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窖里躺着十几只橡木桶。

橡木能赋予葡萄酒特殊的香味,但并不是所有葡萄酒都会放进橡木桶储存,只有最精华的酒才有这样的特权。

橡木桶是舒眉从海外用集装箱进口拉回来的,她想把所有最好的元素都给酒庄出产的第一批葡萄酒。

可惜她搞砸了。

充了两遍二氧化硫之后,酿出来的酒不仅褪掉香气,连颜色也变淡了。

现在不管是橡木桶还是不锈钢桶,都救不了它们。

它们只能静静躺在这里,像病入膏肓又被勉强留在人世的病人一样,成了残次品。

陆潜一定特别能理解这种感受。

舒眉用杯子接了两杯酒,一杯递给他:“你不能喝酒,就闻一闻好了。”

闻香、辨色,本身也是品酒的第一步。

陆潜看着杯子里桃红色的酒体,又闻到有些辛辣的味道,皱了皱眉。

这到底是桃红还是干红,他竟然分不出来。

“很奇怪的味道对吧?”舒眉随意地往旁边架子上一坐,喝了一口酒,“这酒被我酿坏了,这辈子可能就只能待在这个酒窖里了。”

直到有新酒出来,它们不得不让出橡木桶……再等个两三年,连这批橡木桶也要换掉了。

钱啊,都是钱!

酿坏了的酒,不能变现,代表着酒庄的损失。不止是今年早熟的葡萄和这一批酒,而是从选址兴建这个酒厂、这片果园投入的所有人力、物力都包括在内。

搞不好离婚的时候她分不到陆家一分钱,还要因为酒庄的亏损变成负资产。

富太太变成“负太太”,真惨。

她仰头喝光了杯子里的酒,又接了第二杯。

葡萄下厂发酵的那几天,温度的把握、节奏的控制都靠酿酒师每天尝酒,更不要提充二氧化硫这种事了。

她真不应该心存侥幸的,现在自责也没用了。

这酒真不好喝,接连两杯下去,舌尖发麻,嗓子眼也有一阵阵热辣往上冲。

陆潜倒没什么感觉,他刚悄悄抿了一口,跟普通红酒好像也没有太大差别。

陆家如今生意越做越大,范围越来越广,但曾经的第一桶金就是靠酒品经销和收购来的酒厂。

父母都懂酒,尤其他妈妈曲芝华,早些年还到法国学习过酿酒,做过国内最早的葡萄酒酒厂的特邀顾问。

到了他这里,他却完全不懂这些。不喝酒也不品酒,甚至为了不要继承家里既有的事业,有意避开跟酒有关的话题。

他以前一定也不会跟舒眉讨论酒庄的事。

舒眉喝到第三杯,终于发现了这批酒的又一个缺点——上头。

她脑子发懵,舌头也不大灵活了,看陆潜还端着杯子一动不动,下巴一仰:“喂,你怎么不喝,嗝……嫌弃我这酒也不要这么明显好不好?”

完全忘了他现在不宜碰酒这一条。

陆潜干脆也坐到架子上,把酒杯放到一边,问:“你这批酒,现在有人买了吗?”

“当然没有!有的话我还焦虑个屁!”

身体和情绪都随着酒劲儿上来而发热,她解开衬衫的第二颗和第三颗纽子透气,曲起腿靠在墙上,自嘲道:“你妈为了那个‘一年之约’,也不想让我把这批酒卖出去……不对,应该说她希望我的酒永远都卖不出去!这样,她就有理由不把酒庄给我,我就不能跟你离婚了。”

陆潜低头盯着她泛起微红的锁骨:“什么‘一年之约’?”

“你还不知道吧?”她咯咯笑了两声,“也对啊,你这么骄傲,结婚都不肯接受,离婚就更不用说了。反正一年时间很快就过去了……我跟你妈有言在先,不会让你吃亏!”

她很豪气地在他肩上拍了拍,又做了个封口的动作:“不能说了啊,我好像喝多了……”

然而在陆潜看来,她显然还喝得不够多,于是把自己那杯酒拿过来:“我这里还有,你要不要喝?”

舒眉一笑,手指在他唇上点了点:“你不乖了啊,想灌醉我?”

喝了酒,她的手指也是烫的,触到他的嘴唇,很容易就点燃他的冲动。

原来她也不总是冷冰冰、凶巴巴的模样。

这样的风情万种,是在生意场上打磨出来的吗?

之前有谁看到过?

她将来又打算留给谁?

