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美国老太太从楼里走了出来。她瘦小的身体上罩着黑漆漆的衣裤,她小得就像个黑点,只不过,那团团簇簇的花还是不能淹没那抹黑。这应该是南茜的房东太太。这也不重要。

重要的是,我再也不想看下去了。

我走了。先回了旅馆,后去了机场,再之后,我去了圣地亚哥。圣地亚哥,本是我和徐恩的下一个目的地,但现在,它属于我一个人。还有,我重重的行李也属于了我一个人。从今天起,我要自己拖着它走,就算是跋山就算是涉水我也要自己扛。徐恩的话还在我耳边:“青青,你是装了一箱子金砖吗?”我蹲在圣地亚哥的机场里,抱着我的赛金砖箱子,能有多大声儿就有多大声儿地哭了。

这一天,徐恩没有给我打电话。我在圣地亚哥的热空气中艰难地呼吸。

我给我爸打电话。我说:“加利福尼亚很好,我很好。”我笑得不男不女,像电视剧里的太监。

掉在谷底的我应该笑,因为我知道我不会比现在更不见天日了,除非还有人要在谷底挖坑,把我活埋。我对着镜子笑,我说:“青青,爬吧,向上爬吧。”把悲剧留在谷底。

第二天,我买了条花裙子,还有花草帽和蝴蝶形状的太阳镜,现买现穿戴后直接去了海洋世界。我知道我像个会动的调色板,可那又怎样?警察不抓调色板,汽车也照样不轧调色板。海洋世界有动物,有小朋友。我要去找它们和他们玩。

我抱着爆米花坐在看台上,看着水里的动物一个个折腾,看着水边的小朋友一个个折腾得比动物还有过之而无不及。圣地亚哥像个火炉,把我当成红薯一样地烤。我扯了扯领口,感叹道:黄青青啊黄青青,你也有过白如玉的肌肤,只不过现在红如铜了。就当我这么扯着领口,端详玉铜分界线时,一双大脚停在了我面前。我抬眼,隔着我的蝴蝶太阳镜往上看,陌生的鞋,陌生的夏威夷裤和夏威夷衬衫,最后是一把大胡子和一副蝴蝶太阳镜,样式比我的还像蝴蝶。

我意识到我和我面前这个美国男人共同构成的画面非常不正经:我如同花街柳巷里的姑娘,从红红绿绿的绸子中露出一个白肩膀,而那男人,像猫看老鼠一样看着我。我忙不迭揪上领口,站起来就跑。爆米花洒了一地。

我跑了两步,那男人在后面喊了两嗓子站住,站住。我站住了。我心想:不对啊,我跑什么跑啊?我又不是小偷。我回头,看他。他举着双手,跟投降一个模样,以表示他不想打我。他说:“小姐有没有时间?我想请你拍张照片。”拍照片?是让我模仿调色板,还是让我露肩膀?他又说:“我是这里的工作人员,我们要找游客拍宣传照片,小姐愿不愿意配合?”我眼珠子转来转去,心想:这不是找我拍广告吗?难道我的人生要转折了吗?难道我黄青青今后要和好莱坞奥斯卡挂钩了吗?难道,我长得越来越像巩俐了吗?

毋庸置疑,我想得太多了。其实,我只是在这个大胡子蝴蝶的指导下,拍了几张合影。照片中一共六个人,有白有黑有黄。我就是那个黄。我们几个人在镜头前把嘴笑到了耳朵根儿,用以体现不论你是什么色的客,来了海洋世界你都会快快乐乐。大胡子夸我笑得好,我就越笑越好,最后把蝴蝶镜下的眼睛都笑红了。我用中文说:“徐恩,你看,没有你我一样可以笑。”

拍完照片,我还和大胡子蝴蝶合了影。这次,画面比较正经了:像俩玩儿蝴蝶的。

最后,我得到了一个小卡片,它让我在一年之内可以随便出入海洋世界,走门,钻洞,或者翻墙,都不收我钱。

这一天,我还是没有接到徐恩的电话,但,我接到了彭其的。

彭其说:“青青,最近还好吗?”我走在毒辣辣的太阳下,笑着说:“很好,很好啊。你还好吗?”“还好。”彭其也笑。“学习忙吗?”“不,我在放假,在圣地亚哥看鲨鱼。你工作忙吗?”“前一阵子忙,现在我正准备放假,正准备去圣地亚哥看鲨鱼。”我啊了一声。彭其问:“你和他在一起?”我想了想,说“是”。彭其笑着说:“那我只好改变计划了。”

我骗了彭其,彭其也骗了我。我没有和徐恩在一起,而彭其,真的来了圣地亚哥。

这是两天后的事了。大胡子给我的小卡片把我留在了圣地亚哥,我拿着它,天天出入海洋世界,坐在看台上看动物和小朋友。越来越多的地方开始出现我们白黑黄的合影。我发现,大胡子所说的我笑得很好,其实是我笑得很傻。这两天中,徐恩还是没有给我打电话。我想:他应该还在沃尔克,他应该还不知道我已经离开了洛杉矶,离开了他。第三天,彭其出现在了海洋世界。

我看见彭其的时候,他正站在广告牌下,看着平面的我。之后,他一回身,看见了立体的我。

彭其有些惊讶,我也有些惊讶。之后,他几步迈到我面前。我看得出,他想抱我。但他没抱。

我们去看鲨鱼了。彭其说:“我刚刚看见广告,吓了一跳。”我问:“我有那么吓人吗?”“不,很好看。”“好看?你不觉得我像裹着花布的黑泥鳅吗?”彭其笑了,我也笑。最后,彭其还是问了:“他没和你在一起吗?”我看着彭其的眼睛,说:“他有事,先回芝加哥了。我过两天也要回去了。”彭其点点头。我问:“你怎么还真来了?”彭其说:“我没想到会找到你,我只是想来看看你看过的鲨鱼。”我手里的爆米花又掉了几颗。

