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徐恩的爸妈来芝加哥之前,另一个人先来了。

彭其身边的那个三十岁女人给我打电话,说她想见我,还说,她已经在芝加哥了。定下了见面的时间地点后,她问我:“对了,你是不是还不知道我的名字?”我嗯了一声,她便自问自答了:“我叫夏青青,青草的青。”她挂了电话,我还兀自怔着。青青,青草的青。

夏青青是来向我辞行的。再过八天,她就要和彭其一起回国了。她脸上有淡淡的妆,看上去神采奕奕。这一次,我觉得她并不像三十岁的女人。

我问:“彭其还好吗?”夏青青点点头:“还好。”她顿了顿,补充道:“他并不知道我来找你。”“找我,有什么事?”“没什么,只是想和你聊聊。”夏青青对我笑,显得非常真诚。

“青青,你应该知道彭其曾经要结婚的事。”这个“青青”是指我,这句话,是她夏青青对我黄青青说的。我点点头:“我知道。”“他曾经要娶的那个女人,就是我。”我愣了愣。夏青青笑了笑:“我和彭其认识的时间不短了,我们交往过,之后,便不了了之了。”对我而言,夏青青的话并不难理解。那时的彭其,是只不想停靠的船,我见过太多的女人,与彭其不了了之。“我是爱他的,所以他再来找我时,我们又开始交往了。”夏青青不需要我的回应,她像是在给我讲一段故事,我唯一需要做的,就是听。“有一天,他喝了酒,对我说:‘青青,我们结婚吧。’我答应了。我明白,他是因为喝了酒才会说出那句话,但我没想到,之后他没有反悔,不,应该说,直到我们订婚的前一晚,他都没有反悔。”夏青青的笑有了一丝丝苦涩,像是把那时的苦,活灵活现地带到了现下。“订婚的前一晚,他对我说:‘青青,对不起,我爱的是另一个青青。’”我打断了她:“为什么告诉我这些?”“你该知道这些,因为,彭其这次真的接受了我。”我有些混乱,想不明白这其中的因果关系。夏青青解释道:“我不想我和他之间再有什么隐患。对不起,把你说成隐患。”我摆摆手,说:“没事,没事,是应该安全第一。”夏青青又笑,看上去真像二十岁,无忧无虑。“我必须让你知道,彭其是怎样的爱过你,只有这样,你和他的了结,才是真正的了结。”我恍然了。我开始喜欢夏青青了,这个会因为爱而晕头转向也会因为爱而精打细算的女人。“我们相同的,不仅仅是名字。黄青青,我可以明明白白地告诉你,我们喜欢吃的水果,我们鞋子的尺码,我们容易被什么样的电影情节所感动,通通是一样的。这些,是彭其与我交往的种种原因,但黄青青,我相信,总有一天,彭其会爱上真正的我,爱上真正的夏青青。”夏青青的眼睛里泛着光芒,一种让人感动的光芒。我说:“不用再对我说什么了,我不会再是你们的隐患。”

夏青青在回华盛顿前,为她曾经的不友好而向我道歉,而我对她说:“不友好?你什么时候对我不友好了?”夏青青抱了抱我,说:“能和你有相像之处,我感到荣幸。”我答她:“彼此彼此。”

我和夏青青背向而行。我的影子在我的身前,与我一般模样。我想起了彭其的话,他曾说,他以为我是他的影子,永远不会离开他,而我对他说:“彭其,别再放走另一个影子。”彭其回头对我苦笑,苦得像一味不知名的中药。而今天,我才明白,他的那种无奈,竟是因为夏青青与黄青青的相像。

我对徐恩说了整件事。我说:“我终于明白了,终于什么都明白了。”徐恩别别扭扭地问我:“你明白什么了?”我转了转眼睛,说:“明白我是怎样一块瑰宝了。”“瑰宝?是乌龟的宝宝吗?”我扑到徐恩身上:“你说谁是乌龟?是我爸,还是我妈?”徐恩忙不迭讨饶:“我,我,我是乌龟。你是我的宝宝。”我放开徐恩,不过他又扑到我身上。他吻我,在我耳边问我:“青青,我们之间也没有隐患了,是吗?”我抱紧他,说:“是。”

