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女士?”

“是啊。”陆潜又转头说,“韩小姐,这位是……”

“我知道,是你太太林舒眉。”卜寒青笑了笑,“不用介绍了,我们认得的。”

这回轮到陆潜不解:“你们认识?”

“抱歉,陆潜,我不想骗你,但我确实有我不方便的地方。今天看来要谈判的人是不会出现了,有些话,你们夫妻之间说比我这个外人更合适。”她又看向林舒眉,“林小姐,我知道你会怎么想,但我还是要说,我跟陆潜之间不是你想的那样。他是真的不记得我了,还有,朵朵不是他的孩子。”

说完,她将大衣挽在臂弯里,轻轻揽住孩子的肩膀:“朵朵,我们走了。”

舒眉留意到她的腿脚不方便。

大门被拉开又关上,母女俩脚步轻快地离去。

满屋子无法言说的震惊留给了余下的两人。

不,应该说主要是留给了陆潜。

刚才这一番看似没头没尾的话,暗藏机锋,他要还是听不明白,那大概是真的没救了。

韩青,韩青……原来她就是卜寒青吗?

他实在忘得太彻底,从第一次听到她这个化名开始,就没朝这个方向去想过。

反倒是舒眉,到了这一刻显得格外冷静,也不说话,只是安静地看着他。

他忽然明白百口莫辩是种什么样的感受。

“舒眉,你听我说,我……”

解释的话都哽在喉咙里。

说什么才好呢?

刚才卜寒青已经举重若轻地说了,他们不是男女之间那种关系。

而舒眉目光澄澈冷冽,并没有要兴师问罪的意思。

也许就是因为太平静,有种哀大莫过于心死的感觉,这才更让他心慌意乱。

僵持之下,舒眉的手机忽然响了,对面是小郭难掩兴奋的声音:“林总!我们的酒被选上了!盲品评分最高……这就要去国宴接待外宾了!”

的确是非常出乎意料的消息。

理应高兴的,林舒眉捏着手机,却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知道了。”

事业有了飞跃,只会让她之前那种笃定更胜几分——她一个人也可以很好地把孩子带大。

她什么也没说,越过陆潜往来时的门口走去。

“舒眉!”

他终于拉住她的胳膊。

“我没想骗你,从头到尾……我从没想过要骗你。”

他是真的不记得对方了,但他也知道,现在已经无法用这个理由把一切都搪塞过去。

有那样一段过去横亘在中间,这样的解释显得苍白无力。

“我知道,是我的问题。”她比自己想象的都要冷静几分,“陆潜,信不过你,是我的问题。”

他拉着她的手一点一点松开。

咫尺又变天堑。

“你又要离婚吗?”

她走到门口,听到他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微微发颤。

她没回答。

快步回到车上,她慌乱得几乎没法把车钥匙插进锁孔,烦躁地一巴掌拍在方向盘上,喇叭发出尖锐的嘀声,她才终于低头哭出声来。

很久没有这样放纵大哭过,可能是憋得太久了,几年前,陆潜出事的那会儿她就该这样哭一场的。

是她太逞强,一直到现在。

事实证明,逞强也并不能真正改变什么。

抹掉眼泪,她还是自己一个人,开车回到住的地方。

年关将至。

这真的是一个极度冷清的春节了。

尽管酒庄里张灯结彩,说是为了辞旧迎新,其实大家都是为选上峰会的国宴酒而欢欣鼓舞。

要不是前头经历了火灾和并购的风波,年会的沙巴之行现在就可以兑现了。

没关系,就再等一年吧!照这样的势头走下去,明年酒庄就是业界最耀眼的新星了,所有员工,与有荣焉,别说冲出国门,冲出亚洲也是指日可待的。

最冷静的人,只有林舒眉。

作为年轻的新掌门人,大起大落,平步青云,都没让她张狂,反而越发低调,选上峰会用酒之后更是连笑都很少看到了。

大家都夸她少年持重,谦逊实干。

只有身边的老姚知道是怎么回事。

“舒眉啊,马上要过年了,要不要我去把你爸妈接来?或者,你跟陆潜打不打算回去一趟,我给你们订机票?”

