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个故事 镇魂钉

第一章

“听说了吗,河西林家的媳妇儿昨晚去了。”
“啊呀!就是那个丑…”
“嘘…嘘…阿弥陀佛百无禁忌…他婶,话不要随便乱说。”
“怎么啦,不都那么叫的…”
“听说她走得蹊跷,那模样很…男人们都在给钉棺材呢。”
“钉棺材?林家死了人不都是先送去祖坟供着么。”
“那哪儿能呐,她不守妇道,进祖坟是要坏风水的。”
“啥,就她那样儿还不守…“
“嘘…你不知道,这事诡着呢。而且…哎,不说了不说了,大白天的怎么就觉着一阵阵的发冷,回去吧回去吧。”
“话不要说一半呀七婆,嗳嗳,要不带我去看看吧。”
“看什么看,回去啦…”
“就看一眼。”
“有什么好看的,你男人也在那里,小心他抽你。”
“他敢。”
“听七婆的,回吧。”
埠溪是个统共人口不过数百的小村子。
方圆百里都是山,紧挨着那些环状的山脉,它坐落在埠溪河边上一块地势比较低,也比较平坦的谷地里。从我所居住的城市坐火车过去,最少大概要六七个小时能到达那个村所在的城市,之后换坐三小时的长途,再走上将近一个多小时的山路,差不多就能看到这个村了。这个村是我爸爸出生的地方。
爸爸是姥姥的上门女婿。
据说以前为这个他同家里闹得很不愉快,因为乡下地方保守,尤其是那样一个年代,总觉得当别人家倒插门是件丢面子的事,以至很长一段时间都没了往来,直到我出生,两家才重新开始恢复走动。
记忆里对爸爸老家的印象是模模糊糊的,因为统共才被带去过两三次,而且都是在我年纪很小很小的时候。唯一记得比较清楚的是到那村子之前一段走了很久都似乎走不到头的崎岖山路,一段窄得我跪在上面才勉强爬过去的独木桥,还有那个我总也不肯开口叫声爷爷的老头摘给我吃的青青紫紫的果子。记得那种果子小小的,身上是一团团小疙瘩,闻上去有种很特别的香。颜色青的吃上去除了酸几乎没有别的味道,紫的很甜,带着种泥土的腥,吃完了还想再吃。老头每次看我吃的时候总会皱着张脸笑,一笑满脸就像团干枯的菊花,那个时候觉得他的样子很可怕,所以虽然不断地被爸爸捣着我的头让我叫他声爷爷,我就是倔着不肯开口。
最后一次去,在那里过了个春节,之后,我就再也没有去过那个地方。
不知道具体是为什么原因,到后来听姥姥或多或少谈了点,才慢慢知道,那年春节我似乎生了很大一场病,被爸爸连夜抱回家,挂了好些天的针才把我抢救回来,差点得脑膜炎。之后,他们就再也没带我去过那个家,而那里的叔叔伯伯也没来接过我,就像以前每到逢年过节,而我爸妈忙得脱不开身带我去的时候。一直一直也都没再有任何联系,像是突然之间断了所有音讯似的。只在后来父母的葬礼上和他们见了次面,也是匆匆而过,因为当时的场面很乱。
这一晃眼十多年时间就过去了,如果不是这次突然收到那边寄来的信,我还真的几乎就已经忘记了,在那个同我居住的城市相距五六个小时车程的小地方,还有着一些同我血缘关系那么近的亲戚。
信是二叔寄来的。说是那么多年没有联系,不知道我过得怎么样。还说近来爷爷常念叨起我,本来打算过年时和叔叔他们一起来看我的,可是最近风湿发作腿脚不方便,所以,希望我在今年过年的时候能抽空回去看看他。
于是我再次踏上了前往埠溪的旅途,带着狐狸和单独放在家里的话估计会饿死的麒麟。
“狐狸,看到大牌子了没有。”
“没有。”
“你确定你能看见?”
“当然。”
“那前面晃来晃去的是什么?”
“树叉。”
“你晃点我,前面什么都没。”
“还有完没完啊小白!”
“喂!说什么哪!”直起脖子瞪着那只嚣张的狐狸正想争辩几句,一阵山风从边上刮了过来,直灌进我脖子里,冻得我一阵哆嗦。
远远听见什么东西在那片一眼望不到底的路尽头轻轻地叫唤了声,嘘溜溜一阵被风吹着在耳边荡过,鸟不像鸟,兽不像兽。
脊梁骨一毛,我不得不放低了姿态朝狐狸身边挨了挨。
一直没想过天黑能够黑到什么程度,平时走惯了路灯照耀下的夜路,一下子陷在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山路上,唯一的光源是头顶上那只难得透过云层露一下面的月亮,这种黑,黑得让人有种毛毛的紧张。偏这种时候边上还跟着两只人不人鬼不鬼的妖怪,好好的走着路突然回头看你一眼,眼里那道鬼火似的光活脱脱会把人吓掉半个魂。
然后听到吃吃吃的笑声,那肯定是狐狸,虽然周围乌漆麻黑除了轮廓之外什么都看不清。
真是够郁闷的。
“啧,我说,”嘬了嘬牙,狐狸在我边上甩着他的尾巴:“要不再打打看手机。”
“你是想再嘲笑我一次是吧,狐狸。”
“哦呀,真敏感。”
“我早晚有一天会把你尾巴做成围巾。”
吃吃吃…
耳边又响起狐狸的笑声。看不到他的脸,想象得到他的表情,那副欠揍的表情。所以立马从他边上跳开,我走到铘身边掏出手机。
一路拨打着那个总也发不出去的号码,一路又饿又冷又累,最重要的,还现在见鬼的超级急着想上厕所。这叫什么事呢…明明也不算是太复杂的地形,我怎么就迷路了,白白还让那只狐狸嘲笑了去,早知道这样,还不如在车站凑合一晚上等人来接呢。
话说在车站同那个“术士”分开之后,我们三个就上了火车。
本以为还能再见到他的,因为他离开时说的那句话,不过直到我们下车都没看到他的影子,也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就上了这趟车。虽然这也算是意料中的事,不过多少还有点遗憾,因为从看到他的那刻起,我在心里头压了那么些年的疑惑一骨脑又被勾出来了。
一直想知道那晚在车上发生的一切是不是真的,如果确实是真的,那么那个死而复生的男人在我失去意识的那段时间到底去了哪里,是被“术士”治服了,还是被杀了,还是自己离开了。而地上的尸体又是被谁,以什么样的方式给处置了,处置得干干净净,包括那些弄得满地都是的血迹。
很多很多的问题,一路上车的时候就已经在我脑子里都打好稿了,可惜最终又一次和他擦身而过,就像第一次遇到他时那样。
那么突然而来地出现在了我眼前,又波澜不兴若无其事地在我眼前消失得干干净净。
这个自称为术士的男孩,几年前这个样子,几年后仿佛岁月在他身上停止了似的仍然还是这个样子,可他就那样站在你面前,普普通通,简简单单,简单到你会忘了他隔了几年样子一点没变这个事实。
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而狐狸又是怎么跟他认识的。
带着那样一肚子疑问下了车,我们在小小的车站台上等二叔来接。等等半个多小时过去始终没见到二叔的影子,忍不住打了个电话过去,结果接听的人居然是二叔。一听到我说已经到站了他吃惊地啊了一声,半晌呐呐地说,他把时间给搞错了,以为明天这时候我才会到,所以这会儿他…
我傻眼。
后来好说歹说才阻止了二叔跑出来接我,因为那时候都下午三四点了,从村子到火车站少说也要五个小时,等他过来天都黑了。往埠溪的汽车一到傍晚就歇业,他来也是白来,还不如在车站附近找家旅馆先住一晚。
不过虽如此,回头真准备找旅馆的时候我倒有点犯愁了,主要是觉得这周围不像是块太平地方的样子。
巴掌大块地方聚集了不少的人,几个人一作堆,看到有人从车站出来就把人往自己圈子里拉,不是单身的他们也会缠着在边上问个半天,不搭理还好,一搭理就没完没了了,看着都觉得有点不安。
似乎从我们刚才一出站就开始注意起我们了,那种闪闪烁烁的眼神。有过一两个人在我们等二叔的时候跑上来问过我们要不要车,倒也精明,不去问我边上的狐狸和铘,偏盯着我说个不停。我就装着没听懂,他们说上一会儿也就走了,而狐狸和铘两个男人,由始至终一个对着镜子抹润唇膏,一个靠着柱子打瞌睡,居然没一个对我这个刚刚身处危机的弱女子稍微留意那么一点点。
拿脚指头想想也知道,和这种家伙一起在这种地方找旅馆住,能安全么。
刚巧这时一辆开往埠溪的车在我们面前停了下来,我就跳上去了。因为到爷爷家的路很远,而且交通不方便,但路倒也简单。记忆中下了车以后似乎是一直走一直走,到有个大牌子的岔口转个弯再直走,就到了。虽然说已经过去了十几年,但既然到现在交通都还进不去,看样子里面的路也不会有太大变化,所以我决定试着自己去找找看。反正找不到还能打电话问的,到时候最多让叔叔骑车出来接一下就是了。
可是结果,事实总是和人的理想差得很远。
凭记忆走,一直走,一路倒也没确实见到别的什么岔路,正得意于自己记忆力的强大,还没来得及跟边上的狐狸炫耀,突然发现我们似乎面对着另一个问题。
问题是那个有着块大牌子的岔口也始终没有出现过,那块对我来说起着绝对标识性作用的大牌子,虽然它到底长什么样对我来说早就已经模糊不清了,只知道它很高,很大,在岔道边上巨人似的指着爷爷家的方向,每回来每回都能看到它。可是这回走了都快两个小时了,它始终没有出现。
眼看着天一点一点地暗下来,前面那条山路依旧没有头似的朝前延伸着,一直前一直前,看不到个终点。后来终于忍不住去打手机,谁知道手机居然没信号。我傻眼了。
上车前什么都想过了,偏偏忘了把手机在这种大山里是收不到讯号的这一点考虑进去。这一下,如果按照我的记忆没办法找到那条岔口的话,我们三人那是被隔离在这条除了我们以外看不到一丁点人烟的山路上了。想着,不死心地把手机开了关关了开,因为存着侥幸,琢磨着没准这牌子信号比较强,在这种地方也可以接受到,而那种幸运我只要一分钟就可以了。后来感觉到狐狸在边上瞥着我,从我掏出手机开始他就用那种暧昧的眼神看我到现在了,那眼神明明白白就是在说:小白…小白…小白。
就这样一路又走了半个多小时。
走到现在,我尿急急得想撞墙,可是仍然看不到岔口的影子,手机也依旧的打不通,终于忍无可忍,我捏着手机发泄地在手里一阵乱拍,却很快被狐狸从边上一把将它抽了去:“喂,这个月没钱给你换手机。”
“拿来,再让我拨个。”
“省点力气吧。”
“万一有讯号了呢。”
“这鬼地方能有讯号吗,还当你早就觉悟了呢,看来是高估你了小白。”
“我是说万一呢。”
“行啊,求上帝吧。”
“狐狸居然也知道上帝哦!”
“狐狸还和真主一起喝过茶呢。”
“去当幼儿园老师吧,你的故事会很吸引他们的。”
“哦呀,我不正带着个幼儿园出来的小朋友嘛。”
“死狐狸!男人那么八婆!”
“哦呀,为什么小白只有在骂我的时候嘴皮子才最利索。”
“喂!你…”刚梗着脖子跳起来一把揪住那只狐狸洋洋得意的耳朵,冷不防一直安静跟在身后的铘忽然快走了两步,出其不意挡在了我的面前。
步子一个没收住,我一头直撞在了他的背上。抬头刚想抱怨他的突然,却看到他手指朝我点了点,然后往左前方一指:“那是什么。”
我愣了愣。
循着他手指的方向往前看,可除了一眼望不到头的那条路,以及路上一片无穷无尽的黑以外,我什么也看不见。可铘的眼神又不像是和狐狸一样在拿我开心,只一味地看着那个地方,似乎那个地方有着什么特别的东西在吸引着他的注意。
一时周围变得很安静,铘不再说话,我不知道该说什么,狐狸也没吭声,周围静得连爬虫的脚步声都听不到,仿佛一种突然而来的古怪感觉无声无息朝我压了下来,我感觉浑身有种说不清的不自在。
“飒…”这当口一阵风吹过。
吹得我边上那片树丛一波摇曳,那声音让我不由自主地吃了一惊,刚下意识靠到铘边上,忽然听见一点若隐若现的声音夹杂在那波摇曳声中低低传了过来:“嘶…嘶嘶…”
像是塑料纸被揉皱的声音,又好象是人抽泣发出来的动静。
“什么声音??”压低了嗓子,我看着铘问。
他没回答。目不转睛望着他所指的方向,似乎对我的话充耳不闻。我只得看向狐狸,可黑暗里他的脸一团模糊,我看不清楚他的任何表情。
“嘶…嘶嘶…”又一阵风吹过,那声音更清晰了,似乎离得很远,又似乎近在我的边上。觉得有点不对劲,我用力拉了拉铘的衣裳:“听,什么声音。”
“什么声音。”总算把注意力转向我,铘反问了一句。
我指了指树丛:“那里。”
“什么声音。”再问。
正准备回答,忽然树丛里一道白光倏地闪过,伴着紧跟而来咕嘎嘎一阵怪叫,一团灰扑扑的庞然大物骤然间从那片树丛里腾空而起!
毫无防备,我吓得脚一软一屁股跌坐到地上。
回过神才看清楚原来是只很大的鸟,似乎受了什么惊,扑愣着翅膀在我头顶一圈盘旋,然后怪叫着朝远处飞了开去。
“发什么呆呢。”还在惊魂不定地对着那只大鸟消失的方向发愣,后脑勺突然挨了重重一巴掌。抬头就望见狐狸闪着双蓝不蓝绿不绿光点的眼,看了看我,又朝前面方向抬了抬下巴:“看看,那边是什么。”
我顺着他指的方向抬头望了望,前面依旧一片没有尽头的黑,什么都是模糊的,黑不溜秋的模糊。我把他的手从我头上拉开,正准备从地上站起来,冷不防感觉眼角似乎瞥见了什么,再仔细对着那方向看了看,整个人不由得一呆。
面前那条隐在黑暗里的山路,之前周围还是被夜色阴韵成一团的黑,离到十多步开外几乎连边上山岩轮廓都看不清楚,这会儿隐隐约约,似乎从前边一道弯口附近渗出些白色的光斑来。
细看也不是什么光,可能是和周围的黑对比的太强烈了,那块露在路边上的石头边角,被好容易透过云层路出一星半点光亮的月色一照,远看就跟镀了层荧光粉似的。再往上,斜斜一片飞梁般的物体从树丛间破空刺出,连着下面这根巨大的石柱,一眼望去就好象一块巨大的招牌在山路弯口边指着树丛深处。
“大牌子…”
“哦呀,这…牌坊?”