我爸和徐恩的爸妈竟然在同一天到了芝加哥。既然我用了“竟然”,就说明这不是事先安排的。当时,徐恩正在来我公寓的路上,准备接上我,再一道去机场接他爸妈。当时,我正在把衣柜鞋柜翻了个底儿朝天后,发现时光匆匆而过,而不得不随手抄上什么穿什么,准备出门。我这慌慌张张一开门,我爸那准备敲门的手差点儿敲在我脑门儿上。我一惊,脱口而出:“哎呀,我的妈呀。”我爸纠正我:“我是你爸。”我问我爸:“您这是从哪儿来啊?您怎么来了啊?怎么也不提前打个招呼啊?”我爸一脸不满:“你这是什么态度?我来看我闺女还得提前请示?”我一边摇手一边往门外蹭:“不用不用,不过您闺女现在得去接她爸未来的亲家。”我爸不出我所料地怔住,一脸不满变成了一脸不解。我蹿向电梯,预计等我到了一楼,他也该理解了我那无懈可击的表达方式了。

又不出我所料,我一出电梯,我爸的电话就追来了。我爸说:“见人家爸妈,你别疯疯癫癫的,让人家以为我不会教孩子。”我唔唔地答应着,心想:我还疯疯癫癫?我就差哆哆嗦嗦了。

徐恩的车已经停在公寓门口了。我对他说:“我爸来了。”徐恩倒周到:“那我先上楼跟叔叔打声招呼。”说着,人就往车外钻。我笑着拉住他,说:“不用了,先去机场吧。”徐恩想了想,点点头,又像啄木鸟一样在我手上啄了一口,说:“好吧。”

我继续对镜贴花黄,贴着贴着,我说:“徐恩,难道我堂堂黄青青就交待在你这儿了吗?”徐恩瞟我,说:“不是啊,我没让你交待在我这儿啊。”我啪一声合上了镜子,瞟向徐恩:“对啊,你还没求婚啊。”这下子徐恩瞟都不瞟我了:“你这是在跟我求婚吗?”我忿忿:造反了,他造反了。我这还没嫁呢,他就开始用话挤兑我了,要是嫁了,我的生存环境又该是怎样一番水深火热?

这样一副画面:车门开了,徐恩的一只脚伸了出来,又一只脚伸了出来,他下车走了。我在哪儿?我团成个团儿,趴在车门口,后背上是徐恩的两个脚印。

想象着这画面,我泪珠子吧嗒吧嗒就掉下来了。徐恩这人,这不怕那不怕的,还就是怕我哭。他一手把着方向盘,另一手拍我,拍拍我脸,又拍拍我腿,之后又相继改成拍肩膀和后脑勺。我忍无可忍,挥开他的手:“你把我当皮球啊?”徐恩不拍我了,改语无伦次了:“青青,怎么了?怎么了?青青。”我说:“我想我妈了。”徐恩笑了,说了五个字:“婚前症候群。”我抽抽搭搭地问:“婚后你别欺负我,行吗?”徐恩又笑,说了八个字:“你第二次向我求婚。”

这样一副画面:车停了,车门开了。我下车。车开走了。

这不是我想象的画面,这是真实的。因为我抹了抹眼睛,对徐恩说:“对不起,今天我不能去见你爸妈了。”徐恩的笑僵在了脸上,只一下子,他就又笑了,暖暖的,像春风一样。他停了车,抱了抱我,说:“好吧青青,今天不见了。”我嘟囔:“我是不是太情绪化了?”徐恩回答我:“不知道,我就知道我爱你。”

我笑着下车,笑着对徐恩挥手,徐恩笑着开车走了。

我给我爸打电话,我爸直接就问我:“怎么样?”我搪塞:“什么怎么样?哦,见徐恩的爸妈?我逗您玩儿呢。”我爸倒不再说什么,像是能分辨我哪句真哪句假一样。我说:“爸,您爱我妈吗?”我爸一点儿不含糊:“废话,要不然你能叫爱的结晶吗?”我嘿嘿笑,又问:“那您会永远爱我妈吗?”这次我爸倒含蓄了:“这是你当闺女的该打听的吗?”