“不用麻烦了,姚叔,我还没想好怎么过年。”

那天之后,陆潜没再来找过她,也没再打过电话。

大概也没了继续走下去的耐性和希望。

“那你总不能一个人守在这里啊!我听说陆潜那个餐厅也做年夜饭的预订,要不我给你订个位子?”

舒眉这么多天来难得笑了笑:“算了,姚叔,还是麻烦你跑一趟去接我妈他们来吧。”

姚炳志跟她父母也算同龄人,说不定能说服他们到她这儿来过年。

徐庆珠很快给她打来电话,之前本来说好可以过来的,突然又不来了。

“舒眉,今年有点状况,要不你还是回家来过年吧。我自己准备了年菜,不会像去年那么仓促了。”

“妈,你注意身体啊,你腰不好,我就是不想让你忙活,才让你来我这儿过年。”

“不要紧的,就我们两个人,东西准备的也不多。”

两个人……

“妈,发生什么事?那人又去哪儿了?”

“他不在家过年。好孩子,我知道你往年都是因为他在这个家里才不自在,不肯回来。今年就我们娘儿俩,终于可以像以前那样好好过个年了。”

电话里说不清楚,舒眉立马就订了机票飞回家去。

她本来以为父亲肯定不在家里了,没想到还是他来开的门。

“舒眉回来了?”他有种近乎谄媚的喜悦,仿佛抓住了最后的救命稻草,接过她的行李说,“来,快进来!”

家里依然井井有条。

徐庆珠正坐在沙发上慢条斯理地把晾干的衣物一件件叠好,虽然是在干活,但每一个动作都在宣誓——她才是这个家的主人。

林超群就有些惶惶不可终日似的,在不大的客厅里转来转去。

“舒眉回来了?饿不饿,锅里有刚蒸好的枣糕,你去吃一点。”

舒眉没动,林超群已经去厨房帮她用碟子盛了一块出来,递给她道:“小心点吃,烫。”

她深深看了他一眼,又转向徐庆珠:“妈,是有什么事儿吗?”

他们吵架了?闹别扭了?还是有什么其他她不知道的事儿?

为什么先前说他不在家过年,可他现在明明就还在家里。

但仔细瞧瞧,这几年林超群回来之后带来的生活痕迹确实几乎全被抹掉了,家里简洁干净,倒是更接近于她过去跟母亲两个人生活的感觉。

就连徐庆珠手头正在折叠的衣服里也没有他的衣物了。

“没什么事儿。”

徐庆珠终于把那一大堆衣服叠完了,摞起来抱在怀里说:“我还有些东西要收拾,舒眉你进来帮我个忙。”

房间里堆着些年货和生活必需品,几件新买的衣服。

年货不是用来走亲戚送人的那种礼盒,全是散装的,干果、腊肉、大大小小几个酥饼,毛巾、牙膏牙刷之类的东西也是一看就自家都不会用的廉价品。

还有那衣服,先不说俗艳的款式和颜色,尺码也明显不合徐庆珠——她近年来是有些富态的身形了,这衣服都是给瘦高身材的人穿的。

“把那个大的旅行袋拿过来。”徐庆珠对舒眉道,“我把这些东西收进去。”

“妈,这些东西是要给谁的?”

“等会儿你就知道了。”

舒眉看了一眼又踱步到房间门口,连走路和喘气都不敢太大声的林超群,问她:“等会儿我们要去哪儿?”

“去派出所,领个人。”

第60章 北醇(1)

派出所永远热闹非凡。

哪怕就要过春节了,也不能阻挡人间悲喜剧一刻不停地在这里上演。

舒眉陪着爸妈,穿过各种叫骂、拍桌、哭喊的人群,终于来到办公室最里边也最逼仄的角落。

民警的大手指了指:“看看,是不是你们认识的人?”

花白的头发,消瘦的面容,陈旧却偏偏是白色的羽绒服,两只袖管已经脏得看不出本来面目了,胸前还一大块不知是什么东西的污渍,像是刚弄上去的。

反正林舒眉脑海里是一时没反应过来什么时候认识这么一号人。

但徐庆珠已经很确定地说:“没错,就是她。”

“过来办手续吧。”民警招呼他们,“你们是她什么人?”

徐庆珠示意身旁的林超群拿出身份证。

“林超群。她走丢了,你们找到她的时候,她不是就记得这个名字吗?”