这一天,徐恩给我打电话了,整整十八通。我不接,说什么也不接。我想:他应该已经回到了洛杉矶的旅馆,应该已经看到了我给他留下的纸,看到了我小青青对他小恩恩的告别。那么南茜呢?她上路了吗?她正在去往另一个美丽的花园吗?不,她还在我心上,在徐恩心上,在我和徐恩的中间,一动没动。十八通电话后,徐恩留了言。他说:“你他妈的别让我再见到你。”圣地亚哥这个火炉熄了火,越来越冷,冷得像个冰窖。我不住地抖。

彭其坚持住进了我住的那个旅馆,住进了我的隔壁。

我继续留在圣地亚哥,因为每每我想离开的时候,无论我怎样用力,我的塞金砖箱子都纹丝不动。我沮丧地把自己摔在床上,自言自语:“真是越来越有女人味儿了,手无缚鸡之力。”彭其对我说:“青青,别再瘦下去了。”我反驳:“没有啊,我没有瘦啊。”

海洋世界里卖爆米花的大胸脯姐姐已经认识了我,于是总是在给我把爆米花盛得满满的基础上,再送我一杯果汁。姐姐让我自己随便挑,可我一看见她的大胸脯,我就说:“木瓜汁。”彭其一见我挑木瓜汁,就笑。大胡子蝴蝶见了我和彭其,说我们天造地设。我对大胡子解释:“这是我哥。”我忽略掉彭其的尴尬。我把所有事情一分为二,有些不可以被忽略,有些可以。我不可以忽略南茜那戛然而止的美丽,但我可以忽略我的爱和我的被爱。又或者,这不是可以不可以的问题,而是必须。

海豚天天尽职尽责地折腾着,它们把水掀到看台上,我和孩子们一起湿淋淋地笑着。世界在水花中变得灿烂,我也要在这世界上像这季节的花一样灿烂地活下去。

彭其不再问我关于徐恩的任何事了。他明白。我也明白,他明白。只不过,他明白的是结果。

我问彭其:“什么时候回华盛顿?”彭其反问我:“你什么时候回去?”“后天。”我又骗彭其了。我还不能回去,还不能回去见徐恩。我和徐恩那两颗血淋淋的心加在一起,只能等于两颗血淋淋的心。但我要让彭其走,让这个也在我心上的男人,去找他自己的幸福。

我和彭其订了后天的机票,他回华盛顿,我回芝加哥。他那班航班比我的早两个小时,我会在这两个小时中,把芝加哥改成西雅图。我决定了去西雅图。

我随口说的这个“后天”并不明智。我应该说“明天”。因为在“明天”,在我去海洋世界和大胡子蝴蝶还有大胸脯姐姐道别时,我竟在看见彭其的那块广告牌下看见了徐恩。我像广告牌上的我一样,一动不动。我看着徐恩的背影,看他慢慢伸出手,想摸照片上的我的脸。我想走过去,拍拍他的肩膀,问:“需不需要梯子?”但我不可以。我一步一步往后退,撞进了刚刚买果汁回来的彭其的怀里。果汁洒了。等我再看向徐恩时,徐恩正在看着我,不,他在看着彭其。

徐恩离我们越来越近,他憔悴的脸变得越来越清楚,我的心就像一张没有用了的草稿纸,被三把两把团成个团儿,紧紧的皱巴巴的。我向徐恩笑:“哎呀,人生何处不相逢啊。”徐恩的脚停下了。他不得不停下了,因为他的脚尖已经抵上了我的。这是一个拥抱的距离,但我们没有拥抱。我又往后退了一步,退进了彭其的怀里。彭其扶住了我的肩。徐恩一把把我揪出来:“人生何处不相逢?别告诉我你和他也是这样相逢的。”我挣开:“当然不是。”“那是?”“你看不出来?”“我要你亲口告诉我。”“好,我告诉你,我要和彭其在一起。”我又退进了彭其的怀里,而徐恩,又把我揪了出来。我尖着嗓子笑:“别跟我拉拉扯扯的。你也看见了,我在圣地亚哥也有头有脸了。”徐恩也笑:“我是看见了,我一出机场,就在广告上看见了你这张笑得没心没肺的脸。”我没心没肺?那我那撕心裂肺的感觉从哪儿来的?我说:“我们朋友一场,别结束得太难看了。”

我挽着彭其的胳膊走了。我轻轻地对彭其说:“扶住我,别让我倒下。”彭其扶住了我,我没有倒下。

我坐在路边,仰起脸。我的泪爬满了整张脸,我问彭其:“你说,我这么大的脸,能盛多少泪?”彭其把我搂在怀里,说:“哭吧,哭吧,哭完了,我今后不会再让你哭。”我抓着彭其的衣服,像个要淹死了的孩子。

彭其回了华盛顿。临走前,彭其抱着我说:“青青,让我照顾你。”彭其那班航班起飞后,我给他留言:“彭其,我会好好照顾自己。”之后,我真的把芝加哥改成了西雅图。

我在候机室里给我爸,给安娜,佳琪,还有严维邦一人打了一通电话。至于我的目的地西雅图,我只告诉了我爸。我爸说:“你就玩儿吧,玩疯了为止。”我笑,心想:我是快疯了。安娜和佳琪的语调都算得上愉快,想必都过得有滋有味。不过严维邦是一句一小叹三句一大叹,当时就让我想起了林黛玉的眉心。我直截了当地问:“你还在和严叔叔僵持?”严维邦又叹气:“不提也罢,不提也罢。”他又说:“你让徐恩接电话,我跟他说两句。”我支支吾吾:“没空,没空,我挂了啊。”挂了电话,我翻看着电话上的通讯录,这才发现,上面没有徐恩的号码。是啊,自从我有了电话,徐恩的号码就在我的心上了。那就像是昨天发生的事情,但对于今天来说,昨天又与几百几千年前有什么两样?那些,统称为“过去”。