第二章

*** ***
记忆里那块指着爸爸老家方向的大牌子,实际上原来是块牌坊,一块残破得只剩下一半了的牌坊。
不知道是什么年代盖的,简单而庄重的样子,没有花哨的图形装饰,只有一些流云般的线条盘旋在它最上端那片断裂的扁额上。底下的柱子表面隐隐刻着些字,小纂体,模糊得让人根本看不清楚上面写了些什么,依次看过去靠近路面的那片表面同它上头的扁额一样断裂了,刀削似的切口,不像是因为太古老而被空气腐蚀的缘故,倒像是被什么东西从上往下切开了似的。
断开的那一半只剩下一小部分碎成了几块石头,在我们脚下的草丛里泛着隐隐的白光。
看样子我没有带错路,可是为什么走了这么久才会到呢,以前在我还很小很小的时候,都没有感觉这条路有那么漫长过。
“这个是…”还在对着这东西发着呆,一只手忽然伸了过来,紧挨着我的脸,在我脸旁这根柱子的断裂表面轻轻抚摸了一下。
我看到本蹲在地上看着那几块碎石头的狐狸抬起头,朝我身后轻瞥了一眼。
有点奇怪的一个表情。
下意识想朝后看看,不等回头,见他眼梢微微一弯:“啧,是不是闻到了什么熟悉的味道,”轻轻地笑,尾巴卷着柱子滑过,甩了甩:“好贪馋的表情。”
有点莫明,他这是在说…铘?
“谁?谁在那里!”
“喂!是谁在那里!”
一道雪亮的光突然间划破夜色刺进了我的眼里,在我忍不住回头朝身后一直沉默着的铘看过去的时候。眯起眼依稀看到前边被牌坊指着的那条山路上影影绰绰几条漆黑色的人影,手电光直指着我们的方向,朝我们这边一路小跑着过来。
“宝珠?是宝珠吗?”突然其中一人的手电光在我眼前晃了一下,我听见那人道。
我用手挡着眼睛点点头,随即听见那人略带惊喜的声音:“啊呀,真的是宝珠!宝珠!我是你二叔啊!”
“二叔…”
来的人正是原先说好去车站接我,结果搞错了时间没来成的我爸爸的弟弟,我的二叔。后来聊着才知道,这天晚上不知怎的村子停电了,查过了所有线路查不出原因,所以作为村里小小干部的他带着几个手下人准备连夜去供电所问个究竟。刚好我们走到这里,被他们碰上了,看到我们时他惊讶得不得了,因为压根没想到我敢自己找进来。
从牌坊那边沿转弯的那条岔道一直走,再大约一里左右的路就是爷爷家了,那个爸爸从小生长的地方。
爷爷家在当地来说也算是大户型的。高高的墙,很深的院子,上下几代人的房都盖在院子里头,房子岁数一眼看上去已经相当久了,除了靠门那些叔叔婶婶住的房子重新翻整过,其它看上去老古董似的,飞挑的梁瓦,漆水斑驳的柱子,松木搭的廊桥连接着所有楼面,吱吱嘎嘎从里到外透着股古老的气息。听二叔说,这院子里头的房子都是有些年头了,从第一辈老祖宗盖了它之后就没怎么变动过,经历了那么多年被好好地保留了下来,怕是有百多年的历史了,说起来,也算是村里的一个文物。
听到有点历史我的头就嗡了一下,不为别的,只为我这双眼睛在一些有点历史的东西前常会给我带来点或多或少的“惊喜”,尤其是最近,从我莫名得了根叫做锁麒麟的链子之后。不过进院子后倒也没看到什么我不想看到的东西,院子里干干净净的,即使是那口已经用了上百年的老井,也看不出有什么不好的东西。
“呀,这就是宝珠啊,那时候才多大点,小猫似的,现在都长那么高啦。”
“丫头长得多俊呐,活脱脱跟三哥一个模子里刻的。”
“哎,还真像,真像阿南。”
“嘿嘿,像吧,所以我一眼就把她给认出来了。”
“你这根四木头还好意思说,怎么会把时间都给搞错了,真要命,让一个姑娘家大冷天的走夜路,你真作孽啊你!”
“我这不是不知道他们会连夜过来嘛…”
一路唧唧咕咕,我被从家里迎出来的叔叔婶婶们带进了屋。
整个村都没电了,屋子里点了不少的蜡烛。摇摇曳曳的烛光在几块玻璃的折射下倒也照得满屋子亮堂,屋子里好多双眼睛对着我瞧,在我打量着他们的同时。
多少年没和亲戚间走动过了,一下子面对那么多的亲戚,做梦似的。只是童年时的印象早就淡得几乎都已经消失了,那些热情的笑脸,嘘寒问暖的声音,在我眼前一个接一个地出现又消失,寒暄了半天直到进客堂落坐,我还是分不清谁是谁。只能灿烂着一张笑脸跟着二叔的手指转,见着男的年纪大点的就是伯伯,年纪轻点的就是叔叔,女的则一率姑姑婶婶,年岁大点的不敢随便乱套称呼,乡下规矩大,称呼也多,我怕一个叫错了惹人不痛快。
“宝珠,说起来…这两位是…给大家介绍一下吧。”
终于有人发现了一直不声不响跟在我身后的狐狸和铘,是爷爷唯一还没出嫁的女儿六姑。她比我爸爸小了整整二十岁,三十出头的年纪,清清秀秀,像个画里走出来的美人。而出乎我意料的是,一到爷爷家后对着一屋子的老少女人,狐狸居然一改以往乱搭讪的毛病,很安静站在铘身边,只一脸微笑地看着屋里人,不说话,也没多余的动作和表情。倒也幸运,本还担心这家伙一脑子的粗神经,万一大嘴一张对着姑姑婶婶们没头没脑一通姐姐美女乱叫,我不丢脸丢到爸爸的老家了。
真是够安静的,安静得几乎让人忘了他们的存在,连我也是。直到现在突然被人问起,我才一下子想起来,一路上光顾着找厕所和同叔叔们说话,我居然忘了跟叔叔介绍一下他们两个。
“他们是…表哥。”随口想了个称谓,谁料换来众人一脸惊讶。
“表哥??”
马上意识到自己脑子混了,忙改口:“不是!是堂哥…”
“哦,原来是秀玲嫂她兄弟的儿子。”
“是啊…”发觉自己最近撒谎撒得越来越顺口了,而且还脸不红心不跳的:“最近到我家帮忙装修店面的,接到叔叔的信就一起过来了。”
“那好呀,人多热闹嘛。啊,这么说…和我们伊平好象都差不多年纪。”说话的是二婶。
“是啊是啊。”
“过几天伊平就要回来了,本来还抱怨家里头冷清,这下可有伴儿了。”
“没错,过年么,好久没一大家子老老少少热闹热闹了。”
‘咕噜…’正说得热闹,这当口我的胃突然不识时宜地叫了一声。一下子脸烫得没地方藏,偏还有人一无所知地大声问了句:“什么声音?”
场面一下子变得异常尴尬,幸而二叔反应快,嘿嘿一笑拍着腿站起来,一把拉住我的手:“呀…宝珠,晚饭还没吃吧,看我们这记性,快快,大姑刚张罗了些点心,快来快来。”
点心很多,布了满满一桌,热的冷的,甜的咸的。还没进饭厅我已经被那股子香味给引得眼睛发直,可是直到收桌子回房休息,我一块点心都没吃到。
说起来,那都是因为铘。
有时候觉得这个男人真的可怕,倒不是因为第一次见到他时他破门而入那种让人凌然的样子,或者后来他以生命来威胁我时那种淡淡的诡异。很多时候,对一个人的感觉仅仅出自这个人平时最普通时的状态,那些细微得很容易让人去忽略掉的东西。而铘,我觉得他最可怕的时候,是他在饭桌上的样子。
前脚,那些点心还五光十色满满当当摆在我面前,豆花糕蜜糖枣,一色一样香气四溢地诱惑着人的舌头和手指。那时候为了在十多年没见的亲戚面前保持一份良好的家教,我特意地只拿了筷子不动,等别人先来。谁知道看着叔叔夹了我最喜欢的蜜汁糯米团到我碗里,正一边偷着乐一边客气了一番然后伸筷子去夹,刚一筷子下去,却叮的夹了个空。
回过神就看到铘张开嘴正把我那块糯米团朝嘴里塞,而他面前那几碟点心,原本满满当当的,不知道什么时候都已经全空掉了。
意识到我盯着他看的目光,他也不以为意,只是伸舌尖轻轻舔去嘴角边那一点暗红色的汁液,在叔叔婶婶们一边朝我碗里夹点心一边同我扯着家常的时候,慢条斯理却又异常迅速地把那只鸡蛋大小的团子吃得干干净净。又在我再次伸筷子到碗里的时候,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把我碗里那些刚被夹进来的点心扫得一点不剩。
真可怕…这是在吃东西吗??
在家时虽然也吃得多,都没见过他贪吃成这种样子,难道是因为一路上走的时间太长,让他消耗的热量太大了?可也没见到过谁饿得能吃成这种速度,野兽都没见过这样吃法的,怎么形容呢…狼吞虎咽用在他身上不太恰当,横扫千军又似乎有点夸张,偏偏吃那么快还能那么优雅,几乎是不动声色间转眼又两块糕进了他的肚子,而我都没见他牙齿嚼上一嚼,他嘴里那些食物就消失了。真可怕…他就像只有着最完美表相和最深不可测胃口的饕餮。
完美到吃得那么快那么多,还没人注意到他的可怕吃相,只看得见他捏着筷子沉思般安静的优雅…
这叫什么人啊…
后来实在是忍不住了,肚子饿加上被他这一番连抢带夺般的搅和,几乎让我有点急火攻心,所以在他又一次把筷子伸到我碗里来的当口,完全忘了边上还有那么多亲戚围着,我一伸手一把抓住铘的手腕,在他抬头看向我的同时一把把自己筷子插进了碗里那块油光锃亮的炸松糕。
也就在这同时,不知道是我用力过大还是怎么了,就听见桌子上的碗碗碟碟咔啦啦一阵脆响,随即一蓬灰尘从天而降,没头没脑撒了我一脸,包括桌上那么多香喷喷油光光的点心。
我当时那叫一个尴尬。
几乎恨不得就找个地缝往里钻了,好在边上的六姑一边拍着我头发衣服上的灰一边好声安慰:“真是真是,家里头的老鼠也欺生,平时都不见出来,今天倒造反了,哥啊,明天买包老鼠药回来,把楼上好好清理清理去。”
“嗳,知道了。”
一通忙乱,七手八脚把满是灰尘的桌子给撤了,而我站在一边看着他们的来来去去的身影,除了尴尬和沮丧,剩下的只有饿。好在不一会儿耳边听见他们商量着要重新做些点心来,心里宽了宽,正打算洗把脸然后回来继续吃,这当口,一直安静到现在的狐狸忽然站起来,笑嘻嘻地走到我二婶身边:“阿姨,你们忙你们的,我来给宝珠弄点吃的就可以了。”
我听着一呆,忍不住抬头看了他一眼,而他背对着我,一条尾巴摇来晃去的悠悠然。
“哎呀哎呀,这怎么可以,你们坐你们坐,很快就好的。”
“不用了阿姨,她最近减肥呢,吃不了多少东西。”
“这怎么可以,回去坐回去坐,马上就好了。”
“不用了,我来,你们多聊聊。”说着,也不顾姑姑的阻拦,他一挽袖子自说自话地就朝厨房走了过去,甚至不给我一个出声制止他的机会。
意识到二婶朝我看过来的目光,我只能无可奈何地笑笑:“婶婶,让他来吧,你们就别忙了。”
“那…多不好,你们大老远的赶过来弄成这样…”
“没事的…”
打水洗了把脸弄干净了身子,我住进了二婶刚给我收拾完的西楼二层一间朝南的卧室。
卧室不大,不多的几样家具收拾得干干净净,隐隐飘着股樟脑丸的味道,像姥姥那只用了几十年的五斗橱。二婶说这间卧室原本是我爸爸住的,从他离开村子后就几乎没再被人使用过,只偶然伊平带同学回来会腾出来让他们住上几天。伊平是二婶的儿子,也是爷爷家眼下单传的唯一的孙子辈男丁。
另一个孙子辈的就是我了,除此之外,不论是大伯二伯,三叔四叔,还是嫁出去的几个姑姑,膝下都没有孩子。
第一次住在爸爸小时候住的房间里,有种说不出的感觉。
书橱的玻璃下压着他青年时代的黑白照片,还有些发黄了的少年时代的照片,床边上划着些看上去是铅笔涂鸦的不知道有什么意义的线。打开窗,外面可以看见我来时那条路所沿着的山,在夜色里起起伏伏的,扑面一股田野的风,清清淡淡的,带着点微腥,可是很好闻。
几十年前的爸爸,也曾经像我这样趴在窗台上这么朝外眺望着的吧,而他那时候心里想着的又都是些什么。
实际上那么多年过去,对爸爸的印象也已经很少了。
只记得高高瘦瘦的,鼻梁上永远一副那年代很流行的眼镜,黑的边,很阔,镜片在说话时会对着你一下一下地闪着光。声音是永远的不高,尤其在妈妈面前,温温暾暾的,所以我亲近爸爸多过妈妈。
想着,不自觉的眼睛就有点涩,因为想起了姥姥,想起她总在爸爸走后不久的那段日子,戴着爸爸的眼镜低声哄我入睡。
“哦呀,看什么呢。”正低头揉眼睛的时候,头顶一股风,窗框上突然倒吊下半个人来。雪白的脸在我面前晃来晃去,要不是那个声音太过熟悉,我差点吓得尖叫出声。
及至那人一翻身整个人从窗外头跳进我房间,正低头甩着尾巴掸身上的灰,被我一巴掌拍在了他的脑袋上:“半夜三更的,想吓死人啊狐狸!”
大概下手重了点,半天没缓过劲来,半晌伸手把一包什么东西交到了我的手里,然后狐狸捧住了自己的头:“我总有一天要被你打死的,宝珠。”
“谁让你有门不进要走窗。”
“这窗有意思,”提到窗狐狸的眉毛一扬,嘬着牙齿嘿嘿地笑:“好些年没见到了呢,怪怀念的。”
“狐狸也恋旧么。”
“妖怪比人恋旧多了呢。”
“嘁…”正说着话,鼻子里闻到一丝甜津津的香,我看了看手里那只狐狸递给我的纸包:“这是什么。”
“夜宵。”
“夜宵啊,”本想拆开的手停了停,我把它朝狐狸面前一送:“不用了,我减肥。”
“哧,生气了,小白?”
“没,我真减肥。”
“哦呀,既然这样,这只狐狸特制的蜂蜜蛋饼狐狸就勉为其难地和不需要减肥的铘一起处理啦。”说着话人转身就往窗台跳,被我一把揪住了他的尾巴:“站住!”
“嗷!小白!知不知道这是人家的命根子!!下次能不能换个地方抓??”
“好吧,下次耳朵。”
“你真要弄死我吗???”
“如果你命比纸薄的话。”
“哦呀,你狠。”
“那我帮你把饼处理掉算赔罪好了。”
“嗷!别咬我手指!!”
“明明是爪子。”
“你见过这么漂亮的爪子吗??”
“好看有用吗?至少猪蹄还比它好吃。”
“哦呀!宝珠!你知道什么叫良心吗?”
“狐狸,你只有做点心的时候最有良心。”
“嗷!又咬!你狗吗??”
“嘿嘿嘿…”
就在我爬着狐狸的肩伸长了脖子一口咬住它手里那只香气四溢的纸包的时候,突然砰的一声响,把我吓了一跳。一时和狐狸两人都沉默了下来,伸出头朝窗外看,外头黑漆漆一片什么都看不清。
这当口一阵脚步声远远传了过来,很急,隐隐来自院子外的方向,又以极快的速度朝这方向跑近。直到楼下不远的地方停下,我听见一个男人的声音从下面传了过来,带着种压抑过后的沙哑:“庚生!庚生!不好了,老刘家的闺女跳河了!”

第三章

*** ***
狐狸对人类的生死没有什么兴趣,所以在得了消息之后,我一个人跟着叔叔婶婶他们赶去了现场。当时是差不多全家人都出动了,小地方就这样,平时安静得死水一潭似的,而只要一家有事,乡里乡亲的全会来搭个手,或者凑个热闹。
尸体是在埠溪河离村数百米远的岸边被发现的。
和二叔他们一起赶到的时候,那地方已经围满了人。离得很远就可以看到一片手电和火把交织出来的光,我被婶婶挡在离河岸比较远的地方不让靠近,只远远看了几眼,隐约看到人影晃动间一团白生生的身体横躺在漆黑色的河水边,旁边两个穿着制服的男人,一边劝着旁边哭得死去活来的死者的亲人,一边和刚跑过去的二叔说着些什么。
我留意了一下,似乎全村男人差不多都集中在那块儿了,几个胆大的女人也在尸体边看着,剩下一些胆小怕事的,跟我和婶婶一样,离得远远的在一边观望,一边交头接耳地窃窃私语。
婶婶说死者叫刘琴,是村子里刘裁缝家的独生女。
刚从领近城市一所大学毕业没多久,性格一向很开朗,出事之前,谁也没见过她有任何的异常。就是在白天的时候还看她好好的在暖棚里看苗子,谁想也就几小时的工夫,人就这么没了,甚至不知道到底是自杀还是他杀。
正说着话,我看到那两个穿制服的男人蹲下身用一块黑塑料布把尸体盖了起来。一时边上的哭声更响了,有好几回那个当母亲的试图扑向尸体,被身边的男人死活拦了下来,女人歇斯底里地闹,然后对着我二叔尖声叫了些什么,可离得太远,我什么都听不清。只看着她那么疯狂地闹腾了一会儿,片刻被旁边的人好说歹说连拉带扯地拖走了。走之前还在一个劲地对我二叔说,也不知道二叔有没有听,因为从她对着二叔叫闹直到被拖走,二叔始终蹲着,和那两个穿制服的一起包着地上的尸体。
“哎!我就说,那地方不能挖,看…”
“这好象是第三个了吧…”
“哪里!你不知道,上回那个…”正看着那边的动作,周围一片嘈杂声中隐隐传来这样的谈话。
唧唧呱呱,神神秘秘。
说的是什么意思,听不明白,可不知怎的隐隐感觉似乎和这事有关,于是留意着朝那地方看了一眼。谁知刚看过去,也许是她们意识到了自己说得太响,很快的那些说话声就压低成了耳语,河边风大嘈杂声也大,片刻,就把那些细小的声音吞得干干净净。
不过她们说话时的表情已经让我好奇上了,下意识朝她们方向走了几步,正打算把那些谈话听得再仔细些,那几个和我二婶差不多年纪的女人随即住了口,眼神朝我身后瞥了瞥,又一阵耳语,随即拉拉袖子走开了。
这当口婶婶突然抓住了我的手,把我往边上一拉。
跌跌撞撞跟她走了两步,站稳脚跟后我有点莫名地看了她一眼,以为自己挡了谁的道,回头去看,扑面一阵冷风,我听见一阵哭声从后头由远到近传了过来。
悲悲切切,一阵响过一阵。
随即我连着朝边上迅速退开几步。
就在我刚才听那些人谈话的时候,河边上的尸体已经被包好了,可能村子小,所以也没什么警车救护车类的,只两名穿着制服看上去警察模样的男人,连同村里另两名高大壮实的男子,一前一后拎着那只装尸体的袋子,朝我的方向匆匆走了过来。
周围一下子静了下来,那些原本远远观望和交谈着的人,每个人都像我一样不由自主地后退着给来者让出道,或者说,是给自己同那个即将过来的东西间空出一段比较安全的距离。一路看着他们慢慢过来,不知道是不是心理因素,只觉得随着他们的走近,风里的气味变了,一种不那么让人舒服的味道。
突然一个抬尸体的男人脚扭了一下,在他经过我身边的时候。
一阵颠簸过后里头那具本就包得不严实的尸体一颗头倏地朝外滑了出来,湿漉漉一把长发垂地,仰天翻起的一张脸正对着我的方向,脸上一双眼睛是睁开着的,直直撞进我的视线,相当近而直接的一个角度,看得我心脏猛地一紧。
随即身周围一阵骚动。
有人直接就跑远了,兔子似的,有人连声惊叫着倒抽冷气。这同时手被扯了两下,回过神看到婶婶的手在拉我,可我的脚像是被定住了似的,在那瞬间一动都没法动。只眼睁睁看着那张苍白而浮肿的脸慢慢从我面前过去,有那么片刻几乎感觉…它那双无光的眼珠活脱脱像是在盯着我看。
直到它被发现后重新塞进了袋子,我才从半张着的嘴里慢慢吸进一口气,耳边隐隐又响起一些细碎的话音:
“闭不上眼睛呢…”
“嘘!少多嘴!”
“八成是那个…”
“迷信…”
还想听得再多,被婶婶从那些人中间拉开了,她总是跟着二叔走的,看到二叔同那些男人们把尸体放到拖车上一路往村子东边过去,她拉着我的手一声不吭带着我朝家的方向走了回去。
“婶婶,二叔他那么晚还要过去帮忙啊?”一路无语,快到家门口的时候,我终于忍不住开口问。
二婶笑了笑:“没办法,当个芝麻绿豆大的官就跟什么似的,哪里都爱瞎掺和,说不听的。”
“是不是有什么麻烦,我前面看到那个女孩子的家里人好象在跟二叔争些什么。”
“咳!别谈了,多管闲事没得惹上一身腥。”
“怎么了?”
脚步顿了顿,二婶抬头看了我一眼,半晌轻叹口气,摇了摇头:“宝珠啊,难得来这里做回客,就碰上这样晦气的事,真是…别多想了,啊?大冷天的,回去收拾收拾定定心,早点睡吧。那个老没出息的让他去。”
“可是…”还想再继续问问,冷不防前面身影一闪,把我注意力给引了过去。
抬眼就看到前面那条漆黑一团的小路上三三两两几条人影走动着,更深处,一道身影逆着方向朝我们这边走过来。身影看上去挺眼熟,高高瘦瘦的个子,一头长发在周围若隐若现的手电光下银亮得格外的显眼。
那样一种独特的发色,毋庸置疑,是铘…
本以为他早就睡了,从被叔叔带去他的房间之后我就一直没见到过他出来,连之后有人进来时带出的那么大的动静似乎都没有吸引他的注意。而这会儿却在这条我走过一次都还没留下什么印象的乡间小路上碰上他了,一路迎着我们的方向过来,似乎在观望着什么,他没有留意到我和婶婶正和他迎面碰上,只侧着头朝河岸方向看着,一步一步径自从我们边上走过,头也不回。
这时候二婶也看到他了,伸手朝他方向指了指,她看看我:“哎宝珠,这不是你哥哥吗。”
我点头。随即转身朝他背影提高嗓子叫了一声:“铘!”
铘没有听见,依旧朝前边看边走,走得不紧不慢。
“铘??”我又叫,朝着他的方向追出两步,见他没停下的打算正准备再喊上一声,定睛一看,愣住了。
铘不见了。
就在一秒钟前还在我眼前不紧不慢地朝前走,怎的眼神晃了一下人就没了?琢磨着用手电朝前照了照,那条人流散去后一下子陷入死黑的小道上确实是空空荡荡的,别说人,半个鬼影子都没有。
他去哪儿了?
还在对着那条路照着,肩膀上被二婶拍了拍:“回去再说,宝珠,我们大概认错人了。”

