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英依旧将头偏在另一边,也不看她,转瞬便岔开了话题:“哎……你会不会嫌我老。”

“诶?”孟景春闻言境愣了一下,老?她好像想都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况他今年也不过才二十八岁,样貌体态均很年轻,又怎会生出这般患得患失的念头来……

孟景春抿了下唇,将两只手都伸过去,捧着他的脸将他的头转过来:“相爷虽然位尊年长……”

她话还没说完,沈英便略略瘪了嘴道:“果然还是嫌我老。”

“但是!”孟景春目光盯着他不放,“相爷现在就跟个小孩子似的,我还嫌相爷不懂事呢!”

沈英抬起那只一直垂在桌下的左手,忽然伸过去轻捏捏她的脸:“委屈你了。”

温软语气一下子捶中孟景春的小心脏,她稍稍扭头轻咳一声:“看来相爷今日真是发热了,得吃些药。”

“不烧。”沈英看着她,道:“让你忙成这般,且没名没份地跟着我,的确是委屈你了。”

孟景春一时不知如何回应,浅呼了口气,良久才说:“不要紧。”

“小骗子。”

孟景春将手缩回去,鼓鼓腮帮子,不服气地说:“才不是。”

沈英上身忽然前倾,直接靠了过去。孟景春上身坐得挺直,任他靠着,抬手轻拍了拍他后背。唔,真想这样一直抱着呢,若不是天气太热的话。

沈英轻嗅她发间淡淡青木香,心中更觉怅然。孟景春却开口说:“我今日在外跑了一天,出了一身汗,相爷别嫌弃汗臭味。”

沈英仍是靠着不动,过了会儿说:“你去过最远的地方是哪里?”

孟景春随即便回道:“江州啊。”

“带你去个更远的地方,你要去么?”

“哪里?”孟景春问出后便立刻想了一下,又紧接着问:“楚地?”

沈英先是沉默,最终是应了一声。

孟景春暗吸一口气:“相爷要回家么?”

“是……”沈英做这个决定似是思虑了良久,又说:“且我想带你一道回去看看。”

孟景春心说好是好,可……现下又岂是说走就能走的?楚地来回至少一个多月,若要再住上一阵子,怎么算也不会少于两个月。且这会儿,又岂是能脱得了身的时候……

她正琢磨着,沈英已是不急不忙地开口道:“不必担心时日不够,我现下受了伤,暂可不回朝,至于你那边的事,我方才已同严学中说过了,告假两月亦不碍事。”

孟景春心道严学中这个人怎能这样?一面责她怠工,一面这么轻松地答应让她告假,是变得有多快?!

“只是”沈英自己亦是坐正,看着她的眼道:“这样一来,行路便非常赶,会很辛苦。”

孟景春唇角绽了一笑:“要什么紧,京城好闷,难得出个远门,应该是高兴还来不及,还怕路上的辛苦做什么?”

沈英轻拍拍她的肩:“早些去歇着罢,你将大理寺的事做个交接,其余事情我会准备好,这两日便出发了。”

孟景春只用力点了点头。

她自然知道到这个程度意味着什么,且恐怕现下连严学中沈时苓都已经对他们的事清清楚楚,只有她一个人还天真以为瞒了一众人。

与沈英一同回楚地,是解他的一个心结;对于自己而言,亦是意味着重新开始另一个里程。

丁礼官的案子被严学中亲手接了过去,孟景春手上一些零零碎碎的案子也基本已了,她与同僚只说家中忽然出了些事,得赶紧回去。本朝本就重孝道,同僚听她这样讲,还以为她家老人出了什么事,便也不多问。

她将手上这些事情处理完,沈英那边也已是准备妥当。

临出发前一晚,孟景春却忽然被沈时苓喊了过去。

沈时苓单独在卧房与她相见,竟也不再拐弯抹角,径直道:“阿英的伤似是伤口很深,不容易好,路上不要让他太累。”

“诶?”孟景春先是愣了一愣,反应过来,却突然想到些不大好的事情,脸登时一红,忙说:“不会的不会的。”

沈时苓轻笑了笑,然这笑意却转瞬即逝。她又道:“我爹与阿英的关系很微妙,这么些年过去,再相见虽未必会再吵,但总不会太自然,你多劝上一些也好。”

孟景春鼓足勇气问道:“不知相爷当年是为何离了家……”

