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环正在自家的酒庄里转悠查看,忽然门外来了四季画舫上的一个管事的带了两个龟奴,进门就夸他的酒好。四季画舫是扬州燕春楼的画舫,船上装饰得精美华丽,作陪的姑娘们也个个都是百里挑一的美人,娇俏柔媚,最妙的是船上大厨的一手淮扬菜端是一绝,因此扬州的达官贵人,都喜在他家船上宴客会友。

“那是自然,那酒可是我大哥亲自跑了一趟北地的洯辽国买过来的,李头儿,算你们运气,他辛苦跑了一趟远路,也就运回来了这么十几桶,就被你们赶巧买到了,现在我们酒庄里也只剩下两桶了,我大哥都不让卖,要留着自己喝呢。”贾环看他那意思好像是要再买,立刻把自家的酒说得金贵些。

果然那名唤李头儿的管事闻言立刻赔笑道,“小贾老板,再卖给我们一桶吧,刘大人的二公子今儿晚上要招待贵客,点名还要喝这酒呢,我们船上可是已经一滴都没有了,偏刘妈妈嘴快,已经应承了人家,您帮帮忙,再匀给我们一桶吧,这可多谢您啦。”

贾环端起了架子,难为了人家半天,这才勉强以翻了一倍的价格又卖了一桶酒给他,还道自己这是看在他们是老顾客了,也不想他们太为难,才擅自做的主张,只怕回头还要受大哥埋怨的。

李头儿让跟来的两个龟奴抱了酒桶,千恩万谢地去了,出门就擦把汗,“还好我们来得及时,赶上了这最后一桶,不然晚上拿不出人家要的酒,被知府公子怪罪下来可不是玩的。”

一个龟奴笑道,“李头儿你也太急了些,要我说,他们家本就是卖酒的,哪有有生意却不做的道理,他大哥要喝就再去跑一趟多运些来不就好了,倒是这位小贾老板会做生意,三言两语的就翻了一倍价钱卖给我们,末了咱还得谢他。”

李头儿倒不以为意,“做生意还不都是这样的嘛,就像咱家最红的姐儿夏怡姑娘,要是哪一天晚上正好有两三拨人都要点她,刘妈妈还不是立刻就要坐地涨价。”

两个龟奴点头称是,一人又笑道,“说起夏怡姑娘,还有一桩和贾老板他们家有关的笑话呢。他和他那个大哥是异姓兄弟,大哥姓柳,他姓贾,兄弟两个是一年多前才从外省搬来的,说是和咱们扬州城里开镖局的黄公子家是旧识,应该是很有些家底的,来了这一年多就酒庄,米铺的开了好几处。

有一次贩盐的于大老板请城中几家大的商贾吃酒,想着他们虽是新来的,不过那生意做得也挺大,就一起请去了,还特地叫夏怡姑娘陪他们两个,算是给初来乍到的人一个礼遇。

谁知道那位柳公子一去,好嘛,玉树临风,长得这叫一个俊,那张脸竟是比夏怡姑娘还细致呢,搞得大家直说让夏怡姑娘陪他实在是浪费了,他这样的,还不如干脆叫个长相一般的来陪,反正再美貌的到他身边也显不出了。”

另一人接口道,“开始大家还不知道,羡他年轻俊俏,很有几个风雅的世家公子想去结交,谁知这柳公子那样一个标致人,却冷面冷心,任谁的情面也不给,稍有言语不敬的,动手就敢打,来了这一年多,架倒打了有三五场,还是小贾老板稳妥精明些,虽说是兄弟,他们家的事据说还是小贾老板做主的多呢。”

李头儿听得直乐,“你两个包打听,这扬州城里可还有你们不知道的事儿没有,连人家家里谁做主都晓得了,今天带你两个出来可算是带对了人,一路说些闲话倒是颇不寂寞。”又道,“小贾老板兄弟两个其实挺搭对,一个这么厉害,他们身在异乡不怕被人欺负,一个精明会算计,家中用度管得好好的,日后不怕没了傍身之财。”

三人一路说笑着,回去燕春楼交差了。

酒庄的后堂里,柳湘莲也在笑话贾环,他刚从京中回来,回家就听说贾环来酒庄了,便也跟过来看看,不想一进门就听到贾三公子在趁火打劫青楼里的管事,“你个彻头彻尾的奸商,我什么时候说那最后两桶烧酒不能卖了,你可好,拿我做幌子,坐地就涨价,一桶酒硬是卖了人家两桶的钱。”