我去了西雅图。徐恩没有联络我。

西雅图没有在下雨,它在下雾。这是我意料之中的,我一直觉得,这里除了雨,就是雾。我把圣地亚哥的热空气,还有徐恩那炙热的情意甩在了身后,就像飞机甩在后面的那一缕烟。我在西雅图的幽幽冷冷中,只想找一张床,做一场梦,梦见我和徐恩一拜天地二拜高堂之后再夫妻对拜,生了一儿生了一女后再把他们养成人中龙凤,我想梦完一生一世。醒了,就完了。

我又不明智了。西雅图,根本不是个让人睡觉的地方。

我躺在床上,耳边是《西雅图不眠夜》中悠扬的曲调,一首接着一首。山姆哀伤地立在夜色中,整个西雅图都在辗转反侧。我起身,走到窗前,同样哀伤地立在夜色中。山姆找到了安妮,而我找不到徐恩。山姆和安妮都在说,那是一种魔力。我笑了笑,我知道那是一种魔力,我也知道,魔力这种东西,在现实中是怎样的一文不值。

我在这座浪漫得令人心酸心酸得令人不眠的城市中,立在窗前,等待天空在雾中渐渐泛白。我的脸映在玻璃窗上,有着模糊的轮廓。我对徐恩说:“我要和彭其在一起。”这对徐恩而言,可信得就如同我对他说:“你看,太阳从东边升起来了。”

我大喊一声:“徐恩,大傻子。”

西雅图继续下雾,我在海边的木板桥上晃来晃去,海浪在我脚下翻腾,我唱:“大海啊大海,是我生活的地方。”“真难听。”这是徐恩的声音,从我身后响起。我面向着海,扶着木质的栏杆,用力得连木屑都陷进了我的指甲。幻觉,我产生了幻觉。我又唱:“大海啊大海,就像妈妈一样。”“你不知道什么叫难听吗?”还是徐恩的声音,还是从我身后响起。

我张大了眼睛张大了嘴,转了一百八十度的身,变成了背向着海。我面向的,是徐恩。徐恩对我笑,露着牙,像个兔子。我问:“吃了胡萝卜了?这么高兴。”徐恩还在笑,但越笑越哀伤,眼睛变得亮晶晶的。我又问:“胡萝卜不新鲜?肚子疼了?”我前言不搭后语,自顾自地说得酣畅。徐恩也不答我,只是走过来,轻轻地抱住了我。他说:“青青,你怎么不真的和彭其在一起?”我无言以对。

我和徐恩肩并肩坐在桥上。我问:“你怎么找到这里的?”徐恩说:“从圣地亚哥跟来的。”“和我同一班航班?”“同一班。”“和我住同一家旅馆?”“同一家。”“你怎么找到圣地亚哥的?”“因为我们本来说要去那里。”徐恩偏过头看着我问我:“审问完了吗?”我撇撇嘴:“完了。”我站起身,拍了拍屁股就走。我到了桥头,徐恩才喊我:“青青。”我回头,远远地看着他。徐恩说:“我不再跟着你了,你答应我,好好地玩,再好好地回芝加哥。”我拧着腰拧着脖子定在原地。徐恩双手圈在嘴边,对我喊:“黄青青,你给我好好的。”我正过脖子正过腰,走了。

雾散了,海平面变得分明了。我的心,也分明了。我分明看到,我爱的男人是怎样的爱我,又是怎样的困在南茜送他的茧中。我还分明看到,我爱他,而且,越来越爱。

彭其打来电话,问:“你没回芝加哥?”我说:“没,我还想四处走走。”“青青,你到底怎么了?”“彭其,我们的路有多窄?是不是窄得转不了身?”“不,我要你转。”“我真的想转。我不该离开你,不该离开中国。”“青青,我们回去。”“不,我们回不去了。彭其,你可不可以答应我一件事?”“什么事?”“去走你自己的路。”彭其长长地叹息后,说:“我答应你。”

第二天,我收到彭其的邮件。彭其说,他已经申请了回国,应该会在下月动身。

安娜打来电话,说某某课的教授简直不是人,一周布置一篇论文,还要求至少二十页,之后补充:“哦,请务必用双倍行距,以方便我批阅。”众同学长舒一口气,心想双倍行距二十页,也还合情合理。但这口气还没舒完,教授又说:“至少三十五页。”安娜忿忿:“真不是人,真不是人。”我也觉得这教授不是人。二十人,每人每周三十五页,他竟然还可以在双倍行距里批阅。安娜还说,她和徐悉相处得很好。她在“我相信”之后,说了一大段,把这一大段概括成八个中国字,就是“精诚所至,金石为开”。但这八个字,我已经不相信了。安娜还问:“你和徐恩好不好?”我说:“我很好。”我说的是“我”,不是“我们”。安娜没有察觉。

西雅图,阴。我立在旅馆房间的窗前,看着徐恩拉着行李箱走出旅馆。他抬头看向我的窗,我用窗帘挡住自己。他伸手,一辆出租车停在他面前。他又看向我的窗,这次,我没来得及躲开。出租车走了,徐恩还在原地。我看着他拉着行李又走进了旅馆。我等着徐恩敲我的门,我以为他是回来敲我的门,但一分钟过去了,五分钟过去了,十分钟过去了,门外静悄悄的。我琢磨着:徐恩走半道儿摔倒了?可就算摔倒了,有这十分钟也该爬起来了。

