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初重新接纳他的慈悲不过是一种守候多年的不甘心。

大概类似于那种……你看,你老了、病了,还不是只有我管你的心态。

他要回来,就得接受良心的谴责,每天谨小慎微地应对,在女儿面前动辄得咎,也不敢抱怨,不敢吱声,只能默默忍受。

这种赎罪的方式,就在眼皮子底下,一天一天地磨人,并且随着时间推移,越来越厉害。

如果不是第三者生了这样的病,他们大概能以这样的方式在同一屋檐下相处到对方死。

但现在让他走,也已经没关系了。

这场战争,早已没了对手。当年可以打电话来跟她对骂的人已经病到记不起谁是谁,生活无法自理,需要被当年自己抛弃的男人来照料的地步。

虽然林超群那个人也是完全不可能照顾好阿尔茨海默病人的。

这一仗,终究是妈妈赢了,今天在派出所里她已完全是胜利者的姿态。

她等这一刻,不知等了多少年。

终于让她等到了。

舒眉不知道该为她感到高兴,还是悲哀。

回到家里,一门冷清,并不比原先在酒庄的时候好多少。

徐庆珠却在厨房里又切又炒,一个人也忙碌得热火朝天。

“妈,我去睡一会儿。”她实在是累了。

“好,你去休息吧,饭好了我叫你。”

“你少炒几个菜,我没什么胃口。”

徐庆珠就没应,不知道听见了没有。

舒眉回到房间里,床铺被褥都是干干净净新换的,躺进去还能闻到阳光炙烤过的味道。

脑海里的纷纷扰扰一下退避了个干净,她几乎是阖上眼就睡着了。

徐庆珠叫她起来的时候,外面天色已经全黑了。

她看了一眼时间,八点。

他们这边吃晚饭一向比较迟,今天已经算早的。

妈妈还是做了一桌子菜,看来刚才让她少做点的交代她是完全没有听进去了。

桌上还有酒,杯子只有两个,徐庆珠说:“今天你陪我喝一点。”

印象中,妈妈是从来不喝酒的,喝酒都是男人们的事,还有她这样的,从小被寄予了男孩子一样厚望的女孩,长大后也跟着爸爸喝一点。

后来她经营酒庄,混迹生意圈,开始尝试着去理解妈妈当初卖掉酒厂的决定。

一个单身妈妈带着个女儿,没有任何后援作为倚仗,要想做生意,太难了。

现在轮到她自己,似乎也面临同样的选择。

酒还是老酒厂的奶酒,还有如今葡萄园开始有产出后酿的葡萄酒。

舒眉却挑了一瓶没有酒精度数的葡萄汁:“妈,我们喝这个吧。”

徐庆珠给自己杯子里倒上奶酒。说:.“你喝那个,陪陪我就行。”

母女俩面对面坐下。

“我们干一杯吧。”

妈妈先举起酒杯来,并不热烈,但很痛快的,一口就把酒给喝完了。

“妈,你慢点喝,这酒后劲儿很大的。”

“我知道。”她脸上已经泛起一片红霞,“以前你爸喝多了是个什么德行,没人比我更清楚了。”

“妈……”

“算了,我们不提他。”徐庆珠又给自己倒满一杯,“我知道你一向就不爱提他。你比我懂事,明白他人不在这家里,心也早就不在了。”

舒眉没吭声。

“以前我总说,让他回来是不想你恨他,这个理由差点把我自个儿都给说服了。其实不是的,就是我自私而已……我是不想你恨我。”

“妈,你说哪儿去了,我怎么会恨你?”

徐庆珠摇头,喝下去的酒在身体里翻腾着,她知道有些秘密终将不再是秘密。

“我跟你陆伯伯的事……你知道的,对吗?”

舒眉狠狠一震。

“孩子都比我们想象的聪明。其实陆潜他妈妈来谈婚事的时候,说是陆潜主动要求结婚对象是你,我就猜到了。你跟他都知道,是吗?”

年幼时目睹的那一幕仿佛即刻又在脑海中回放了一遍。

舒眉拿不住筷子,只得轻轻放下。

第61章 北醇(2)

“事情发生的时候,你还不懂事,但他已经大了,我多怕他是要借这个机会来报复咱们家的。可我又相信,陆潜是个好孩子,他不会那么做。”

“没什么不告诉我?结婚是陆潜提出来的,你们为什么当时都没告诉我?”

“就当是做父母的一点侥幸吧。反正也到了给子女介绍对象的时候,你们俩又从小认识,长大了在同一个城市上学和工作,他能主动提出来,可能是你们本来就有联系……”

没有啊,没有联系。

她考去A大之后再见到陆潜,都已经是父母要安排他们相亲的时候了。

婚事很快就被定下,只等她大学毕业。

她以为那是双方父母的意思,并没有多问。

其实她也感到怀疑——看起来那么有主意的陆潜为什么没有激烈地反对这种刻板的形式?