第四章

那之后,我几乎一晚上没睡。
回到家时找过铘,他和狐狸就住在我隔壁,可是他房间门锁着,拍门没人应。所以也没办法确认他到底在不家房间里,因为他一贯都是这样的,不论在不在房间总安静得像团空气,在我家也是,虽然就睡在我的房间正上方,可晚上从来听不见他的动静,一点点都没有。大概到了两三点种的时候,我听见对面楼有开门和说话的声音,好象是二叔回来了,后来就再也没有别的动静。乡下夜里是格外安静的,躺在床上就听见山风吹得窗玻璃扑楞楞的响,除此之外,什么声音都没有。
可即便是这样静,还是睡不着,一闭上眼睛就想起刘小琴那张苍白浮肿的脸,不知道为什么会让我印象那么深刻,深刻得让我无比清醒。
直到天快亮的时候才迷迷糊糊睡过了过去,也不知道睡了多久,被脸上和胳臂上麻冷冻醒的时候,太阳已经照得满屋子都是。不过可冷得够戗,好象和昨天比一下子降了有好几度,虽然外头艳阳高照,可是房间里丝毫感觉不到太阳光那种金灿灿的温度,张嘴能哈出口白气来,冻得人哆哆嗦嗦的。跑到窗口开窗换气的时候才发觉外头下过雪了,一眼望出去白茫茫一片,刮了一夜的风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停了,铅色的云压着银色的山,墨绿蓬勃的冬青映着缓缓落下的碎雪在风里安静地飘。
隔着层蒸汽弥漫的玻璃,活脱脱一个巨大的盆景。
这样的景色不知道在城里已经有多少年没见着了,那么灿烂的阳光和干净的积雪交织出来的明亮,扑面而来强烈的过年的气息。这才是纯粹过年的感觉么,城里越来越没有过年的感觉了,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少了这些。
满屋子绕着狐狸蒸糕饼的甜香,他在帮婶婶做了过年当供品的糕,早饭也是他做的,婶婶说他天没亮就在灶台前忙乎了,劝也劝不住。
“小离这孩子真是乖。”
“是啊,这么年轻就做得那么好的点心,简直像个大厨师呢。”
“有这么个儿子真是福气啊。”
说着说着房子里的女人们就开始一个劲地夸他了,果然狐狸精还是一如既往的懂得讨人欢心,即使是无意识的。当然,除了对我以外。
不过还真是没想到他会这么有人性,主动要求帮婶婶做饭做菜,还包办了年夜饭的筹备。实在是因为狐狸是种很懒的生物,别看他在我家那么勤快地做这做那,一半是被我用房租压的,一半出自在公众面前炫耀自己手艺的癖好。通常除了正常工作外很少见他开小灶,拿他的话来说,优秀的厨师是伟大的艺术家,不是可怜的管家。虽然这些年他一直都在不知不觉当着我的大管家。不过狐狸除了点心之外还能做别的东西吗?我有点怀疑,从来在家都是馒头对包子,团子对花卷地对付过来的,实在嘴巴馋了会去买点卤味调剂调剂,这几年我都快忘了热炒是种啥滋味了。所以对于狐狸真的可以帮婶婶搭上什么手,我深表怀疑,虽然目前他是用他高超的点心手艺糊弄了过去。狐狸做的点心是没话说的,因此尽管婶婶嘴上一口一个过意不去,看得出来,她还是很乐意地有他来帮忙。
总得来说,这本来的确是个让人打心底里爽朗出来的一天,特别是经过了昨晚的事情之后。那些安静的景色,那些绕在房子里的甜香,那些进进出出摆着年货的身影。可是我却爽朗不起来,甚至有点郁闷。
话得从今天跟着六姑去爷爷房里看他说起。
到了这里以后才知道,爷爷从几个月前开始就一直都卧病在床。
我们昨天到得晚,所以没能见着他,因为他很早就睡了。今天一早吃完了早饭婶婶他们忙着去采办年货,等他们都走以后六姑领着我去见爷爷,她说老爷子病了以后耳朵就特别敏感,听不得热闹,所以这几天情绪比较坏。只有在家里人都出门去的时候才好一点,这时候去看看他他会比较高兴。
说着话三拐两拐带我到了爷爷住的地方。爷爷住的地方离叔叔婶婶的房子比较远,和十几年前我来时的印象没多大变化,不过跟小时候的记忆相比,感觉小了很多。相当老的一栋房子,一路进去都能闻得见房梁间依附了上百年的霉味,客堂的门敞开着,门窗前几棵和房子一样年老的大树,枝桠间勉强照进几丝阳光,扫在屋里感觉有点苍白。穿堂风一路盘旋,从前门到后门,阴冷阴冷的。
那会儿不知怎么的心里有点不舒服起来,不知道是这屋子太冷还是空得让我有点压抑,就像十几年前第一次进这屋子时的那种感觉。似乎从那时候开始我就一直和爷爷亲不起来,大概…潜意识地把他和这屋子的空冷联系在了一块儿了吧。
所以虽然六姑让我一个人先坐在客堂里等着,她前脚刚进里屋,我后脚就跟了进去,实在是不喜欢一个人在这间客堂里的感觉。
里屋比客堂暖了很多,大概烧着暖炉,里头弥漫着一股较重的焦碳味。一条走廊面对面四扇门,也不知道姑姑进了哪间。正慢慢一间一间凑着听里头的动静,不一会,最里头一间屋子里传出了一些说话声。
起先是轻轻的,似乎只是六姑一人在说着话,我听见她提到了我的名字。轻手轻脚走过去贴着门仔细听,片刻有条沙哑的声音响起,模糊地说了句什么,在六姑低声应了一句之后不知怎的蓦地拔高,我听见那沙哑的声音用一种愤怒而暴躁的语气低吼:“让她回去!你要我说几遍!让她给我回去!!”
“爸,她大老远过来的,好歹见见吧。”
“不见!让她马上给我回去!!咳咳咳…”随之而来一阵抽气般的干咳。我听见六姑又道:
“爸…瞧您,您不是一直都想见她吗,好容易来一次,您…”
“别说了!让她马上走!”
还在贴着门板仔细听着,房间门吱嘎一声响,六姑的脚步声走了出来。我赶紧退出里屋。进了客堂刚坐定,六姑一推门走了出来,脸上依旧带着惯有的那种淡淡的笑,她朝我招招手:“宝珠,爷爷哮喘又发作了,刚才咳得厉害,我们还是下次再来吧。”
我点着头跟她一起离开了爷爷的老屋。
一路上依旧和六姑有说有笑的,她对我说爷爷听见我来高兴极了,很想马上见我,可是他咳得太厉害了,以至姑姑担心他一见到我一个激动恐怕会出什么意外。要知道老人家的气管就像纸一样脆弱,虽然见面是件大好事,也轻率不得,不如等爷爷心情平静些了再见也无妨。
我听着她的话,点着头,然后和她一起商定着看样子可能永远也不会实现的给爷爷拜年的时间。
她不知道我已经听到了他们差不多全部的谈话,爷爷房间的门门板很厚,关得也很严,所以他们一定认为我听不见。可是我却听得很清楚,非常非常的清楚。不知是什么原因,似乎爷爷很不欢迎我的到来,从他对六姑的语气可以听得出来,甚至可以说是憎恶。可是为什么?我不明白。
很不明白。
于是本来雀跃的心情一下子低落了下来,第一次感觉到自己的到来原来是不被人欢迎的,可是二叔的来信里为什么要说爷爷想我,为什么要邀请我来这个已经十几年没有涉足过的家里过年。
不明白。
“啪!”一撮冰冷的雪块掉在我鼻尖上,在我坐在台阶上对着屋檐挂下的那一串串冰凌发着呆的时候。
忍不住一个激灵。抬头朝上看了看,就看到头顶二楼那扇窗朝外敞开着,靠着窗框坐在窗台,铘低头看着我。面前洋洒的雪让他一张脸看上去有点模糊,隐隐两点暗紫色的光在脸上闪烁,他像只蜷缩在窗台漆黑色的猫。
“在看什么。”见我望向他,他问。
我指了指屋檐。
“冰凌。”伸手一摘,拔下一根来捏在指间:“有什么好看的。”
“觉得有点怀念。”
“为什么。”
“因为小时候冬天经常可以看到的关系吧,说起来,好象那已经是十多年前的事了。”
嘴角牵了牵:“那个城市也能冻出冰凌来么。”
“以前也有过和这里一样冷的时候。”
听我这么说,铘没再说话,只转着那根冰凌在手指间把玩,冰凌闪闪硕硕,旋转在他修长的手指里,像团尖锐美丽的花在盛开。
“铘?你冷不冷啊?”这么沉默了半晌,觉得手指有点麻,我隔着手套对它们哈了口热气。
那么冷的天,我全身除了一张脸,能裹的都用带毛的东西裹住了,而他依旧和昨天一样一件衬衣外加一件薄薄的外套。也不知道在那上头这么坐了有多久,雪在他肩膀和腿上积了薄薄的一层,他却似乎没一点知觉。
听见我这么问,他摇摇头,一双嘴唇微微蠕动,像是在嚼着些什么。
忽然想到了昨晚的问题,我又道:“昨晚你是不是去河边了?”
他点头。
“几时回来的?都没听见动静。”
“只是出去转了转,没太久。”
“昨天和婶婶看到你了。”
“是么。”
“还叫过你。”
“没听见。”说着话低头又看了我一眼,他道:“我们什么时候回去。”
我愣了愣。
有点突然的一句话,可似乎又说到了我的心里去。
事实上从爷爷房子出来以后我就开始在琢磨这个问题了,一个不受自己亲爷爷欢迎的孙女,到爷爷家拜访有什么意思。到现在还没办法忘记他和六姑说到我时那种语气,那语气像他房子穿风的客堂间一样让人透骨的冷。
可是心里想归想,到了嘴边,还是改了一下口:“我们才来呢,铘。”
“不被欢迎,住得有意思么。”
淡淡一句话,却仿佛看透了我心思一般。我一呆。
正张着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铘的头一抬,朝北面看了一眼。这同时那方向突然传出一声凄厉的尖叫:“啊——!!”
我惊得几乎是从台阶上直跳了起来。
循着声音迅速回头朝那方向看,这时边上一阵脚步声响起,本在里屋坐着的亲戚们全都闻声出来了,一张张脸面面相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等回过神和我一样奔出房子朝那里跑过去的时候,一个人影远远从北面那栋不大的小楼里跑了出来,跑的速度极快,一路跌跌撞撞,几乎有点慌不择路的样子。一眼看到我们,她脚下一个趔趄跌倒在地上,顾不得爬起来,伸出手对着我们一阵猛挥::“阿宝!!阿宝出事了!!!阿宝出事了!!!!!!”
阿宝是我四姑姑林宝芬。
一听见说她出事,四姑父一把推开挡在他前面的我,朝着那幢楼直冲了过去,几步已经奔进了大门,而就在我们刚刚跟着跑到门口,却见他又以同样的速度从门里退了出来,脸色白得发青,一头撞在紧跟其后的三叔身上,脚一软扑地跪倒在地,一声不吭背过气去。
“根发?根发?”三叔被他的样子吓着了,扶着他的肩连摇几下没把他摇醒,把他交给身后的三婶,他站起身带着众人朝屋子里走去。
我也一块儿跟了进去,就跟在三叔的身后。
一路进去,偌大的客堂间里似乎并没有什么异常。干净而空荡,正中央一张八仙桌上倒是热闹的,热热闹闹摆着七八盆五色斑斓的糖果点心,一排香应该刚被点燃不久,长长的香头上飘飘袅袅几丝青色的烟,用那种清甜的味道填补着房子里空旷的湿气。
记得三叔说过,这幢朝北的小房子本来就不是用来住的房子,二楼是仓库,一楼逢年过节的会用来祭奠老祖宗。
那么阿宝姑姑在哪里?把姑父骇得面无人色的又到底是什么东西?
琢磨着,走在前头的三叔已到了里屋的门前,手抓着帘子把它朝边上撩开,正要往里进,一脚刚迈出,他猛一转身对着我们一声大叫:“女人都别进来!”
可已经来不及了。
一连声尖叫在这同时从这屋子里炸开了似的掀起,瞬间恐惧似乎像无数只看不见的手突然从屋子每个角落蜂拥而出,噗地刺进了在场所有人的心脏,又将这些被它刺中了的人牢牢定在原地,惊恐得乱了方向。
只连连倒退着,包括跟在他们身后的我。因着地上躺着的那个人。
那人就是四姑林阿宝。
横躺在里屋的地板上,半个身体露在门口中间,脸朝上,一双无神的大眼睛直直对着天花板。
几寸长一根粗大的冰凌透过她的嘴贯穿而入,她的嘴张得很大,嘴边上的皮都裂开了,暗红色的血透着冰凌的光,折着一闪一闪红宝石似的色彩。

第五章

“快去老刘家把庚生找回来!快!”
“报警吧!”
“要不要等庚生回来再…”
“还等个屁!快去报警!去!!”
一天前还在热热闹闹聚集到一起准备迎新年的一大架子,转眼,整个儿被一层沉得喘不过气来的恐惧包围得密不透风,在我来到这个家的第二天。
一切来得实在是太突然,突然得像一场噩梦。
先是刘裁缝的女儿横死,不过一天的时间,刚在当天和丈夫一起回到娘家的四姑姑阿宝也死了。死得那么惨,惨得让人无法想象到底当时的凶手究竟是报着种什么样的情绪,在什么样的状况里把她弄成那样的。那种极其残忍的手段,根本不像个单纯入室抢劫的匪徒,简直是个穷凶极恶的变态。
可这村离城隔着好几十里山路,又偏僻又小,村里统共就这么点人,来来去去都是熟悉透了的,抬头不见低头见,谁会做出这种事。
疑惑着,却不能问,每个人都被这突然而来的灾难压抑得神情紧绷,我不想在这种时候再给他们增加额外的精神上的困惑和负担,更何况这样一大家子人,除了二叔二婶以及六姑,都和我还很生疏。
村里的派出所在接到报警后很快赶了过来。
看到现场时脸色也都白了,半天才回过神,里里外外查了半天,可是什么线索都没有发现。现场只有我们进门时踩出的凌乱的脚印,还有地上融化的冰水混着死者嘴里流出来的血,除此之外什么异常的东西都没有,包括挣扎的痕迹。
在他们挨个跟我们作笔录的时候二叔回来了,一路奔得很急,一张脸通红通红的。回来后一句话也没说,只是使劲喘着气,直到在派出所的人陪同下去看过了尸体,再回到客堂,脸色转成纸似的苍白。
那时候整个客堂里安静得可怕,除了做记录时的沙沙笔声,还有一两声低低的问答,整个地方二十多个人没有任何多余的声音。
做完笔录后派出所的人向二叔建议找人去把市里的警察叫来协助调查。
村里的设备太落后,再加上刘裁缝家里出的事,村派出所这几个人根本应付不过来。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打电话老也打不出去,自从昨天停电之后,似乎连电话都不管用了,可能是被昨晚一场大雪给压坏了线路。所以只有直接派人进城去搬人。
那会儿水二叔看上去冷静了一点。几口水下肚,脸色缓了一些,他一边让三叔和五姑父一起进城去找人,一边和派出所的人一起把四姑出事的房子给封锁了,又让所有的人把整个宅子前前后后的门窗都检查了一遍。直到派出所的人离开之后,自己一个人又在出事地方转了一圈,半晌一身不吭披着军大衣走到刚落锁的院门口,吧嗒吧嗒抽起了旱烟。
婶婶说二叔叔从小就疼那个四妹子,因为人老实,容易受欺负。可是她怎么就会落到这样一个下场呢,被活活用冰刀子给刺死,死得凄惨。真不知道到底是个什么样的畜生,对她怀有什么样的深仇大恨要把人弄成这种样子。
说着话眼圈就又红了,我只能好言安慰她。可又不知道应该怎么安慰才合适,很多话从我嘴里说出来都是肤浅的,无力的肤浅,对于那个死得凄惨的我并不熟悉的四姑,对于这个只接触了一天多,比其他亲戚稍微熟了那么一些而已的二婶。
一个多小时的时间就这么无声无息在客堂里悄然划过,天刚黑,被二叔派去城的三叔和五姑父回来了。
全身的水和泥,骑出去的骡子一脚深一脚浅呼哧呼哧直喘粗气,他们俩站在门口一脸无奈的表情。原来昨晚大雪引发了山体一场小规模的塌方,有将近百多米长一段路被山石给封住了,一时半会儿根本出不去,所以他们只能返回。路上骡子还被绊了一交,险些把人栽进坑里去。
歇了口气他们又道,路口那块牌坊倒了,整个都倒塌了。说也怪,就在他们离开时还看到那块牌坊好好的杵在那里,等回来时就已经在地上了,上头盖着一层雪,弄得他们以为自己走错了路。而他们的骡子就是在那地方给绊倒的,原来竖着牌坊的地方底下的地凹进去一大块,好象里头是蛀空了似的。
听着话二叔始终都没有吭声,只眯着眼在凳子上坐着,旱烟在嘴里抽得啪嗒直响,半天从鼻子里喷出团烟,一点亮红色的烟火星在越来越暗的天色里一明一灭闪着光。
吃过晚饭,原本那些淅淅沥沥在天空慢慢飘着的碎雪开始变大。
没有电,整个村里只能靠蜡烛照明,那点点微弱摇曳的光,几步远就没了力道,于是这片被雪覆盖着的地方显得格外的黑。透过窗一眼望出去漆黑色的天漫是银白的雪片打着转往下坠,羽毛似的无声无息,层层叠叠。
好安静,静得几乎没有一点声音。
又黑又静。
“发什么呆。”俯在窗台朝外看,后脑勺被一只手拍了拍。
玻璃上没了蜡烛的反光于是被夜染得更黑,黑滑的表面映出一张脸,男人的英俊,带着女人般的妩媚,一双细长的眼睛微微弯着,笑得妖娆地美。
“雪又下大了。”没回头,我对身后那只狐狸道。
狐狸又笑,甩了甩尾巴看向窗外的雪:“好天气。”
我皱眉:“狐狸,你怎么还能那么开心。”
“为什么不能那么开心?”他反问。
我无语。
继续抬头看着窗外飞飞扬扬的雪。半晌见我不理他,狐狸凑过来对着窗口哈了口气,然后用手指在那片雾气上画了一个圈两个点。
像张脸,脸就盖在我脸的倒影上,然后又在两点下面拉了道歪歪的弧。
我忍不住叹了口气。
狐狸精总是能没心没肺地快乐着的,无论处在什么样的情况里,这大概就是他们再怎么像人,也和人之间存在着的最本质的差异吧。
手在那张傻了吧唧的鬼脸上抹了一把,我回头朝他瞪了一眼。
“哦呀,没事生什么气呢。”退后一步,狐狸若无其事对着窗玻璃反光撸了撸头发。
“我没生气。”
“没生气还这表情。”
“就是觉得有点不舒服。”
“病了?”
“不是,大概是因为这里太静了,”
“静不好么?”
“太安静的话让人感觉不舒服,你不觉得吗,狐狸。”
狐狸没言语,抬头看了看窗外。窗外真的很静,除了沙沙雪轻飘飘落到瓦上的声音,什么样的动静都没有,哪怕是狗叫的声音。于是心里头也变得那么寂静起来,空洞虚无般的寂静。
觉得胸口有点闷,我用力吸了一口气。
“嗒…”这时窗口上忽然传来一声轻轻的敲击声。
下意识贴近了玻璃朝窗台下看,隐约辨出一个人影在窗台下蹲着,低着头,一只手叩在窗上。
“谁?”我问了一声。一边伸手去打开窗,刚把插栓拉开,那人头慢慢抬起,朝我的方向看了过来。
我的手一抖。
因为那张苍白的脸上什么也没有。整个儿一个轮廓模模糊糊的,隐在一头漆黑色的发下,像只偌大的白色窟窿。
这同时‘啪’的声脆响,窗被外面的风吹开了,一股冷冷的风刀子似的夹着大片的雪块朝屋子里直灌了进来,我全身一个激灵。
“狐狸!”不由自主倒退着靠向身后的狐狸,手刚碰到他的衣服,风停了,屋子里一下子又暖了过来。我看到狐狸一只手伸出关紧了窗,然后把插销栓牢:“怎么啦?见鬼啦?”
听见他这么问,我定了定神往窗下又看了一眼。
而窗下哪里有什么人影,鬼都没有。只有一根破了的拖把在窗台下倒掉着,被夜风一吹,半截木头杆子在窗玻璃上撞出断断续续几声轻响:“嗒…嗒嗒…”
隔天早晨天还没亮,院子外一阵嘈杂。隐隐夹杂着一些似有若无的呜咽,哭似的,听听觉得不太对劲,我裹着被子爬起来拉开窗帘。
隔着层雾气就看到院子外站着好些人。
围成堆在和叔叔他们说着些什么,语气有点激烈,大有要吵起来的趋势。可是一个字都听不清楚,只看到姑姑婶婶们在边上拉着劝着,可是不管用。不知道到底出了什么事,三下两下穿上衣服,我噔噔噔跑下楼。
出了房门那些吵闹声更大了,有人在快速地说着话,有人在隐忍着呜咽。细听似乎是又有人出事了,就在今天凌晨的时候。感觉上似乎和二叔他们有关,所以一家人都跑来讨说法,其余就听不太明白了,什么不该动的去动,什么破了祖宗的规矩。
正边听边一路小跑着朝院子门靠近,眼角边冷不防什么东西一闪。意识到不好我正想要停下步子,人已经一头朝那个突然朝我这方向过来的身影直撞了上去。
“唔…”来人被我撞得一声闷哼。
而我是直接被撞得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抬头就见到张年轻而陌生的脸,被一红得耀眼的短发衬得玉似的干净,这样的色彩,不张扬,倒显得相当的清俊儒雅。低头把被我撞掉的眼镜拾起来重新戴好,扶了扶正,他侧眸朝我看了一眼。片刻皱眉:“你谁啊。”