挂了电话,我的脚步随着我放松下来的心,也变得轻松了。我蹦跶蹦跶地向地铁站靠拢,心想:我有着这么相爱的爸妈,我怎么还会怀疑爱的长度?不该的。我该相信,相信爱可以比尼罗河更长。我正在犹豫,尼罗河是不是世界上最长的河,我爸又来电话了:“青青,咱一会儿出去吃好吃的吧。”我问:“谁请?”我爸说:“当然我请。”

我蹦跶的速度越来越快,从一只普通兔子变成了一只跑得快的兔子。我觉得生活真幸福,因为爱我的爸爸,爱我的徐恩,都具备了中国妇女善解人意的传统美德。

婚前症候群,去它的。我完全是没事找事。

我给徐恩打电话时,他已经在机场了。我说:“替我向叔叔阿姨问好,让他们好好休息。”徐恩继续善解人意:“嗯,你也好好休息。我明天去找你。”我着实惭愧。我都干什么了?还落个好好休息。

我跟我爸出去吃了好吃的,他请的。我爸让我敞开了点,敞开了吃。我身为一个百依百顺的闺女,自然是全力以赴满足了他的心愿。我心里明镜一般:我爸如此慷慨解囊,是因为我的种种举动让他以为我又在人生道路上遭了坎儿。我倒也不解释,只想着,民以食为天。

我满足地抹了抹嘴,觉得很好,一切都很好。只不过,我莫名其妙地错过了徐恩的爸妈。

我清清楚楚地记得,徐恩在电话里对我说:“我明天去找你。”可这“明天”嗖的过去了一半,徐恩吭都没吭一声。我给他打电话,发现他电话关了。我咬着电话的天线,觉得头晕,觉得门飞了起来,从和我脑门儿成正四十五度角的方向向我拍了过来。我一躲,整个人歪在了床上。我爸正从我门口经过,看见这一幕,忙不迭问我:“青青,怎么了?”我歪在床上哼哼:“我头晕。”我爸过来摸我脑门儿:“那还能去上课吗?”我点点头,起身,拎上包就出门了。

我拨徐恩公寓的号码,拨了一半就又收手了。我心想我未来的公公婆婆正在倒时差,这要是让我吵着了,那臣妾我就罪该万死了。

夏日的余燥在这个秋的午后表现得淋漓尽致,我惶惶地在穿过人群和车群,像个不安的罪人。我愿意把我现在拥有的所有财富都奉献给老天爷,只要他能让时间倒退二十四的小时,就算他再外加刷爆我的所有信用卡,我也愿意。如果时间可以倒退,我绝对不没事找事出尔反尔说去接机结果半路逃跑,我绝对会将我小家碧玉的资本发挥到大家闺秀的水平,博徐恩一家三口赞不绝口。不过可惜,我的全部家产在他老天爷眼里只是区区沧海一粟,他不稀罕,他不帮我。

上课前,我又打了徐恩的电话。应该说,我又打了徐恩那关着的电话。

讲授定息债券的这位教授,身材像极了动画片中的河马先生。他总是喝着大杯的可乐,喝完后,再把杯子里的冰吃掉,那嘎吱嘎吱的声音从麦克风中传出来,会让在座的同学感到十分清凉,如果当时我穿得也比较清凉的话,我会起鸡皮疙瘩。还有,我必须提一提那杯子究竟有多大。其实我的手不算小,但我是没办法用一只手拿起那杯子的。河马先生总是自嘲自己身材的曲线,他一边喝可乐一边问我们:“你们说我怎么这么胖?”一同学回答他:“你应该戒掉可乐。”河马先生矛头直指我:“你们看艾米丽,她也喝可乐。”我问河马先生:“你愿不愿意和我换换杯子?”河马先生双手护住他的大杯子,连说不。我的杯子相对于河马先生的杯子而言,就像是用来喝茅台的。

我苦着张脸,跟着河马先生做例题。河马先生讲着讲着,嗓音提高了八度,冒出一句:“艾米丽,嫁给我。”我铅笔的铅嘎嘣就断了。我看向河马先生,至于诸位同学,都看向了我。河马先生又是一连串“不”,随后指了指我斜后方的玻璃窗。

