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起了身,看了她一眼,淡笑了笑,只道:“府中管事这样年轻?沈英倒真是……”

然他这话还未说完,门外便响起了马嘶声。沈英下了马车,便快步往里走,他方才在外头已是看到了严学中,便已猜到怎么回事,今日孟景春正好休沐在家,指不定现下已经见到了那个人,也不知失礼了没有。

前厅门大开,沈英见厅内此情状,连忙作势要跪,那人却不早不晚转过身,伸双手稳稳托住了他手肘,淡笑:“走稳,可别摔了。”

☆、【四七】告白?

孟景春在后面看着一愣,沈英方才这是要摔倒的模样?这……实在好牵强。

沈英站直了身体,却未开口。那人面色淡淡,道:“顺道路过,本以为这么晚你会在府中,没料你倒勤勉,忙到这时候才归。有事找你聊一聊,府中若不方便,出去谈。”

沈英见襄王这般微服出门,便也不戳破,只应了一声。

他迅速看了一眼孟景春,孟景春似是明白过来一些,心里直打鼓。

那人步子闲定地往外走,沈英亦是跟了出去,孟景春这才缓了一口气。

沈英回府时,已是夜深。他在伙房里逮到孟景春,说:“你没事又往这里窝。”

孟景春灰着张脸,将一只冬天存下来的红薯丢进灶膛里,烤着烤着揉了揉鼻子,竟蹭了灰上去:“我觉着我要倒霉了。”

沈英瞥她一眼,走到纱橱前去找吃的,只找到一碗凉掉的鱼汤和半碗米饭。他将碗拿出来,说:“你如何要倒霉了?”

孟景春闷着头说:“后来我偷偷跟出去,看到严学中了,想来今日那贵客……就是襄王罢?”

沈英倒是避重就轻,打开锅盖,里面一锅水已是快沸,拿了热菜架子放上去,将米饭和剩下的鱼汤搁在热菜架上,轻描淡写地问:“你认得严学中?”

“唔,他来过一趟大理寺。”孟景春还听说严学中亦是典狱出身,因为言辞刻薄一针见血很是厉害,虽说现在收敛了许多,但那天徐正达站走廊里只与严学中说了不过半炷香工夫的话,便脸色惨白,十分难看。

孟景春听同僚之间的传言,说大理寺卿一职已空了这么长时间,若襄王当真上位,恐怕严学中会来补这个缺。

若这传言当真,大理寺将大变个模样。徐正达爱敷衍溷日子,若来个铁面冷血的上官,孟景春想了想,突然觉得也挺好。不过……自己脑袋又不算特别灵光,会遭嫌弃么?

她想着想着,竟将襄王这茬事给忘到一边去了。沈英道:“因今日来的是襄王你便觉着自己倒霉了?”

“是啊。”孟景春闷闷回,“今日冒充府里管事,万一以后被认出来,我便觉着我要倒霉了。”

沈英淡笑笑,盖上锅盖,靠灶台站着:“我还未觉得自己会倒霉,如何轮得到你啊。”

孟景春将脑袋伸出去,看一眼灶台旁站着的沈英:“相爷出去难道未吃饭就回来了?”

沈英皱皱眉:“因为那位太小气,只谈事不吃饭。”

孟景春黑了黑脸,自己小气竟好意思讲别人。她将脑袋又缩回去,翻了翻灶膛里的烤红薯,闷着声道:“那相爷请不就行了?”

“襄王没这个意思,严学中不肯出钱,我强出这个头做什么?”他略停顿,“不如回家喝鱼汤。”

孟景春又揉揉鼻子:“严学中真的很有钱么?”

“算是罢。”沈英忽叹口气,“他夫人给零用给得很大方。”

“唔,夫人真的很有钱?”传闻是真的?

“是啊。”

“噢……”孟景春拖长了尾音,“相爷莫不是羡慕严学中?”

“我羡慕他做什么?”

孟景春鼓起腮道:“因为夫人给零用很大方呀。”

沈英瞥她一眼:“我用不着夫人给零用。”说着打开锅盖,拿过布垫将热好的鱼汤和米饭端出来,接着道:“你二月的月俸领了?今年多了一两罢?”