我开了个门缝探头探脑地往外看,只一眼,我就看见徐恩了。他就站在我门口。我的声音从门缝挤出去:“有事?”徐恩的声音从门缝挤进来:“没事。”之后,徐恩走了,真的走了。我透过玻璃窗,看着出租车带走徐恩,徐恩对我笑,我也对他笑。

有时候,我们可以从彼此的沉默中读出文字,这时候,语言便是一种画蛇添足。就像刚刚那时候,我从徐恩的沉默中读出他的不舍,只不过,这“不舍”前还有一个修饰:最后的。那是徐恩对我“最后的不舍”。

出租车消失在了我的眼中。南茜在天上对我叉着腰,问:“你们欠我的,什么时候还?”我对她说:“从今天开始。”

西雅图,继续阴。我行走在这座浪漫的城市里,沾了满襟的香气,是花香,还是咖啡香,对我而言并不重要。我继续不眠,像是根本不需要眠。

佳琪打来电话,问我什么时候回去。我说再过几天。佳琪问到徐恩,我说:“我们结束了。”佳琪啊了一声后,久久没说话。之后,她说:“学姐你在哪儿?我去找你。”我笑了笑。佳琪锲而不舍:“学姐,你到底在哪儿?”我说:“西雅图。”“西雅图?是在东边还是西边?”我又笑了。“不管了,反正不管是东南西北,也用不着我开飞机。学姐,你在西雅图等我,千万别走。”“不用来找我,明天,我就要去雷尼尔山了。”其实,这不是我的计划。只不过,与佳琪打电话时,我正面对着雷尼尔山。佳琪倒果断:“行,那我们雷尼尔山见。”

两天后,这个不知道西雅图离芝加哥有多远的佳琪,真的在雷尼尔山上找到了我。和她一起来的,还有麦克。佳琪是多虑了,她以为徐恩人面兽心,以为我不堪一击。不过,要是没有她的“多”虑,也许我就再也离不开雷尼尔山了。

在西雅图看雷尼尔山,是一种享受。西雅图有雾,雷尼尔山上有雪,看着看着,人就飘飘欲仙了。又也许,我飘飘欲仙是因为我困。

雷尼尔山不是说去就去的。首先,我租了辆车。接着,我去买了个帐篷,买了个气垫,买了个睡袋,买了个手电筒,还买了个毛茸茸的玩具狗。这笔钱,我是让我爸出的。买之前,我给我爸打电话,说:“亲爱的爸爸,你不是一直想去宿营吗?我现在正在户外用品店呢,我帮你置备一套吧。”我爸当时正在跟某某某谈工作,急着挂电话,于是说:“置备吧,置备吧。”至于挂电话,我比我爸还急。再不挂,我爸就该反应过来了:我什么时候想去宿营了?我心想:反正他早晚会反应过来,那我就一不做二不休了。就这样,我买的帐篷是绿的,气垫是粉的,睡袋是黄的,手电筒是紫的。实打实的一套女性户外用品。我之所以还买了个玩具狗,是因为我寂寞。我保全了我的信用卡,牺牲了我所持有的我爸的信用卡的副卡。我一刷我爸的卡,就娃哈哈啊娃哈哈,我的脸上就笑开颜。我一娃哈哈,我爸就说我鼠目寸光。他说反正他的钱早晚是我的钱。我说,不,爸您长命二百岁,等我过世了,我的钱就是您的钱。

我还买了一麻袋吃的。那袋子确实是麻的,但它确实不大。

就这样,我们浩浩荡荡地向着那白雪皑皑的雷尼尔山开进了。我们,就是指我和玩具狗。我驾驶,玩具狗坐在副驾驶座上。我叫她“红橙橙”,以呼应我黄青青。我说“她”,完全是一厢情愿,其实我看不出它是公是母。之后当佳琪找到我时,当她听我喊“红橙橙”时,她说:“红长城?这名字可真有声势。”我说:“是啊,以后再买一只,叫黄黄河。”黄黄河?和我还是本家。

进山之前,我又给我爸打了一通电话,告诉他我要上山了,这两天电话会没信号。我爸一本正经地问我:“你刷了我多少钱?”我扯着嗓子喊:“你说什么?你说什么?我听不清楚了。喂,喂,喂。”喂着喂着,我就挂了。刚挂,严维邦打来了电话,找徐恩。严维邦劈头盖脸:“你们俩是想把孩子生出来再回来吗?”我心想:那我们俩这辈子也不用回去了。严维邦第二句:“让徐恩接电话。”我说:“你打他手机。”“他不接。”“喂,喂,喂,小佛,我这儿信号不足,喂。”我又挂了。这几声喂,喂的我嗓子都冒烟了。我往山上开,边开边想:徐恩,你也要给我好好的。

我不知道徐恩有没有回芝加哥,地球够大,美国够大,芝加哥也够大,想躲,并不难。看看我,这不就躲进山里了吗?