玻璃窗外是一块电子广告牌,上面赫然写着“艾米丽,嫁给我”。我不用怀疑此艾米丽非我这个艾米丽,因为广告牌上还有一行中文:“黄青青,我们结婚吧。”

我变得无措起来,屁股在座位上挪来挪去,不知道该面向着哪边。河马先生见状,走过来拥抱我,我扯着嘴角笑,第一感觉就是这河马真软和。有同学开始鼓掌,越来越多的同学开始鼓掌。我眼睛酸酸的,像是进了柠檬汁,很酸很酸的柠檬汁。河马先生问我:“现在还能不能继续上课?”我说:“当然。”我口是心非了。我现在只能继续坐在教室里,至于定不定息,债不债券的,先哪儿凉快哪儿歇着去吧。

河马先生一宣布下课,我就扑到窗口了。童话般的广告牌下,站着徐恩,他像是从童话中走出来的王子。

我跑到广告牌下,徐恩的第一句话不痛不痒:“下课了?”我指着广告牌,问:“你这是干什么?”徐恩拍我的脸:“你不识字?”我斥他:“太丢人现眼了。”徐恩把我抱进怀里,感慨道:“女人啊,你早就想这样丢人现眼了吧?”我笑了,笑出眼泪了。

有同学从教室的窗口喊我,对我说祝福的话。徐恩在我耳边轻轻说:“我得逞了。”我不解地嗯了一声,徐恩又说:“我这中英文对照的求婚,就是要中国人美国人都知道,你有主儿了。”我连说:“居心叵测,居心叵测。”徐恩又向着我的同学喊:“她答应嫁给我了。”我心想:我答应了吗?我什么时候答应了?哎,要不就答应了吧。

我问徐恩:“为什么没开电话?你知不知道我一直担心?”徐恩紧紧握了握我的手:“我记得我昨天告诉猪头黄青青了,我电话的充电器坏了。”我恍然地拍了拍脑门儿,之后庸俗地回敬了徐恩一句:“你才猪头。”徐恩继续感慨:“想不到猪头黄青青也有患得患失的一天。”我承认:“的确。”我这句简单的“的确”换来了徐恩简单但让我怦然不止的一句誓言,他说:“青青,放心,我会越来越爱你。”

第二天,徐恩的爸妈跟着他们的另一个儿子,徐悉,去了加拿大。徐悉去那边办事,也正好陪着爸妈游览一番,大概会在半个月后返美。徐恩对我说:“你这个丑媳妇又多了半个月的时间,争取变好看点儿。”我苦笑,半个月?我能变到哪儿去?

的确,半个月,我变不到哪儿去,但人生,却可以翻天覆地地变。其实,人生的变,又何须半个月之久?一瞬间,便也足以了。

我清清楚楚地记得,徐恩在电话里对我说:“我明天去找你。”可这“明天”嗖的过去了一半,徐恩吭都没吭一声。我给他打电话,发现他电话关了。我咬着电话的天线,觉得头晕,觉得门飞了起来,从和我脑门儿成正四十五度角的方向向我拍了过来。我一躲,整个人歪在了床上。我爸正从我门口经过,看见这一幕,忙不迭问我:“青青,怎么了?”我歪在床上哼哼:“我头晕。”我爸过来摸我脑门儿:“那还能去上课吗?”我点点头,起身,拎上包就出门了。

我拨徐恩公寓的号码,拨了一半就又收手了。我心想我未来的公公婆婆正在倒时差,这要是让我吵着了,那臣妾我就罪该万死了。

夏日的余燥在这个秋的午后表现得淋漓尽致,我惶惶地在穿过人群和车群,像个不安的罪人。我愿意把我现在拥有的所有财富都奉献给老天爷,只要他能让时间倒退二十四的小时,就算他再外加刷爆我的所有信用卡,我也愿意。如果时间可以倒退,我绝对不没事找事出尔反尔说去接机结果半路逃跑,我绝对会将我小家碧玉的资本发挥到大家闺秀的水平,博徐恩一家三口赞不绝口。不过可惜,我的全部家产在他老天爷眼里只是区区沧海一粟,他不稀罕,他不帮我。

