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未眠,次日一早他便又去了狱中,孟太医已是一副心灰意冷的样子,依旧没有开口。之后他又去了很多次,有一日,他正要离开时,孟太医却喊住他:“沈翰林,不知能否帮我一个忙。”

孟夫人久病缠身在狱中苦熬,孟太医独女不过八岁。孟太医此时只求妻女无虞,便可欣然赴死。还是个少年的沈英,试图咀嚼这决定中的悲痛,却迎来了更大的打击。朱豫宁那边说拟案折子已经批了,催促沈英尽快将案卷写完递审留档。

皇上对那折子的批复是全家抄没,家眷以株连罪同赐毒酒。

此后,宗亭接连好几日未见到沈英,听翰林院同僚讲,沈英似是被丢进台狱里面壁思过去了,指不定还要定个犯上的大罪。宗亭吓了一大跳,这个家伙疯了吗,他到底在为谁冒这个险啊,混蛋!宗亭随即找到朱豫宁,朱豫宁却一副“那孩子不听劝,非得上折子求重审,还说先前正剧都是伪造的,这不是打我的脸吗?”的姿态。

沈英在台狱吃了苦头,宗亭跑去看他,气呼呼道:“你小子活该,老子是不会管你的。”

自铁栅栏里递出来一封折子:“求你,帮我将这折子递上去……”

宗亭接也没接,抬腿就是一脚踢了过去:“你给我记着你欠我的。”这才拿过折子揣进袖袋,叹口气出去了。

宗亭没看那折子写了什么,也许真的是折子写得太好了,孟氏妻女竟然被放了。那日宗亭得知消息,竟觉得心中有些宽慰,低头一脚踢飞台狱门口的一块石子,心里忽然亮堂了些。沈英自台狱里出来,还穿得脏兮兮的,他刚见到宗亭,却忽又想到什么,立时折身回去了。

宗亭心说这个疯子,难道坐牢没坐够吗?便赶紧又跑进去捉他回来,结果却见他去了女牢。宗亭远远站着,见到狱中那一对妻女,心头竟也有些发酸。就算被放出去了,也已是孤女寡母,得比先前过得多艰辛……因同僚嫉妒,便做了这倒霉宫斗的替死鬼,实在……

他叹口气,却见沈英与那小女孩说了什么,不由嘀咕了一句:“和小孩子讲话好歹穿得齐整些,这么脏兮兮的……哎,真丢人。”宗亭扭头出去了。

好友出狱,宗亭放血请他吃了顿好的。没料对方却不领情,满满一桌子菜只动了几筷子,兴致缺缺,很是郁郁的模样。

“你还要怎样你说罢!”

“没什么。”

宗亭隐约觉得,这个沈英似乎不是他先前认识的那个沈英了。他隔着桌子伸手拍拍他的肩,抿了抿唇道:“其实我也难过的,可是有什么办法呢。”

沈英最后一次去台狱,是与朱豫宁一道。带了一杯酒,半个时辰,便能取人性命。孟太医没有与他说多余的话,得知妻女无碍,他这杯酒喝得很欣慰,落在沈英眼里却觉得格外凄楚。

朱豫宁见孟太医服了药,便说有事先走了,让沈英多留半个时辰。这半个时辰于沈英而言是煎熬,活了十几年,从未见过有人在自己眼前慢慢死掉,他的手都在发抖。

他没有见证那最后一刻的到来,踏着台阶往上走。

地表上久违的光与温暖让人觉得重新活了一遍,宗亭说得没有错

“喂,朝堂里面,富贵荣华都是表象,九死一生才是真的。大家都很坏,所以我们只能更坏才能活下去啊。”

☆、97【番外】第二篇

成右川继位那一年,楚地特别冷,大雪一场接着一场地下,似是下个没完。

若是往年这时候,成右川必然还在官学和一群商户及官宦子弟厮混,然而今年冬天,他不再出现了。

当年老襄王认为单请师傅在宫中教学没有意思,还不如让成右川去官学,师傅该罚便罚,该骂便骂,要求一视同仁,不可骄纵,当然也不能让官学其他孩子知道他身份。于是成右川自很小的年纪便被丢去了官学,周围的朋友什么样的都有。

成右川七岁时认识了一个叫沈英的家伙,据说他们家发的是国难财,且还有一些上不了台面的生意和把戏。但尽管如此,沈英在官学的人缘却好得很,首先他很聪明,聪明之外又很勤勉,且又非常好说话,每回临近岁考,问他借笔记注解的人多得要排队,除非他特别看不顺眼的,其他一般都是会借的。