“奸商又怎样,”贾环不以为意,“亏得有我这么削尖了脑袋想法子挣钱,要是都像你那么潇洒,咱两人坐吃山空,迟早得去喝西北风。”

“哪有这般严重,我们带出来的银子足够用的,偏你这么仔细谨慎,好像那钱明日就要花光一样,害得我也总跟着紧张。你豪门大户里出来的,应该没受过穷才是,为什么总要这么杞人忧天的?”柳湘莲实在是有些不明白了。

贾环托腮忧郁道,“你不懂,不当家不知柴米贵,我以前挣了银子只管自己存起来就好,现在样样都得自己来,家里的厨子下人,每天买个米油菜肉的都要来支银子,没一天消停过。”

柳湘莲差点从椅子上摔下来,“你个铁公鸡!连米面肉菜的你都不想花钱买啊,那些东西难道还能从天上掉下来不成?”挥挥手,“我服了你了,你家政老爷打小是怎么把你教出来的。”

贾环见此人和他如此没有共同语言,很有鸡同鸭讲的感觉,只得拿白眼翻了柳湘莲一下,换个话题,“你去京中见到我爹和姨娘,姐姐没有,他们可还好?”

柳湘莲道,“政老爷和夫人现在住在你们家的家庙里静养,我看着,虽没有以前的风光享受,但是恬淡无争,修心养性的,也未尝不是件好事。

你姨娘和姐姐却是成了香馍馍,抢手得很,北静王爷和皇上都想接去照看,不过宫中安排她们两人常住到底不方便,最后还是王爷抢赢了。

他也不管你姨娘本是应该跟在政老爷和太太身边伺候的,硬是说他和你交情匪浅,一定要代你供养姨娘,姐姐,把她们接去北静王府了。

皇上那边大概是不甘心,想着法子让宫中一个老太妃认了你姐姐做干女儿,三天两头地接进宫中去住,皇上他有空就去看看,这大概是在睹此人思彼人呢。”

贾环甚是惊讶,“你从哪儿打听得这么清楚?”

柳湘莲道,“我上哪儿打听去啊,这都是郦大将军告诉我的,他最近一直在京中呢,估计这半年都不会回去西北的。”

“哦,”贾环恍然,“那,那他…好不好?”

柳湘莲长眉一轩,“哪个他啊?郦将军吗?他好的很,还屈尊指点了我几招呢,大将军不愧是真刀真枪的在沙场冲杀过,功夫当真了得,实在令人受益匪浅,他那为人气度也端地不凡,还特地嘱咐我要好好照顾你呢,…”

贾环犹犹豫豫地道,“郦大哥挺好啊,那当真不错,那北静王爷呢,郦大哥有没有提起他近来好不好?”

柳湘莲很是干脆回道,“没有,不曾说起这个。”

贾环失望无比,“没有啊!”转身想走,就听柳湘莲在身后道,“不过我自己倒是和冯紫英他们几个去北静王府拜望过一次,王爷他还记得我,问了两句我最近在做什么营生,那态度倒是比上两次见时谦和了许多。”

贾环立刻回头,“那他好不好,气色看着怎样?胖了还是瘦了?”

柳湘莲无奈,“你啊,让我说你什么好,当初假装在军中染了时疫诈死的时候怎么那么干脆,说干就干了,现在又这个那个的放不下,你那王爷相好气色一般,估计是被你的事打击得够呛,人瘦了一大圈,我略提了两句咱两个以前的事儿,他眼圈就红了,看得我都想回来敲你,有你这么骗人的吗!”

贾环顿时眼圈也红了,低头道,“我没办法,我那时怕得很。”

柳湘莲皱眉道,“你怕什么,他既是决意和你好了,自然该有这个担待,皇上能放过你们最好,实在放不过也该你们两个一起想法子,现在这算怎么回事!”