我直奔了宿营地,租了个位置,又直奔了那位置,开始扎帐篷。我把帐篷从车里提拉出来的时候,正是黄昏时分,不管是绿的树还是白的雪,都像是红的。但等我把帐篷扎结实时,什么都是黑的了。这还是因为旁边位置的夫妇助了我一臂之力,要不,我只能整夜身上裹着睡袋,睡袋外裹着帐篷了。夫妇问我是第一次宿营吗?我说是。夫妇又问我是自己来的吗?我说是。夫妇夸我好胆识,但通过他们的表情,我知道他们是觉得我好不自量力。夫妇说,有事就喊他们。我听了这话,直哽咽。后来,等他们在我旁边烤肉烤菜烤土豆时,哽咽的就变成我的胃了。

夫妇请我一起吃,但我谢绝了。因为他们正在烤洋葱,而我不想掉眼泪。我裹了外套,举着手电筒离开了宿营地。我把红橙橙留在了帐篷里,让她看家。隔着帐篷看她,还真是狗模狗样的,八成能唬住个把胆小心粗的不法分子。

我用脖子和下巴夹着手电筒,两手端着地图,一步一琢磨。哪哪都没人,地上的鼠类倒是猖獗。这鼠类并不是人人喊打的那种,它们都又小又喜人,我管它们叫花栗鼠。关于鼠类,我知道的并不多,老鼠,松鼠,花栗鼠,米老鼠,没了。

水声不绝于耳,有溪流也有瀑布,但着实是只闻其声,不见其形。树都长疯了,遮了个不见天日。我不在乎,反正现在天上也没日。我终于停下了,因为我终于见着个瀑布。虽然它小得就像个淋浴的莲蓬头,那它也是瀑布。我坐在它边上,就像个等着洗澡的姑娘。坐累了,我洗了洗脚,往回走了。

还是哪哪都没人,花栗鼠还是猖獗。

回到宿营地的时候,旁边的夫妇已经睡下了。食物都锁进了铁柜子,免得香喷喷的,把熊招来。听说有熊的时候,我第一个念头是把食物放帐篷里,我进铁柜子。后来想想,觉得丢不起那人,现不起那眼。我在去厕所的路上,吃了两块饼干。我之所以边走边吃,是为了不把饼干渣掉在我的领域。身为一个瘦小的亚洲女性,我有权把熊引到高大的美国人的地盘上去。我在厕所里对着水龙头刷了刷牙,抹了抹脸后,就蹿回了帐篷。红橙橙被冻得冷冰冰的,我抱着她一起钻进了睡袋。我还没来得及幻想熊的爪子和口腔,就睡着了。

我的不眠始于西雅图,终于雷尼尔山。

朦朦胧胧中听见鸟叫,一睁眼,满眼生机盎然的绿。当然,这绿并不是树的绿,而是我帐篷的绿。我拍了拍红橙橙的头,便钻出了睡袋,钻出了帐篷。我一边伸懒腰,一边皱着鼻子闻着隔壁的食物香,一回头,看见了红橙橙,她皱着鼻子,跟我一个模样。

我从我的塞金砖箱子的箱子底儿里折腾出一块金砖,不,折腾出一本书。那时候,徐恩对我说:“带了你也不会看。”今天,我倒真要看看。首先,我看见的是封面上的一个坑儿,根据坑儿的形状和我箱子里的布局,我确定那是我的高跟鞋鞋跟造成的。这坑儿不偏不斜,就在作者的右眼上。我乐了乐,把书放回了箱子,又把高跟鞋鞋跟对准了作者的左眼,合上了箱子。我对红橙橙说:“我们都进山了,还看什么书啊?走,咱玩去。”红橙橙还皱着鼻子,像是在说:“玩?我玩不动啊,我还是看家吧。”于是我自己出发了。

白日的雷尼尔山像一片净土,光打在雪上,白净得耀眼。我的心里也是一片净土。我光脚穿着双细带子的橡胶底儿凉鞋,懒洋洋地在小溪边上玩儿。溪边的野花都泛滥了,开得跟打翻了颜料瓶似的。我躺在花丛里,头发上,湿了的手上,脚上,沾满了花瓣。我闭着眼睛,还是觉得眼前又是蔚蓝又是金黄,于是我把手遮在了眼睛上。

“你在冒充花仙子么?”有声音在我的上方响起。我移开手,光晃得我拧紧了眉头。我稍稍睁开眼,看见一个男人在俯视着我。他逆着光,我看不清他的脸。他又说:“第一次看见穿裤子的花仙子。”我说:“花仙子会飞,我不会。我要爬山,穿裙子不方便。”那男人唤我:“青青。”我脱口而出:“徐恩。”“青青。”“徐恩。”

我两手一撑地,肚子一使劲就坐了起来。这一坐不要紧,徐恩不见了。我周围空荡荡的,连个人影都没有。我是一个孤零零的花仙子,做了一场美滋滋的梦。

我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各种植物,心想:早知道就不这么激动了,多躺会儿,还能多梦会儿。

我顺着小溪往上爬。说“爬”,一点也不为过。坡很陡,溪边的草地柔软到泥泞。而我,不走草地,我走在溪里的石头上,石头上铺着青苔,很滑,像缎子。终于,我滑倒了,我爬着在小溪里往下滑了四块大石头,前半身透湿,慌张中还张嘴喝了一口水。爬上岸,我迫不得已又躺下了。我要晒衣服。这次,我又闭上了眼睛,但我没有如期望中那样,继续做梦。

佳琪和麦克在宿营地里等我。

远远地,当我还自顾自地择着头发上的草根,就听见了佳琪的声音:“学姐!”我没想到,她真的来找我了。佳琪向我扑过来:“学姐,你怎么变成这样了?”我心想:我变成哪样了?穿裤子的花仙子?佳琪二话不说,把我拉进了旁边的厕所。我对着镜子一照,自己也看不下去了。我不像花仙子,我像老妈子。佳琪也不嫌我灰头土脸,一把抱住了我:“学姐,谁没了谁,也能活得好好的。”我拍打着她的背,笑嘻嘻地附和:“是啊是啊,都能活得好好的。”旁人乍一看,不见得能分出我们是谁在开导谁。

回到帐篷边上,我才看见,麦克也来了。麦克戴着顶帽子,那帽子我觉得眼熟,像是在《雪山飞狐》或者《林海雪原》里见过。我噗嗤就笑了。我问麦克:“暖和吗?”麦克说:“暖和。”但我光着脚,也没觉得冷。

麦克和佳琪把帐篷支在了我帐篷边上。麦克早早钻进去睡下了,我和佳琪点了火,一边烤火一边说话。柴烧得噼里啪啦的,火光照红了我和佳琪的脸。我手里拿着根树杈在地上划拉,佳琪学我,也捡起来一根。

佳琪说:“学姐。”

我问:“怎么了?”