说到底,她也是心怀侥幸。

她虽然反感相亲,却并不反感陆潜这个人,因此下意识地希望他也是心甘情愿接受这种安排的。

“我跟陆潜他爸……没有到那一步。那段时间对我们来说都太难了,你爸一走,被人戳脊梁骨的人反而是我,我还要顾生计,不得不卖掉酒厂……你陆伯伯是癌症刚做了手术,其实恢复得不太好,生意上的事也不管了,心灰得很。我们也知道不应该的,可是……”

她又仰头灌了一杯酒,“芝华其实也察觉了,所以才非要把一家人的生活重心挪到上海去。他们离开之前,我们才真的表露心迹,也知道这辈子……可能再也不会见面了。”

舒眉夺下她手里的酒瓶:“妈,你醉了,别喝了。”

徐庆珠脸上表情像哭又像笑:“好孩子,你别心疼我,让我喝吧,喝醉了还舒服一点。”

舒眉眼圈红了:“妈,你没必要这样委屈自己。”

“不委屈……我就是心里有愧,我难受啊!”她揪紧了自己胸前的衣服,终于失声痛哭,“这么多年,我没有什么对不起他林超群的,但我心里没有一天不难受!”

因为一段没有开始就终结的不伦之情,她觉得对不起陆家父子,对不起曲芝华,也对不起自己的女儿。

舒眉倾身圈抱住她,像小时候被她抱在怀里那样轻抚着她的头发安慰道:“没事的,妈妈,想哭就哭出来,哭出来就好了……我会在这里陪着你。”

二三十年的委屈,醉这一回,终于可以彻底宣泄出来。

舒眉也终于明白当初妈妈为什么会让爸爸回来。

她是希望陆潜能对当年她跟他爸爸的那段感情释怀。

愿望是很美好的,但事实上哪有那么容易呢?

最后倒是那一场车祸帮她达成了这个愿望。

陆潜是真的不记得了——跟她林舒眉有关的事,跟他们林陆两家相关的记忆,全都不记得了。

真正的谋事在人,成事在天。

徐庆珠大醉了一场,舒眉把她安顿到房间休息,自己收拾好碗筷,怕她半夜会吐,在床边守了一夜。

看来注定是个孤寂的新年了。

然而没想到的是,没过两天,大清早忽然收到陆潜的电话。

她本来不想接,但直觉他这个时候打来说不定是有其他事,还是把电话接通了。

“舒眉,你现在在哪里?”

“在老家,陪我妈过年,怎么了?”

她依旧冷淡。

那头电话却被人抢过去,很快传来高月的声音:“哎呀,舒眉,是我呀!”

“月儿?你怎么……”

“别提啦,我半夜见红,比预产期提前了两个多礼拜呢,吓得半死!偏偏我老公出差不在家,我就打了个救护车到医院来。我胆子小嘛,又不认识别的医生,你电话联系不上,我就直接打给陆医生了。”

“那孩子呢?”

“已经生好了,没问题了!你要不要来看看?”

真是……林舒眉坐过山车似的,被提溜到嗓子眼儿的一颗心终于又落下去。

电话又回到陆潜手里,他似乎走到了病房外比较安静的角落去,轻轻叫她:“舒眉。”

“嗯。”

“高月她没事,母子平安。她老公已经在赶回来的飞机上,家人都到了。如果你有空的话,可以过来看看。”

“不用说了,我知道,你让她好好休息,我明天来看她,挂了。”

她没给他多说话的机会,挂断电话,很快就买了机票,要带妈妈一起飞回A市去。

反正年也过得差不多了,酒庄开年还有很多事等着她回去处理。

既然父亲不在家里了,这边也没什么牵挂,妈妈不如跟她一起回去。

徐庆珠有她的坚持:“舒眉啊,你有急事就先回去,我不要紧的,不用管我。”

“妈,我不放心你一个人在家里。”

“我在这地方待了几十年了,有什么不放心的?”

“妈……”

“你怕我寻短见啊?”她笑了笑,“傻瓜,要做那种事还等到现在吗?最苦最难的日子都过去了,把闷在心里那些话说出来,人反而舒服多了,你不用担心。我还没看到你的孩子出生呢,怎么舍得就这么死了?等你宝宝出生的时候,我再过来帮你。”

原来她怀孕的事已经被看出来了。

“您怎么知道的?”

“你是我生的,有什么事能瞒得过我?”