贾环还是低着头,“你不明白的。”

他其实是很怕把这事逼到薄菡面前去看自己在他心中到底是个什么位置,万一薄菡斟酌来去,最后还是决定以大局为重,或是被皇上威压不过,向郢德退让了,自己情何以堪,那可真要落入万劫不复的境地了,他实在是不敢去试,所以宁可这样,按照郦柏想出的法子,诈死离开,两个人难受段日子,总能好起来的。

柳湘莲看他使劲低着头,地上便有一滴滴的水滴落下,也自悔话说得太直了,贾环一个十几岁的纨绔少年,从没经历过什么大风大浪,遭逢家中大变,还要和朝中两位最位高权重的人周旋,能平平安安和自己躲到扬州来做起生意,过着小日子,已经是很不容易的。

拍拍他,“回去吧,晚上黄公子在燕春楼请客,说是要给我洗尘呢,到时我们也包个画舫去游河,他把那位于大老板也请去了,此人虽说是个家中历代贩盐的人物,却也十分的风趣,见闻广博,说话很有意思的,上次请了我们,我们还没回请呢,正好黄公子愿意代劳,就顺带请上他吧,省得花了咱们的银子你又要肉疼上几天。”

贾环破涕为笑,“呸,笑话我还没完了!”擦擦眼睛,“走吧,你还嫌我那桶酒卖给李头儿买贵了,咱们晚上这一去,他们不就又要挣回去了吗。”

柳湘莲无语,扭头就走,他跟这位算计得如此精细的人实在是没什么好多说的了。

76

柳湘莲口中的黄公子就是他那位旧友,家中是开镖局的,扬州秦淮一带,繁华富庶,商贾往来频繁,经常会有运送贵重物品的客商需要找镖局押运,因此当地几家老字号,在外行走有几分薄面的镖局都生意兴隆。

黄公子家道很是殷实,他又为人热情,前些年去京城时,以武会友,结识了柳湘莲,两人都是爽侠的脾气,十分投缘。

柳湘莲一年前到苏州采办货物时偶遇了这位旧友,两人重逢自有一番喜悦,当时就蒙他帮了不少忙,黄公子本还打算过段时间再去京城拜望他,不想没几天柳湘莲又来了他的老家扬州,说想要在此地买房置产。

黄公子很是高兴,着实下了一番气力,跑前跑后地帮他置办,自此好友就长居扬州,隔三岔五的便能相聚小酌了。

到了这日晚间,果然由黄公子出面,租了燕春楼的一艘小画舫,载了柳湘莲,贾环还有那位于大老板,并四个水灵灵的花娘,一起喝酒游湖。

于大老板大约有个三十五六岁的年纪,中等身材,相貌平和中正,加上略微有点发福,因此别人看他总觉得温和可信,值得一交。

他家中几代都是扬州的大盐商,他自小跟着东奔西走地做生意,见过不少市面,为人十分活络,如今在扬州也是数一数二有头脸的人物。

于老板前一向发现,贾,柳二人新开的的酒庄很有特色,不太卖本地酒,而是专门从北方运口感香醇的各种烧酒来卖,竟是生意奇好,只是他们看来人手十分有限,每次运回来的酒都不多,经常是供不应求,于老板想到自己运盐的商路应该是有一部分能和他们运酒的路线重合的,本着有钱大家赚的原则,就打算来和这两人谈谈合作的事情。

费了一番心思,打听到黄公子和柳老板是好友,他便请黄公子出面帮他们说和说和,黄公子欣然同意,这就在给柳湘莲接风洗尘时也请了他一起作陪。

晚风漫拂,花木飘香,灯光点点,笑语声声,几个人酒过三巡,慢慢说到正题,柳湘莲只管和黄公子两人边听花娘唱曲儿,边推杯换盏地畅饮,生意的事情全部交给贾环去拿主意,他旁听听,觉得没有什么大问题,便不去多管。

贾环听说于大老板想要合作,顿时来了精神,他也正在发愁自家人手不足,白白的放跑不少生意,实在是有些可惜。

立时就拉着于大老板细细地盘问起来,于家的盐队走的都是哪几条路线,每队规模多大,都有若干人手马匹,每年会走几次,若是顺道运酒,那每趟能运多少,利润打算怎么个分法。

于老板‘棋逢对手’,见这位小贾老板这么认真仔细,也顾不上喝酒了,开动脑筋,一问一答地和贾环商谈了起来,费了不少唾沫,觉得嘴皮都磨薄了一层,小贾老板这才敲定下月就先走两趟试试,若是发现此法可行,那就再接着细细商量合作事宜。