成右川不缺笔记,但他想瞧瞧这个叫沈英的家伙写的笔记到底好在哪里。他与沈英不是同一个师傅,官学虽然外称对学生一视同仁,但官家子弟和非官家子弟,却还是分着上课的。这日早上,他逃了课,想去隔壁学堂门口堵沈英,等了许久,他们的师傅却还在坐在讲桌后面滔滔不绝地讲着。

天气有些冷,成右川觉着有些无聊,坐在人家课堂门口都快睡着了。

忽然有一只脚朝他踢了过来:“喂,这种地方怎么能睡觉?”

成右川迷迷糊糊睁开了眼,抬头看,有个穿着湿淋淋青布袄子的官学子弟站在他面前。那人发梢上在滴水,脸色发青,嘴唇冻得发紫,整个人都在发抖,大约也就……七八岁的样子?恩,与他差不多的年纪。

这大冬天的,怎么会将自己搞得这般狼狈……

成右川还未来得及反应,那家伙已是不耐烦地绕过他,抬手敲了敲门。

里面讲课的师傅陡然间止住了声音,半天方说:“进来。”声音听起来很是唬人。

成右川便眼睁睁看着那家伙推门进了屋。

那家伙耷拉着脑袋,吸了吸鼻子,十分乖巧地站在屋子后面不动,周遭已是响起了一些细碎的议论声。

讲课师傅陡然间一拍戒尺,清脆的一声“啪”,吓得底下一片安静。

“爹娘辛苦供你上学你便迟到?你与隔壁那边的子弟不能比的,你家没有人做官,只能靠自己,懂不懂?”讲课师傅语气很凶。

那家伙冻得发抖,小声说:“回先生的话,上学路上掉河沟里了,好不容易才爬上来……”

那讲课师傅握着戒尺踱到后面,瞧瞧他浑身湿淋淋的样子,也是觉得有些可怜:“好了,不罚你了,回位置坐下来罢。”

成右川躲在后门口看得一愣一愣的。都说这边的学堂师傅更凶,果然是这样……平素里听说,这边的师傅总觉得官家子弟高这边的非官家子弟一等,便要他们学得更辛苦更认真,若是被发现迟到或是逃课,会罚得很厉害。

如今一看,果真如此。

成右川见师傅迟迟没有下课的意思,便又折了回去。他跟个小大人似的跑去问学监借了条毯子,又守到人家学堂门口候着。

好不容易等那师傅下了课,成右川在门口堵住了要去茅房的沈英,将手里的毯子塞给他:“麻烦你个事情”他指指屋子里那个湿淋淋的家伙:“你帮我将毯子递给他罢。”

沈英与他也不过只有几面之缘,基本没什么交情,但他到底好说话,便帮着成右川递了毯子。那湿淋淋的家伙拿到毯子,听沈英说了几句,回过头来,看到门口站着的成右川,抱着毯子便下了座位走过去:“我叫董肖佚。”

唔,董肖佚,怎么写?

于是董肖佚便一笔一划写他手心里。

再然后,就记得了。

几年之中发生了许多事,譬如随着年龄渐长,他发现董肖佚其实是个姑娘家,为此还和固执的沈英吵了一架,几番推搡差点打起来。那之后,沈英也才知道董肖佚是个姑娘。但没有人走漏这个消息,毕竟女扮男装进官学也不是值得称道的事。

十四岁那年冬天,成右川从官学消失,随之而来的消息是,老襄王去世了。

成右川继位后,不再去官学,肩上的重担让他明白昔日里的无忧岁月都远去了。

边陲楚地贫瘠动荡,内忧外患,一切都看起来很棘手。

也是这一年,楚地迎来了新王继位后的第一次选官考试。

董肖佚与襄王的再次见面,便是在选官的最后一轮考试上。以前他化名右川入官学念书,乃官学子弟,如今他却已是楚地之主,立志带领楚地走向富足安乐。

董肖佚十五岁,在这一轮考试上拔得头筹,却也不是襄王定的。老臣们见识了董肖佚的胆量及辩才,觉得她可担此头名,商定后便破例将选官考试的第一名给了个十五岁的少年。

楚地很穷,宫中也一样,襄王很节俭,连选官结束后的赐宴也免掉了。

当时是深冬,头次参朝后的董肖佚,下朝后在廊檐下冻得发抖。群臣皆已是散了,董肖佚孤零零地在廊下站着,她不知道自己在等谁,亦不知道可以等到谁。

成右川悄悄望了她许久,那瑟缩样子竟让他想起头一回见面时,她发梢滴水浑身湿淋淋的模样。如今她已经不是那个瘦瘦小小的少年,选官考试最后一轮,她的辩才好到让他刮目相看,那气势仿若这第一名就是为她而设。她要成为楚地的大官,为百姓效力,这是她的理想。