沈时苓回她:“理由其实很简单,我爹以前做的生意不是什么正经生意,阿英从小念书念出了骨气,自觉十分羞耻,一气之下便离了家。他走了这么些年,从不再问家里伸手。即便当年三元及第风光无限,也与家里没有什么关系,几乎已断了往来。我父亲这个人拗脾气,别人做的傻帽决定从不肯劝一句。阿英亦执拗,且他其实脸皮薄得很,别看现下装得一副波澜不惊的厚黑样子,其实仍旧很容易不好意思。他现在好不容易鼓起勇气回去一趟,你功不可没。”

她顿了顿:“说起来这事情还要谢谢你。”

孟景春忙摆手道:“不敢不敢……我,什么都没有做呢……”

沈时苓淡笑:“你与我不必不好意思,阿英以前的寡情模样我是知道的,可他见了你便像是换了个人似的。我母亲一直担心他会孤苦一辈子,若这次见到你一同回去,定是要乐得睡不着的。”

孟景春抿了抿唇,被她说得越发不好意思。

沈时苓语速渐渐慢下来:“我母亲很喜欢吃芙蓉楼的八格点心,以前阿英还未离家时常买与她吃,后来阿英离了家,母亲便再未吃过,怕伤心。”

孟景春自然听出她这话中的意思,低着声回:“届时我会买的。”

沈时苓对她的反应很是满意,又道:“至于代悦那丫头……你文章写得那样好,自然是读了许多书。那丫头是个书呆子,你应是能与她谈到一块儿的,只是代悦这些年未见阿英,虽不会像小时候那样时时刻刻缠着,但估计也少不了会烦他,你多担待。”

孟景春只顾着点头。

沈时苓起了身,看看她道:“你总不能一直穿这身男装罢?这个样子去见我母亲,她会被吓着的。”

孟景春连忙跟着起了身。

沈时苓走过去端了托盘过来,迅速将她打量一番:“估了一下你衣裳尺寸,前阵子便让人做了两套,虽算不得华贵,倒也是得体的,你试试看罢。”

孟景春已是十几年未穿过女装了,她看了一眼托盘上那两套衣服,深吸一口气伸手接了过来。

“就在这里换罢,不妨事的。”沈时苓说着便往妆台那边走去,“听阿英讲你十多年未着女装,想必也只会简单将发束起来,今日便教教你罢。”

沈时苓今日这般,倒教孟景春有些受宠若惊。她笨手笨脚地换上女装,对着镜子瞧了瞧,竟觉着有些别扭。沈时苓看她一眼,笑道:“看样子挺合身,这时节穿兴许有些热了,但楚地没有京城热的,穿着应是刚好。”

袖口紧窄,低低的交领露出一截雪白的里衬,宽带系束,更显腰身纤细。

她在妆台前坐下来,沈时苓手脚很是麻利地替她梳了个楚地未出阁少女常见的发式,便问:“学会了么?”

孟景春似乎丝毫不怀疑自己的悟性,自觉已领悟,便点了点头。沈时苓看看她一张脸,说:“太素净了,但你肤色白,不必再上粉了,反倒俗气。”她说着给她画了眉,轻扫了些许胭脂,又打开盛口脂的小瓷盒,轻蘸少许替孟景春妆唇。

孟景春任由她作为,末了沈时苓道:“这样应当就可以了,我母亲会很欢喜的,站起来我看看。”

孟景春很是乖巧地起了身。

沈时苓瞄到她胸前:“你难不成还裹着缠胸布?”

孟景春登时有些脸红。

沈时苓叹道:“这东西还是少缠为妙。”

孟景春忙应了声。沈时苓看了一眼外头:“时辰不早了,回去好好歇着罢,明早便要赶路了。”她又看看桌上托盘,道:“另一套衣服我让下人放你包袱中便是了。”

孟景春微微低了头,语声低柔地道了句“多谢长姐”便识趣告辞。

她走到门外,在廊檐下站了会儿,灯笼随夜风摇摆,地上的影子也一动一动的。她脸上红晕消了消,想起沈时苓方才说的一些话,心中竟隐隐有些压力。

她听到脚步声,便偏过身去。沈英正朝这边走来,看到廊檐下站着的孟景春,借着灯光瞧清她脸上淡妆及这极显腰身的女装,竟直接愣住了。

☆、【五七】迟迟归(中)

然沈英这愣怔神色却是转瞬即逝,他随即轻弯唇角,语气很是淡定地开了口:“等我?有事么?”