第六章

“伊平?伊平回来了啊…”这当口身后忽然响起六姑的话音。
男人闻声抬眼看向我身后,随即神色缓了缓,点点头:“是的,姑姑。”
“什么时候到的…他们说雪把路给封了,我以为你…”
“这个么,”扶了扶眼睛,他直起身:“其实我是前天回的村。”
这个突然出现在我眼前的陌生男人,原来是离家在外工作的堂哥伊平。
婶婶说他一直在北京工作,只逢年过节回来一次。这个常年在外的游子有着头张扬的发色,以及和发色的热情成正比的沉默的性子。以至第一眼看到他的时候,我以为他是搞艺术的,因为他装束上那种独特另类的品位。后来才知道他原来专职考古,从研究生时起做到现在,差不多有三四年的时间了。
伊平长得和我爸爸年轻时候很像。
可是我不太喜欢他,从他在知道我是谁之后给我的第一个微笑开始。
只是说不清是为了什么。
他很“娘”。
我知道这词用来形容一个男人是种侮辱,事实上论长相他还不如狐狸妩媚得女性化。可面对他时我总不由自主会有这样一种感觉,那感觉不知道是来自他的外表,还是他的性子。
他皮肤很白,因为他擦粉底。
他的眼睛在镜片背后线条相当的好看,因为他描眼线。
在家里人说到四姑的死时他流泪了,泪水和着眼线的颜色往下落,这样子让当时在场的我有点震撼。可是转个眼,就看到他那么大冷的天光着膀子只穿着件背心坐在客堂的门槛上,一张被眼泪弄花了的脸是早修干净了,一边撸着头发,一边淡淡抽着烟。
那种感觉是很奇怪的,就像六姑对他介绍我时,我在他眼睛里所看到的某种表情,那表情让我想到那个拒绝见我的爷爷。
或许这就是我真正开始排斥他的原因,虽然那之后,他对我的态度还是不错的,像个当哥哥的样子。
“你是不是很冷。”一句话打断了我的胡思乱想。回过神看到伊平在看着我,从门槛上站了起来,他叼着烟头走到我边上坐下。
一路过来带进门口一股冷风,我不由得又缩了缩脖子。这种前后穿风的客堂啊,屋里和屋外几乎感觉差不多,也不晓得他们这么冷的天年年都是怎么适应过来的。
见我不语,他又道:“没怎么见你说过话,都那么大个人了,还像小时候那么怕生么。”边说,边啪的声开了瓶啤酒,一个人仰着脖子一口一口地喝。
我低头笑笑:“我插不上嘴,而且你们聊的我也听不太懂。”
“关于什么?”
“关于…你说的工作场,”之前听他说起过,他之所以前天就回村但一直没回家,是因为到了村之后他先去工作场转了转。可是他没说明他指的工作场到底是什么地方,而且家里人也没多问。这让我有点好奇:“你在这边也有工作?”
他笑了笑:“其实是帮村里做点事。”
“什么事?”
“其实也没什么。”把手里的烟头掐灭,他朝椅子背靠了靠:“去年村里有批挖掘出来的古物,我在帮他们做评估。”
“考古?”
“算是吧。”
听到这我来了点兴趣,坐坐正,朝他边上靠了靠:“是什么年代的?”
“年代不久,最多不过两三百年的样子。”
“哦…”这年数听上去价值不大,对于我这种深受小说电视影响,非五百年以上不当成古董的门外汉来说。
脸上的表情刚不自觉地摆出来,又见他笑:“有时候我们考的不一定是一样东西时间上的价值。”
“哦?”
“一些政治和宗教上的价值也很有研究的意义,虽然年份上可能比较浅,但细究下去也许可以引出更多个两三百年,甚至两三千年前的东西。”
“是吗…”听着也有点道理,不过始终不是我所敢兴趣的,我感兴趣的是一样古董它到底在底下埋了多少年,拿出来可以值多少钱。简言之,就是肤浅。不过忽然想起了一样东西,正好眼前人是做这行的,在脑子里搁了那么多天,我不由拿出来晒了晒:“对了,我进村时看到那个路口有块牌坊。”
“啪!”又点燃一根烟,伊平朝我看了一眼。
“小时候来这里时就看到它在那里站着了,它也是村里的古董吧?”
点头:“没错,也有两三百年的历史了。”
“这是什么牌坊?”
“我想你应该听说过吧,那是块贞女牌。”
贞女牌,封建时候修给那些死去了的贞节烈女的牌坊,以前在电视小说里常会看到,而现实里真见到了,一度我还以为是快什么大牌子。
“村里出过烈女啊…”下意识说了一句。说完才发觉自己说得有点可笑,不过伊平倒没有笑。仰着脖子灌了几口酒,他道:“那年代是常有的事情。”
“能不能给我说说这个烈女的事?”
“太久了,记不太清了。而且…几乎每个地方的贞节牌坊背后的故事应该都是大同小异的吧。”
“是么。”
再一次沉默。他在沉默中斜了我一眼,放下酒瓶:“还是生疏得很呢,看样子你真把小时候的事给忘了。”
“小时候?”
“呵…”一声轻笑,忽然凑近了身子,在我眼前撩开了他额头一缕发:“还记得这个不。”
他额头一道疤,年岁久了,已经成了白色月牙似的一条。
我摇摇头。
他又笑了,轻叹了口气:“那时候你喜欢上了爷爷给你吃的桑果,缠着要我去摘,我给你摘了,可是不小心从那棵树上摔了下来。”
这么一说倒有了点印象。原来记忆里那种酸酸甜甜的果子是桑果。记得那时候很多小孩子在我得了那种果子后都跟我抢,抢光了我就哭,可是没人理我。
“那时候前前后后哥哥长哥哥短的,说起来,一个人带着个小丫头窝在家里玩,还真是挺丢脸的。”说着话他又笑了,吸了口烟。
我也笑,可是笑着笑着…忽然觉得嘴角有点僵。
他说一个人带我玩?可是那些在爷爷家里为数不多的记忆里,我始终记得每次来家里都有很多小孩子陪我玩的啊…多到我让我都对眼下这个堂哥几乎没有留下任何的印象。
“在聊什么呢。”一只手搭在我肩膀上,在我发着呆的时候。随之而来鼻子里飘进丝熟悉的香水味,边上椅子吱嘎一响,狐狸在我边上坐了下来。
“秀玲婶婶的外甥小离吧。”闻声退开了一些,堂哥的视线从我脸上转向狐狸。
狐狸点点头。
抬手把烟盒丢给狐狸,狐狸轻轻巧巧接了,又轻轻巧巧放到了一边的茶几上。
见状,表哥将手里的啤酒朝他扬了扬。
狐狸摇头。
表哥笑:“烟酒不沾?好男人呐。”
狐狸没言语,只是微微弯着双眼。
其实我知道,狐狸对烟是没兴趣,但对酒瘾头很大。只要是沾上了不喝到露原形他是停不下来的,而且狐狸酒品比较恶劣,一醉就会脱得光光的站在桌子上跳甩尾巴舞。所以在家里以外的地方,他从不碰酒。
想到这忍不住咧着嘴笑了出来,堂哥不明所以地看了看我,我忙收住笑,一旁扫到了狐狸的视线,像是知道我心里在想些什么,他朝我挤了挤眼。
这时饭厅传出婶婶的叫声:“伊平!宝珠!小离!吃饭了!”
这天晚上全家人很晚才睡,因为晚饭过后就聚在一起一直谈论着四姑的事情,还有大清早那些上门来闹的人家里头出的事。
那家人姓王,兄弟三个,中间的老二在凌晨时被发现死在了自家的床上。发现时全身早已经凉透了,死的样子很奇怪,整个人蒙在被子里,两只手紧卡着自己的喉咙,好象是活活被自己给掐死的。可哪有人可以自己把自己给掐死?而且那么用力,别人怎么掰都没办法把他手指从他脖子上掰开。
可是他们自家里出的事,不找警察,为什么要吵到我爷爷家里来?我不明白。而且感觉上他们似乎认定和我二叔他们有关似的。
对此二叔叔他们也没谈多少,应该说,是我在的时候他们没谈多少,只说了等明天雪小的话再出次村去看看,之后没多久我就去睡了,因为从他们谈话时看着我的表情可以感觉,他们都希望我早点去睡。
可是躺在床上一直都睡不着,因为脑子里静不下来。
对面二叔客堂里的烛光鬼火似的一闪一闪在我房间里摇曳出长长的光影,光影里一会儿闪出那个溺死的刘家闺女浮肿的脸,一会儿交替出四姑那张被冰凌撑破的嘴。连带整个房间都一股子彻骨的冷,冷得被子怎么样都捂不热,两只脚冰凉冰凉的,稍微翻个身,就觉得一股股的冷气顺着脚底心往我身上钻。
有那么一个冲动,想抱着被子去找狐狸。可后来还是忍住了,想想他没心没肺那样儿,八成会以为我是存心去占他便宜。
于是在冰冷的被窝里继续死挨着。
也不知道就那样过了多久,耳朵边隐隐听见有说话声从二叔房子里陆续出来,那时候意识已经有些模糊了,而终于脚底心也有了那么一丝丝暖意,我睡了过去。
被尿急憋醒过来的时候,天色黑得几乎伸手不见五指。
也不知道到底是几点,对面二叔客堂的蜡烛已经熄了,所以整个房间显得特别的暗。又暗又静,静得连雪飘落的声音也显得特别的清晰。整个世界都睡着了,除了我,于是一种莫名的冷意让人不由自主一个激灵。
即便如此,在床上窝了半天,我还是一边诅咒着自己的肾一边打仗似的迅速套上衣服爬起床。因为实在是憋得不行。踮着脚一溜小跑跑到马桶边,真准备掀开盖子,冷不防面前那只大衣橱上的镜子里一道光晃了晃。
我吃了一惊。
一时尿意被惊走了一半,稳住心跳定了定神朝镜子里再仔细看了一眼,当时,我就呆了。
镜子里发着光的是二叔家楼里的一个窗台。
窗台里亮着蜡烛,只是一根,但在那么浓的夜色里,还是让那个不大的房间幽幽然亮得有点突兀。透过半掩着的窗帘,我看到六姑虾子似的弓在床上。
一头始终高挽着髻的黑发瀑布似的在肩膀上散着,她露在窗帘外的身体不着寸缕。身体很白,扭曲得像条蟒蛇,两条细细的腿在窗台上撂得老高,腿中间压着道身影,修长挺拔,随着她身体的扭动在她两腿间急促起伏。
一阵用力后突然仰身而起,那一头艳红色的发火似的在我眼睛里猛烫了一下。
压在六姑身上的男人…是堂哥伊平?!