黄公子在一旁听他二人谈妥了,就举杯笑道,“贾兄弟和于老板可真有耐性,我想着三言两语就该能说好的事情,硬是被你们两个说了一晚上,我刚还在担心照你们这个细发劲儿,今晚只怕谈不出个结果了,来来来,在下敬二位一杯,祝你们这趟生意马到功成,我这牵线搭桥的就算没白忙活,柳兄弟就更不用说了,可以跟着一起发财的。”

几人大笑,一起举杯,正要喝,忽然一声闷响,身下巨震,不知画舫撞到了什么,贾环身量轻,最是不稳的,翻身仰倒,幸亏柳湘莲身手敏捷一把抓住了他,不过酒水洒得满身都是,狼狈得很。

黄,柳两位公子一齐大怒,抢到船头喝问怎么回事。

艄公点头哈腰地赔罪,却原来是他一时走神疏忽,蹭到了迎面开过来的一艘大画舫。

这却是大水冲了龙王庙,撞上的那艘也是燕春楼的画舫,不过比他们这艘大了很多,有上下两层,十分稳当,和这艘小画舫蹭了一下并没受什么大影响。上层中依然红烛高照,衣香鬓影,阵阵丝竹声悠扬动听,还夹杂着客人的说笑声和女子的娇声燕语。

白天在贾环店中买酒的李头儿三步并作两步跑上船头作揖赔礼,可见此船上应该是扬州知府刘大人的公子和他宴请的贵客。

黄公子几人身上酒水淋漓的很是火大,怒道,“你们这是怎么开的船?艄公都是睡着的不成!这般慢的速度也能撞上?本公子请客人来是喝酒的,不是来给酒水淋的,这一身湿漉漉的,酒气冲天可如何收拾!”

这两艘船都是燕春楼的,不管是哪边的艄公理亏,都是他们的不是,李头儿连忙痛骂了两个艄公几句,要给黄公子消消气,抬头看见贾环也走到船头看热闹,连忙求他,“贾老板,原来你也来了,帮帮忙,我们这真不是有意的,小的回头这就再奉上两壶好酒赔罪。”

贾环这倒不太介意的,便笑道,“我们已经喝得差不多了,好酒倒是不必再送来,只是这衣裳湿漉漉的难受,你派人划个小船把我们的随从送一个上岸,回家去取干净衣裳来。”

话音刚落,就听李头儿身后的画舫上层哐当一声响,好像打翻了什么重物,李头儿吓得一缩脖,暗道黄公子这边还没劝好呢,上面这是又怎么了,赶紧应承了贾环,一叠声地叫人赶紧划小船过来,把小贾老板的随从送一个上岸去,又好声好气地把黄公子等人劝回了船舱里,仍是捧上了两壶好酒赔礼,看着他们的船慢慢划开了,这才擦着汗回去看看刚才自己这边是砸了什么东西,怎么搞出了这么大动静。

于老板是个好脾气的,贾环不太讲究,黄公子和柳公子虽都有些火爆,但也不是不讲理之人,看人家一个劲儿地赔不是,说了两句也就算了,回去坐下接着喝酒听曲儿,只待家人取了衣服来,就各自换好回家去了。

贾环因等的时候无聊,他又不怎么爱听那花娘咿咿呀呀唱的曲儿,认为听着很有些牙酸,左顾右盼的,不知不觉就多喝了几杯。

上岸被冷风一吹,就有些东倒西歪,那三人也都各自有了七八分酒意,干脆也不回去了,于老板和黄公子一人搂着一个看顺眼的花娘去燕春楼开房休息。

柳湘莲一贯的眼光高,作陪的几个花娘他都没看上,不过看看贾环醉得路都走不好了,他便也不自找麻烦,架着醉鬼回去可是个苦差事,于是跟着黄,于二人一齐去了燕春楼,让收拾两个舒服房间出来,他们睡了,明日再回家。

贾环走到半路就扒在柳湘莲身上睡了过去,隐隐约约听他埋怨这什么酒量啊,太差了点吧,也不介意,料他不能把自己扔在半路上不管,放心大胆地坠入黑甜梦中。

这一路睡得极不踏实,总觉得被人搬动来去,也就是他实在醉得睁不开眼睛,不然肯定要骂柳湘莲,不带这么折腾人的,最后好容易稳当下来,被放在了床上,伸伸手脚,感觉竟还有一个温热的身体躺在身边,靠过去抱抱,迷迷糊糊地想黄公子待客可真是周到,自己都这样了,还给弄个花娘来陪着,这女子今晚的银子挣得也恁轻松了些。