民警点点头,登记好信息之后把身份证还给他们:“我记得上次也是你们来领的人吧?这个病只会越来越严重,你们要看好她啊!现在天这么冷,这么大年纪走丢了很危险的。”

小镇上有人正办丧事。

严冬季节,总有很多老人熬不过去,所以每到年底红白喜事一样多。

舒眉这才反应过来,这个头发花白,衣着邋遢的人,是父亲的情人刘弈秋。

岁月如刀,削人寿,摧红颜。

当初父亲让她叫刘姨的女人窈窕艳丽,跟眼前这一个完全对不上号。

可是眉眼之间,又依稀就是那个人。

“走吧。”

办好手续,倒是徐庆珠主动来叫她。

刘弈秋木然地跟着他们走。

到了门口,凛冽的寒风从门帘缝里透进来。

徐庆珠从那个装满了东西的旅行袋里翻出一件艳红色的长棉衣,让她把身上的衣服脱下来换上。

刘弈秋怎么也解不开那拉链。

林超群就在旁边看着,想帮忙,好像又碍着正妻就在身边,不敢上手。

徐庆珠则根本就没有要帮忙的意思,她已经打定主意要看一场悲剧,才肯罢休。

最后是舒眉过去,帮她解开了拉链,给她换上那件俗艳到晃眼的新棉袄。

身形修长,穿上正合身,这就是为她量身准备的。

门外有车等着他们。

老姚来了还没回去,租了辆车,最近这些天就陪林家夫妇办办事。

“就到这里吧。”徐庆珠再度打开那个旅行袋,把里面的东西翻给刘弈秋看,“这些吃的,还有用的,过年就用得上了,你拿去。”

“谢谢……”

不愧是做过老师的人,基本的礼貌还记得,只是想不起对方的名字。

茫然看看身边的男人,林超群的名字是记得,但也仅仅限于名字而已,跟人是对不上的。

男人比她更茫然,搓着手:“庆珠……”

舒眉看着母亲把那个旅行袋封上,塞到父亲手里,然后对她说:“走吧舒眉,我们回家了。”

“舒眉……林舒眉?你不是嫁了很有钱的那个陆家吗,怎么回来了?”

刘弈秋今天唯一的一段清晰思维就落到她这儿了。

真是充满讽刺。

徐庆珠在舒眉背上拍了拍,母女两人一同钻进车子里。

车子启动后,刘弈秋还追了两步。

舒眉回头往后看,拎着旅行袋的父亲跟另一个女人并肩站着,两个不知所措的身影越变越小,直到拐过一个弯之后彻底不见。

“就这样……不用管他们吗?”

“放心吧,他们的住处离这里很近的。一个老年痴呆了,另一个还清醒着,不管走路还是打车,总不至于回不了家的。”

徐庆珠很冷静,冷静到近乎冷酷。

但仔细听,还有一点愉悦上扬的音调,带着点幸灾乐祸。

“警察说上一次也是你们去领的人,她这样……有多久了?”

“也就这一年多才听说。走丢了几次,每次问她地址电话,她都只说得出你爸的名字和酒厂的地址,可见这执念有多深。”她讽刺地笑了笑,“这病反正不是一两天的事儿,也许之前就有了,谁知道呢?”

“我爸也不知道?”

徐庆珠又笑:“他那个人,在有的事情上糊涂,有的事情上倒是清楚得很呢。”

那就是知道了。

“他早就去看过她?”舒眉的声音也冷了下去。

“何止看过,东西也没少买。所以我今天干脆把年货也给他们办了,送他们一起好好过个年,今后再也用不着身在曹营心在汉了。”

“当年他生病了人家不管他,他也不介怀了?”

“好了伤疤忘了疼,他可以有一百种理由为对方开脱,说不定还觉得是人家自己也病了才不能照顾他。”

刘弈秋比她年轻很多,按照阿尔茨海默病的发展进程来看,好多年前林超群中风的时候,她肯定是清醒的,清醒得还能打电话来,言辞犀利地跟她吵架。

是啊。

舒眉看向车窗外,想到了卜寒青不方便的伤腿。

当年车祸中她也受了重伤,不能陪在陆潜床边照顾他,只是因为……她也受伤了吧?

不管陆潜能不能恢复记忆,都一定能够体谅这种身不由己。

“妈,你从来没真正原谅过爸爸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