和成右川的理想其实没有多大差别。

成右川犹豫了许久才走过去,而她正缩着脖子打算下台阶。他喊住她,董肖佚回了头,正打算行礼时,成右川却道:“董肖佚,你是孤继位以来头一个选官第一名,孤希望你将来能成为孤的左右手,成为楚地栋梁……”

她只淡笑,清亮的眸子里瞧不出拘礼,那从容模样仿若回到了在官学的时候。

她回他说:“好。”

此后她尽心尽力,从弘文馆小吏一步步往上,直到进入核心军政机构。那其实才是她仕途真正开始的地方。

彼时楚地与邻国关系十分紧张,秋收时节总是要担心邻国铁骑突袭。百姓一年辛劳说没有就没有了,这是困扰楚地多年的麻烦。为保百姓平安,素来只能低声下气地谈和解决,但所出和解粮食,却也总超出楚地国库之负荷。

楚地当时只有一员大将,便是当年追随老襄王的重臣戎彬。董肖佚以文臣之身入戎彬麾下,秘密练兵一年多,谁也不知这批兵将在哪里。

而就在前一年,襄王以广开田地之名,号召百姓在边境周围开荒辟地,多种粮食。边境土壤肥沃,只是先前百姓担心种出来的粮食会被邻国收割了去,便素来不往那里种,觉得是徒费光阴。如今襄王鼓励,又有奖励,许多人家便也冒险往那边种了。

那年董肖佚未曾露过面,时间久到所有人都当她消失了,就连戎彬也不知道这少年在玩什么把戏,觉得她练兵不过是装腔作势罢了。

秋收时节如期而至,天公作美,恰遇大丰年,有些百姓趁边关还没动静,便抢夜将还未全熟透的稻子收割回去了。往哪里囤,却又是个问题,若是今年邻国铁骑再来扫荡,这抢收也毫无意义了。

这是个干燥的秋日,稻田里一茬茬稻草桩子还在,稻草堆则处处皆是。接连许多天没有下雨,董肖佚手下的兵在周围悄悄伏着。

邻国铁骑到来的那个夜晚,边境着了大火。借着当晚的风,火势绵延数里,稻田中的秸秆烧得周遭都雾霾霾的,十分呛人。据闻那天晚上,四面八方烧着了的战车冲向了敌方铁骑,场面十分混乱。

城中百姓一夜平安,除了早上醒来的时候觉得空气有点糟糕。

这不大高明的一着棋击退了邻国的骑兵,还抓到了他们的首领。但一切到底是暂时的,谁也不能保证对方歇够了就卷土重来。

董肖佚自告奋勇前去前去讲和,一众人皆为之捏了把汗,她纵然辩才再好,在这个当口跑去邻国不是找死吗?何况与敌国谈判又不是讲学问,她能活着回来么?

董肖佚没打算活着回来。

她当时有些心若死灰,年少轻狂觉得生无可恋,若还能在临死前给百姓做点贡献那就再好不过了。管他呢,搏一搏运气好了。

邻国是游牧民族,无耕种习惯,也对耕种实在没有什么天赋。董肖佚带去的是几大车的良种,以及几位开渠种植高手。

她这一去,三载未回。

领国的王愿意放她回去那时节,也是秋收,她走在阡陌之间望着熟透的沉甸甸的稻谷有些慨然。

她这一回,两边才真正握手言和。襄王鼓励两边互通贸易有无,双方都博个共赢。那边的王却似乎许久才想通这个问题,商量着说:“也好,但是能不能将你们的董大人再借来使两年?”