77

借了酒劲,抱着花娘,贾环呼呼大睡至日上三竿,醒来只觉头痛无比,暗骂这什么破酒,他以前在宫中也喝醉大睡过两次,可都没有这么难受过。

闭着眼睛推推身边的人,“去让人准备热水手巾,洗漱一下,这可该起来了。”

身边那人顿了一下,也不吭声,坐起身来拍了两下手掌,房门便轻轻一响,有人进来了一下然后又退了出去。

过了一会儿果然响起了往水盆里注水的哗哗声,一只手伸过来,贾环还没醒利索,闭着眼睛,任人把自己扶坐起来,又被用热帕子擦了脸,再递了一盏热茶到嘴边给他漱口,贾环将那茶在嘴里过了两圈,迷迷糊糊地暗自称奇,这燕春楼待客的规格可真够高的,早上给漱个口就要用这般好茶,貌似比他在家中日常喝的还要香。

这回不能再继续闭着眼睛了,睁开来看水盆在什么位置,好把漱口水吐出去。

一睁眼就见面前一张熟悉的俊脸,正温情脉脉地看着自己,大惊之下没掌控好,一口茶水直接咽了下去,呛得直咳嗽。

那人伸出手来帮他轻轻拍后背顺气,贾环连忙挣扎起来,看自己睡在床里侧,如果不跨过那人就下不去地,只得在床上直接跪了,“叩见,叩见皇上!”

郢德哼笑,“虽然人人见了朕都要跪拜,不过这在床上跪着磕头的你可是第一个呢。”忽然一把将他拉回来紧紧抱在怀里,“环儿,你怎么敢干这种事情,连朕都敢骗!你自己说,这么大罪过,该打多少板子!”

贾环不敢乱动,大惊之下,连头疼都想不起来了,只觉得自己被箍在一个宽厚温暖的怀里,脑袋靠在郢德肩头,微微有点宽心,虽然陛下叫嚣着要打人,但看这亲热劲儿,应该是不会再追究自己的欺君之罪了。

过了一会儿,头顶想起低沉的声音,“朕知道你胆子小,那会儿把你调得远远的,就是怕吓着了你,谁知你竟这么没用,还是被吓到了,朕那时都后悔死了,早知这样还不如就把你留在身边,哪怕,哪怕你个没心眼的笨小子又被水溶骗了去呢!”

贾环心中五味陈杂,郢德对他一直很好,若不是此人的身份太过吓人,那现在肯定是他心里第一等亲近的人物,便算经常有些行止亲昵暧昧,他也并不觉得排斥。

“皇上,我,我那时…你不怪我?”

郢德稍微松开些,看着贾环的脸,“怪?朕刚知道你是在使诈时,恨不得立时派人来抓你回去大刑伺候!你不知朕一年前收到郦柏那厮送来的急报后心里是什么滋味,水溶他干脆一个多月都躲在他那王府里谁也不见,朝都不上了,后来要不是太上皇出面调停,他怕是要…”

贾环一颤,“皇上,北静王爷他那时应该只是心里不好受,所以躲着不见人,定然不是有意要对陛下不恭的。”

郢德苦笑看他,“你就这么护着他,朕有哪里不好,哪里不如他了?”

贾环顿时有点结巴,“这个,这个,您想哪里去了,你是皇上,他是王爷,当然,当然是您比他厉害,怎么会,怎么可能有不如的地方呢。”

郢德盯着他道,“都这个时候了,你又何必再说这些面子上的恭维话。你放心,朕不会强你什么,也不会因此就对水溶生出什么罅隙,他到底是朕这么多年的兄弟了,朕只想问你一句话,你老实回答,在你心里,朕到底哪里不如他了?”

贾环咽口口水,这一大早上的,实在刺激太大,加上昨晚宿醉,脑筋颇不灵光,“没,没有不如的地方,皇上您其实比薄菡要好得多。只是,只是我和他先相好的,我要他一心一意对我,那我自然也要一心一意的对他,况且您是皇上,我,我也不敢想太多…”

郢德微微转过头去,呼一口气,“原来,原来是这样,”眼光变柔和,低声道,“你和水溶的事儿,朕一开始只是当笑话来听着玩的,觉得水溶他怎么就会看上你这么个小无赖样的人物呢,偏你这小子竟还总不待见他,真是笑死人了。

后来朕才发现原来你的确是挺有意思的,难怪水溶放不开呢!