第七章

有些东西,看到了想当做没看到,可是根本做不到。
在那晚之后,我发觉自己再难用正常的情绪去面对我那个唯一的堂房兄弟,虽然他一如既往地像个真正的兄长般的对我好。带我去看那棵害他跌破头的老桑树,同我唠家常。而我每每单独面对他的时候,总免不了会想起那晚的情形,那时六姑在他身下那种陌生的表情,他赤裸着对着我的背影…
乱伦…乱伦…乱伦…
年轻的姑姑和妖娆的侄子伊平。
来爸爸的家乡短短不过几天,我就经历了这样多的事情,在这么一个小小的,偏僻闭塞的村庄。而之后还会发生些什么呢,谁知道。
电依旧没来,雪依旧断断续续在下着,村里的人依旧无法走出去。从我住的地方往北走不过几十步远的距离,那个堆放杂务的小楼里至今还躺着四姑的尸体,为了保护现场那地方一直被锁着,白天经过时,透过窗可以看到她苍白的脸和一双直愣愣对着天花板的眼睛。嘴里的冰是早就化了,尸体的僵硬让它依旧保持着原先大张着的样子,这让她一张脸看上去扭曲得更加狰狞。
风里隐隐飘来一丝丝年糕的香气。
小年夜了,家家户户把门前窗下的红灯笼都点了起来,很热闹的颜色,尤其是在断电缺光的日子里,可是那些热闹的颜色燃烧不出节日热闹的气息。
没人快乐得起来,在这些事情发生之后。
入夜远处隐隐传来一两阵鞭炮声,稀稀落落的,牵强的快乐,像是这寂静的新年来临之夜所发出的淡淡嘲笑。而我也是在这样一种时刻里第一次萌生了想就此告别了叔叔婶婶们,迅速打道回府的念头,虽然明知道不可能。
从来没有哪一次的新年会过得那么压抑,即使在姥姥去世之后陪伴在我身边的只有一只少有人性的狐狸精。
七八点钟光景全家开始祭拜老祖宗。拜祖宗时所有门窗都是要开着的,因为可以方便祖宗们进出,正对着供桌地上烧着大盆的纸钱,全家人依次在那位置对着供桌磕头。
祭拜时依旧没有看到爷爷出现,是由大伯伯代替他磕的头。孙子辈的我排在最后,坐在客堂外那棵老桑树下等着的时候,铘从屋子里走了出来,走到我边上站定,靠着树。
有时候觉得他就像团不为任何而存在的空气,
常常他会很安静地坐在我身边,也不和我说话,也不看我,只是那么坐着,静得让人几乎能忘记他的存在。我知道他不喜欢我,更不喜欢留在我家我的身边,从他待在我身边时偶尔会被我窥知的一丝半毫神情可以看得出来。他眼里的不耐,他的厌倦,他的不快…他就像一只被无形的手禁锢在我身边的野兽,收起了利爪漫不经心合上眼,可眼里时时会闪出试图割断那条枷锁的光箭。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虽然如此,也无数次见到他一个人推门而出消失在我的视线之外,却又总是在不经意的时候又回来了,出现在我视线之内的某个地方。我想这一定和狐狸有关,狐狸把他变得和最初不同了,很不同。而这样做的结果会是什么,同样,我不知道。只知道至少是现在,他们能这样平和地在我的身边,我很侥幸,仅仅是侥幸,而这份侥幸可以保持多久,还是不知道。铘这个人,就像个最不安定的未知。你看得到他现在的平静,看不到他未来到底会如何。
我觉得我真的是很无知,正如我对于一些我不得不去面对的东西时所必然的无能。
就像是站在一片玻璃深渊,有时候感觉自己似乎能看到一切,但其实我无法真正摸到那底下任何的一丝一线。
“你在想我的事么。”那么发着呆的时候,我听见铘在边上问了一句。
我没回答。因为他很快又道:“你还没资格让我感到讨厌。”
我脸红了又白,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转念想到这不是狐狸,于是低下头不去看他。
麒麟是种奇特的生物,有时候他直接地可以看穿人的心脏。无法隐瞒内心的话会给人很大的困扰,所以有时候也许不是他想从我身边离开,而是我刻意的想避开他。不再像最初时那么一口一声地叫我“神主大人”,也不再用那种让我害怕的咄咄逼人的眼神看我,在安静的时候他和普通人没太多两样,只是还是让人敬而远之,因为他现在坦白直接得让我有点害怕。
没人喜欢被人轻易窥知自己内心的想法,即使对方是只动物,诚实坦白而纯粹的动物。
忽然对他以前的驾驭者膨胀出了很大的兴趣,这念头更早之前在我脑子里转了不是一天两天,于是在一阵沉默之后,我问:“铘,你以前的主人是什么样的。”
对我的问题露出一丝微微的诧异,铘看了我一眼,然后似乎想到了些什么,因为我感觉他在那之后意识有些游离了一时半会儿。就在我以为他不会就这问题给我任何回答的时候,他道:“很自负,很跋扈。”
我呆了呆,因为没想过这样的形容会从这么一只高傲的灵兽嘴里说出来。
自负,跋扈。
究竟是什么样一个人能以这样的态度操控麒麟于股掌之间。当然不论是什么样的,他必然是个很强势的人,强势到有足够的资本去在他面前自负和跋扈。
“每一个…都一样么?”
“我的主人只有一个。”
只有一个?
野兽为强过它的生物而伏首,麒麟应该也是这样。但人不同于麒麟,只有百年的寿命,所以才会有继承一说,而每一任继承者对于麒麟来说,都是和他眼里的那个唯一的主人是一样的吗?
这念头在我心里转着,我没有把它说出来。
“你还要守着他多久。”见我不语,铘问。
突然间被打算了思路,我有点茫然地看了看他:“谁?”
“那只老妖精。”
“狐狸?”
这么问回去的时候,我看到他眼里闪过一丝憎恶。
很明白的一个表情,明白得我突然感觉自己说什么话都是多余。于是转身朝屋里走,刚走了两步,突然听见声后一阵低低的咆哮。
忍不住一个哆嗦。想回头看,对面房门上门帘一掀,一道身影从里头跨了出来:“磕头了磕头了。哦呀…小白,脸色那么难看,见鬼了?”不等我回答,目光从我脸上移到我身后,两眼微微一弯:“你在对她说什么,铘。”
“你认为我会对她说什么。”
“谁知道呢。”
“你怕我会对她说什么。”
“谁知道。”甩了甩尾巴,脸上依旧是微微的笑,狐狸转身朝我勾了勾手,然后摇摇晃晃返回屋里:“会说话的工具,或许是种罪孽。”
“工具么,那不是你有资格定论的。”
“走快点小白。”似乎没有听见这句话,狐狸哼着歌径自蹦进了客堂。
“狐狸…”我跟在他后面叫了他一声。不明白他们针锋相对地究竟在围绕我说着些什么,迟疑着在门口站住脚步想叫住他问个明白,却只看到他欢快湮没在客堂人群里的人影:
“哦呀,好香的鸡。”
晚饭很丰盛,但一顿下来吃得味同嚼蜡。
饭桌上每个人都在极力营造一种过节的气氛,可是很艰难。每每说着什么的时候总是不知不觉地会说到四姑的事情上去,然后沉默,然后若有所思地谈到了天气和那条被山塌而封锁了的路。而往往说着说着到了最后,总不约而同变成了相同的一句话:宝珠,吃啊吃啊。
似乎我成了他们缓解气氛和带开话题的唯一矛头,于是不出片刻,我面前的盘子被堆得跟座山似的。
菜是狐狸做的,来的这些天他一直充当着大厨师的角色,我没想到狐狸除了点心只外别的也能做得那么好吃,像个真正的大厨。更庆幸也许是因为喜好的关系,铘对狐狸做的东西不太感兴趣,所以第一天来到这里时的抢吃尴尬没再发生过。
可是他俩之间除了我所知道的,是不是还存在着一些别的什么特别关系,那些我不知的,他们明了的,并且可能同我有那么点关系的东西。总觉得狐狸和铘应该认识很久了,什么时候认识的,几十年前?还是几百年前?那应该是在我之前拥有锁麒麟的那个人的时代。
而那个时代究竟发生过些什么。
曾经问起过狐狸,可是他总能在几句话后成功地把我的话题引到一个连我自己都稀里糊涂的角落。后来也就干脆放弃,反正姥姥说过,有些东西知道得少比知道得多要好得多,特别是一些别人不愿意告诉你的东西。
可是来到这村子之后,所发生的事,铘说的话,又把我那些压在脑子里的好奇勾了出来。忍不住想知道,因为总是不被知道。无知的感觉是孤独的,特别在这个被大雪封了出路的村子里,同一大群生疏的亲戚在一起面对那么多突然而来的灾难的时候。
所以在看到狐狸放下筷子伸着懒腰朝屋子外走去之后,匆匆扒了两口饭,我同叔叔婶婶他们招呼了一圈,穿上外套跟了出去。
狐狸和铘不同,他嘴很甜,爱热闹,哪里有他哪里忽略不了他的存在。但细细的话还是可以分辨得出他们两个的共同点,那就是不论是眼睛里根本就看不到别人的那个也好,性子随和的那个也罢,碰到事不关己,两人都是高高挂起。
来村子这么些日子,不好的事情一件接一件发生,他们都在我身边,看到了,听到了,可除此之外没有任何表示,就像看着毫不相关电视上一则新闻。这大概就是妖怪的感情,即使他们长相再具欺骗性,不是自己的事就和自己完全没有任何关系,哪怕事情发生得再可怕,再不可思议。
每每酒过三巡,狐狸总是第一个离开的人,离开的借口很多,有时候说声上厕所就不会再见他回来,不过倒也没被人留意过,因为每个人都在这样的日子里竭力演好着自己的角色,所以也就不太容易除此之外一些不太重要的事情。
而狐狸离开后到底都去了哪里,靠什么在打发时间,不知道。因为通常情况下我总是留在屋子里不到睡觉不会离开。起先是为了听更多关于我父母的事情,后来是因为四姑姑出的事。现在想来,我看不到的那些时候,狐狸他都在做些什么呢。
狐狸在被雪掩盖着的灌木丛里舔着毛。
挺隐蔽的一个地方,如果不是刻意为了找他,几乎就被雪和他的毛色给混骗了过去。褪下的衣服就垫在他的身下,他蜷缩在那些枝叶和雪块下面舔着肚子上的毛,一下又一下,舔得很惬意。
“狐狸?你在这里做什么?”
听见我的话狐狸抬起头,嘴巴一张,我以为他要对我说什么,结果他只是对我打了个饱嗝。
不是吧,撑得显原形了?
走到他边上蹲下身摸了摸他的毛,狐狸的毛软软的,又厚又暖,于是干脆把整个被冻得发红的手捂了进去:“狐狸我抱你进房间好吗。”
狐狸一眦牙,朝后退了退:“想得美,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打什么主意,找个热水袋抱去!”
“嘿嘿…小器。”
“得,离我远点吧大姐,我不想让别人看到我这个样子。”
“老实说吧狐狸,你是不是在退化。”
“嗝…”被我的话给激得一哆嗦,狐狸张嘴又是一个饱嗝。然后歪着头上上下下打量了我几眼,半晌匝匝嘴:“托你的福,我五百年修行快玩完了,再过几天你就把我牵回家吧。”
表情很认真,以至我一下子有点笑不出来:“真的??”
狐狸的嘴巴一咧:“小白,我说什么你都信。”
我一巴掌拍向他的脑袋:“那没事显什么原形。”
“你不懂,这叫享受。”说着四脚朝天在雪堆里一滚,弄得满身都是雪花,他张开嘴一下一下又开始舔了起来。半天见我没言语,他抬起头:“你要不要试试。”
“无聊…”
话音落却见他一骨碌从地上站了起来,抖抖毛,那么抖巴抖巴的人的身体就显了出来,我忙低下头。耳边听见他轻轻的嗤笑:“你也会害臊啊小白,说吧,找我干啥。”
“我找你干吗?刚好路过而已。”
“哦呀…真巧。”
“是啊,真巧。”说着话抬起头,刚好撞见他抖了抖头发直起身。
身上依旧是一丝不挂,乌黑的长发丝丝缕缕缠着他的身体,他有点自恋地叉着自己细细的腰对我斜了一眼:“嗳,我好不好看。”
“你能不能少恶心我。”
摇头,叹气:“宝珠你有时候真是无趣。”说完三下两下拾起衣服套到了身上,扭头朝院子门方向走了过去,我紧追两步跟上:“喂,你去哪儿?”
“过年么,找点乐子。”
“你在这里又不认识人,找什么乐子。”说到这儿狐狸已经一把推开了院子门,还没跨出去,门外一辆自行车刚好驶过。骑车的是个十七八岁的小姑娘,一眼见到了狐狸,灿烂一笑,朝他用力挥了挥手:“吃过饭啦离哥哥?”
“吃过了吃过了。”一看到女孩子狐狸两只眼睛就弯得像两道月芽儿,直到人家的车走远了,他才回过头再次看向我:“你刚才说什么?”
“没什么。”好象被一巴掌扇到了自己的脸上,一阵气馁,我停下脚步靠着门。
“那我走啦。”说着撸了下头发,翘起尾巴正要跑,被我再次出声叫住:“狐狸。”
“又怎么啦。”
“你和铘…是不是在瞒着我些什么。”
含糊着把憋到现在的一句话说出口,问完迅速留意了下他的表情,而他脸上的表情并没有太大变化。只是微微怔了怔,然后挑眉看看我:“为什么这么问。”
“铘前面和你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这个么,”笑笑,挠挠头:“你觉得是什么意思就是什么意思。”
“狐狸你敷衍我。”
“哦呀,那我说什么你都会信么?”
我摇头。
他手一摊:“那不就得了。”说着话甩甩尾巴就要跑开,被我一把拉住:“喂…”
他回头。
转头瞬间眼里一道光划过,很突然地在我视线里闪了一下,不蓝不绿的光,冷不丁让人心一沉。一时忘了要对他说什么,而他忽然莫名地朝我走近了一步,伸手按住了我的头:“喂,想不想看狐狸发情的样子。”
突然而来暧昧而妖冶的表情和语气,我手心一把冷汗。
瞪着他一步朝后退开,想看看他到底脑子里转的是个什么花样,却见他眼梢一弯,嬉笑着伸指在我额头一点:“那就别挡我找乐子,小白。狐狸发情需要解决,再拦我你就是不人道。”
“你…”一时看着他的脸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半天憋出两个字:“猥琐…”
狐狸哈哈一笑:“哦呀,你夸我呢。”
“找你的乐子去吧!”
眼珠一转,涎着脸凑了过来:“要不咱俩先乐和乐和?”
“你禽兽啊?!”
“错了,是妖怪。”
“铘怎么就没你那么变态??”
“你可以去找他。”
“不用你教我!”一把推向那张离我越来越近的脸,正气急败坏地想转身离开,不料脚底心一滑,人没走成,倒把自己给滑进了他的怀里。
扑面而来狐狸身上香水的味道,那一瞬我全身所有的鸡皮疙瘩都竖起来了。
一阵手忙脚乱想朝后退,可越是这样越乱了套。一下子自己的手和他伸过来试图搭住我的手缠在了一起,失去重心,我只能抓着他的手急叫:“喂!别乱碰!”
“大姐,我什么也没碰。”
“放开我!”
“说这话的好象应该是我…”
“喂!要倒了要倒了!!”
“好重啊…”
“啊!!狐狸!”
“救命啊…”
弱弱一声叫,砰的声响,狐狸被我一屁股压在了身下。
牙齿磕到了他的头撞得我眼前一阵发黑,好容易缓过劲捂着嘴连骂了几声变态,半天没见他理我,我不由得朝他看了一眼。
发现他并没有看我。只是沉默着看着我头顶的方向,很专注,不知道他在看些什么。
没想太多,正准备从他身上离开,手刚撑住地,却被他突然弹身而起照我着胸口就是一巴掌。
我被他推得朝后直跌了出去。
好容易踉跄着坐到地上,回过神一骨碌爬起来张开嘴就想质问他。可是没等说出口,那话骨头似在我喉咙里一卡,怎么都出不来了。
因为我面前突然出现的那半条人影。
风似的一阵无声无息从院子门的檐上倒吊下来,摇摇晃晃,就荡在我刚才压在狐狸身上的那个位置。
头正对着狐狸的脸。
细听似乎有什么东西正沿着头上的发丝慢慢滴了下来,雪地里安静,听上去很清晰。一滴…两滴…片刻哗的一大蓬飚落,飞溅在狐狸的脸上和身上,顷刻间红艳艳一大片。
而就在这时那个倒吊着的人突然开口,对着狐狸,沙哑尖锐地一阵急叫:“不要过来…不要过来!!!不要!!!!!!!”

第八章

这真是我有生以来过得最糟糕的一个新年。
短短几天时间一个不过几百口人的小村子横死了四个人,一个连着一个,而且都死得蹊跷而诡异。那真是种难以明状的感觉,虽然电视和小说里常会出现这种类似的情节,有的甚至更夸张,可是一旦真实出现在眼前,那是种无法让人承受的恐惧和压抑。似乎整个村子被死神盯上了,吸口气都能感觉到的真真切切的压迫感,你几乎可以清楚感觉到他拿着镰刀在村子里走动时的呼吸,虽然你的眼睛根本看不到他的踪迹。
从门檐上倒吊下来的那个人,是住在村东的张瘸子。
白天见过他一次,他是给婶婶送年糕来的。村里人因为进城不方便的关系所以很多东西喜欢自给自足,张瘸子家传下来的做年糕的方法,做出来的年糕不亚于城里大商店卖的,所以村里年年过春节用的年糕通常不去城里买,而都是去他家定。可以说这已经是村里一种和过年连在一起了的风俗习惯。
而就是这么一个笑起来总只客客气气小心翼翼的老头,突然间混身是血从我爷爷家的门檐上倒吊了下来,像只被扯断了脖子的鸡。
他的脖子被割开了一道几公分长的口子。
拉拉扯扯让整个头颈看上去特别的长,大片血从伤口里喷发而出,而那个时候的他还是活着的,扭动着身体对着狐狸不停不停地尖叫,好象面对着一样让他骇到极点的东西。
可是什么东西能比他这种样子更可怕…
就像一只被杀到半死的鸡在地上一边跳一边对着你尖叫,我当时简直是头皮都要炸了。
而狐狸也在那瞬间呆了片刻。一动不动地看着张瘸子的身体从房门顶跌落到地上,扭成了一团,还在那里尖着嗓门对着他叫啊叫。这当口屋子里的人全都被叫声给引了出来,一看到这情形登时都乱透了,一阵响过一阵的惊叫,之后很快我被周围来来去去的身影推搡着挤进了院子。
直到他们把地上的人七手八脚抬进屋里,我才得以重新跑回院门口。
可是门口已经不见了狐狸的踪影,不知道刚才那阵混乱之后他一个人跑去了哪里,大门的灯笼下只站着我几个姑父和叔叔。大概在等着跑出去找大夫的二叔,他们守着地上大片的血围在一起边抽烟边低声说着些什么,见到我过去一阵沉默,一口一口吸着烟,灯笼光下雪地被照得红艳艳的,映得地上那滩血墨似的黑。
张瘸子是在进屋不多久就断的气。
喉咙里溢出来的血染满了整张床铺,痉挛了很久才彻底不动,死得很痛苦。可没人说得上来为什么一个人好端端的会爬到别人家的大门上去,又是什么样的人会用这样的方法把这么一个全村都知道的老实人活活给弄死,小小的村子民风朴实,就算再大的仇隔着门吵几句就完事了,谁能够下得了这毒手。
而张瘸子死前对狐狸不停叫着的那些话又是什么意思。
显然他当时在上面是看到了什么东西,那东西在他还没来得及将他所受到的恐惧一下子发泄出来之前就割断了他的喉咙,这究竟是种什么样的速度…当时我和狐狸就在那个地方,可是事发当时从头到尾根本没听到门上面有任何动静,也没有在那之后看到或者听到任何可疑的东西从我们周围离开,这让人费解,雪地里那么静,没理由一点动静都感觉不到的。我倒也罢了,狐狸的耳朵是那么的灵敏,怎么可能一点感应都没有。
想着,头有点发沉。
耳朵边隐隐传来一些咿咿呜呜的声音,是五婶婶在隔壁房间里哭,她是被吓哭的。之前慌里慌张为张瘸子捂伤口的时候,冷不丁的她突然被张瘸子一把抓住了手腕,好容易在边上人帮助下抽拔出来,再看向张瘸子,发觉他已经断气了。可是一双眼睛睁得很大,眼珠子从眼眶里突出来似的死死盯着我婶婶,把她吓得哇的一下就哭了出来。
那时候我就站在她旁边,她死命把手腕从张瘸子手里拉出来的时候,手上沾满了的血被甩到了我的脸上。冰冷冷的一划,又腥又凉,那一瞬我差点吐出来。之后整个人就有点昏昏沉沉的,一个人离得那尸体远远的,坐在角落里看着周围人热锅上的蚂蚁似的忙里忙外,一边时不时地看看门,期望突然间的一掀帘子,那只不知道跑去哪里的狐狸会出其不意地从外头跨进来。
可是始终没见到他的人影,也一直都没见到铘,这边闹出了那么大的动静,他依旧在他房间里待着,和以往一样,不到天亮不见出来。
渐渐的屋子里血腥的味道越来越浓,有人点起了香试图掩盖掉一点味道,可这反而让房间里的空气闷得叫人透不过气。又忍着那股味道坐了会儿,终于实在忍不住了站起身准备出去走走,刚一掀开门帘,迎头就看到对面的墙脚根坐着个人。
大冷的天只一件薄薄的毛衣在身上松松垮垮套着,他一手抱着腿,一手拈着支烟。听见动静朝我的方向看了一眼,掸掸烟头,送到嘴边轻轻吸了一口。
“里面怎么样了。”烟从殷红色的嘴唇间缓缓吐出,低头掠了掠发,他问。
“死了。”
“撑了挺长时间。”掐灭烟头他又看了我一眼,眼睛在镜片的反光里有点模糊,但依稀可辨那几道精致的眼线。
这个无论何时何地都忘不了修饰自己妆容的男人。
这个让我总也亲近不起来的男人。
“不进去看看么,伊平哥。”经过他身边,我随口问了句。
“我受不了那种味道。”
“学考古的还怕血腥味?”
“只是单纯的受不了。”
我停下脚步:“伊平哥,你怎么看。”
“看什么。”
“死那么多的人,四姑姑的死,这个人的死,我觉得太蹊跷了。”
“这是警察的事。”
“你不怕吗?”
“怕什么。”
“也许村里有个病态的杀人狂。”
“这个么,”沉默了一阵,他站起身朝我的方向走了过来。我以为他是要离开,正站在原地等着他从我边上走过,却不料他忽然停下了脚步,出其不意伸指往我脸上抹了一把。
然后低头搓了搓那根被我脸上的血迹染红了的指头:“有些事情不要去多想,越想会让自己越怕。”
我不由自主一个寒战。
不是因为他的话或者动作,而是因为他话音刚落时被我撞见的站在走廊尽头的那道目光。
淡淡的,带着往常那种温和的笑,六姑在走廊靠近客堂门的地方看着我们,手里拿着件外套,男式的。
“在聊什么。”见我望向她,六姑朝我们这边走了过来,一双细巧秀丽的眼微弯着,在走廊微弱的光线里闪着细碎的光。
“宝珠在害怕这几天宅子里出的事。”还没开口,堂哥伊平已代我回答。
“是么,”点点头,将手里的外套递给了他,六姑一只手挽住了我的胳膊,轻轻拍了拍:“别太担心,你二叔去叫警察了,我们好好在屋子里待着,不会有事。”
“可是我觉得…”
“去休息一下吧,很晚了。”
“可是…”
“走吧,我陪你去房间。”
从主屋到我住的楼,中间隔着道十多米长的廊桥。它是解放前搭建的,桥身上那些毛竹片已经被磨得油光水滑,走在里面一股沉沉的霉竹笋味,风从窗洞外钻进来,时不时会把桥吹得吱嘎嘎一阵轻晃。
桥身很窄,只能容一个人走,六姑拎着灯笼走在前面,我在她身后跟着。
没像往常一样挽着发,她一头长长的头发披散在背后,被风吹着一扬一扬,这让我不由自主又想起了那天晚上看到的事。姑姑和亲侄子…家里人对他们这种关系有感觉吗…如果让二叔发现了会怎么样。
忍不住对她的背影多看了几眼,经过窗洞时一股风直灌进了我的领子,我冻得头颈一缩。下意识朝窗洞外看了一眼,目光所及,我的心脏蓦地一紧。
窗洞外是一大片银色的世界。
雪盖满了那些房檐和周围高高低低的灌木树叉,所以让整个院子看上去特别的空旷,以至于如果有什么不同的色彩停留在那片空旷上的时候,会显得异样突兀。
那片空旷上有一道突兀的色彩。
很深的颜色,被雪的亮映得泛出暗暗的紫,只那么一晃而过的瞬间,依稀是道人影。人影很快消失在东边的房子边,一路过去地面全是层厚厚的积雪,但雪上没有留下他走过的任何痕迹。
我下意识探出头像看得更清楚一些,冷不防脸旁一亮,扑面而来一阵热热的气流。
“看什么?”提着灯笼,六姑在边上看着我。
灯笼照得我眼睛发花,忙不迭把它推开,我朝下指了指:“好象有人。”
“有人?”
灯光移开照向了窗外,光线太弱,只在雪地上打出一团微弱的黄,六姑在我边上探出头仔细看了看,然后收回灯笼:“没有啊。”
“刚才我真看见了。”
没再说什么,她只若有所思地看了看我,然后伸手拍掉我头上的雪,把灯笼轻轻放到地上:“宝珠,你是不是很害怕?”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一边又朝窗洞外看了两眼。这时耳边听到悉悉琐琐一阵响,回头,我看到六姑从衣袋里掏出包什么东西来。
抓着我的手就朝我手心里塞,带着她身上的体温,一只老大的红纸包。
“姑姑,这是…”
“一点点心意。”
心意?
捏在手里厚厚的一叠,一下子明白过来是什么,我赶紧往她手心里塞回:“姑姑,不要不要。”
“拿着,压岁钱呀。”
“我都那么大的人了,不要了不要了。”
“拿着吧,其实也不是我给的,是二婶。本想亲手交给你,没想到出了这样的事忙得转不开身。她让我跟你说,从小到大也没给过你几回压岁钱,所以这个,你是一定要拿的。”
“我不能要。”
“拿着。”说着话把红纸包朝我手里一推,她拿起灯笼转身朝屋子方向自顾着走去。直到进屋,我听见她又道:“大老远的把你叫来这里过年,可是现在弄成这样,宝珠,我们真是都很过意不去。”
“六姑,其实我只是担心…”
脚步顿了顿,六姑回头看了我一眼:“大家也都很担心,可是能有什么办法,这种天气,这种…”抬头看看窗洞外,轻吸了口气:“没电话还真是不方便…哎,不提这些了,说个有意思点的吧。你知不知道村口那块牌坊。”
“那块断掉的牌坊?”
“小时候听我爷爷说,那是我们林家给修的贞女牌。”
这话让我有点意外。没想到那块东西和爷爷家还有这层渊源,于是忍不住问:“哦?是谁?”
“这倒不知道,太久了。”说着话回头看看我:“看样子我哥没对你说起过。”
“从来没有。”
“是么,”听我这么说她笑了笑:“其实也没什么,从小听到大的一个传说故事而已。听说这块牌坊的主人,已经年年月月守护了林家好多代了。”
“哦…”似乎很多老人都爱编些类似的故事给家里小孩子听,以前姥姥也对我讲过,只不过姥姥说的确有其事,一些守护灵类的,其实相当于留恋人世的地缚灵。而村口那块牌坊老则老,却是一点灵气都没,是块死碑。
当下没再言语,又走了几步,六姑回头拍了拍我的肩:“怎么不说话了,还怕么,宝珠。”
我摇摇头。
“就一晚上。看,这会儿雪小了很多,等天亮雪一停,那边的路一定已经通了。所以你别太担心。”说话间已经穿过长廊踏上楼梯,小小的灯笼光变得密集起来,一大团笼罩在楼梯狭窄的通道里,和六姑的话音一样,温温和和,暖暖暾暾。
忽然觉得眼皮子有点发酸,低头揉了揉眼睛,我听见六姑她又道:“如果实在怕,我的房间就在你斜对面,对着窗口叫一声我就可以听见,”边说边回头看看我,一张脸在灯笼摇摇曳曳的光线下有点模糊:“你知道是哪一间的吧,宝珠,我会在窗台上搁盏灯。”
“好的姑姑…”
一路陪我回到房间,一路絮絮地说着。后面还跟她一起聊了些什么,但不知道是不是屋子里被火盆熏暖的温度让我的感觉迟钝了起来,还是灯笼的光在走道里晃得让人眼晕,以至本来就有点发重的大脑变得有些昏昏沉沉,所以后来我们又聊了阵子的话,我没记得太清楚。
只看着她前前后后把窗都栓严实了,然后关上房门离开,没等她脚步声走远,我爬上床倒头便睡。

