

贾环吓得腿一软,又跪下了,抬头去看郢德。

郢德皱皱眉,“算了,他是第一次来这里,不必过于苛责。”招手命贾环过去,“环儿你过来看看这个。”

贾环这下可不敢疏忽了,恭恭敬敬地垂首弯腰过去,郢德随手递给他一份宗卷,展开来一看,竟是查抄御前总管夏太监与明德殿掌案周太监两个宦官的家资明细,拖拖沓沓的一大卷。

贾环心里惊疑不定,抬头看看郢德,想问却又不敢,只怕又被斥无礼。

郢德看他满脸不安,心中一软,叹口气道,“你看最后两页。”

贾环一看,竟是夏太监自己写的一份明细,上面记录着某年某月收某人银两若干,那夏太监倒是个有条理的人,一笔一笔记得清清楚楚,有的是只有银子数目,有的后面还批注了所为何事,大多是给人安插官职,引荐帮忙之类的,有几行赫然写着宁荣二府的字样。

贾环看得头皮发麻,想起上次有人检举大伯父贾赦谋人古扇害人家破人亡之事,那时郢德也很是气愤,只是冲自己发了一顿脾气之后,那事就不了了之了,自己也没多想,没想到今天又捅出来一件贾府的丑事。

看来和皇上关系近了颇为危险,什么都首当其冲,贾府中人犯了事,皇上先想到的就是自己。冷汗涔涔的不敢吭声。

郢德看他汗都下来了,脾气就发不出来,“环儿你还是胆子这般小,朕是看着这个生气,并不是对你不满,那些个混账事也不是你做的。”

贾环心道,那你把我叫来干什么,还不是因为和我家里有关,所以头一个想到我,脸黑成这样,我不怕才怪呢。

用袖子擦擦额头,“是我家中人做事不检点,有负圣恩,皇上您冲我发发脾气也是该的,只求您能消消火,气大伤身,皇上万金之躯,伤到身体可不好。”

郢德听他这么说,彻底不气了,“环儿这是担心朕呢?你有这份心思就行了,”命人在自己身边摆个位子,再倒杯热茶来,伸手摸摸贾环的脸,“看你吓得,脸都白了,你放心,朕不会把你怎么样的,说点别的吧,这些个烦心事,越看越生气。环儿这两日都做什么了?”

贾环知道,郢德皇帝大概是平常朝廷政务听得太多了,需要换换口味,所以很喜欢听他唠叨些平日里的琐事,因此定定神,细细的将这些天的家长里短都说了一遍。

果然,说了一会儿便觉得身旁的威压之气大减,郢德又恢复成平时见他的那个样子,心中稍定,“皇上,您不生气了?”

郢德点头,伸个懒腰,两人坐得近,他一伸开胳膊就搭在了贾环的肩上,“环儿真是个开心果,听你说会儿话,朕心里就松快多了,这般可人心意,可赏你点什么才好?”

贾环听他说松快,自己便也松快起来,抬头一笑,“皇上您不嫌我说这些琐碎事啰哩啰唆的烦人就好了,我哪里还敢要赏赐啊。”

郢德凑近了,在贾环脸上亲昵拍拍,笑道,“不烦,你天天说朕也不烦的。”站起身来,“走吧,陪朕去挑马,有新上贡来的几匹好马,你若有看中的,朕就赏你一匹。”

贾环得他这么说笑了一下,也高兴起来,跟着去看马,知道郢德有意赏他一匹的,谦虚不要,怕是要扫了陛下的兴,反而麻烦,于是乐得挑一匹看着顺眼的给自己压压惊。

等到晚上回了家,想想有些侥幸,不知从什么时候起,皇上对自己这般亲近了,也亏得他现在对自己好,不然今天这事一个迁怒,自己就要吃不了兜着走,还是挺危险的。

看来探春的准备退身步之说很有道理,再这般惊吓几次,自己非得减寿不可,况且在京中难免会遇到薄菡,惹得心里怪难过的,不如攒够银子,找个地方远远地避开,养老去吧。

一时却没想到自己这点年纪就谈养老实在也太滑稽了些。

69、倾诉

宝玉的婚事大约是贾妃元春的最后一件心事,所以催得很急,要贾母和王夫人择定吉日,这就给宝玉和薛家大姑娘办喜事。

老太太因以前曾听个和尚说起,宝玉这孩子命里不该早娶的,加之黛玉的身体一向羸弱,三日一小病,五日一大病,所以他们的婚事就想着不要着急,过两年再说,没想到元春忽然会命宝玉和宝钗即日完婚。