那次你喝醉了拉着朕哭诉,说你这般喜欢他,他却不把你当一回事,你心里难受死了,当时朕就想,既然这样,你就别要再去理那个风流薄幸的家伙了,朕来宠着你,肯定比他要好上千百倍。

谁知你笨得要命,被人两句好话就又骗了回去,枉朕在你身上费了这么多的心思。

你这次伙同郦柏诈死骗朕,也是想要护着他吧,是怕日后万一朕和水溶争了起来,他要吃亏?”

贾环心中感动得无以复加,他生来就不怎么讨喜,不论是在家中还是在外面,就没几个人认为应该宠着他的,便算是和薄菡在一起时,那也是刻薄对他的时候居多,没想到郢德这个天下最尊贵的人却能有这番心思对自己,咬牙忍着泪水一时说不出话来。

郢德拍拍他的脸,“大早上的,怎么又哭了,你这眼泪可比人家姑娘家的还多呢,其实你大可放心,朕这几年再怎样也不会动你的,朕虽说是天子,其实很多事情也不自由,如今太上皇还在,朝中并不全都是朕的亲信,万一要是闹出了事来,朕怕是护不住你,所以你在朕这里安全得很。”

“啊?那我,我…”贾环想说那我不是白装死了,临时改口,“皇上您怎么发现我没死的?”

“哼,你做事也太不谨慎了,装死还不装得像点,婆婆妈妈的一堆事情放心不下,你那位柳大哥进京去,一次都不曾去你的假坟上拜祭,却专程要拜望郦柏,和你的姨娘,姐姐,他一离开,你姐姐就满脸的喜气,当别人都是瞎的啊!”顿一顿道,“估计水溶也看出苗头不对了,朕前脚离京,第二天便有急报说他也出京往这个方向来,要是他脚程快的话,这会儿应该已经到了。”

凑过来在贾环脸上亲了亲,“朕不能离京太久的,这就要回去了,来一趟亲眼看到你还欢蹦乱跳的也就放心了。”

贾环傻傻地看着他说走就走,起身穿了外衣靴子,拉开门就要出去,“皇…您…”

郢德忽然回头,“环儿,朕再问你一句话,你一定要老实回答。”

贾环点头。

“你心中对朕可曾有过几分喜欢?”

“有…有过,以前我们在一起待得时间久了,我就会忍不住就想摸摸你,亲一亲的,可惜从来都不敢。”

郢德眼睛一亮,低头微笑,“这样啊,环儿过几年就回京去吧,朕帮你再安排个职位。”说罢也不等贾环回话,招呼了门外候着的刘轩和众侍卫,众人簇拥着他去了。

贾环回过劲儿来,起身一看,发现这里是刘知府在城外的庄子,主人家都不在,只有些下人在打扫收拾,想起自己半夜不见了踪影只怕柳湘莲要着急,连忙急急的往家赶。

进门问了家丁,发现柳湘莲也还没有回来,又赶紧派个跑得快的小厮去燕春楼看看,若是见到了大老板就告诉他自己已经回家了,让他不要担心。

那个小厮答应着一路小跑走了,又有管事的来回话,说是有位客人一早就到了,他看那客人仪表不俗,不像是一般人就没敢怠慢,引去客厅奉茶,这都已经等了小半天了。

贾环心里怦怦乱跳,拔腿就往客厅跑,一路疾奔到客厅,就见一个穿白衣的高挑身影站在当地,正在看墙上挂着的一副后人仿的洛神赋图,听到脚步声立时转过身来,虽玉面清瘦,却仍不掩其人的俊美秀雅,看到贾环了却呆在那里,半晌方轻轻地道,“环儿…”

贾环几步冲过去,一把抱住,细细看了几眼,忽然笑起来,“薄菡,薄菡,你来了!太好了,你不知道,我要想死你了,柳大哥说你瘦了一圈,我心疼得要命,唉,又不敢去看你,还好你自己来了,这可累不累?要不要先去洗澡睡一觉?我命人去做点滋补的吃的,你这可得好好补一补才行,这腰怎么摸着都细成这个样子了!先去我房里吧,客房还得现收拾,你带来几个随从啊,都安置在哪里了?听说我姨娘被你接到府里去了,你走时她还好吧…”

一路自顾啰嗦着,也不见薄菡的脸色越来越黑,忽然一巴掌扇在他的头上,怒喝一声,“贾环!你,你想气死我啊,竟然还没事人一样的,你你你,没事装什么死,谁受得了啊!命都被你折腾去大半条,别以为跟本王在这里亲热一下,说两句肉麻话就能蒙混过关…!”