第九章

似乎真的是已经极度困乏,之前一直绷紧着的神经在六姑一番软软的话音里松弛了下来,只觉得在一瞬间的放松之后整个脑子着不到地的晕眩感,当下没再多想那个横死的张瘸子,也没再多琢磨那个消失在雪地里没留下一点脚印的人影,不出片刻,我睡得人事不省。
“嘭…嘭嘭…嘭…”
那么黑沉黑沉的不知睡了有多久,被一阵似有若无的撞击声生生从梦里拖醒过来的时候,头两边的太阳穴突突跳得几乎要爆裂开来。
后脑勺疼得厉害。转个身往被窝里钻了钻想不去理会那个声音,可是却再睡不着了。人一旦清醒,那阵原本在梦里似有若无的声音也跟着清晰了起来,在静得除了风雪几乎没有一点动静的窗外一波接着一波,不依不饶地透过窗直往我耳朵里钻。
终于忍不住从床上爬了起来,刚出被窝,房间里光线暗得让我有点意外。
几乎伸手不见五指。忍不住下床拉开窗帘朝外看了一眼,对面二叔家房子里黑漆漆的,之前集中在他屋里的人都不知道去了哪里,而周围的屋子灯也都熄着,四下里静得只听得到我的呼吸声,还有那一下下不知道是在敲打着什么的撞击声。
那些声音到底是从什么地方传来的…
没来由一阵心慌。
突然有种被抛下了似的感觉,我胡乱套上外套和鞋匆匆奔出房门。
可是才出房门,我脚步忍不住停了停。
房间外黑得没有一丝光。走道像只深不见低的口子一路从我房门延伸出去,大约二十多步的路就是下去的楼梯,可是站在房门口朝那方向看,什么都看不清楚。
我迟疑了一下。
退回房间去找灯笼,在床头摸了半天才想起那盏灯笼已经被六姑带走了。拉开窗帘可以看到它在她窗台搁着,里面的火微弱得只剩下豆大那么一点,她屋子里没有人。
再出房门,我摸索着跑到狐狸的房门口。
连着敲了半天门里面没有一丝动静,似乎从那事之后狐狸至今都还没回来过。他到底跑去哪里了?猜不出来。于是只能硬着头皮一个人贴着墙壁一点点朝楼梯口方向移。片刻后终于摸到楼梯口的扶手,抓了抓稳正准备朝下走,突然一阵轻轻的脚步声从我背后响起,由远到近,不紧不慢:
“咯哒…咯哒…咯哒…咯哒…”
女人高跟鞋似的声音。
突如其来惊得我心脏一阵急跳,忙回头去看,身后的走廊一片漆黑,半个人影也看不到。
而那脚步声还在不断的走进:“咯哒…咯哒…咯哒…”
到了我身边时蓦地停止。整条走廊一点声音都没了,包括我的呼吸。
可我仍然看不到半条人影。
隐隐感觉有什么东西在我脸旁某个位置注视着我,离得很近,近到我能清楚感觉到那双视线给皮肤带来的压迫感,周围的空气不知怎的低了下来,一团团白气从我嘴里不停地被哈出,可我眼前除了渐隐入黑暗的走廊和两边隐隐约约的房门,依旧什么也看不见。
突然紧贴着鼻梁一丝冰冷的气流掠过,无声无息间似乎什么东西从我边上滑了过去,我只觉得头皮一紧,手一个打滑人朝楼梯下直栽了下去,几个翻滚一头撞在墙壁上,撞得我险些闭过气去。
只觉得鼻子里热辣辣一道东西呛了出来,呛得嘴里嘴外一股浓浓的咸腥。
“铘…”嘴张了半天好容易从喉咙里憋出这个字,因为那一撞让我突然想起来铘的房间就在这附近。
“铘!”
又叫了一声,可是没人回应。
但也没再出现刚才那种让人从骨子里发寒的感觉。似乎那东西倏的一下出现过后就消失了,那么屏着气在地上坐了片刻,依然没有看到或听到任何让人不安的动静,我贴着墙慢慢站起身。
下意识的把手腕上的珠串拽紧了,朝前走了几步。走到客堂门口依旧是安安静静太太平平,我的心定了定。门外依旧是寂静的,静得连雪落到地上的声音也听不见,时不时一两下撞击声响起,似乎离得很远,又好象离得很近。
“嘭…嘭嘭…”
探头朝外看看,我转身进屋。
经过了刚才那次惊吓,我发觉自己就那么随便一个人出去绝对是个错误,不如上去找铘吧,就是砸门也要把他从屋子里砸出来,因为我实在是对这院子里一样的寂静感到不放心。太静了,简直不像是有人气似的安静。
琢磨着,正要重新上楼,忽然身后一阵细细的声音响起:
“咯哒…咯哒…咯哒…咯哒…”
我只觉得头皮冷森森一麻。
抓着手上的珠串猛一转身,就看到一道身影慢腾腾从客堂门前走了过去。
雪地里火似的一团身影。
大红的袄子,大红的棉裤,一盏小孩子常用来玩耍的大红纸灯笼在她手里微微晃荡着,映得她一身衣服血似的艳丽。一路过去,散在背后那把漆黑色长发随着步子一起一伏,伴着脚下的声音:“咯哒…咯哒…咯哒…咯哒…”
她的脚很小,在肥大的棉裤下几乎看不见似的一点小小的脚尖抵在一双几寸高的盆底鞋上,走一步,脆生生一阵轻响。
我在那双鞋子上找不到她的脚后跟。
不自禁倒抽一口冷气。
意识到不好已经来不及了,那红衣女人原本已经走过门边的身影一个停顿,突然间倒退回来,一张脸慢慢转向我的方向。
脸是苍白的。
被手里的灯笼和一身大红色的衣服染得微微透出层紫色,那张脸上一片空白,什么都没有。
可是却明显感觉得到她在看着我,用一双我看不到的眼睛。
“走开!!”几乎是在同时一声尖叫从我嘴里脱口而出,我举着手里的珠串朝那张空白的脸上狠狠丢了过去:“走开!!”
珠串吧嗒一声落地,那道红色的身影不见了。
这同时一道手电光啪地打在了我的脸上,我听见有人提高了声音道:“谁??”
伸手遮着眼迅速朝后缩了缩,半天看清楚是我二叔,我全身突然间抖得无法控制:“二叔!!!二叔!!!”
一直以为这片老宅子是干净的,当初来的时候我什么样的脏东西都没看到过,这曾经让我有点意外,因为上了年头的房子,那种东西一点都没有几乎不太可能,无非多或者少的问题,可是爷爷家干净得一点那种东西都看不到。
直到现在我才明白,看不到并不是它不存在,而是因为这东西太凶了,凶到那些我眼睛可以看得到的东西已经无法在它的势力范围内存在,它甚至可以影响到我阴阳眼的判断力。
但它到底是什么,它和最近发生的这几次惨剧有关吗。我不知道,正如我不知道它是过路的冤魂,还是这片宅子里已经很多年的地缚灵。而往往寻不到根源的冤灵是最可怕的,因为对它的无知。那么狐狸和铘也同样对此无知么?从开始到现在。
我想这不太可能。这样两只灵兽,尤其是铘,有他在现在连无头鬼阿丁都离得我家远远的,我就不信他真的会对这宅子里有东西存在一无所知。可如果他们知道这点,为什么不告诉我。总觉得他和狐狸之间有什么东西在隐瞒着我,虽然他很少对我说什么,而狐狸这边,要探出点口风更是难比登天。
越来越不喜欢这种被搁置的感觉了,我想我得找个机会去问个究竟。
坐在客堂里二叔一直在问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他想知道我到底看到了什么把我吓成这个样子。可是我没办法回答他,那些东西无论怎样也是没办法通过正常途径去和正常的人说的,
他问我话的时候跟他一起来的两个民警在边上抽着烟,可能是从家里被直接找来的,他们没穿制服,配枪倒是带着,很老式的样子,揣在裤子兜路出半截磨得光滑圆亮的枪托子。
我和二叔说话的时候他们就在旁边看着,也不说话,只是时不时朝我看上几眼,那种很典型的警察的目光,划在身上让人不太舒服。
那么聊了片刻,几口热茶下肚身上不像之前那么抖得厉害了,想起之前就存在心里的问题,我问:“二叔,你才回来?”
“对,找大夫绕了点远路,所以回来晚了。”
“张瘸子他已经死了…”
“我知道。”
“那其他人呢,他们是不是都睡了?”
“他们…”正要回答我,这当口一阵撞击声从门外传了进来,隐隐约约,带着种沉闷的节奏:“嘭…嘭嘭…嘭嘭…”
我心一紧。
抬头望向二叔:“二叔,这什么声音…”
听我这么问,二叔眼里闪过一丝犹豫。
回头朝那两个民警看了看,见他们没吭声,于是站起身,拍了拍裤子:“好吧,最近发生了这么多事,总归是要让你看到的,跟我们来吧。”