襄王回曰:“不能。”

董肖佚自此再未去过隔壁国家。

在那边的三年,因不能好好吃好好睡,拖垮了她的身体。她回朝之后觉得很多面目都陌生了,也不想与很多人有来往,她想念老朋友,便给沈英写过一封信,她说:“小子,真羡慕你去做了京官,不必在这地方吃苦。”可是沈英这个没良心的没有回她。

董肖佚想,也许不论在哪儿,大家都有各自的苦,没有什么好比的。

这时候,距离襄王大婚已是第四年了。

董肖佚一直觉得,这是与她没有什么干系的事情。

她真的无所谓了,反正也不奢求有人在意她。

就像那一年,年仅八岁的自己,早晨因为不小心打碎了一个碟子,被姨娘打了半天,被骂为什么要浪费老爷的钱去念书。她脊背上伤痕累累,却也不敢同父亲告状,又担心去迟了学堂会被先生罚,便当头淋了几盆水,孤零零去了学堂。

所幸,当时有人在课间给她递了一条毯子。

☆、98【番外】第三篇

沈时苓十八岁便出门帮爹爹收债,沈老爷开了个类似钱庄的铺子,放贷收高利,若到时间还不上,或以房产抵,或以珍宝抵,甚至还用过人来抵。

不过这行当时间做久了,尤其是在不缺钱的情形下,是个聪明人都知道见好就收的道理,沈老爷自然也不例外。

沈时苓十九岁那年,便出门帮爹爹收最后一门债。

欠债的是华阳城严秀才家。

严秀才早年考过乡试,且还给他中了,没料之后一直考试失利,便再也没往上考过,所幸家门还算富裕,家里老父见他也不是高中进士的料,眼见他年纪也不小,便给他说了一门亲事,娶了个夫人,又给他两间铺子,也算是成家立业了。

顺利的是,严秀才家很快添了丁,一个月朗星稀的夜晚,夫人生下个小男婴,那个夏天,家里的金银花都多开了几茬,喜鹊都上门落户了。

严秀才一心想要培养出个考试高手来,便给孩子名字里添了个“学”字,问问夫人意见,夫人便说:“叫学中罢。”严秀才对夫人百依百顺,便依了夫人建议,给孩子起名叫严学中。

严学中不负众望,据闻过目不忘,学东西快得很,可也不知怎么的,这孩子性子稍稍有些……阴沉。

很小的年纪便一副少年老成的样子,不与同龄人有什么往来。旁人喊他出去玩,他总是冷冷淡淡的,不予回应。

好罢,终于到了进学堂的年纪。严秀才花了大钱,将他送进了华阳城最好的私学,希望他能学好了高中状元,光耀门楣,也算是了却自己一桩大心愿。

起初几日,严学中还很老实,先生常夸奖说他聪明,什么东西讲一遍即可,是非常难得非常通透的一个孩子。可没过多久,书院例常的集会辩难中,这孩子竟然不顾长幼地与先生辩驳起来,言辞十分刻薄,先生脆弱的心突然就受不了了,将严学中提溜回严府,很是无奈地对严秀才说:“贵府的公子,老夫实在是教不起了。”

当晚严学中被严秀才打了一顿,不过严秀才到底是疼他的,也没敢下狠手。次日便又迅速地给他找了个书院,将他送了过去。临走前啰啰嗦嗦叮嘱了一大堆,叫他不要出风头,做人要谦虚,不能仗着自己聪明就觉得别人愚蠢。

严学中不知死地回了一句:“他们本来就蠢。”

结果又是一阵打。

他进了新书院,觉得这边的先生和同窗还不如原来那边的聪明,遂再次犯了毒舌的毛病,又被先生赶了出来。

严秀才气得发抖,将他关进柴房饿了两天,最后拖出来时,问他还想不想念书,严学中虚弱地点点头。

严秀才心软了,但宝贝儿子在华阳城的私学界名声已经坏了,只好悄悄将其送到了南边去读书……事实证明,这样的小孩去哪儿都是会惹事的,十几日之后严秀才心灰意冷地将严学中从南边书院提溜回来,说:“现下已无书院敢收你了,我也不指望你光宗耀祖考状元了,你自己看着办罢,爹没本事,生了个太聪明的结果不知道怎么养。”

严学中便只好在家念书。

他十多年难得出家门,也不管严秀才在外面的生意做得如何。当真是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

这几年中,严学中母亲去世了。

严秀才一个人带儿子,又不知该如何与他交流,每日都过得很是孤苦。

也不知什么时候,严秀才染上了赌博,有时在赌坊里彻夜不归,严学中也不管他。那个年纪的他,还没有关心人的觉悟。

严家的几间铺子渐渐就输光了,严秀才赌瘾难戒,又不可能将宅子卖掉来赌钱,便向沈老爷借了高利贷去赌。起初他运气好,还赢了不少回,但赌场上的事,恐怕也只有赌场的东家晓得是怎么一回事,于是很快的,严秀才便输得身无分文。