贾环那头还疼着,又被毫不留情地打了一巴掌,雪上加霜,呻吟一声,抱头就跑,“别,别急啊,我这就找人去给你准备早饭啊!”

薄菡在后面快步追上,一把抓住,“还想跑?门儿都没有,你就老老实实和本王一起待着吧,这一世都别想再跑了!”

……

正文完

作者有话要说:现在敲完结的字样时都很紧张,我要不要顶个锅盖累?......还是顶上吧。

PS:还有番外啊还有番外!

番外一 赵姨娘

赵姨娘年纪越大就越认为自己是个很有福气之人,这辈子虽然也经历了一些风浪打击,但总体来说还是不错的,比起以前和自己一起当丫鬟的那些人或是周姨娘来都强出了不知多少倍!

她年轻时在贾府中当丫鬟,因为不是很精明有眼色,所以主子们都不太看得上她,虽说相貌还不错,但总也混不上去,一直是个二等丫头,只能跟在主子亲信的大丫头后面给打打下手什么的,经常被人差遣来去。

本以为自己就是个到年纪配小厮的命了,没想到忽然有一日,不知被哪阵春风刮到自己身上,竟然被府里向来最是端方严谨的二老爷看中,收去做了通房丫头。

忍了太太几年脸色之后,自己的肚子十分争气,先生了女儿,后又得了个儿子,自然身份高上一级,被升成了姨娘,也算是半个主子了,太太虽看不上她,却也拿她没奈何。

女儿探春自不必说,从小就聪明伶俐,懂事精细,和她半点不像,很得老爷,太太和老太太的欢心,长到十余岁后就再不劳她操心,反而会动不动就劝解提醒她几句。

儿子贾环在赵姨娘自己看来也是很好的,不过旁人就都说颇不如他的姐姐哥哥,小家子气得很,上不得大台盘。

好在这是二老爷最小的儿子,比长孙贾兰也大不了两三岁的,贾政老年得子,前面又死过一个,所以就算这儿子不很如意也绝不会亏待了他,该有的都有。

赵姨娘觉得贾环就是运气不好,前面出了贾宝玉这么一个粉妆玉琢又嘴甜会哄人的哥哥,一下子被比下去了十万八千里,要不然的话,老太太还不得撵着最小的孙子疼啊。

眼看着老爷年纪大了,对自己越来越不上心,年老色衰的小妾在家中的地位总是很尴尬的,没了老爷的庇护,地位比太太亲信的大丫头都不如。

正在她每况愈下,连老爷的侄儿媳妇,从长房过来帮着王夫人管家的凤姐都要拿捏她一下时,儿子竟忽然出息了,被圣上亲自点了个郎中,和他老爹贾政品级正好相同。

赵姨娘喜从天降,在贾府中的地位扶摇直上,连老太太对她也重视优待不少,虽说上面还有太太压着,就算贾环得了官,有好处那也是先封嫡母,庶母要靠后站的,但不管怎样,谁生的就是跟谁亲,她这后半世是不用愁了。

不想贾家忽然势败,先是宫里的贵妃忽然薨了,然后贾赦等人被查出诸多舞弊恶行,圣上降旨抄家,偌大一个家族顷刻间土崩瓦解,烟消云散,其时贾环被派去了西北,音信皆无。

正在惊慌失措之时,有北静王府的人来单独将她和女儿探春接了出来,安置在王府之中,招待得极其周到。

探春和她两个人莫名惊讶,赵姨娘还以为是北静王爷看上了自己女儿,所以直接从犯官的家眷中要了出来,接入府中。

开始时赵姨娘还在替探春委屈,这连文定之礼都不曾下就把人弄回家了,日后连个名份都没有可怎么办,不过再想到贾府已家破人亡,能攀到这么棵大树也算非常幸运了,总比最后被买入官籍,或是四处流落的强。