上课前,我又打了徐恩的电话。应该说,我又打了徐恩那关着的电话。

讲授定息债券的这位教授,身材像极了动画片中的河马先生。他总是喝着大杯的可乐,喝完后,再把杯子里的冰吃掉,那嘎吱嘎吱的声音从麦克风中传出来,会让在座的同学感到十分清凉,如果当时我穿得也比较清凉的话,我会起鸡皮疙瘩。还有,我必须提一提那杯子究竟有多大。其实我的手不算小,但我是没办法用一只手拿起那杯子的。河马先生总是自嘲自己身材的曲线,他一边喝可乐一边问我们:“你们说我怎么这么胖?”一同学回答他:“你应该戒掉可乐。”河马先生矛头直指我:“你们看艾米丽,她也喝可乐。”我问河马先生:“你愿不愿意和我换换杯子?”河马先生双手护住他的大杯子,连说不。我的杯子相对于河马先生的杯子而言,就像是用来喝茅台的。

我苦着张脸,跟着河马先生做例题。河马先生讲着讲着,嗓音提高了八度,冒出一句:“艾米丽,嫁给我。”我铅笔的铅嘎嘣就断了。我看向河马先生,至于诸位同学,都看向了我。河马先生又是一连串“不”,随后指了指我斜后方的玻璃窗。

玻璃窗外是一块电子广告牌,上面赫然写着“艾米丽,嫁给我”。我不用怀疑此艾米丽非我这个艾米丽,因为广告牌上还有一行中文:“黄青青,我们结婚吧。”

我变得无措起来,屁股在座位上挪来挪去,不知道该面向着哪边。河马先生见状,走过来拥抱我,我扯着嘴角笑,第一感觉就是这河马真软和。有同学开始鼓掌,越来越多的同学开始鼓掌。我眼睛酸酸的,像是进了柠檬汁,很酸很酸的柠檬汁。河马先生问我:“现在还能不能继续上课?”我说:“当然。”我口是心非了。我现在只能继续坐在教室里,至于定不定息,债不债券的,先哪儿凉快哪儿歇着去吧。

河马先生一宣布下课,我就扑到窗口了。童话般的广告牌下,站着徐恩,他像是从童话中走出来的王子。

我跑到广告牌下,徐恩的第一句话不痛不痒:“下课了?”我指着广告牌,问:“你这是干什么?”徐恩拍我的脸:“你不识字?”我斥他:“太丢人现眼了。”徐恩把我抱进怀里,感慨道:“女人啊,你早就想这样丢人现眼了吧?”我笑了,笑出眼泪了。

有同学从教室的窗口喊我,对我说祝福的话。徐恩在我耳边轻轻说:“我得逞了。”我不解地嗯了一声,徐恩又说:“我这中英文对照的求婚,就是要中国人美国人都知道,你有主儿了。”我连说:“居心叵测,居心叵测。”徐恩又向着我的同学喊:“她答应嫁给我了。”我心想:我答应了吗?我什么时候答应了?哎,要不就答应了吧。

我问徐恩:“为什么没开电话?你知不知道我一直担心?”徐恩紧紧握了握我的手:“我记得我昨天告诉猪头黄青青了,我电话的充电器坏了。”我恍然地拍了拍脑门儿,之后庸俗地回敬了徐恩一句:“你才猪头。”徐恩继续感慨:“想不到猪头黄青青也有患得患失的一天。”我承认:“的确。”我这句简单的“的确”换来了徐恩简单但让我怦然不止的一句誓言,他说:“青青,放心,我会越来越爱你。”

第二天,徐恩的爸妈跟着他们的另一个儿子,徐悉,去了加拿大。徐悉去那边办事,也正好陪着爸妈游览一番,大概会在半个月后返美。徐恩对我说:“你这个丑媳妇又多了半个月的时间,争取变好看点儿。”我苦笑,半个月?我能变到哪儿去?