她的确喝得还不够。

陆潜仰头喝了一口自己杯子里的酒,捏着她的下巴,俯身过去,嘴对嘴地喂给她。

舒眉没搞明白怎么回事儿呢,酒已经到她嘴里了。

张合,搅动,吞咽。

她还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睛。

只有接吻的时候才会闭眼睛的吧?

也不是没接过吻啦,毕竟也做过两年夫妻。以前——嗯,人还是这个人,却总是像应付任务一样了事——

冷淡,机械,犹疑。

他技巧其实挺好的,她也是到今天才深有体会。

她本来就已经喝到舌头打结,这会儿更说不出话来了,只听到陆潜的声音:“‘一年之约’到底是什么意思?”

“就是这一年,我会等你康复,等酒庄走上正轨……我要等我的心肝宝贝上市!”她吼了一声,“一年以后再离婚,那时候,什么都好了。”

“你就这么想离婚?”

“……”

舒眉记不清后来她跟陆潜都说了些什么,只知道这一口酒喂完,两个人都有点气喘吁吁。

她喝醉了,陆潜却还是清醒的。

他也学会趁人之危,趁她脑子不清醒,问了她很多问题。

要在平时她早就怼他了,可今天堵在心里的事情太多,她怼不出来。

眼前开始天旋地转的时候,她被揽到他怀里,脑袋搁在他肩上,手里抓着的杯子还不肯放。

外面树叶还没落尽,酒窖里却已经阴凉,她不自觉地就要往温暖的源头去靠。

身边的人也很配合地满足她。

“几点了?”她眯着眼睛抬手看表,眼前的表盘有好几个,全是重影。

“马上五点。”

“我爸该醒了吧……”

“嗯,差不多。”

以他外科医生的经验,现在这个时间怎么也该醒了。

她噢了一声,仰起头看他:“你是不是又在心里骂我?”

“没有。”他为什么要骂她?

“你有,就像以前一样……”

“……”

“你觉得我不孝顺嘛,可要对他好,我过不了自己这一关!他以前太混蛋了,抛下我和我妈……”

她说到哽咽,又嘟囔着低骂了一句,然后抬手捶他:“你知不知道……你跟我爸爸一样,一模一样的混蛋!家里,这个家,都只有靠我!酒厂是我的,我会得到酒厂的,不会让你瞧不起……”

“我没有瞧不起你,你也不是不孝顺。”他停顿一下,“你是考狄利娅。”

“谁?”

“莎士比亚,李尔王最小的女儿。”

在老李尔平分国土的时候始终不肯说一句好听的话而被放逐,最后父亲被遗弃迫害时,举兵来救的却只有她。

“你一定要在这个时候说莎士比亚吗?”

舒眉想起赵沛航提过的,陆潜大学还演过莎翁的剧。他那种一本正经冷冰冰的样子还要在舞台上说大段华丽铺排的台词,是不是为了营造反差萌的效果?

她又呲哒他两句,声音越来越轻,最后终于渐渐听不见了。

陆潜向后靠在墙壁上,揽着她在酒窖里坐了很久,手边是两个空掉的酒杯,空气里全是橡木桶和葡萄酒混合的气息。

也许,还有一点二氧化硫的味道。

第15章

林舒眉活了二十多年,从不知道自己也有喝酒断片的毛病。

也难怪,她以前压根没怎么醉过。

第一次跟陆潜一起喝酒居然醉到不省人事,不知道是该怪她那批新酒,还是怪陆潜。

要不是肚子饿了,又闻到浓郁的食物香气,她可能还要再睡一阵。

头很疼,一醉解千愁都是骗人的,宿醉真他妈很不舒服。

“你醒啦?”顾想想坐在她家餐桌旁边,面前摆着烤好的吐司、鸡蛋,还有新鲜的水果和麦片粥。

“不是我做的。”她先撇清功劳,“我刚来,这些东西就摆在桌上了,是陆潜做的。”

舒眉揉着太阳穴的手一顿:“陆潜?”

“是啊,听说你昨天喝多了,还是他把你从酒窖送回来的啊!”

听说……那肯定是听陆潜本人说的了。

他如今那羸弱的身躯,自己走路走快一点都恨不得原地散架,还能架得动她?

顾想想给她舀了碗粥:“真没想到陆潜还这样的手艺,以前怎么不知道他会做饭?”

“他不会,最近实在闲得蛋疼才研究的。”

还是从营养学入手,所以一桌子早餐都搭配得特别“营养”。

舒眉拿了一片吐司慢慢啃。

她早上不吃冷冰冰的水果,麦片更是跟风买的,吃过一次发觉实在咽不下去就整袋丢在厨房的角落里了。

他居然有本事拿来煮成了粥。

她尝了一口,麦片跟大米的比例调得很好,所以入口爽滑,加上切丝的蛋皮、海米和葱花,有点像艇仔粥的口感了,并不会像单吃燕麦那样难以下咽。

味道还不错。

她不想承认也没办法,陆潜这种人就是不管做什么都能高于平均水准。

顾想想在旁边撑着脑袋看她吃,小心试探:“你跟陆潜……昨天发生什么了吗?”