“我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我笑了笑:“不用说什么,我没事。”我顿了顿,问:“你和麦克怎么样?”

佳琪的脸更红了,我知道,那是因为幸福。她说:“我们想结婚。”

这答案是我意料之中的,否则,麦克何必和妻子离婚。

佳期继续说:“麦克说,他会和我回中国。”

这是我意料之外的。我问:“你不想留在这边?”佳琪睁圆了眼睛摇了摇头:“我不留,我要回国。”我咯咯地笑出了声。那时候,徐恩对我说,也许佳琪和麦克的婚姻并不是和爱情直接挂钩的,今天,我总算可以理直气壮地反驳他,说他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佳琪不图麦克什么,不图美国也不图美元,至于麦克,我允许他图我们中国,图我们人民币。

又想起徐恩了,他说的话,我都记得清清楚楚。我把树杈扔进了火里,噼里啪啦的。

佳琪问我:“你会留在美国吗?”我也摇头:“我就不该来。”佳琪一头雾水,也没再问。她有她的豪迈,也有她的体贴。

又是一觉睡到鸟叫,我不得不相信,住在这山上,想不延年益寿,也难。

我在睡袋里赖了一会儿,和红橙橙说了一会儿话,才起身。麦克和佳琪的帐篷还没有动静,我给他们留了张纸条,说我去爬帕斯峰了。之后,我带着红橙橙走了。红橙橙自己不会动,我背着她。这一切的一切,都是冥冥中注定的,比如佳琪会来,比如我会带上红橙橙,即使我知道我背着毛茸茸的她,看上去就像个精神病。

帕斯峰是雷尼尔山的最高峰,上面白的是雪,透明的是冰,不过我觉得,那白的是珍珠,那透明的是钻石。我把书包背在前面,揪着红橙橙的两只前爪,把它背在后面,就往宝藏山上奋进了。走到气喘吁吁,我才发现,周围没人了。我前面也白茫茫,后面也白茫茫。我一手抱住红橙橙,一手端起斜挎在身上的望远镜。我往山上瞅了瞅,瞅见了一排雄赳赳气昂昂的颗粒。我又信心百倍了。

我小心翼翼地打探了前后左右,确定四周没有会喘气的动物后,掀起了衣服,解下了皮带。身为一个知识分子,我自然不会随地那什么,我解下皮带是为了用它把红橙橙绑在我身上。基于前面的地形,我准备手脚并用了。

那是半山腰,我要横穿一段斜面。我撅着屁股,手脚扒着雪地,用龟的速度横着往前蹭。红橙橙被我用皮带绑在身后,我想了想,觉得要是谁用望远镜望见我,保证会以为这是一只在模仿螃蟹的狗。我咯咯地笑了笑,就在这时,我脚边的一块冰雪塌了下去。于是,我哇地就哭了。我来得及哭,是因为我没掉下去,要是掉下去了,我想我的遗容上还会是那咯咯的笑。

我僵在原地,气都不敢喘。我觉得我像一块猪排,被放在烤架上烤,火越烧越旺,烤得我嗞嗞地冒油。连猪排都冒油了,更别说冰雪了。它们在融化,水从一滴一滴,变成了一行一行。按照这个趋势变化的,还有我的泪。我深吸一口气,大喊救命,情急之下,喊的还是中国话。我的声波极其有威力,又一块冰雪,被震了下去。我彻底断了退路。

我觉得我要牺牲了。在这种情况下,我连遗书都来不及写,就要融入美国的土地了。从此,富饶的美国会因为我的尸骨而变得更加富饶。我想我爸我妈,我想徐恩,我为他们而难过,我倒是一闭眼一张嘴,漏进个深不可测的冰窟窿里,就像漏进了极乐世界,而他们,没了我,该怎么活下去。

我还是撅着屁股,我小心翼翼地把手抽离了雪地,解开了皮带。我放下了红橙橙,放下了书包,放下了望远镜,我把能放下的都放下了。这种时候,就算是金砖,我也会毅然决然地放下。不过,我没有金砖。在减重之后,我又继续横着向前爬行了。我脑子里就仨字:我要活。

脑子里怎么想,是你的事儿。能不能成真,就是古今中外各路神灵的事儿了。所以就算我想活,我不想掉下去,我还是掉了下去。我果真是一闭眼一张嘴,一声惊天地泣鬼神的尖叫,就踏着一块冰雪,下去了。

我知道我应该喊一句什么“同志们,为我报仇”或者“中华人民共和国万岁”之类的话,但我在尖叫之后,却单单喊了一句“哎唷”。

我落地了,嗖地就落地了,快得以至于我还没来得及收回我撅着的屁股。我掉在了真正的帕斯峰上,我身下是石头,是土,是泥。我仰起头往上看了看,便想起了一个词:如履薄冰。不,我不是“如”,我是“履薄冰”,不掉下来还等什么?那层冰雪架在我的头上,而那个由我造成冰窟窿,简直是一名副其实的“水帘洞”。