第十章

雪很小了,可是靠近路口这一带的山风还是很大,一阵阵刮在脸上刀割似的疼,我裹在二叔的羊毛毡子里,一边哆嗦一边看着那块倒在地上的碑。
姑姑说它是林家祖先为某个贞节烈女修的烈女牌。原本就已经被时间腐蚀掉了一大半,以至在我幼年时的眼睛里看出来就像块巨大的招牌,而现在终于连那半块孤零零不知道挺立了多少个年头的另一半也垮了,分成三截横倒在路边的雪地里,剩下小半截没断的朝路口方向倾斜着,露出底下早已豁开了的石基。
许是因为石基松动的关系,它周围直径两米多宽一片地都朝下陷着,最边上一个洞,半边被雪盖得已经看不见,半边口子旁站着几个从没谋过面的村子里的人,个个人高马大,一人一把锤子,在洞口边一锤一锤砸着那道不大的口子:
“嘭…嘭嘭…嘭…”
我在村里听到的嘭嘭声就是从这里传过去的。村子太安静,所以这声音显得格外的清晰,从那个时候一直敲到现在,我不知道他们到底在干什么,正如我不知道二叔把我带到这里来到底是为了让我看什么。
他当时神情看上去有种欲言又止的沉重,所以我没有多问就跟着他过来了。一路到了这里才发现,爷爷家几乎所有的人都聚集在了这里,还有村子里那些见过的和没见过的老老少少。黑压压一片举着火把和手电,围着这个被雪封了一半口子的坑,把坑边那片积雪照得透亮。
衬得袒露在外半张洞口墨似的黑,几条拳头粗的冰凌被风吹得顺势垂挂下来,刺在洞口边缘,像一排野兽森森的獠牙。
他们就在这洞边守着,看着那几个拿锤子使劲在砸的男人。也不说话,也没什么动静,那么多的人在雪地里硬是没有发出一点声音,只听着耳边山风一个劲鬼哭似的嚎着,还有锤子一锤一锤敲打在洞眼边发出的震响。
无形中一种让人难以名状的压抑。
“开了开了!!”
不知谁突然提声一阵大吼,把正站着发呆的我给惊得激灵灵一个冷战。回过神就听咔啦的一声脆响,那只本来露在积雪外的小黑洞从边缘到离我们十多步不到的距离,一下子被捶裂开了几道漆黑的口子。
这瞬间边上站着抡锤子的那几个男人迅速一旁跳开,刚来到我们中间,他们原先站着的位置轰的声朝下瘫了去。一蓬雪雾在轰响声中腾空而起,转瞬将那片地盖得严严实实,又在不到片刻的工夫,被路边吹来的风几下一荡,轻飘飘散了开去。露出底下一只巨大的坑洞,从原先牌坊竖立的位置到我们站的地方,足足有十多米宽,碗似的凹在地面下,靠近牌坊的基座一只更深的洞敞开着乌漆墨黑一张不大的口子,安安静静对着我们的方向。
一阵风贴着我的脸冷冷卷过,在我探着头朝那只洞仔细看去的时候。
没来由心里一阵发慌。
下意识缩回头,眼角瞥见二叔转过身背着风用香烟头把二婶手里那把香给点燃了,拿着它们走到大伯跟前,小心翼翼交到他手里。
这时周围再次安静下来,只看到大伯拿着香对天拱了拱,然后一脸肃然跳下那个坑洞。
刚下坑,周围人不知怎的哗啦啦一片全跪在了地上,我愣愣地看着他们正不知所措,脖子上一沉,我被二叔压着朝地上直跪了下去。
“二叔??”不知道他们这是在做什么,开口想问,可二叔对我做了个噤声的动作。于是只能闭嘴。
这当口大伯已拿着香走到了坑洞深处那个洞眼跟前。恭恭敬敬朝它作了三个揖,然后跪下,一边嘴里念念有词地说着些什么,一边把手里那把香依次插进了洞眼口的石头缝里。
插得很小心,那么大的风没一根被吹倒的,颤抖抖立在洞眼口随着风一明一灭,很快散出一股股浓烈的檀香味。
那么静静看着它们在风里燃烧了足有五六分钟的样子,隐隐感觉到膝盖下的雪融化了直渗进我的棉裤,心神不定地动了动,就看到大伯突然对着那把香一叩到地,匐在地上拔高嗓门一声大叫:“请大奶奶!!!”
话音刚落,站在我边上那几个把坑敲开了的男人一下子从人堆里跳了起来,嘴里不知道吆喝了几句啥,一撸袖子跳进了坑洞里,抬头对我二叔挥了挥手。
二叔跑过去和边上两个民警一起把从家里带出来的几把铁锹和两捆粗草绳抛给了他们。
接过这些东西那几人三下两下相互间用绳子拦腰自个儿给绑在了一起,一圈栓着一个人的腰,确定都棒结实了,他们走到那只洞眼边开始用铁锹一锹一锹往边上挖。
挖的时候那两个民警站在坑边守着,二叔一个人退了回来,退到我边上重新跪下,将那支快烧到头的烟塞进嘴里,两只眼睛紧盯着那只正不断被扩大的洞眼,对着烟狠狠吸了一口。
本忍不住差点又想开口了,而眼见着他这种表情,话在喉咙里转了圈,被我硬生生咽了下去。
接下来的时间过得又寒冷又漫长。
只那么几个人在洞口挖,洞口的土被冻得又干又硬,显然这工作对这点人手来说太吃力了点,可周围那么多人看着,就是没更多一个人跳下去帮忙。
随着时间的推移我在原地站得开始牙关节发抖了,只觉得风一个劲地透过我被雪浸湿了的裤子朝里钻,只觉得两条腿都冻得开始发麻,而边上人却没感觉似的顶着这么大的山风在雪地里站着,和二叔一样,一动不动对着那个洞眼方向看。
远处隐隐一两声低低的哭泣,是村里那家几天前丈夫被发现横死在床上的小媳妇,同失去了女儿的刘裁缝的媳妇两人远离人群站在路边,互相依偎着边看着这边的动静,边用压抑得不能再压抑的嗓子轻轻地抽泣。
不知道还要再这样等多久,十多分钟前那个几男人就已经丢开铁锹朝那个被挖大了的洞眼里钻进去了,虽然洞眼看上去不大,但里面深得很,人手一支火把进洞后不久就再看不到里头的光线,可见里面还包容着多长一条通道。
而这通道怎么会建在这儿的呢,又是派什么用的。地道?我想不出全村那么多人大半夜的跑到这里来专门挖开一条显然有许多个年头了的地道是为了什么。坟墓?因为它上面压着贞女牌么。可是就我所知道的来说,好象从没听说过有在贞女牌坊下面埋尸体这种风俗。
那到底这个洞是派什么用的?
二叔他带我跑到这里来看的,到底又是什么?
狐疑间,洞里头晕黄色的光一闪,那几个刚才钻进洞去的男人从里面一个接一个钻了出来。为首的一出洞从衣服兜里抓出一把黄澄澄的东西就朝天上撒,转眼哗啦啦一阵雪似的洒落下来,飘到脚跟边看清楚了,原来是堆纸钱。
然后听见那人嘴里一声高喝:“大奶奶出门了!!!”
耳边紧随其后一阵凌乱的脚步声。
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我衣领子一紧,踉跄着被二叔朝后面直拖了开去,眼见着这片本来被围得水泄不通的地一下子给让出条几人宽的道,虽然如此,有些人还在一个劲朝旁边退着,像急着避开什么脏东西似的惟恐比别人慢了一步,偏又忍不住几次闪闪烁烁探头望着那几个慢慢从洞里出来的男人,一边嘴里嘀嘀咕咕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最后出来的那个男人是被前边人用绳子拉出来的。
紧闭着双眼睛,他手里平托着一只四四方方的盒子,盒子看上去还很新,火把下闪着一棱一棱漆水黑亮黑亮的光。随着他最后一步从洞里跨出,洞门口那些烧得只剩下小指那么一截的香突然蓦地一亮,然后全部熄灭。
“大奶奶出门了!!!”耳边刚才那人的高喝声再次响起,一声接着一声:“大奶奶出门了!!!”
回到家,墙上的钟已经指着凌晨两点。
客堂间里坐满了人,女人们除了我和二婶别的都让大伯叫回去睡了,余下的都是家里的男人,还有那两个民警和几名村子里的人。刘裁缝也在,佝偻着身子一个人站在墙角根,边上的蜡烛照着他一张脸忽明忽暗。也才就几天没见到他,他老了很多,和那天在河边看到时简直像是换了个人,只是和他老婆不一样,由始至终都没见他掉过一滴泪,只狠着劲抽烟,一烟袋接着一烟袋。
其余人都在门口时就被二叔劝走了。
当时从村口回来之后,所有的人都有默契似的聚集在爷爷家门口,看着那个捧盒子的男人,迟迟不肯散去。后来是二叔打开了门示意捧盒子的男人先进屋。等他闭着眼睛被一路引着他前行的男人们一带进去,后面人顺势想跟着进,被二叔手一拦。
然后也没多话,只是静静看着他们,直看到他们不好意思再往前走,他才开口。
他对他们说:各位乡里乡亲,我林庚生什么样的人大家是了解的,林家做出来的事我一定会给你们一个交代,大家先回去休息,最晚明儿一早,我一定会给大家一个交代。
我不知道二叔为什么要对全村子的人说这样的话,也不知道今晚发生的事情,以及这些人僵持在爷爷家门口不肯离开到底是为了啥。隐隐感觉和最近这几天出的事有关,但为什么二叔要这样说?说得好象一人做事一人当的感觉…
难道有什么他们知道的,而我并不知道的内情?而那应该就是二叔说的要让我看的东西吧,从他之前对我说的话来看。
正胡思乱想着,墙上的钟当的敲了一下,两点半了。
从进屋到现在一屋子的人就没说过一句话,那只被兴师动众从烈女牌坊下挖出来的箱子就放到客堂正中的八仙桌上,一身黑漆底在烛光里看上去隐隐透着丝暗红,像是块有了年头的印度红木。顶端有把锁,淡黄色的象牙质地,环扣是松开着的,并没有被锁牢。
它里面会是啥,这么劳师动众地把它挖出来带到这个家,又是为了干吗。
“宝珠,”还在琢磨,耳边听见有人在叫我。一回头就看到边上的门帘一动从外头走进一道身影,反剪着双手从我面前走过,身后跟着我的三叔和四姑父。
原来是堂哥伊平。
一路走到光亮处时我呆了一呆,因为发现他两只手被绳子绑着,走到二叔面前站定,他又回头看了我一眼。
这是怎么了…我一下子懵了。不等回过神去问身边的二婶这是怎么回事,就看到二叔从凳子上站起身几步走到伊平面前,二话不说对着他脸上就是一巴掌!
打得他连退几步。
感觉到身边二婶婶身子动了动,我朝她看了一眼,她头一低,继续保持着原来的沉默。
我看不明白了,抬头看向边上的人,边上的人一个个面无表情,眼睛一眨不眨看着正前方这对气氛诡异的父子,没一个吭声气。
就这么沉寂了不知多久,我听见二叔沉着声缓缓开口:“知不知道我为什么打你。”
伊平没有任何回应。
二叔鼻子里一声冷哼。上上下下打量了他一眼,反手指住桌子上那只盒子:“知道它是什么。”
顺着二叔手指的方向朝那张八仙桌看了一眼,似乎吃了一惊,伊平头朝后微微一扬:“这是…大奶奶的…”
“你给我跪下!!”突如其来一声大吼。
震得我耳膜微微发震,这当口边上的门帘霍的声再次被掀开,一个人从外头噔噔噔走了进来。步子有点急,几乎一头撞在了我的身上。等看清楚是六姑的身影,她已经几步来到伊平身边站定: “二哥!”
“给我闭嘴!!”胳膊一伸一把甩开六姑抓住他的手,二叔叔重重吸了口气:“你来做什么!还嫌丢人丢得不够大吗!”
“有什么事我们不能关起门来说,为什么要把大奶奶请来!”
“你还有脸说!二十年前事情又来了,六丫,当初你也不小了,不会都忘了吧!你们现在不知廉耻惹出来的祸,你不会一点都没有感觉到吧!!!连样子都和当初几乎一模一样,你不会告诉我你都已经忘了吧!”
一连声说完,六姑一阵沉默。脸上红了白白了又红,她咬着嘴唇看向身边的伊平。
伊平却并没有感觉到她的目光,一张脸对着那只盒子的方向不知道在想着些什么,始终就没有把目光移开过。
“这是不可能的。”目光从伊平脸上收回,六姑再次望向二叔:“那是爸骗人的,杏秀婶婶是自杀的,她是自杀的!”
“七婆呢!她呢!她呢??!!”
“不觉得你管得太多了么,爸,”忽然淡淡一句话音,轻轻插入二叔激动的话语里,与此同时视线终于从桌子上的盒头移开,伊平哥侧眼看向二叔,被粉盖得白皙精致的一张脸上读不出任何表情:“有什么大不了的事。”
“你!!你这个小畜生!!!”听着那话一张脸蓦地涨红,二叔扬起拳头再次朝伊平脸上挥了过去。所幸被边上的大伯架住,低声在他耳边说着些什么,一边把他从伊平的身边拉开。
直到在八仙桌旁站定,推开大伯的手,二叔叔在凳子上坐了下来:“平时把自己弄成这副不男不女的样子我和你妈也就不说你什么了,城里住久了,难免沾染上一些奇奇怪怪的东西,我和你妈也不是什么食古不化的老封建。可你看看你现在干的好事!!!”说着说着再次激动起来,声音微微发抖,他伸手指着伊平哥的脸:“你还有脑子吗!她是你谁?!她是你亲姑姑啊!!你这个小畜生!!!!我这么辛辛苦苦送你去念大学为了啥,为了教出你这只连狗都不如的乱伦的东西来吗?!你说你脑子里都在想啥!说!说啊!!!”
一口气指着伊平的脸吼完,平时温和老实的二叔一张脸已经从最初的通红变得铁青。喘着粗气怒视着自己那个由始至终抿着唇不发一言的儿子,两只眼珠子几乎要从眼眶里爆出来般。
我被他这表情和声音给吓住了。终于明白今晚这一出兴师动众的大戏是为了什么,原来伊平和六姑的事被二叔知道了…可二叔为什么要把这事闹得那么大,不单全家人,这里还有村里人啊,何况伊平和六姑的事情又和最近的事有什么关系。
而周围人在这之后依旧异样安静的神情和举止也让我坐立不安。隐隐一种背脊麻得发冷的感觉,等不到其他人出面,我不得不赶紧走过去拉着二叔打圆场,试图把他这种突发的怒气移开点去:“二叔,别说了,他们…”
“你住嘴!”回头冲着我低吼一嗓子。看到我的表情他微微顿了顿,然后肩膀一挣,从我的手里挣脱了开去:“你什么也不要说,宝珠,今天在边上看着就好。”
“二叔…”还想说什么,边上二婶对我一个劲地使眼色,我只能把后面的话忍住。她站在那里两只手绞在一起绞得发青,可就是不敢上前一步阻止自己丈夫对她儿子的怒骂,站在一边眼圈都发红了,可始终低着头不发一言。
看样子,在这之前,二叔必然已经对她交代过些什么了,以至纵然心疼着自己的儿子,她始终不敢吭声。
片刻耳边听见二叔他又道:“说什么去工作地儿转了转,其实是和她一起私会了吧!不知廉耻的东西!”
“装得倒也像,”
“可是别以为自个儿背着人做什么事都神不知鬼不觉,人在做,天在看!”
“你知不知道你害了多少人!”
“你对得起老刘吗!!你对得起你方姨吗!!你对得起那个从小抱着你满村子转的张瘸子吗!!!你对得起你四姑姑吗!!!”
“二叔!”我终于憋不住再次开口,在他对着堂哥问出这一连串的对得起之后:“那些事跟伊平哥有什么关系?这种事情不要乱说啊二叔!”
“你别插嘴!”
“我没说错啊!”
乱伦归乱伦,那是自己家的丑事,为什么非要扯上那些事情?很明显那都是一些刑事上的案件,为什么硬要把它们归咎到堂哥和六姑身上。二叔这是气糊涂了么?还搞出这么一大场面的戏。还有那两个民警,都是吃皇粮的,怎么也会跟着二叔这么乱来?搞什么!
想着脖子不知不觉梗了起来,我把身子挡在六姑身前
二叔嘴皮子动了动。脖子上的筋连跳了几下最终没把话说出来,片刻重重一声叹息,他抬手朝边上那些人摆了摆:“去,把他们都抬进来。”

第十一章

四块木板,依次被从客堂两旁的边门外抬进来,上面严严实实盖着层白布。
白布起伏的线条勾勒着人的身体,高的矮的,瘦的胖的。一路抬进来的时候大伯用一卷红线在正门的门闩上绕了好多圈,待那几个抬木板的男人抬着木板走到边门中间的时候大伯又接过边上人递过来的红蜡烛,依次在那几个男人左脚上滴上一滴蜡烛油,然后沿着门槛一路用蜡烛油将那条门槛线滴了一遍。
过程很慢,几个抬木板朝客堂里走进来的男人步子也走得很慢。两人一块板前后抬着抬得小心翼翼,一路过来,板上的白布连一个边角都没有被掀起来。
我忽然觉得这场面有点眼熟。
总觉得好象在哪里见到过,那根滴着油的蜡烛,那一块块罩着白布的板,那些缓慢的脚步…但真的往细里想,却又好象什么也想不起来了。只隐隐觉得脖子后有什么东西吹似的一阵一阵发寒,回头看看,又什么东西都没有。心不知怎的突然毛躁起来,有种无法名状的惶乱感,我不由自主朝六姑身边靠近了些。
刚碰到她的手,忽然发觉她的手在微微发抖。
整个手背冰凉冰凉的,忍不住朝她看了一眼,她脸色难看得让我有点吃惊。几乎没有一丝血色,额头几道漆黑色的发更凸显了她那张脸的苍白,她那么面无表情站在那里,感觉人有点魂不守舍的样子。没有和其他人被那几个抬着木板进来的男人引开注意,她那双闪闪烁烁的眼睛始终注视着边上的堂哥,而堂哥只是面朝着那张放着盒子的八仙桌,似乎对六姑的视线没有任何感觉。
突然腰上被什么东西给硬梆梆顶了一下。赶紧朝边上退开一步,眼看着那块顶到我的木板被抬着从我面前慢慢过去,猛然间我听见有什么东西在我耳边尖叫了一声:
“啊——!!”
声音尖锐而凄厉。惊得我一个寒战,回过神迅速朝两边看看,边上的人似乎没有一个人听到这道声音。
难道是错觉?
再听确实什么声音都没有了,刚才那一下尖叫像是落在真空房子里的爆竹,轰的一下响过却又稍纵即逝,没留下一丝一毫存在过的痕迹。这当口隐约觉得边上有什么在看着我,循着这感觉朝客堂西面的角落里看了一眼,我看到那里站着个人,有心规避似的同其他人保持着一定的距离,他一个人靠墙对着我看。
角落里很暗,几乎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只有一双眼睛微微闪着光,暗紫色的两点。
是铘。
他怎么会来的?又是什么时候进来的?
思忖着正打算走过去问,这当口四块板已经整整齐齐摆放在了八仙桌的正前方。刚摆好一屋子的人全都跪下了,除了我和铘,还有木雕般在八仙桌边站着不动的六姑和伊平。
一时有点不知所措,垂着手呆站在原地看了看四周,转眼见着二叔抬对头我使了个眼色,我赶紧跟着跪下。
然后学着别人的样子一叩到底,对着地上的木板磕了三个头。
磕完头周围人并没有站起来,只有大伯一人起身。
大伯的侧影和爷爷很像,一样的消瘦,一样的佝偻,不过六十出头点头发差不多就都已经白了,所以家里的事基本上不管,都靠着二叔。听说他以前有个儿子的,十三岁的时候去河里游泳就再没回来,之后他的身体就一年不如一年。
捏着刚才那根蜡烛大伯慢慢走到桌子边,桌子上除了那只四四方方的盒子,盒前盒后分别还摆了只香炉和一排红蜡烛。红蜡烛的样子有点特别,外表倒没什么,关键是那芯子,别人家的蜡烛芯是白色的,这张桌子上的蜡烛还原封着,那芯头却是黑色的,远远看过去就跟烧焦了似的。
把那排蜡烛归归齐,大伯用他手里蜡烛的火依顺序从右到左把它们点燃。燃起的时候似乎一股烧焦的猪油似的味道从那些蜡烛芯里钻出来,边点,我听到他嘴里边轻轻地念:
“大奶奶坐…”
“四个客人这里请了…”
“见过大奶奶…”
“大奶奶万安…”
“大奶奶用蜡烛…”
一声接一声,惟恐惊着了什么似的轻飘飘软绵绵,以至那话音断断续续,时有时无。
“嘶…”正伸直了耳朵仔细听,突然一阵低低的抽泣声从我身后传了过来。
忍不住别过头偷偷看了一眼,就看到三排人后面,那个刘裁缝独自一人跪在一边,两手抓着自己的腿跪在那里,一边抽泣,一边两只眼睛直愣愣对着我身后那张桌子的方向瞧。
抽泣声被压得极细,一下一下哮喘般从他嗓子眼里噎出来,不知怎的听得我后背心冷冷地发麻。循着他的目光我朝身后的桌子又看了一眼,突然感觉…它周围那四张椅子上好象真有什么东西坐着似的。
而那上头明明是空着的。
什么都没有,况且如果真有什么,我也不可能一点都看不见。
一下子觉得心里慌透了,也不知为什么整个人会那么不安,总觉得有什么不好的事情要发生,毛躁躁的直想站起身往外走。
可是又不能这样什么都没弄清楚就离开,至少,我想知道二叔他们把那个盒子挖回来到底是为了什么,而在聚集了那么多家里的村里的人在这个屋子对伊平和六姑做了审问般的训斥之后,抬来这四具尸体,他们又到底打算对这两人做些什么。
想着,耳边没再听见大伯嘴里发出声音,我抬眼再次看向他。
他正把那支烧得只剩下三分之一的蜡烛转着圈点燃盒子后那只香炉里的烟。
半晌一片浓浓的烟从桌子上蔓延了开来,他小心捧下那只香炉放到地板上,然后对着跪在木板边那几个抬木板的男人点了点头。
他们随即伸手将木板上盖着的那层白布一把掀开。
里面一股刺鼻的味道随之升腾而起,那几人迅速站起身退到一边,我看到那四块板上躺着四具僵硬得石头似的尸体。
维持着死前的姿势,它们仰天平躺在木板上,气候的寒冷让它们还保持着原来的样子没有太多腐坏,它们是这几天里连续横死在村里的那四个人。冰冷冷躺在地板上一动不动,大睁着的眼珠里没有一丝光彩,一张张脸却像有生命似的,带着各自死前一瞬间的表情,在头顶摇曳不定的烛光下忽明忽暗缓缓扭曲。
扭曲着脸上青灰色的阴影。
“啊————!!”
陡然间又是一声凄厉的尖叫。短而急促,不知道到底是从什么地方传递过来的,闪电般在我耳膜里狠扎了一下,惊得我一哆嗦,随即那声音倏地又消失了。边上二叔感觉出动静朝我看了一眼,动了动嘴似乎想对我说什么,这当口大伯走了过来,把手里的蜡烛放到四块木板的正中间,在二叔身边跪了下来。
视线从我脸上收回,二叔起身朝桌子边走去。一路走向那只方盒子,在我盯着他背影看的时候,突然眼角边一闪,我发觉从刚才开始就一直看着那只盒子的堂哥伊平这会儿正若有所思般对着我看。
没等我望向他,他的视线就移开了,猩红色唇角朝上轻轻扬了扬,那一瞬似乎是在笑。
我怔。
没来得及去揣测他这表情到底是什么意思,二叔已经在那张八仙桌前站定了,一只手轻轻按在盒盖上,两只眼静静望着他儿子的方向:“我们林家,从我们这代开始,那么些年只得了你和宝珠两点血脉,知道为什么吗。”
话音一出,空气蓦地沉了下来,整个客堂几十个人几乎没发出一点点声音,包括那几个村里的人。这感觉让人难受极了。虽然之前这地方也是这么寂静,但感觉不一样,刚才只是静,这会儿…充斥在我周围一股触手可及的恐惧。
恐惧…
不知道是因为这四具在地上被烛光照得忽明忽暗的尸体,还是二叔叔说话时那种慢得让人不由自主压抑起来的语气。
伊平没有回答,镜片上闪烁的光掩盖了他眼里的表情,他被粉底盖得白皙的脸上一双红唇朝上微扬。
二叔轻吸了口气。
似乎早就料到他会是这样的反应,一只手轻轻抚摸着盒盖上的象牙锁,两只眼睛依旧一眨不眨注视着伊平:“你要说这是命,也确实是命。林家人自己造的孽,只有我们林家人自己来承担。当初发生了那样的事情,侥幸你爷爷用了那样的方子才保全你们两个,也亏了全村人的大度。本来只要本本分分也就过了这个劫了…可你为什么要这样…”说到这儿,忽然眼睛一眯:“我林庚生到底是做了什么孽了会把你养成这样…伊平,你说?难道二十年前的事情你还没看够吗?小时候看你蛮乖巧的一个孩子…为什么大了偏要跟那个男人学??害了自己不够,难道你还想把全村人的命都搭上去吗??说!”说着话突然间瞪大眼砰的声猛拍了下盒子,抬手朝伊平一指:“你这小畜生倒是说啊!!!”
一时间整个客堂里一阵沉默。
正以为这个性格和外表一样随性的堂哥依旧要以沉默的方式来应对他暴怒的父亲,他忽然回头轻扫了我一眼,然后将目光重新转向二叔:“我能说什么,她已经怀孕了。”
话音淡淡的,正如他镜片背后轻描淡写的眼神。
我只觉得周围的空气猛生生一凝。意识到不好正准备从地上站起来,就看到二叔几步走到伊平面前,一把揪住他的衣领拖向自己:“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镜片在烛光下闪着微微的光,伊平看着二叔那张通红的脸,嘴唇再次轻扬:“秀芬姑姑她怀孕了,怀着我的孩子…”
“啪!”话音未落,一巴掌重重甩在了伊平的脸上,是六姑。
苍白着一张脸一把推开被二叔紧抓着的伊平,她用力拉住二叔的手:“二哥,别听他的,他瞎说!”
“走开!”
“真的!二哥!我们没有…”
“滚!”狠狠甩开她的手,不理会六姑在他身后继续急急的述说,他迅速返回桌子边,一把抓起那只暗光闪烁的盒子,啪的声将上面的锁扣打了开来。
开得很用力,打开瞬间嘶的声轻响从盒子里飘出张纸,红艳艳一片像涂满了胭脂的花瓣。悄无声息地盘旋着而落,还没碰着地板,嗤的声碎得四分五裂。
只是除了我以外,似乎并没有人留意到它,包括二叔。
被堂哥的话气得脸色铁青,他手伸进盒子里,在六姑惊叫着飞扑向他的瞬间将盒子里的东西拿了出来。