娘娘的旨意自然不能违背,可是看着宝玉和黛玉两个孙儿折腾得要死要活,老太太心疼难过,忍不住抱怨王夫人,她每月进宫去探视娘娘,难道元春以前一点口风都不曾露过?怎么也不知劝劝!

王夫人被老太太抱怨也只不吭声,在她心里,娶儿媳自然是宝钗更中意些,一来宝钗是自己妹妹的女儿,娶过来亲上加亲,当然是好事,二来宝钗为人素来温柔大度,有当家主母的风范,再来宝钗身子养得好,丰盈滋润,因此怎么说都比那病美人般的黛玉更合适。

林姑娘父母双亡,又无兄弟姊妹,是个倚外祖母而居的孤女,也就是老太太还在世时能宠着她,待老太太百年后谁又认得她是谁,比不得薛家根基深厚,日后多少也能帮衬宝玉一把。

贾环知道此时老太太和太太都正心里烦着,自己这会儿跑去露脸,搞不好人家会以为是去看热闹的,招人嫌恶,别要惹恼了太太,姨娘可要受委屈。因此听说宝玉也病了时就没敢招摇,只是瞅了个没人的空档去悄悄看了一眼。

看过之后,暗自以为,宝玉那不是病而是疯魔了,已经逢人不识,嘴里念念叨叨的全是听不懂的怪话,老太太,太太命人看严了他,不许出去,只有袭人领着麝月,秋纹在一旁垂泪照顾。

贾环退出来后暗自惊叹,原来情种是这样的呀,如此看来,自己竟还算是比较没心没肺的人呢,那么喜欢薄菡,分开来了,心痛神伤,以为为情所苦的痛处都已经尝尽了,却没想到竟还有能闹到宝玉这般田地的,看这样子,要是娶不到林姑娘,宝玉九成要发疯。

暗自犹豫,是不是该在下次和皇上‘唠家常’的时候提提这事呢,求他再下道旨意,把这害死人的婚约取消了。

只是还有顾虑,一时不敢轻举妄动,一来这种臣子的家事郢德未必肯管,哪有后妃刚下了令要人家完婚,皇上紧跟就降旨阻拦的,这也委实有些不成体统;二来此事貌似是大姐姐最后的心愿了,自己无故干涉,万一要是搞得她含恨而终,那可是罪过大了去了!

正是在举棋不定之时,赵国栋那边就传来消息,柳湘莲公子采办好货物,运回来了。

贾环大喜,烦闷了好些天,终于有了件顺心事,没想到柳湘莲办事这么麻利,自己正好想要和他商量去扬州,苏杭置办产业的事情,他就回来了,这便把家人的事情放一放,赶紧去赵国栋处找柳湘莲。

柳湘莲是带着几个颇有经验的老伙计去采办货物的,运回来的东西品质上乘,都没什么大问题,赵国栋正忙忙地带着人验看,贾环反正不懂行,就不去凑那个热闹,直接冲到柳湘莲身前,拍了他一巴掌,“行啊,柳大哥,真有你的,这么快就回来了,我算着往返路程,加上在那边挑选货物的时间,你怎么着也得再过十天半个月的才能回来。”

柳湘莲玉树临风的站在当地,脸上不见奔波辛苦之色,反而比往日更显精神,笑道,“你不会是按照你们家出城烧香踏青的走路速度算的吧,每走几里就要找地方歇上半个时辰,吃茶吃点心更衣,然后再走,那是耗时间。我们去时快马加鞭,回时走水路,在那边正好遇到我昔日的一位好友,帮忙介绍了几家信得过的老字号,顺顺利利的,又省去不少采办的功夫,所以这就早早回来了。”