的确,半个月,我变不到哪儿去,但人生,却可以翻天覆地地变。其实,人生的变,又何须半个月之久?一瞬间,便也足以了。

徐恩来接我去学校时,我全身还在僵硬着。我麻木地开了门,徐恩看了看我,与我开玩笑:“啊,这位大婶,不好意思,我走错门了。”说完,他便转身要走。我没力气说话,没力气拉住他,反应他的玩笑。这下,徐恩也僵住了。他握住我的肩膀,问:“青青,怎么了?你脸色怎么这么差?”我盯着徐恩的眼睛,说:“彭其出事了,彭其被车撞了。”徐恩握着我肩膀的手倏然降了力道,之后就随着地心引力垂了下去。他问:“他,现在怎么样了?”我摇摇头:“不知道。”夏青青打来电话时,彭其还没有从手术室出来。夏青青说,他全身都是血。我说:“他全身都是血。”徐恩无措地向后退了一小步,又迅速地向前跨了一大步,他抱住我,说:“青青,哭出来吧。”

我是个听话的孩子,但不代表我不会不听话。这次,我就没听徐恩的话。他让我哭,但我没哭。我不可以哭,至少,现在还不可以哭。

夏青青打来第二通电话时,我正直愣愣地坐在教室里。手机在我汗湿的手心里震动,震动,捎带着我的手,拼命地震动,像是漏了电一般。我对教授示了示意,教授向我点了点头,我便走出了教室。

我接听电话,夏青青的声音清晰得像是与我在面对面。她的语气那样坚定,但我分辨不出那究竟是坚定的请求,还是坚定的命令。她说:“请你回来,你必须回来。”我的背贴着走廊的墙壁,冷得刺骨。我问:“他到底怎样了?”夏青青给了我我想要的答案:“他已经没有生命危险了。”我顺着墙壁滑了下去。我说:“我会回去。”因为,夏青青让我“必须回去”。

我抱着膝盖坐在走廊的一头,而走廊的另一头,站着徐恩。我看见他时,以为自己在做梦,做一场好长好长的梦,从夏青青的电话开始,不,从我凌晨三点的不安开始。不过,徐恩慢慢向我走过来,伸手擦了擦我脸上的泪。他的手有冰冷的温度,那温度提醒着我:这一切都是现实。

我终究还是掉了泪,两滴而已。徐恩轻轻的一擦,便都不见了。

徐恩没走。他在把我送到学校后,终究也因着那未知的结果,而惶惶不安地守在了原地。原地?没错,之所以有“原地”这个词,就是因为存在着令人无奈的倒退,令人无奈的周而复始。

我对徐恩笑了笑:“他已经没有生命危险了。”徐恩抚着我的背,我继续说:“放心,我不会再哭了。”我和徐恩之间有了太多的苦难,有了太多的泪。那样多的牵扯,那样多悲哀的必然和偶然,够了。我说:“徐恩,我要回去几天。”徐恩要开的口,被我用手挡了下来。我笑着:“放心,我自己可以的。”

教授准了我两天假,加上周末,我订了为期四天的往返机票。除了徐恩,没有任何人知道我的这次行程。徐恩从头到脚的不安心,我挤出笑容:“你看你看,我回程机票都订了,你还怕我跑了不成?”徐恩的笑容比我的更像是从门缝出来的:“我怕,真的怕。”“我这么艰苦朴素,怎么可能会浪费机票?”“那倒是。”我和徐恩拥抱,感受到他僵直的脊背。

徐恩在我走进候机室前,叫住我。他放弃了那困难的笑容,对我说:“青青,你一定要回来。”我没有点头,没有摇头,没有说话。我不知道,我会怎样回来。

医院里福尔马林的味道像饿极了的妖精,柔软,但一瞬间吞食了我。十几小时的颠簸已经渗进了我的骨头和血液,我扶着门口的墙壁,看着形形色色的或健康或不健康的男女,他们在我眼中摇摆,如同颤抖的精灵。我揉了揉眉心,阳光从门外和窗外一并汹涌进来,刺痛了我的情绪。我从芝加哥的白天,飞到了北京的白天,而夜晚呢?供我蜷成一团,得以憩息的夜晚呢?不见了。我打通了夏青青的电话,我说:“我到了。彭其在哪间病房?”夏青青没有直接告诉我病房的门牌,而是说:“我去门口接你。”