孟景春这才回过神来,发现自己是站在他卧房前的走廊里。她前后看看,解释道:“方才长姐给了我两套衣裳,便换上看看是否合身,天有些热,我刚出来,吹会儿夜风。”

沈英只轻应了一声,却说:“颜色花样似乎略老了些,你不过才二十岁,何必穿成这样。”

“诶?”孟景春低头看看,她倒是觉着挺好。

沈英趁她低头这会儿又迅速将她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略略偏过头,不急不忙道:“那丫头果真只舍得给严学中花钱,给你做这身衣裳,恐怕也就花了一两银子,就让你高兴成这样子?”

孟景春心道一两也是不少了,她看了一眼沈时苓那屋,小声道:“这衣裳好歹是长姐的心意啊,何况我也很喜欢……”

沈英往前走,淡瞥她一眼:“没见过世面。”

孟景春瘪瘪嘴,立时跟上去,沈英道:“你跟着我莫不是知道我房里有一橱子衣服?”

“诶?”天地良心,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她根本一无所知的。

沈英已是径自开了门,掌灯走到一个衣橱前,当真似个纨绔一般,同孟景春道:“随便挑。”

孟景春将头探过去,看着一愣,叹道:“我只看到了好多银子。”那衣橱内少说堆了有二三十套衣裳,且全是女装,伸手一摸,都是好料子。

沈英往椅子里一坐,懒懒说:“你若是看哪件顺眼了,往后就专找那个裁缝做,也省心。”

“这……”孟景春指指那橱子里的一堆衣裳,“都是不同的裁缝做的?”

沈英说话仍是一副见惯了大风浪的败家纨绔样子:“虽说京城的好裁缝就那么十来个,但指不定你口味独特,喜欢什么偏门左道的,不如一人做一件看看。”

孟景春复转回身去看那橱子里的衣裳,托着下巴很是严肃地问道:“相爷何时找人做的?”

沈英摸过桌上一本书,像模像样地翻开一页,淡淡说:“也就这阵子罢,事太多,记不清了。”

孟景春心底里“哼”了一声,随即又问:“相爷如何知道我衣服尺寸的?”

沈英瞟她一眼:“不是看过么?”

孟景春被他给噎了一下,想想又道:“我穿衣服素来无所谓,再者说,等我回了京,往后也极少有时日能穿到这些,不是破费么?”

“有什么破费的?”沈英暗自嘀咕一声,又翻了一页书,头也不抬:“你多做一件衣裳,我便少做一件,算起来还是一样的。”

孟景春心说这样子也叫节俭?什么逻辑嘛。

沈英又道:“在外不能穿,家里总能穿的。”说罢招招手,让她过去。

孟景春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便走过去。站半天,沈英却不吱声,又翻了一页书过去,良久抬头看她一眼:“给我倒杯水。”

沈英近来借口有伤,说右手动也动不得,并声称已失去自理能力,处处要人服侍,很是难伺候。

孟景春很是好脾气地给他倒了杯水,沈英抬眼看她,道:“你不试试么?”

“试什么?”

“衣裳啊。”

“不试了。”孟景春拒绝得斩钉截铁。

沈英不说话,将书放到桌上,左手搭上了她的宽幅腰带,道:“你束得这么紧做什么?”

孟景春忙挪开他的手:“据说束紧了显腰身。”

沈英瞥她一眼:“不会喘不过气么?”

孟景春忙道:“不会不会。”她瞥一眼沈英现下这模样,连忙笑嘻嘻地往后退了两步,弯了腰道了一声:“我先回去了,相爷趁早歇着。”

“你这就走了么?”

孟景春已是快走到了门口,赔笑道:“我是为相爷好。”说着便赶紧出去,将门给带上了。

她在外面背靠门站着,深吸一口气,脸上却是浓浓笑意。夜空中月亮将圆,真是好夜。沈英方才只松松垮垮套着中单,身上气味十分好闻,她若再待下去,指不定也会对他做出什么禽兽的事来。

也不知是不是因第二日就要出远门的缘故,两人晚上均未睡好,早上起来精神萎靡不振的。餐桌上,沈时苓看看他们两个,说着风凉话道:“仗着年纪轻胡来是没好处的,以后恐会追悔莫及。”

沈英不理她,孟景春则红着脸埋头吃饭。沈英开口道:“没人喂我怎么吃?”

沈时苓瞥他一眼:“你左手也折了么?”