我没死,但我也知道,我早晚得死。我爬不上去,我会被冻死,被饿死,被雪水冲死。反正是死,我还不如被摔死。

我认命地坐在冰窟窿底下,越来越富足的水从我周遭蜿蜒而下。远处都是连绵的黑暗,我怕黑,我不敢动。哐啷一声,一块冰砸在我头上,我又哭了。我脑子里的那仨字变成了另外仨字:我要死。我该背着书包的,至少里面还有巧克力,还有可以听音乐的家伙,可以玩游戏的家伙,可以写遗书照遗照的家伙。早知横竖是死,我就该死得从容。又哐啷一声,我的书包掉下来了。我乐了,所谓心想事成,也不过如此。我从冰底下坦然地爬过去,拿到了书包。

我一边吃巧克力一边写遗书,巧克力才吃了一半,遗书才写了两行,我就听见冰上面有人说英语了。我又大喊救命,这回,我喊的也是英语。那说英语的人不为别的,正是为了救我而来。两个熊般的救生员借助一堆绳子和钩子,像揪小鸡一样把我揪回了人间,后来,我一照镜子才知道,我是一只小落汤叫花鸡。

被救走的除了我,我的书包,当然还有红橙橙。红橙橙是我的间接救命恩狗。佳琪和麦克来帕斯峰找我,远远地看见了趴着的红橙橙,还有正在融化的冰层,便知道我出了事。这才有了从天而降的那两个救命恩熊。

我委屈地说:“我是看见山上有人,才敢往上爬的。”恩熊一脸不可思议,对我说:“他们是专业的登山队。”另一只恩熊说:“你真勇敢。”我不委屈了。我又为国争光了。

佳琪被吓坏了,呜呜咽咽了半天我才听清楚,她说的是“我以为你死了”。我拍着她后背说“没事,没事”,等她不哭了,我才明白过来:掉下去的明明是我。

我没被吓坏,但我被摔坏,被冻坏了。我的手和膝盖挫伤,脚冻伤。我发了两天烧,佳琪和麦克就像我妈我爸一样照顾着我。退烧后,我抱着红橙橙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场。从此立志:珍惜生命。

这时,我从书包中找出了那一张未完成的遗书。上面只有两句话。第一句:爸爸,妈妈,我对不起您们,您们再生一个吧。第二句:徐恩,不管我是死是活,我再也不会离开你。我笑了,我心想:死了也不离开?这不就是所谓的“变成鬼也要缠着你吗”?不过,我活了。

我对佳琪说:“我们走,明天就走。”我要去找徐恩,我再也不会离开徐恩。

我用了足足十五分钟听电话留言,这其中包括了所有和我有交情的人,彭其除外。说到和我有交情的,首当其冲的自然是我爸。我爸的留言一条比一条疯癫,一开始,他说:“青青,在山上住那么久,小心变成白毛女。”后来,他就直接说:“白毛女,你再不下山,我就???,我就???。”我爸“我就”了半天,也没“我就”出下文。我哭笑不得。安娜,徐悉,还有严维邦,通通给我留了言。他们找不到我,也找不到徐恩,便越来越像热锅上的蚂蚁。彭其没有找我。我感到欣慰,如果他真的如我所希望的那样重新开始了生活,我真的会感到欣慰。最后一条留言,来自徐恩。我手心里一下子满是汗水,电话一下子变得滑溜溜的。徐恩说:“青青,来斯坦福找我,马上来斯坦福找我。”

我给我爸打了电话,告诉他:“白毛女下山了,白毛女一切正常,没少胳膊没少腿,没乱吃东西也没乱花钱。”我没告诉他,我凭借我的勇敢为国争光的事儿,因为我爸从小就教育我:做了一点点好事,不要咋咋呼呼地到处邀功。我还给安娜打了电话。那正是上课的时间,于是我给她留言,说:“我们一切都好,不用担心。”我庆幸于可以留言,毕竟我还不知道该怎样去解释这来龙去脉。我没有打给徐恩,他在斯坦福等我,我去就是了。

我和佳琪麦克先回了西雅图,还了租的车,之后便一人买了一张机票。他们回芝加哥,我去斯坦福。佳琪开始时还是不放心我,怕我再一冲动,把为国争光上升为为国捐躯,后来我以我的身材对她起誓,说:“我保证在一星期之内平安地回到芝加哥,否则,我变成大胖子。”她这才批准我一人前往斯坦福。临了,她还跟我要保证:“你不会拿自己的身材开玩笑吧?”我保证道:“我再也不会拿我的生命和身材开玩笑了。”这是我的肺腑之言。

立在斯坦福的棕榈树下时,是黄昏了。

我眯起眼睛,看着来来往往的翩然的人。他们之中,不包括南茜了。他们之中,本包括南茜的。我的手心又变得湿漉漉了。

我没有给徐恩打电话,我从路的这头,走到了那头。路的那头,是斯坦福教堂。

在绚烂的壁画下,整个世界透过我的泪,都变得绚烂了。我本以为南茜爱徐恩爱得无所畏惧,但今天,我才恍然,她是爱得无所留恋。我蹲在教堂下,泣不成声。

有人蹲下来,蹲在我身边。那人伸手揽住我的肩。我的脸还是埋在膝盖上,我不用抬起脸,也知道,那是徐恩。徐恩说:“青青,别哭。”我抬起脸看向他,他的眼睛,与我的一般亮。