夏青青走向我,带着青黑色的眼圈和苍白的唇。她与我一般模样,与我看见的映在玻璃窗上的我一般模样。我对她苦涩地微笑,她报以相同,甚至更甚的苦涩。她说:“他在三楼,我们走吧。”鞋子踏在楼梯上发出的深沉的撞击声,吞没了我和夏青青的叹息。我听不到,但我知道她在叹息。

我还是没有问彭其的伤势,夏青青也还是没有讲。我想当我推开病房的门,我会看见彭其背对着我,站在窗口,他周围是金黄色的光晕,之后他会回头,对我笑。他的头上缠着绷带,或者胳膊上打着夹板,再或者,悬着一只打了石膏的脚。但,当我站上了三楼的最后一阶台阶,夏青青从我身后拉住了我的手。我停住,回头对她说:“你的手真凉。”接下来,夏青青的话中也包含了“手”这个字。她说:“彭其失去了右手。”

我的嘴角好像抽动了一下,好像。夏青青说:“他在三零八。”说完,她放开了我的手,转身下了楼。我同样转身,走向了三零八号病房。

彭其躺在床上,脸背对着门口。他像是睡着的,对开门的声音并无反应。我轻轻喊了一声:“彭其。”他却转过了脸,用清醒的眼眸看向了我。我没有走向他,我只是看着他,看着他身上覆着的那条蓝色条纹的被子。他还是那个彭其,那个在我十六岁时把我擒获了的彭其。我看不出,看不出他的被子下,少了什么。

“你怎么回来了?”彭其的声音中透着些惊讶,但更多的是一些虚弱。我走向他,说:“你在做梦,你是梦见我回来了。”“我从来没有这么清醒过。”“没意思,没意思,你看电视剧里,人家都是热泪盈眶地嚷嚷,我是不是在做梦,我是不是在做梦?你怎么就不能演一演?”我坐在了床边,笑着嘟嘟囔囔。彭其配合着说:“我是不是还应该掐掐自己,看看疼不疼?”“对啊对啊。”“青青,我只能用左手掐了。青青,我没有右手了。”

画面凝固了,像是咔嚓一声,被镜头捕捉了。

过了三点七四秒,我俯下身,抱住彭其。

又过了五点二八秒,我跑出了病房。

我在走廊里大口呼吸。我对自己说:“黄青青,你怎么可以这样跑出来?你怎么可以这样把彭其一个人扔在那里?”

右前方四十五度角,夏青青坐在那里,手里有一杯咖啡。她一直在看着我。我走过去,坐在她旁边。她开口:“何必要把镯子还回来?”我缓缓看向她,索要这句话的蕴意。夏青青杯子里的咖啡还是满满的,她像是只用它来暖手。升腾的热气模糊了她的脸,她幽幽地说:“我不清楚彭其想要从上衣口袋中拿什么,钱包?电话?还是打火机?我只清楚地看见,一只镯子被他的手从口袋中带了出来,滚到了路中央。”夏青青顿了顿,继续道:“他就那样追了过去。”下文,夏青青不用说,我也可以想象了。撞击,血泊,鲜艳的血泊。

伸手打翻了夏青青手中的咖啡,用一种并不激烈的速度和力量,就像两个小女孩闹情绪,其中一个不知所措,无言以对,于是伸手揪下了另一个女孩发辫上的橡皮圈。

咖啡色的液体在地面上漫延开来,也许,彭其的血也是这样漫延的。我更加不知所措,更加无言以对。我想对夏青青说,你胡说,但其实我清楚,这一切都是事实。

我站起身,说:“我去找人来清理。”夏青青又一次从我身后拉住了我。她说:“我去吧,你去陪陪彭其。”说完,她走开了。

我抚了抚额头,上面大朵大朵的愁云,像甜腻的棉花糖,牢牢地粘着,挥之不去。

我又一次走进病房。彭其面对着门口,于是我们四目交接。那一年,我走到彭其面前,说:“你好,我叫黄青青。”他看向我,我们四目交接。他高高在上,我卑微而勇敢。而这一天,同样的四目交接,彭其会觉得我高高在上吗?而他又会如同十六岁的我那样,有着一颗勇敢的心吗?