孟景春哼了一声不理他,注意力全在灶膛里那只烤红薯上,翻来翻去,外头已是焦黑一片,也不知里面熟了没有。她又翻了翻,待灶膛里柴火烧尽了,将那只红薯扒拉出来,直接伸手便去拿,烫得直龇牙,摸了一手黑。

她找了块布包好,忍着烫拿到桌上,将布摊开来,对着那红薯吹啊吹。沈英正坐她对面开始吃饭,见她吹了会儿,伸手过去将那布连同红薯一同拿了过来,很是有条不紊地剥开了焦黑的皮。

沈英剥到一半,孟景春伸过手去,他已是低头吃了一口。

“啊?”

沈英拿着那香气四溢的烤红薯,抬眼看她,语声极其平淡:“难道不是给我吃的?”

“我……”孟景春咽了咽口水。

沈英低头看看饭碗里那么几口饭,再看看那鱼汤,说:“你觉得留这么点我能吃得饱?”

孟景春抿抿唇,很是大方说:“你吃罢。”

沈英便低头慢条斯理地继续吃。孟景春伸长了脖子看着那冒着热气的红薯,又补充了一句:“很烫的,你……你别吃得这么快。”

沈英说:“我是为你好。”吃得太慢不得馋死你么?

孟景春别过眼,起了身道:“我先回去了……”

“不陪我吃完么?”

孟景春不满道:“相爷又不是小孩子。”

“我就是小孩子,你坐下。”

孟景春一扭头:“就不!”说罢很是神气地就要走。

沈英却忽地腾出一只手来,伸过去抓住她夹领,轻轻用力:“你走啊。”扯坏衣服什么的就管不着了。

孟景春皱了眉低眼看看:“相爷好不讲道理。”

“我是不讲道理。”沈英一边说着竟还将那碗鱼汤喝完了,这才抬了头看她,脸上渐有笑意,却是淡得很:“今日我确实很羡慕严学中。”

孟景春瘪瘪嘴:“那相爷去寻个有钱的夫人好了。”

“我并非羡慕他夫人有钱。”沈英顿了一顿,“我是羡慕他有夫人。”

孟景春别过脸:“那相爷去找个……”

沈英起了身,隔着一张桌,上身稍稍前倾,唇贴着她耳朵温声道:“你做我夫人不就好了?”

孟景春登时红了脸,急道:“相爷胡说什么?”

她自然是想嫁他,可如今这情形,她以男儿身份在衙门走动,就算她辞官不做,可若沈英还在朝中,她便不可能明着嫁他为妻。

沈英又怎可能辞官不做呢?孟景春看得出他的抱负,她知道他身上有担子,不可能说放便放下。一走了之不像是他会做的事,即便他对这朝堂已不存太多希冀,可尚有责任在身,如今便不能走。

念至此,孟景春心中竟有一些怅然。

沈英见她此反应,也猜这家伙已想到了这一层。何时……才能不揣着这些心思过日子?

孟景春转回头,视线与之相对,抿了抿唇,只说:“我不贪心的,不着急。”

沈英喉结轻滚,松了手,只淡淡应了一声:“恩。”

孟景春深吸一口气,脸上绽了一笑,两边酒窝浅浅。明明是素净得不得了的一张脸,却偏偏……教人难忘。

襄王督审废太子结党谋害二殿下一案,听闻大理寺一评事先前很是顺利地弄妥了魏明先一案的供单,便遣人去大理寺找到孟景春,让她来一趟。

孟景春拍拍脸,她心道那一日襄王似乎也只是瞧了一眼,应当不至于记得,何况她只是扮作管事而已,又不是重要人物,应当是不要紧。她这般宽慰自己,却还是忐忑。

见了面,她垂了头同襄王行了礼。襄王瞥了她一眼,只道:“现下大理寺的人都这般打不起精神?太忙累着了还是嫌俸银少?”

孟景春微微抬了头,站直了身子。

襄王看到这张脸,竟一句多余的话也未说,只径自拿过一旁卷宗,翻出那供单来,问了一些话。

孟景春心中舒了一口气,庆幸还好未被认出来。她遂老老实实将如何取得这供单的事说了,襄王听着却也不说话,等她悉数说完,才简略给了评价:“原只是运气好。”

孟景春黑了黑脸。

襄王又淡淡补充一句:“运气好也是本事。”

孟景春忍不住腹诽,何必拆着说,连着说完不是很好吗?