贾环艳羡不已,围着柳湘莲直转圈,“柳大哥你可真厉害,出去跑了这么一大圈,一点不见憔悴,还是这么神采奕奕的,好嘛,这可更俊俏了,只怕薛大哥见了你如今这般风采又要摒不住起了旁的心思。”

“你少胡说,薛大哥不是都成亲了,据说他家那新妇厉害着呢,他如今还敢乱起心思?”

贾环吃吃笑,“可不是,据说那位夏家小姐把薛大哥哥治得苦不堪言,天天往出躲,只留他母亲和妹妹在家中和嫂子周旋。”

大家说起薛蟠都笑,也不同情,连柳湘莲也道,“该,他就欠人好好管管。我先不忙去找他,躲几天歇歇,怕他见了我要诉苦没完了。”

贾环连忙道,“那就干脆不忙去见他,兄弟我还有要紧事找你商量,柳大哥你先歇几天,我们再细说。”

柳湘莲似笑非笑,“环儿兄弟,你可是人小鬼大,我都没想到你这般深藏不露,越来越厉害,我这才离开几天啊,你竟就出仕为官了,这难道也是郦大将军远在西北帮你关照来的?你可也真不够意思,对我还遮遮掩掩的藏着不说实话。”

贾环知他为人豪爽,兄弟义气极看重的,便笑着赔罪,“哪里是我隐瞒,实在也是来得突然,我自己也没料到。这样吧,也别等了,干脆今日小弟做东,不拘哪里,你点个地方,咱们喝酒去,一来接风二来赔罪,我这些天也碰到不少头疼事,正愁没人说道说道呢。”

柳湘莲微笑颔首,贾环看他玉树临风,风采更胜从前,他看贾环也是日益沉稳圆滑,去了不少以前猥琐不稳重的小无赖气,暗自称赞,“也好,等我家去洗洗,换身衣服,晚上找好地方派人去叫你。”

待到晚间,到柳湘莲选定的地方一看,贾环不禁无语,此处正是他第一次遇见薄菡的醉仙阁,这柳二郎倒老实不客气,听他说要做东,便选了一个上好的地方。

不过以前就曾听闻柳公子放诞不羁,素喜眠花宿柳,舞枪弄棒,挑女人的眼光很高,这番千里奔波,好容易回来了,找个上好的地方消遣也是常情。

今时不同往日,贾三公子也算是小财主一位,到醉仙阁他也花费得起了,遂命准备一个雅致点的房间,将那拿手的好菜挑几个摆上来,另烫一壶好酒,因他们有话要说,就让伺候的姑娘先在外面候着,等吃过饭再进来。

柳湘莲憋不住笑,“哪有你这样不懂怜香惜玉的,关起门来自己先吃好酒好菜,等吃饱了才让姑娘们进来,人家还不得在背后骂你乡老吝啬啊!”又看看他,“你多大岁数了,该不会还不通吧,不至于啊,宝玉似你这么大时可已经通得很了。”

贾环怒道,“你才不通呢,你贾三爷我可是,这个,这个久经风月,玩得都腻味了。”这话说得有点心虚,他还真是不曾和女子亲热过,以前小,后来稍通些人事就被薄菡拐去断/袖了一把,再后来就一门心思放在了薄菡身上,再不曾对其它人认真起过意。

柳湘莲看他涨红了脸,暗自好笑,看来人无完人,这小子挣钱做官方面都精通,却原来在男女情事上不怎么在行,心里顿时平衡了许多,不再逗他,“喝酒,喝酒。”

两个人慢慢喝着酒,就将别后诸事各自道了一遍,柳湘莲先听贾环说,这个官是皇上看他顺眼才赏的,很是不信,说道你是谁啊,皇上凭什么就认识你了。

贾环道你爱信不信,怎么每回我和你说什么你都这副看不起人的嘴脸,还嫌我不够兄弟义气,什么都不说,我说了你偏又不信。

柳湘莲无语,想想这小子每次都要给自己个震惊,事后证明他说的全是实话,看来这次也应该没有吹牛才是。

正在摇头感叹,忽听贾环又道,他准备将手中的银子拿到扬州,苏杭一带,买房置地退居养老,顿时惊得一口酒喷了出来,伸手摸摸贾环的额头,“你这可是烧糊涂了不成?”