探春对她那想法十分不敢苟同,不过自己推测来去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想来想去只能是北静王看在和宝玉,环儿的交情上,特地关照她们一下,只是既如此,却怎么不见把宝玉的家眷接出来呢,这个只管赵姨娘,没管王夫人的做法也令人费解。

北静王仿佛是非常之忙,把她们安置在府里就算,并不曾露面,也没派人来解释一下,探春和赵姨娘两眼一抹黑,只得住在王府中干等,向平日里伺候的丫鬟们打听消息,那些人也是一问三不知。

直过了两月有余,北静王水溶才来看了她们一次,那人果然如传言般俊雅若仙,只是憔悴得可以,由内往外透着一股黯然失神的气息。

对她二人倒是十分的客气有礼的,先请贾小姐和姨娘不必担心,贾政已被查实并未参与贾赦,贾珍等人的恶行,皇上念其养育贵妃有功,只判了个治家不严之罪,不曾流配,返还了部分家资,命其携夫人等家眷在家庙中静养天年。

探春和赵姨娘听说老爷,太太没事先松了一口气,不想北静王爷接着道,西北送来急报,小贾郎中在军中不慎沾染时疫,那边医药匮乏,诊治不及,已然亡故了,因尸身不能久放,便直接在当地安葬,只运回了一些衣物,拟在这里立个衣冠冢,以慰亲人思念哀悼之情。

此言不啻于晴天霹雳,赵姨娘认为这是她此生所受过的最大一个打击,差点当场就昏死过去,探春也惊呆了,许久方抱着赵姨娘哭了出来。

那年轻王爷也陪着她们一起流眼泪,强忍着劝慰道,他和贾郎中相交已久,感情甚好,定会替环儿奉养家人的,姨娘和贾小姐日后就当北静王府是自己家中好了,有他在就绝不会让二人受了委屈的,还需节哀顺变才是。

丧子之痛当真是痛彻心扉,赵姨娘顿觉后半生没了指望,连着哭了好些日,幸亏有探春在身边,自己忍着伤痛还要宽慰她,不然赵姨娘觉得自己肯定撑不下来。

不过北静王爷对她们当真是好,一应供给用度比在贾府时只好不差,还会隔三岔五地来看看二人,安慰几句,不过看得出他自己也伤心难过得要命,每每劝不了别人几句,自己眼圈就先红了。

后来探春还对着赵姨娘感叹了两次,别看环儿那个样子,还真有些过人之处的,北静王爷在朝中位高权重,竟能如此真心地待他,也不知环儿是怎么做到的。

说这话时,母女两个总算是能提到贾环不再立刻就眼泪稀里哗啦,不过还免不了嗟叹黯然。

再过些日子,忽有宫中的老太妃传出话来,说听闻已故贾妃的妹妹贾三小姐探春,聪颖过人,品貌出众,老太妃很是喜欢,召贾三小姐进宫一见。

这太妃和贾家一丝关系都无,也不曾听说以前和元春有什么交情,不知忽然要见探春却是何道理。

探春去了一日,回来后满脸疑惑地告诉赵姨娘,那老太妃说是和她投缘,当场认了她做干女儿,连皇上都被惊动来看了看,还说既然是太妃的干女儿,那就是自家人了,不必拘礼,赐了座位,还和她说了一会儿子话呢。

赵姨娘顿时跳了起来,“皇上是不是看上你了,难道我的女儿也要做贵妃不成?”

探春连忙按住她,使劲摇头,说皇上和她说话时眼神里透着一股子的哀怨伤痛,那话也说的云里雾里的,听不十分明白,搞的她寒毛直竖,绝对不是看上了她的样子。

探春自己都想不明白怎么回事,赵姨娘自然更加的不得要领,不过觉得被太妃认了干女儿总不是坏事,至少日后婚配时说起来好听,贾府的招牌是指望不上了,宫里的太妃就算不得势,身份也是摆在那里的,当她的干女儿总没坏处。

从此后,探春每过些日子就会被老太妃召进宫去陪几天,回来后十有**要告诉赵姨娘她碰到皇上了,不过如今她总算明白了皇上那是什么意思,却原来是想从她那里听点她弟弟的事情,看来以前贾环说皇上看他顺眼,竟真是这么回事,陛下在小贾郎中故去后竟还念念不忘呢。

这日子过了有一年多,赵姨娘在北静王府中养尊处优的,除了探春的终身大事,再没其他操心的事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