她那天只肯喝点葡萄汁的时候,徐庆珠就猜出来了。

徐庆珠爱怜地摸摸她头发,“上回是我们疏忽了,又刚好遇到那么大的事儿,孩子才没留住,这回不会了。你忙归忙,千万照顾好自己的身体。也别老跟陆潜怄气,他心里有你是能看出来的,跟你爸爸不一样。”

舒眉一迭声地说知道了。

她还是放心不下母亲一个人,好在老姚还没回去,对她道:“放心吧,我会在这儿看着,不会让你妈妈有事的。等她情绪稳定了,我就回来。”

舒眉似乎看出些端倪:“姚叔……”

“没事没事。”他还是像过去那样拍拍她肩膀,像对自己的孩子一样。

“那就麻烦你,帮我照顾好我妈妈。”

她庆幸这一回,她跟他们一样,都已经是成年人了。

成年人的世界里最难能可贵的是一条是——彼此尊重。

就算妈妈要开始全新的生活,她也绝不会干涉。

只要她开心就好。

舒眉回到A市,到医院里去看高月和宝宝。

高月精神头十足,一点也看不出生孩子的时候也会像她说的那么恐惧。

大概真的是为母则刚吧。

刚出生的宝宝绵绵软软的一团,就放在妈妈病床旁边的摇篮里。

高月看她来了,很大方的让月嫂把孩子抱出来递给她:“来来来,救命之恩,无以为报,唯有以身相许,这小子以后就给你做干儿子了!你先抱一抱,培养一下感情吧。”

怎么的就救命之恩了,救她的也是陆潜不是她呀……

林舒眉没怎么抱过孩子,手忙脚乱的接过来。月嫂教她要用胳膊上臂托住孩子的脑袋,调整个舒适的位置。

她毕竟初学,动作还是僵硬,惹得高月哈哈笑:“我说舒眉,你这不行啊,跟陆医生比差远了!看来以后你们家以后带孩子还是得靠陆医生。哎,我说你俩又怎么了,之前看着都和好了,怎么一转眼又变得不尴不尬的,连过年都不在一起过?”

林舒眉抱着孩子,小婴儿的奶香味一阵阵往她鼻子里冲,让她一颗心渐渐柔软下来,手上的动作也跟着放软。

“他不是你的救命恩人吗?这几天你怎么没问他呢?”

“我这不是没好意思问嘛,而且你知道生个孩子有多麻烦吗?又要处理伤口,又要开奶,就没有一刻钟是闲着的!陆医生虽然以前是医生,毕竟也是个男人,还总得避出去,怪难为他的。其实他就是为了堵你,想跟你来场偶遇才一直在这杵着,比我老公还管用呢!”

“又说我什么坏话了?”

唐劲风从外头进来,身后就跟着陆潜,看到舒眉,脚步微微一顿。

“啊,你们来的正好!舒眉来看我和干儿子了,陆医生这几天为我们奔波也很辛苦了,赶紧让她送你回去吧。”

“有异性没人性,老公一来就赶我走。”

舒眉轻手轻脚放下宝宝,拿出一套崭新的纯金锁片来,跟红包一起放在他摇篮旁边,说:“这是给干儿子的见面礼,以后大了正式来认干妈的时候,再送份大的。”

唐劲风把红包塞还给她:“礼物和心意我们收下了,礼金不能要。大学里我们就一直麻烦陆医生,这回他又救了高月和宝宝,我们都不知道该怎么感谢,怎么还能收你们礼金?”

“一码归一码,再说做好事的是他,但这份礼金是我给的,不冲突。”她果断把红包夺过来又塞进摇篮的床围缝隙里,朝高月挥手,“我先走了啊,等你出月子了再来看你。”

全程,她都没正眼看陆潜一眼,仿佛压根儿就没看到他一样。

高月和唐劲风面面相觑,又看向陆潜。

“还愣着干什么,快去追呀!”

不就是白月光回来了嘛?算什么大不了的事呢,只要解释清楚,舒眉哪里是那么不讲理的人?

解铃还须系铃人,有些心结,必须他们自己去打开罢了。

第62章 菲安诺

陆潜在电梯外面追上林舒眉,刚好这一部,只有他们两个人。

两人都没说话,沉默着,前后脚一起踏入梯箱。

陆潜抬头看着电梯门上方跳动的数字,突然希望平时就经常故障的医院电梯这一刻最好也能卡壳一下,让他们有一点单独相处的时间。

大概是老天听到了他的心声,当作新年愿望了,电梯里的灯突然一暗,电梯厢晃了晃,果然卡住了。

不是吧……

林舒眉心里哀嚎一声。

陆潜已经用最快的速度按亮了所有楼层的按钮,然后招呼她道:“舒眉,你到这边来,像我这样贴墙、屈膝站着。”

显然经验丰富。

她表示拒绝,退后一步,靠在身后的电梯墙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