贾环拍下他的手,“没有,你少要大惊小怪的,我,我如今待在京中总是要心情不爽,我又不是那种精明乖巧的人物,经常陪着皇上也挺吓人的,说不准哪天一个不留意,惹了祸事,那可不比得罪了一般人。”

柳湘莲看他,“怕得罪皇上这话也说得通,只是你在京中为什么会心情不好?你们贾家势大,你又是个少年得意的态势,难道还有人会欺负你不成?”

贾环喝了一点酒的,说话就没那么多顾虑,况且对柳湘莲又很信任,自己那谁也不能告诉的心思倒是可以和他说说,便愁苦道,“我虽不像宝玉那样,是个十足的情种,但也做不到没事人一般,再看到他都无动于衷,我,我努力了这许久,想要和他彻底断了,可是哪有这么容易,我看到薄菡心里就痛得厉害,听人家说起他的事情就要难受好几天,想来想去还是躲远一些吧,彻底看不到听不到,也许时间久了就能放开了。”

柳湘莲没听太明白,“她是谁啊?难道你是为情所苦?你小小年纪的怎么这么想不开,哪家的姑娘都把你迷成这样了,那也不能躲啊,以你的家世,上门提亲去就是了,还是,还是人家已经是嫁出…”

一头雾水地还没问清楚,就听门口一个微微发颤的声音道,“环,环儿,你说真的?你竟这般狠得下心肠,这就要远远的躲开了么?”

70、不许再反悔

贾环和柳湘莲一齐回头,贾环立时跳了起来,“你怎么来了!还,还偷听别人说话!”

柳湘莲也连忙站起身来,“北静王爷?”

薄菡不理,径直走到贾环身前,一脸急切望着他,“环儿,刚才的话再说一遍。我,我没听仔细。”

贾环咬住下唇,“都是我喝多了瞎说的,王爷没听清就算了,不值得听的。”

薄菡突然出手,一把紧紧抱住他,将脸埋在贾环肩头,闷声道,“环儿,你怎么能这样,明明心中还是有我的,却要做出这么些个伤人心的事情,我那日从宫中出来后,心都凉透了,以为你和皇兄,你和皇兄他…”

柳湘莲在一旁微张着嘴,心说我这难道是喝多了?怎么看不明白他们两个这是在干什么呢?

忽觉有人轻拍自己的肩头,见是个三十余岁的利落男子,轻声道,“柳公子,请这边来,我家王爷有几句要紧话要和贾公子说,我那边又另外预备了一个房间,还招了这楼中的红翠姑娘作陪,柳公子请赏个脸吧。”

柳湘莲听他说得很是客气,料得此人是北静王府的人,不赏脸怕是不行,现在这形势他虽有些摸不着头脑,但是想来北静王爷应该不是来为难贾环的,只得跟着王兴先出去了。

贾环傻傻地听着薄菡伏在他肩头诉委屈,忽然反应过来,一巴掌拍开,“你少在这里装糊涂!还恶人先告状,上次在你府里,我们明明把话都说清楚了的,你三妻四妾的我不干,你又舍不下你那些个美人,让我赶紧死心,咱们两个说不拢,一拍两散的,怎么现在被你一说,倒成了我另结新欢,冷落了你,你受了天大的委屈似的!”