他将那折子放回案桌上:“没什么事了。”

孟景春这才如释重负地行礼告退。

然她刚走到外头,便瞧见沈英走过来。沈英未与她打招呼,她也很识趣地低头匆匆走了。

近来皇帝龙体欠安不问政事,这几日已全权委托给襄王处理。遇上重要的事,沈英亦是要递呈相关折子得襄王批复。

他进屋后不卑不亢地行了礼,将折子双手递上。襄王接下,却也未翻,见他这个模样,一句话也未说。

沈英道:“殿下若无要事,容臣告退。”

襄王将折子搁在案上,语声缓淡:“让大理寺评事与你做府中管事”微微抬了眼:“你好本事啊。”

沈英波澜不惊地慢慢回他:“孟评事与宗亭有些渊源,宗亭离京前曾与臣商量过能否让他在臣府上住一阵子,便不知不觉住到了现在。又因孟评事不愿白吃白喝白住,闲时便帮忙做些事。”

襄王淡笑:“看来大理寺略闲,竟还可在相府兼当管事。”

沈英避重就轻:“大理寺一年多没有个总领事务的人,终不是办法。”

“你看呢?”

“严大人典狱出身,在殿/□边又历练这些年,足可堪此任。”

“挺好。不过”襄王看他一眼,“沈相如此举贤不避亲,让旁人知道了不好罢。”

沈英从容自若:“举贤避亲才刻意。”

襄王笑了笑:“听闻沈时苓快到京城了。”他稍顿:“许多年未见了罢?”

☆、【四八】时苓

先前有话必答,这会同他提起沈时苓,沈英倒是不言声了。

襄王见他这反应,只道:“没什么事了,去忙罢。”

沈英出了门,在走廊里站了一会儿。

想起来,自十多年前离家至今,他都未再见过这个妹妹。

那时襄王亲政不久,认为女子有才德兴许更利于民风开化,便在楚地试着推行女学。沈时苓觉着好玩,也顾不得旁人怎么看,便央着爹娘要进女学看看。那时女学学堂离沈英念书的地方也就隔着一条巷子,沈时苓便每日起了早,跟着沈英一道去念书。

沈英得每日将她送到女学,自己再折回书院。因为她磨蹭,还曾经耽搁了时辰,去晚了被书院先生责罚。沈英平日里是不理会她的,小丫头不好好在家待着没事总往外跑,那时的沈英觉着她烦透了。

后来他因为一些事情愤然离家,由是年纪小,对家人也没有丝毫惦念,总以为自己本来就一个人。后来年纪渐长,看多了世事,想要提笔写封家书,却总是不知如何开口。年轻气盛时做的糊涂事,如今看来,真的是伤了太多人。即便现下想要握手言和,他都觉得没脸再去。

沈时苓即将进京,也意味着他们必然会再见。如何开口?要问些什么?他均没有概念。关于这妹妹,他所清楚知道的只有十多年前的事情,后来听闻她将生意做得很大,且手段厉害,都隐约觉着那与他记忆中的沈时苓,不是同一个人。

又过了约莫大半个月,这日孟景春从衙门中回来。天气渐暖,她回来路上买了块酥饼,吊儿郎当地边走边啃,这就进了府。

黄昏正好,她喊了一声牛管事,却只有桂发摇着尾巴兴冲冲跑了来,咬她的袍子。她将剩下的饼丢给桂发,拍拍手上的碎屑,继续往里走。

她瞧正厅灯亮着,不知有什么事,便走过去悄悄往里探了一眼。里头一女子坐着喝茶,只看侧脸也看得出是个美人,穿的衣服也与京城这边不同,袖口紧窄,看起来很是干练精神,倒像是楚地那边的打扮。

孟景春愣了愣,相爷府这是头一回来女客罢?

她正要将脑袋缩回去,那女子却忽偏头看到了她。孟景春一怔,那女子却已开口道:“有事?”

“啊?没、没事。”孟景春站直了身体,轻拍了拍官袍上的褶子。她连忙四下看看,牛管事到底去了哪里?这客人都坐这里喝茶了,竟连个招呼的人也不见。

孟景春正嘀咕,牛管事匆匆忙忙跑来,气喘吁吁到了门前,顿住步子,深吸一口气,理了理衣服,又恢复了往常一副从容不迫的样子,看一眼孟景春道:“孟大人。”

孟景春轻应了一声,便见他提袍迈进了前厅,同那女客作了个揖道:“相爷离府前说今日恐怕要晚些时候才能归,若贵客不嫌弃,在府中用过晚食再走罢?”

那女子搁下茶盏,却看向门口站着的孟景春,同牛管事道:“这位管事,门外似乎还有其他客人,不招呼么?”