沈英回得很是理所应当:“我左手使不利索。”

孟景春默默拿过他面前粥碗,挖了一调羹粥递到他嘴边:“粥不烫,相爷赶紧吃罢。”

沈英很是受用。

严学中坐在对面迅速吃完早饭,起了身:“夫人慢吃,沈大人孟评事亦慢吃,我先走一步。”

待严学中走了,沈英才瞥一眼孟景春道:“哎,你果真不是伺候人的料啊,瞧这手拿调羹都拿不稳。”他说罢伸手将那调羹从她手中拿回来,低头兀自吃了起来。

孟景春默默侧回身捧起自己的碗,唔,小心眼的相爷这是在刺激严学中么?

两人吃完了饭,牛管事前去确认先前准备的行李都已搬上了车,便出发了。

孟景春坐在马车中,挑开车窗帘子,看着外面道:“等再回来时,京城都快入秋了罢。”

“恩。”沈英轻应一声,仍是靠车厢看着书,又与她道:“将底下藤条箱里的折子拿给我。”

“折子?”孟景春俯身将那藤条箱拖过来,果真从里头捡出几本折子来递给他。

她还以为沈英当真是不理朝政,还奇怪他怎么如此放得下,没料全是说说而已。她不禁问道:“相爷这一路莫非还有事要办?”

沈英回得懒懒:“算是罢。”他翻看折子:“要办一个人,还要再请一个人。”

孟景春听得有些云里雾里。

沈英头也不抬:“前阵子有地方官往上递了折子,说湖州州牧廖鑫兴建宅邸,即将落成时,有风水先生与他说那宅子有凶气,若即刻搬进去,必定会有人死在那新宅中。廖鑫不免惴惴,故而问那风水先生要如何化解这凶戾之气,风水先生便告诉他,让路上冤鬼去替。这廖鑫便令家中奴仆杀了个人,将死人拖进了新宅,当冤鬼消灾。”

孟景春好歹在各色案子中摸爬滚打了一年多,自然不觉得奇怪,让她觉着有疑处的,是这案子怎么也不应该轮到沈英去管。

按常例,应当由监察御史接下案子并亲自去查,若确有其事,该怎么办便怎么办。但现下沈英倒摆了一副监察御史的样子,居然要去捉这样一个视人命如草芥的地方官?

她想不通,便索性问了他为何。

沈英继续看折子,只轻描淡写地回她:“顺路。”

孟景春瘪瘪嘴,他总这个样子,事关公务,便说得轻飘飘的,似她很好糊弄一般。她哈哈气,忽地扑过去挠他。沈英左手还攥着那折子,另一只手却不方便动弹,只好任由她挠。

他忍了忍,最终还是笑出了声,求饶道:“莫再挠了!”

孟景春离他很近,爪子就哈在嘴边,随时都会再挠回去的样子。沈英怕了她,只好老实交代:“这案子是办廖鑫的一个由头,只要将他拘起来,便能扯出许多事来。”

孟景春微微眯了眼:“难道,办廖鑫也只是个由头?”

沈英伸指戳戳她额头:“这会儿你倒是聪明了。”又接着道:“办了廖鑫,他后面的人便能扯出来,找个理由全给下了,然后便了事了。”

孟景春听闻过廖鑫此人,她稍稍琢磨了一番,小声道:“难不成……后面的人亦是废太子余党……”

沈英抬手做了个噤声的动作:“这话不宜乱讲。”

孟景春想着却略有些心凉:“那个人如今已上位,难道还要赶尽杀绝么?”

沈英听她这样讲,忙安慰她道:“廖鑫任湖州州牧这些年胡作非为,百姓深受其苦,也该是时候揪他下来了。至于他身后的人,亦是助纣为虐多年,如今在朝中又任要职,现下不过是……清理而已。”

他虽这样说,心中又岂不知帝王心难测,即便他现下尚能与新皇说上几句没分寸的话,可焉知哪天他便会翻脸。

孟景春如今对这些事的体会渐深,便也不往更深处去探究,终归是怕谈多了瞎担心。她舒了口气,问:“那大约要在湖州待几日?”

沈英只伸出了一根食指。

“一天?”查什么案啊?去喝茶的吗?

沈英挑眉看她:“我不过是去镇镇场子,监察御史亦是快到湖州了。”

孟景春连忙缓口气,从他身上爬起来,捉了他右手道:“胳膊上的伤口还疼吗?”

沈英有些发虚道:“恩,挺疼。”

孟景春却不为所动:“相爷好会装……”

沈英辩驳道:“我哪里装了?你能装得这般像么?”

孟景春忽然蹙了眉,斜睨他一眼:“相爷那右手当真不能动么?”

“疼啊,当然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