贾环说的是实情,不过薄菡也确实是觉得自己挺委屈的,“我以前再想不到你会是那样的心思,你那日忽然说了出来,本王我,我,反应不及,你总得容我个功夫想想啊!若换了是你,妻妾娶进门时就算不是个个都倾心爱慕,那也是正经准备和她们长远过下去的,忽然说不要就不要了,你难道就能做得出?当机立断,立时就全部写休书休了她们?我要是干出了这种莽撞事,这个王爷就不用做了,朝中群臣还不得集体上书说本王我发了失心疯,奏请皇上把我关起来。”

贾环眨眨眼,使劲想挣开他,“我又没说让你全休掉,那我成什么人了,我只是要你心中也只有我一个的,你,你当时说什么,你说那是绝对没有可能的事情,让我不要想了,这会儿又跑来说让我容你个功夫想想,你,你气死我了!”

薄菡双臂使劲箍住,把贾环圈在怀里,不让他躲开,“那是我二人没说清楚,过后解释解释总能明白的,你可好,本王那些天,日日冥思苦想的不知该怎么办,结果主意还没想出来呢,你就和皇兄在宫中勾搭上了!你知道我那天在旁边看着你们两个卿卿我我的,心里有多难过!我那时就想亏我这么喜欢你,环儿你却翻脸无情,变心变得那么快,怎么就不能多等我几日呢!”说到后来语调上扬,隐隐有了怒意。

贾环比他还怒,“我才没变心!和皇上什么事儿都没有!还敢让我多等你几日?等什么?等着看你又是纳妾,又是请酒,这,这,今天又逛到青楼里来了!”

薄菡的气焰立时矮了下去,“我不是心里难过得没办法,要找事情分分心嘛,你若是找了别的人,那本王我就算被指摘仗势欺人了,也是要去把你抢回来的,偏偏你够狠,找上了皇兄,我能怎么办,难道还能去和他抢人不成?只好自己忍着了。”

贾环对他竟然用这种办法忍着火大得要命,一拳就打过去,“你个混账东西,你这是忍着吗?你这是找借口放荡,我,我今天不教训教训你,老子我就跟着你姓!”说着又是一拳揍了过去。

薄菡理亏,加之这些时日心里也委实难受得很,今天忽然喜从天降,得知贾环其实和皇兄没什么干系,心里还是最喜欢他的,这可一定要哄回来,绝不能又把人给得罪跑了,此时看贾环怒火冲天,挥拳就打,只好东躲西藏地硬忍,但是第一拳没避开,打在了嘴角处,火辣辣的疼得厉害。

捂着嘴角使劲叫,“环儿,环儿,别生气啊,那个小妾是东平王送的一个歌姬,纳她的当日我便喝醉了,没去她房中歇,哎呦,明儿就赶紧找个借口把她送回去还不成吗!”

“嗯?”贾环听得这么说就停了下来,挑起一根眉毛上下看他,掂量着薄菡这话有几分可信,“你说真的?”

“真的,真的,这个骗你干什么。”薄菡自觉从来没有这么灰头土脸的时候,“你这也太凶了点吧!”

贾环瞪眼睛,“我这也是没办法,不厉害点,你又要没事就欺负我,一次,两次的就算了,总这么下去可不成!”

薄菡顺竿而上,见他停手了,连忙凑近前去搂住,低头就亲,“环儿,你下回再生气可别扭头就走,哪怕打两下,骂几句呢,我可实在是怕了你这扭身就不理人的厉害了。”

贾环大闹了一阵,见薄菡服低做小地退让,心里的恼怒抑郁退去不少,慢慢明白过来,薄菡这是答应自己了,日后也只把他一人放在心中,一颗心砰砰地跳起来,侧头避开,“王爷,你等等,先别亲着,咱们这次先把话说清楚了,免得又有什么误会。”

薄菡微微喘息,抬眼看他,“还要说什么?环儿宝贝,你难道不信我?”

贾环见他玉颜含春,眼神迷蒙的十分动人,可惜嘴角一处淤青,有些煞风景,正是自己刚才打的,顿时有些心疼,伸手轻轻揉揉,“你再明明白白和我说一遍,说从今往后,你的心中只喜欢我一个人,只要你说我就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