彭其开口:“你竟然没有哭,我还以为,你会哭。”我轻轻走向他,笑着说:“你竟然这么不了解我。该打。”我坐在彭其身边,用手指弹了他的额头。他哭了。

我抱住彭其颤抖的肩,说:“即使你什么都没有了,你还有我。”彭其伸出左臂抱住我,那样轻,也那样紧。有什么硌在了我的背上,让我有种深刻的疼痛。我离开彭其的怀抱,于是看见,他的左手里,是那只手镯。

我拿过手镯,戴在了左手手腕上。

彭其问我:“这真的是一只手铐吗?”

我笑:“是,但我心甘情愿。”

彭其孩子气地说:“不,你已经不爱我了。”

我握住他的左手:“你竟然相信我不爱你了。该打。”说着,我的手指又要弹向他的额头。彭其的左手加重了力道,紧紧地,紧紧地固定住了我的两只手。之后,他笑了。

我俯身吻住他笑颜上的泪,说:“你看,即使你只有一只手,你也可以抓住我。”彭其偏了脸,一下子吻住我的嘴,接着说:“青青,让我给你幸福。我会给你幸福。”我哭了,真的哭了。

我走出病房时,看见护士在清理那片咖啡色的液体。护士见了我,走过来给了我一纸字条,说是一位夏小姐留给我的。我问她:“那位夏小姐走了?”她回答我:“她告诉我这里洒了咖啡,又给了我这张纸,之后就直接下楼了。”我点点头,说了声谢谢。

除了我的名字和她的名字,夏青青只潦草地写了这样两句:我不能在彭其身边了。请原谅我的自私。

我走进卫生间,扔掉了那纸字条,又洗了洗脸,之后,最后一次打了夏青青的电话。她没有接。我留言道:“即使你不把他还给我,我也会把他抢回来。我爱他。”我顿了顿,说了最后一句话:“希望你幸福。”这世界上有多少不幸的人?破碎的身体,还有破碎的心。夏青青是负疚的,即使她只是背叛了先背叛她的人。卫生间的镜子明晃晃的,衬出我一脸倦容。我对自己笑了笑,说了声:“我愿意。”

是,我愿意回到彭其的身边,愿意抹去夏青青那无辜的负疚,愿意忘记我来之不易的爱,我的徐恩。

我如期离开了北京。医生诊断说彭其目前的状况一切正常,除了失去的右手,其余伤势都没有大碍,不过之后的复健才是关键。彭其说他会努力,为了我。我看着他削瘦的脸,终于相信他比十六岁的我,勇敢许多。我对彭其说:“我也会努力,我会在毕业后的二十四小时之内,出现在你面前。”彭其一直没有和我提及徐恩这个名字。我知道,他在害怕。他不知道,我不会再让他害怕了。

徐恩在芝加哥的机场等我,是我意料之中的,虽然我不曾在这四天联络过他,他也不曾联络过我。虽然这是我意料之中的,但我还是在见到他的那一刻,失去了全部的力量。我扶住通道的栏杆,模糊地看着徐恩穿过相向的人潮,一步一步靠近我,直到握住我的手。

我手腕上手镯与栏杆相碰,叮地一声。徐恩愣了,我也愣了。徐恩放开了我的手,他看上去,也像失去了全部力量。我吸了一口气,擦过徐恩的肩膀,走了。徐恩的声音从我身后响起:“青青,不要走。”我回头,对他笑:“徐恩,对不起。我们之间,只是一场误会。”徐恩走向我,一步一步那样清晰。同样清晰的,还有我电话的铃声。我看着徐恩,接听电话:“喂,彭其。”“青青,到了?一切顺利吗?”“嗯。你呢?还好吗?”“嗯。我等你回来。”“好。我爱你。”徐恩在我面前变成一尊化石。我挂断电话,转身走了。我轻轻吐出的两个字,淹没在机场的喧嚣中。那两个字是:徐恩。

是的。我爱你,徐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