他家的宅子是抵出去的,到期了没还得上本钱和利息,那债主自然是要来收房子的。

这一年,严学中二十岁,生活终于到了需要为每日口粮着急的程度,可他文不能测字武不能防身,简直一无所长,只好上街摆摆字画卖些小钱。

天寒地冻,他套着薄袄子冷得发抖。严秀才坐在他摊子旁边,全然没有了当年的风流气度,与贫穷人家的老丈已没什么区别。

“这都快春节了,怎么卖春联也没人要呢?”严秀才嘀嘀咕咕抱怨着,望着不远处的一个烧饼摊子咽口水。

严学中见状,犹豫了很久,从袖袋里可怜巴巴地摸出一个子儿来,走过去买了一块烧饼给老父。

严秀才喜笑颜开,一边吃着热烫的烧饼,一边说道:“要不是你小子小时候不听话,现在我说不定就是状元他爹,怎会到这个地步。”

严学中没说话。与年少时相比,他已是寡言多了,虽然坊间传他为人很刻薄,但如今他确实已没什么刻薄的资本了。

若说一个人幼年时聪明是种资本,等长大了之后,会发现其中同龄人都还不错,自己的优势却渐渐不再了。

沈时苓上门是除夕那天。那天极冷,她揣着契书上了门,心想收完这家便终于可以省省心了。下了马车,她抬头瞧了一眼严府匾额,面无表情地走了进去。

当真已是家徒四壁,空有一座宅子。穿过花架往里走,周围的树都是枯死的,藤蔓从花架上耷拉下来,毫无生机,像是吊死鬼。

说实话,沈时苓这阵子收债,已是见多了这般情形。所幸她还算厚道,不将人逼绝,若是收人家宅子,见人家一贫如洗,还会自掏腰包给一点安置费。

她摸摸袖袋,今日好似……没有带银票?

唔,那最好这家还留点家底罢,别显得她赶人走,将人往死路逼一样。

抬脚进正厅,却还是没有见到宅子主人,她心道,难不成这家人已经变卖家产,逃了吗?

身后的仆从悄悄说:“天色不早了,大小姐还是改日再来罢,老爷夫人还在家等着您一起吃年夜饭呢。”

“不要紧,先等等。”这明明是旧年的事情,若能赶在除夕结束,便不要拖到新年了,免得晦气。

在正厅坐了约莫小半个时辰,她忽听到外面动静,便起了身,耐心静等。

只见一青年背着个大书箱便进来了,身后跟着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丈。

沈时苓先前听闻过严家这个公子,据说小时候很聪明,连先生的观点也敢驳,全然不将人放在眼里,故而没有书院愿意收他,真是华阳城一大奇闻。

府上没有点灯笼,也没有月光。沈时苓让仆从点了一盏灯,借着那微弱灯光,这才将那青年模样瞅了个大概。

书卷气很重,样貌中上还算不错,似乎挺爱干净,虽然穿着旧袄子可看着也挺舒服。这样的人……看起来似乎也没什么锋芒啊,外头的传言好似将他说得有多刻薄一样。

严学中被她这么一打量,放下书箱,这才问道:“请问……有何贵干?”

沈时苓摸出那借款及抵押契书,坐下来道:“我是沈府主事,贵府有一笔债,已是拖了许久了。若无力偿还,便……”

那边严秀才一脸苦相,忙跑过来求情说:“家中已是什么都没有了,能否再宽限几日?沈老爷素来菩萨心肠的……”

沈时苓见严秀才可怜,但这一年什么可怜人她没见过,本应不该动恻隐心的。大约今夜是除夕的缘由,感觉有点……

她说:“这样罢,这宅子我也不急着收走,但您将这契签了,转个户即可。我容您住到正月结束,这一个月您好好筹划下该怎么办?成吗?”

她这商量的语气很诚恳,按说一个放高利贷的,不带混混来揍人已是很难得了。

严秀才却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大哭起来,正作势要跪,沈时苓面无表情地伸手一搭:“别,您好歹是长辈,我受不起。”

整个过程里,严学中从头到尾一直冷眼看着,竟一句话也未说。

沈时苓似是有些看不惯他这样子,抬眼看他,冷淡开口:“都已是二十岁的人了,不想着为家里做点事,还等着人养么?这样的话,小时候念的那些圣贤书是白念了么?难道这个家现下不该是由你撑起来么?”

严学中没有回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