“这……”牛管事道,“这位孟大人不是客。”

“噢?”女子轻挑挑眉,仍是饶有兴致地看着孟景春。

孟景春道:“我、我住这里。”

“你住这里?”那女子说话声音淡淡,眉眼说不出的眼熟,“这难道不是相府?”

孟景春想半天,也不知怎么回。她在这府中住了这样久,现下站在门外倒有些进退维谷的意思。

牛管事忙解围道:“这位孟大人与先前户部宗尚书是亲戚,宗尚书外任了,孟大人无去处,便搬过来暂住。”

那女子脸上连笑意也无,看了看她,已是起了身。

牛管事连忙又说了一遍:“天将昏,贵客在府中用过晚食再走罢。”

“也好。”那女子道:“有劳管事带路。”

牛管事连忙带着她往外走。孟景春则跟在最后面,有些摸不清楚状况。看牛管事这样子,似乎这客当真是“贵”客,来历恐怕不小。

牛管事带那女子进了伙房旁的餐室,便匆匆出来让伙房上菜。孟景春拦住他,小声问:“不知今日来的这贵客……是哪位?”

牛管事却道:“不大清楚。”

孟景春略惊:“不清楚?那牛管事这般热情……”

牛管事道:“府中从未到过女客,今日这客想必很重要,恐怕不可敷衍。等她用完晚饭,想必相爷也该回来了。”

孟景春眼皮跳了跳。对沈英而言很重要的女客?看那女子年纪应当与沈英差不多,从装束上也瞧不出其是否已是为人妇,若是很重要,难道……

她咬咬唇,肚子却饿得不行,正打算去伙房随便找些吃的垫垫肚子,没料牛管事却接着道:“方才那女客问孟大人何不一道用餐,大人的意思是……”

孟景春想想,反正都已经饿了,那便一道吃又怎样?

她这般想着,便走过去轻轻推开了门。

那女子看她一眼,道:“门开着罢。”孟景春便未关门,在餐桌角落的位置里坐了下来,竟显得很是拘谨。

“不知孟大人在哪个衙门,与我家阿英很熟?”

阿……阿英……

孟景春听着发懵,却只能回道:“在大理寺。与相爷……略熟。”

“唔,瞧我问的什么。”那女子眼中带笑,“都住在一个屋檐下了,又怎可能不熟。”

孟景春不知说什么好,拖长了尾音应了一声:“恩……”

那女子又缓缓道:“阿英以前脾气便不好,现下也不知有无改观。他那糟糕性子,若有什么看不顺眼的事,即便是在席上正吃着饭,也会拍了筷子愤然离席的,可真是……丝毫情面都不留给人。若这臭脾气还是老样子,孟大人恐怕会与之处得很辛苦罢?”

孟景春微微咋舌,她实在猜不到这女客是什么来路,竟像模像样地翻着沈英以前的黑历史,好似当真熟悉得不得了。她低头喝了一口水,忙回那女子:“不辛苦,相爷脾气……现下好得很。”

那女子似是略有些慨然,淡笑出声:“是么,阿英那不撞南墙不回头的拗脾气,我还以为他这辈子都不会改了。真是没想到啊……”

孟景春听她这样说,心中直犯嘀咕,难道这女客与沈英是青梅竹马的渊源,现下人找上门了?

晚风凉凉,孟景春竟觉得有些燥热。眼见天色越发黑,饭菜都上了桌,她心中暗嘀咕沈英如何还不回来,若等他回来了,必然要问清楚才行。

那女子不慌不忙吃着饭,姿态悠闲,很是得体,进食便绝不开口说话。孟景春在一旁也慢条斯理地吃着,先前还饿得不得了,现下倒忽然没什么胃口了。

孟景春抬眼偷看看她,这女子面容白净,虽未施粉黛却更显清丽,且有一份从容之美。她心底暗叹一声,自己与之比起来,好似真的是差远了。每日套着这松松垮垮的官袍,总像是未睡醒一般没有精神气,也不知沈英暗地里有没有嫌弃过她。

她这般思量着,却听到外面有动静。牛管事的声音响起来,紧接着便是一阵脚步声,待她回过神,沈英已是站在了餐室门口。

他只站着,也不走进来。孟景春见他那神色很是不寻常,心中浅浅咯噔了一下。

沈英压着声,道:“沈时苓你出来。”

这一句话吓得孟景春赶紧站了起来,那女子倒好整以暇地继续坐着。

沈英看了一眼孟景春,声音却轻缓了下去,同她说:“你接着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