徐恩扶我坐在台阶上,递给我一封信。我接过来,打开。上面两行字,单薄而娟秀:徐恩:当你看到这封信时,你便不再欠我什么了。我会笑着走,笑着祝福你,还有她。南茜。我抬起脸。徐恩逆着光站在我面前,夕阳在他身后肆虐,给他镀上了一道金边。他向我伸出手,我拉住他。徐恩说:“青青,我们被原谅了。”我站在台阶上,扑进徐恩怀里,下巴硌在他的肩上,没有了他的遮蔽,光晃痛了我的眼睛。

那短短两行字,是南茜留给徐恩的第二封遗书。第一封,留在了她安然的身体旁,而这第二封,留在了在斯坦福的图书馆中。徐恩自西雅图离开,便来了斯坦福。徐恩走了南茜走过的路,看了南茜看过的夕阳,也坐了南茜坐过的位置。南茜说过,在图书馆四楼的东南角,那一张红木桌子的椭圆把手上,有一个刀刻的“恩”,那是不懂事的她刻上去的。她喜欢坐在那里,靠着窗,看着她的“恩”。徐恩找到了那个“恩”,他也坐在那里,也靠着窗,也看着那个“恩”。除了徐恩,没有人会找到那封信。它在抽屉里,紧紧地贴着抽屉的里缘。

徐恩的这般情意,南茜满足了。

南茜回国了。在她死后的第三天,她的妈妈把她带回了国。南茜给徐恩留下的,只有二十三通电话留言,以及两封遗书。不过,我知道,她把她的名字刻在了徐恩的心上,就像她刻下的那个“恩”。

我不想中了自己的誓,变成大胖子,于是我和徐恩在两天后回了芝加哥。其实根本的原因,是因为我们累了,我们太累了。徐恩一直紧紧握着我的手,像是怕一松开,我就会不见了一样。我暗暗笑了笑,心想:就算你松开我,我也会反手紧紧地握住你。徐恩问了我之前的行程,我实话实说,只不过,我又隐瞒了该隐瞒的。又只不过,我隐瞒的那部分,在我和徐恩回到芝加哥的当天,就被佳琪抖落了出来。徐恩发了火,一掌打下去,整只手变得又红又肿。我倒是没事,因为他打的是我面前的桌子。

我们不再提南茜了,我们仅仅让她活在我们心上,柔软地,而又执拗地活着。

徐恩对徐悉交待了关于南茜的种种,徐悉是怎样一番痛,我猜不具体,但我知道,他一定在痛。安娜和徐悉相处得一切顺利,他们有过了磨难,我只希望,那已是他们全部的磨难。至于严维邦,他和妖精的婚事一拖再拖。小佛说:“我要是娶了她,我就没爸了。”这让我不得不钦佩起自己的慧眼,从一开始就给了他们“佛”和“妖精”这两个水火不容的定位。这样一来,小佛和妖精这最早开始的一对,便成了最没希望的一对,而佳琪和麦克,恰恰是最晚开始,但又最有希望的一对。

夏天悠悠然地过去了,秋天随之悠悠然而至。我这才记起我还是个学生,还有着个没完成的学位。一切又都上了正轨,包括彭其。我和彭其打过一通电话。这个季节,华盛顿的工作让他们忙翻了天,他的回国日期不得不延迟了一个月。

在去向我的诸位教授报到之前,我汗流浃背地吞了一锅水煮牛肉,又嘎嘣嘎嘣嚼了两口袋花生,之后又拉着徐恩来了两小时情歌对嗥,其中,还不乏山歌。就这样,我如愿以偿的哑了。徐恩去给我买金嗓子喉宝了,挂着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表情。而我,去见教授了。

教授个个如出一辙,乐着问完我的旅程后,就开始乐着问那堆他们布置给我但我翻都没翻的读物了。这时,我的哑嗓子开始发挥作用。我用我的破锣声音回答完我的旅程后,就只剩下嘴型了。教授们也个个心慈手软,见我病恹恹的,便放我回家了,还说,好好休息,好好休息。我利用了教授们的同情心,心里也着实过意不去,于是暗暗下决心:下学期一定好好学习。

徐恩的爸妈要来芝加哥了。徐恩对我说:“你准备一下。”他话音一落,我那正在往耳朵上挂的耳环便从我手中落了下去,叮啷砸在了洗手池的边沿上,又扑通落进了马桶里。我蹲下身,对着马桶,看着我的耳环,颤颤巍巍地说:“你先去给我准备一副新耳环。”

我心中惴惴,不知道是该准备鱼翅燕窝,还是该准备去做做头发做做脸。我缠着徐恩问:“叔叔阿姨是什么样的人?”徐恩丢给我俩字儿:“好人。”我又问:“他们喜欢什么?”这次,俩字儿变成了一个字儿:“我。”我长舒了一口气,说:“我也是好人,我也喜欢你。所以我和叔叔阿姨是同道中人。”

新学期的房地产投资分析课程让我感到非常孤独,全班二十余人,单单我一个女的。第一堂课,我推开教室的门后,看了一眼,就砰的又给关上了。事后我对徐恩说:“你知道吗?当时我还以为我进了男厕所。”徐恩揶揄我:“你知道进男厕所是什么感觉?”

新学期的期货投资课程,由一位德国女人讲授。这德国女人高高大大,天天单穿着秋衣来给我们上课,同款式,不同颜色,一律扎在牛仔裤里。我一看见她,就会想起“艰苦朴素”四个字。我心想:要是我今后在期货界闯出一番名堂,我一定要给她买件像样的上衣。但就在开学后的第二个周末,在我在名牌店里过眼瘾的时候,我看见了她。她用两根手指拈着一张卡,递给店员,店员拿着卡轻轻一刷,再把卡递还给她时,还捎带递了一大两小三个袋子。就这样,我便再也不想给她买东西了。

新学期的其它课程,其他教授,也都有趣至极。总之,新生活美好至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