“没有,为什么这么问?”

“喝醉酒,送回家,孤男寡女,共处一室,早晨又这么贴心做好早饭……任谁也会以为发生了点什么吧?”

何况他俩本来就是夫妻啊!

林舒眉坚决否认:“没有,绝对没有。”

“那你们聊了点什么?”

借酒浇愁愁更愁,要不是聊到扎心的话题,她哪至于喝醉。

坦白说,舒眉不记得了。除了最开始说起酿坏的这批酒,后面的话题她都有点想不起来了。

隐约记得,好像还说到了莎士比亚?

她跟陆潜难不成还心平气和地看月亮、聊人生了吗?

一碗麦片粥见了底,她漱口擦嘴,问想想:“陆潜呢?你来的时候不是遇见他了吗,他有没有说上哪儿去了?”

“姚叔接他走的,好像回康复中心去了。”

舒眉松了口气。看起来挺正常的,那她昨天应该就没说什么特别的话。

她还要赶去医院,就算不管老爸,她也舍不得妈妈一直在那儿守着,总得有人换个手。

路上她给徐庆珠打电话,得知她昨晚回家休息了,就让她在家待着,不要那么早赶到医院去。

病房里只有林超群在,早上醒来发现身边没人,躺在床上又行动不便,有点不知所措。

舒眉也不多问,放下东西就打水拧帕子给他洗脸和手,把带来的粥舀出来摆凉。

她连植物人都照顾那么多年,这点小事难不倒她。

她就是不太想搭理父亲而已。

这时候护士进来派药,看到桌上放的粥,说:“这下不担心会饿着了?”

林超群呵呵笑:“这是我女儿,她特地给我送饭来的。”

舒眉看到是昨天那位不给赵沛航面子的护士,朝她点点头:“你好,我叫林舒眉。”

“嗯,我知道,赵医生特意关照过的病人。你们有什么问题和困难都可以找我,或者找管床的王医生。”

笑意妍妍,亲切和善,跟昨天的不近人情判若两人。

“昨天不好意思啊,旁边62床的病人年纪大了怕吵,好不容易睡一会儿,实在不方便让你们进来。好在他今天出院了,我们这两天就暂时不安排其他病人住这床,你们可以当作单人病房,住的会舒服一点。”

赵沛航还说人家公报私仇什么的,好像根本不存在啊?

舒眉突然有点好奇这其中的是非曲直。

“麻烦你们了,实在太感谢了!”

林超群谦卑起来也是真心实意的,刚做完手术就像经历了一趟生死,对医护人员自然就特别感恩。

他从搭在被子上的衣服了里翻出一个信封,硬塞到单娴手里:“这是一点心意,护士你拿着,不要客气。”

舒眉连忙阻止:“爸……”

“林伯伯你把钱收回去,我不能拿的,这是规定。”

“什么规定不规定的,你们工作辛苦,这是我乐意给的!”

“真的不行,我不能收。”单娴把钱塞还给舒眉,“我们这里的医护都不收红包,你跟陆医生是一家人,肯定能理解的。”

她怎么可能不理解?以前因为调侃陆潜当医生的灰色收入,他们还激烈地吵过一架。

不仅是医院整体环境如此,他自视甚高,家里又实在不缺钱,根本不屑于做这个。

她不服气,后来还像侦探似的仔细摸索过,别的没摸出来,倒是把他深藏在心底的白月光给翻出来了。

就是那一下,连夫妻间表面的和平也被打碎。

林超群还在喋喋不休,嘱咐道:“舒眉啊,我这儿还准备了几个红包呢,等会儿你都赶紧给人家医生和护士送过去。”

她有些不耐烦:“都说了这医院不兴收红包。”

“就是点心意,哪有人不喜欢钱的呀?我是病人他们不好意思,你作为家属去,他们就收了。”

舒眉静静地看着他。

林超群最怕她这样,被盯着看了几秒钟就讷讷道:“……噢,也不是一定要送,心意到了就行。”

她坐在旁边的椅子上,抬手压了压眉心。

“昨晚没睡好啊?”林超群看着她的黑眼圈说,“其实我昨天很早就醒了,你妈要打电话告诉你,我不让。”

“我不是担心你,是酒庄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