第十二章

拿出来的一瞬我头脑觉得有点恍惚,因为一些不该产生的感觉。
一个人的记忆最早可以从几岁开始?
一个人对一件事的记忆最多可以保留多久?
听说过几个版本的说法,每个版本都不太一样,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人的记忆像个很深很深的仓库,从最初到最终,无数的记忆被一个个储存进去,有些标志特别明显的,会被记得特别深刻,有些标志不那么明显的,会随着时间的过去而逐渐沉淀在记忆的最深处。偶然被一些事一些东西唤出一星半点的印象,虽然不那么明显,我们把它称作为潜意识。
我潜意识地再次感觉到眼前这个场景的熟悉,在二叔把那只盒子里的东西拿出来的一刹那。
被二叔从盒子里拿出来的是五根足有四五寸长的钉子。
离得不算很近,在二叔手里的时候我根本就没有看清楚钉子的具体样子,可是我却知道它们是什么样的,就像它们在我记忆里活生生存在过。它们是那种做工很粗,类似那种用来钉一些樟木箱之类大型家具的钉子似的长钉。不过特别的是,虽然钉子本身做得粗糙,但钉帽却细巧得紧,表面一朵梅花似的分成五个瓣,上面还班驳留着些金漆的痕迹。而就是这一点让我印象尤为深刻,虽然我没办法想起来到底是在哪个地方哪个时候留下的这样的印象。
事实证明我的这层模模糊糊的印象并没有错。
被二叔用力插在桌子上后钉子很完整地出现在了我的眼前,和感觉中一样,它们粗糙而陈旧,只有顶部一点在烛火里微微闪着光,那是还没被时间侵蚀掉的几块金漆。自钉帽下一指宽处开始,通体被一层绿锈盖满,隐隐爬着些暗红色的痕迹,沿着钉身蜿蜒缠绕,不经意看过去,就好象一道血在钉子上爬。
但我到底是怎么知道这些的?
可以肯定我从小到大从没见过这样一种钉子,但在第一眼看到它们的那瞬,我竟然有种曾经见过它们的强烈感觉。
我甚至知道它们的用处。
表面看上去,它们像是钉樟木箱专用的长钉。
可是它们不是,甚至可以这么说,一般人家里决计是不会去弄来这样的钉子来打家具的,因为它们的用处根本不是被用来钉家具。
它们是用来钉人的,钉死人。
突然觉得脑门心微微一阵酸麻,像是有什么尖尖的东西顶着脑门这层皮在往里钻,不由自主一层鸡皮疙瘩,我乍然间想起了几年前独自在火车上所碰到过的一些事情。
那个脑门心被钉了颗钉子的红衣服小女孩,那个被一钉子扎死的走尸人…
除了狐狸我对谁都没说起过的一个秘密,这段可怕的经历已经在心里被我刻意压得很深很深了,而这会儿一下子被这根钉子给唤了出来,突然得让我没有一点思想准备。
直觉二叔可能会要用这钉子做些什么,我一个冷颤。
这时二叔忽然朝我看了一眼:“宝珠,二叔对不住你。”
我呆了一呆。
没来得及回应他的话,二叔他又道:“大老远把你从城里叫来,本来想,老爷子最近硬朗了些,十多年了你们一直都没再见过面,能一家人都到齐了热热闹闹吃顿团圆饭,多好。”
说到这里顿了顿。感觉周围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了我的身上,我下意识把头沉了沉。目光依旧停留在二叔的脸上,看着他一根一根把那些钉子从桌子上拔出来,然后再次开口:“可没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情。宝珠啊,二叔知道,今晚的事你一定很不理解,”伸出手在整个客堂的人群前划了个圈,他轻吸了口气:“我们这群人,大过年的把尸体抬进屋,神神道道的干吗来了?你一定这么想,是不是。还有你这个堂哥,”斜眼看向始终在一旁静立不动的伊平,鼻子里低低一声冷哼:“不知羞耻地做出了这种有违常伦的事,你说我林庚生到底吃错了什么药,非要把这么件丑事闹得全村都知道。简直是疯了,是不是。”
“二叔…”短短几句话把我心里想的都明明白白说了出来,脸一下子烧得发烫,我抬了抬头试图阻止他继续说下去。
却被他摆摆手制止了我的话音。
眉头微微蹙起,他看了眼手里的钉子:“其实有些事本来不该对你说,因为当初答应过你姥姥。可眼下…”叹了口气,再抬起头,望着我的那双眼睛目光微闪:“眼下除了伊平,林家就只剩你这一条血脉了,凡事总该让你明明白白的,你姥姥泉下有知,应该也不会责怪我这擅自的决定。况且,你也都那么大了,没什么不可以让你知道的。”说到这里话音再次一顿。似乎在犹豫着什么,他收回目光再次看了眼手里的钉子,片刻又朝身边八仙桌上那排烧得透亮的蜡烛看了眼。
半晌终于下了决心,微一点头,弹指敲了敲桌子:“今天就跟你讲讲吧,二十年前那个和现在差不多的日子,在这块地方发生的那件事。”
二十年前,差不多是我爸爸和本家刚开始缓解因为他的结婚而带来的僵局的时候,只是彼此间因为连着几年没有来往,依旧挂不下面子。而就在那段日子里,本家发生了一些事,事情大到差点毁了整个村子。
事情发生在86年的春节前夕。
那时候村子远比现在闭塞很多,谁家有台收音机都是稀罕事,可就是这么个贫穷落后到连收音机都当个宝的小山村,却被一条无比震撼的天大事情给炸开了锅。
河西林家的大儿子林伯昌跟人有染了。
本来这倒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新闻,毕竟村子虽小,说实话一些看得到的看不到的偷鸡摸狗的事也不少,大多睁一眼闭一眼,新社会了,难不成还像地主时代那样浸猪笼。可这回不同,这一表人才的林家大儿子林伯昌,偷的人不是别人,是自己的亲婶婶。是林家大当家的——也就是我爷爷,他的弟弟的老婆。
说起来,其实我现在的大伯,不是我真正意义上的大伯,我真正的大伯另有其人。如果活到现在,他应该快七十了,他是我现在大伯的大哥,后来被我爷爷断绝了关系的大儿子林伯昌。
一直以来我始终都不知道为什么那位大伯会被爷爷断绝了父子关系,家里人也都没同我说起过,直到二叔对我说了这件事之后。
那时候大伯是爷爷最得意的儿子,聪明,能干。还在年纪很轻的时候就能写会算,是村里的会计和老师,也是爷爷的骄傲。当时爷爷已经有意要把家里管事的位置移交给这个大伯,自己好安心养老了,万没料到这颗肚子里有点墨水,被村里人用敬佩的口气先生长先生短的好儿子,却被人撞见和自己弟弟的媳妇儿偷偷好上了。
刚开始只不过是传闻,一两次暧昧的举动让看到的人有了怀疑,一说十,十说百,渐渐的风言风语传了开来。只是因为没有证据,大多背地里含沙射影地说笑一通,也没指名道姓说是谁。直到有一天那个媳妇突然投河自尽,这件事这才野火燎原般烧遍了村子的各个角落。
听说是两人好得太肆无忌惮,不知怎的那么大胆,干柴烈火在野地里就苟合上了。恰巧被赶到地里送饭的某家小孩子撞见,跑回去急吼吼地告诉我爷爷,不好了不好了,林大哥在地里打林二婶,把二婶婶的衣服都打掉了!
小孩子尖尖的嗓子叫得忒响,一下子左邻居右舍的都听到了,当天就没见两人回家。第二天被人发现一具飘在埠溪河上的尸体,被水都泡肿了,从衣服勉强辨别出是那个偷情的媳妇。而林伯昌就此不知所踪,找遍了周围的山坳都没找到他的下落。
这事在当时的年代无异于一道晴空霹雳。
一时间不论是地里干活还是茶余饭后,它成了村里人津津乐道的一个热门话题,一来它充分满足着人偷窥私欲的好奇心,二来因为这事的女主角——投河自杀的二叔公的媳妇秀兰。听说她长得很难看。二叔公打小是个风瘫,没有哪家的闺女肯嫁给他,正好村子里有个乞丐经过,带着这么个丑娃子,爷爷的母亲就花钱把她买了下来这个当二叔公的童养媳。人说女大十八变,她嫁到林家十多年都没见变得耐看一些,却不知道这相貌堂堂的林家大儿子到底着了什么道,明明自己的媳妇漂亮又贤惠,偏和这么一个丑婶婶缠到了一块儿。
之后林家的人几乎足不出户。
跑哪里哪里就有指指点点的身影,作为一个祖上几代也曾当过官的有头有脸的大户人家,他们丢不起这个人。
本来以为,这事随着秀兰自杀之后能告一段落,毕竟人死都死了,村里三姑六婆再爱嚼舌头,嚼个几天过完瘾也就过去了,而失踪的林伯畅想必是因为觉得没脸见人所以离开了村子,风平浪静了,等他冷静下来之后,应该很快就会回来。
当时,林家所有人都是这么想的,村里人也是。可谁知道,这件事,只不过是即将发生的事情的开始而已。
谁都没有想到之后的一切会变成那样,在短短几天之后。
先是村里的七婆死了。死得很惨,被人发现倒在自家的柴房里,两眼直愣愣看着天,嘴里插着根手臂粗的冰凌。以至嘴角边的皮都裂开了,暗红色的血粘着透明的冰,一张脸扭曲得像是对着那些看着她的人似笑非笑。
当时就把几个赶来看尸体的人吓得尿了裤。不久,河东赵三婶的丈夫被发现暴死在床上。
和七婆被发现时一样,一双眼睛睁得老大对着天花板,他是被活活掐死的。而掐死他的人是他自己,直到后来尸体落葬,始终没办法把他的手从他那只被自己勒得发青的脖子上拉开。
那之后村子里开始惶惶不安起来,种种猜测比比皆是,什么样的说法都有,有的说村里有了不干净的东西,有人说谁家在过年前的祭拜里冲撞了哪个神…而最多的说法是林家那个丑媳妇死得不甘心,回来要那些捕风捉影说她闲话的那些人的命来了。
一时间人心惶惶,虽然派出所的人言之凿凿说那都是亡命歹徒干的,不要宣扬鬼怪迷信,并且大张旗鼓天天在村子附近找嫌疑人,可没多少人理这一套。当时还都是天天筹备着迎新年的日子,每天入夜就能听见满村子爆竹声此起彼伏,那是用来驱邪用的。声音可以连续响上一整个晚上,而这样热闹的夜,看不到一个人出来串门拜年。
这无形的恐慌在我大伯林伯昌重新出现在村子里之后,燃到了一个至高点。
他回来了。确切的说,他或许根本就没出过这村子。
在当时村里所有人都在寻找他下落的时候他可能就已经这样了,僵硬着一副身体,他被人发现倒挂在林家大门的门梁上,头朝下垂着,把被割开了三分之二的喉咙拉得老长老长。远远看去就像一只垂着头倒挂在门上晃荡的死鸡…
全村的人被吓懵了。
因为只要是人都已经看出来,林伯昌那个时候已经死透了,可不知道为什么就是这么个死得发硬的人,在被人发现到的第一时,居然从嘴里发出一声尖锐得简直不像是人所能发出来的尖叫。
第二天,这个本该已经死的人在棺材板里悠悠醒转了过来,而爷爷的弟弟,我的二叔公在那晚之后却死了,死时的样子和大伯林伯昌一模一样。
疑团和恐惧一瞬间像团浓云般在二十年前这个小小的村庄里压得人喘不过气。
到底是怎么回事,这一连串诡异的事情。到底是不是死去的秀兰不甘心所以回魂报复,还是另外隐藏着什么更可怕的东西,那么样一系列凌厉残忍的手段,那么样一连串没办法说得清的命案。
这到底是谁干的…是人?是鬼?
一夜间过年贴在门上的福神和财神全换成了关公和钟馗,一时间村里随处可以闻到烧香烧纸钱的味道,村派出所更是把毛主席像都供在了办公室的桌子上,人心惶惶,哪里还有谁管这举止迷信不迷信,荒唐不荒唐。
就在隔天晚上,爷爷家隔壁一户人家全家都死了,死前没有任何不正常的举止和动静,只知道他们家窗洞黑了一夜,第二天整半天没见人从他们家出来,有人透过窗户朝里看了一眼,当时吓得那人就失心疯了。
一家五口齐刷刷吊在自家的房梁上,半闭的眼睛在歪垂着的头颅上正对着窗户的方向。
之后类似的死亡事件开始频繁发生。
有时候是一个人,有时候是一大家子。死因各种各样,病死的,意外死的,自杀的…短短几天时间十几口人就那么去了,像是阎王爷到了此地后忘了离开。然后一场怪病开始在整个村子里无声无息蔓延开来。先是感冒般的,咳嗽,流鼻涕,因为大冬天的所以没人注意,况且那时候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村里那些横死的人身上,谁会关心这小小的感冒。之后不多久开始有人发烧,吃药好不了,打针退不下,随着持续的高烧开始肺水肿,整个人肿得皮肤都透明了,那个时候全村人的恐惧才开始转移到这场突如其来的病症上。当时爷爷全家也都陆续被感染上了,最先是二伯,也就是我现在的大伯,然后一个接一个,直到那时候最小的六姑,无一幸免。唯一没被这场病染上的只有我爷爷和大伯林伯昌,自从死里逃生之后,眼看着他身体就一天好过一天,脖子上偌大一个伤口,不出几天竟然在当地小医院拙劣的缝补下愈合了起来。只是样子还是可怕的,去医院见过他的人都说,伯昌那哪还有人样啊…就好象一个人长着三个人份的脖子,看着寒哪…
而村里的死亡人数还在逐渐递增着,短短几天内越来越多的人染上了那种无名的高烧,染上的无一例外先后死亡,没染上的人开始争先恐后往村外逃,可是出村半里地被挡住了,大雪封山,一场突如其来的雪崩把从村子到省城的路给封死了。
后来,也不知道是不是太恐惧了,村里开始慢慢流传出这样的说法,说是不知道是谁看到,如果哪家要死人,当天晚上会看到一个红衣服的女人披头散发在那家人的房梁上走过。
当时听的人半信半疑,可随着死亡人口的数字逐渐递增,声称见到那个红衣服女人的人也越来越多,之后甚至连长相都描绘出来了,绘声绘色地说那红衣女人如何如何美,在夜里的房梁上走过,美得像仙女似的。
所以绝对不是秀姑回来报复的亡魂。
所以,恐惧的程度随着对那红衣女人描绘的形象度的加深,而越渐强烈。
终于在除夕前夜,又一家人家里出事,是唯一的独子死了,那独子是当时村里老村长唯一的孙子。于是在从事情发生到发展得眼看不可收拾都始终沉默着的他,终于发话了。
他说其实在伯昌的尸体被发现那天,他隐约已经感觉到了这事和谁有关,只是碍于村长这个身份,所以不敢随便妄下这种看似荒唐迷信的谬论。而到现在他再碍着身份不说倒是真荒唐了,而他的荒唐让他造到了现实的报应。
他没了自己的孙子。
他说这一整件事,和林家乱伦的事可以说是无关,但也并非没有一点关系。
他说这些人的死不是别的什么鬼什么怪什么人造成的,而是几代以来一直守护着这个村子的大奶奶。
林家乱伦的事,可能冲撞到这位大奶奶了。
大奶奶是村口那块烈女牌坊的主人。
不知道是哪一年盖的,只知道在爷爷的爷爷还是孩子的时候,它已经立在那个地方了,只不过那个时候它还是完整的,飞梁画栋,像个平面的精美建筑。
据说大奶奶很美,美得跟仙女似的。
据说大奶奶很贞烈,所以在她丈夫外出经商时,为了不被受了她美貌诱惑的家丁玷污,她用丈夫的配剑一剑了结了自己的性命。
对于这个村子里的人来说,这位大奶奶几代以来,无异于这个村子的守护神。
神怎么可能做出这种比鬼还可怕的事情来。
所以在老村长这么一说之后,村里人是半信半疑的。虽然如此还是听了他的话一起去村口看那块烈女牌坊,因为他说,到了那里,他们自然便信他的话了。
直到见到那块牌坊,当时跟过去的所有人时一个个都吓傻了。
原本好好的一块烈女牌坊一半像被雷劈了似的倒在地上,剩下的一半还在原地撑着,嶙峋的短裂面对着村子方向,像一块指着村子的巨大招牌。“招牌”上一片暗红色的痕迹,一件外套在它突出的横竿上高高挂着,被风一阵阵地吹,可怎么也吹不下来。
那件外套是林伯昌失踪当天穿着的。靠近领口一片褐色的液体,从上到下,星星点点一直溅射到外套的底部。
果然是大奶奶被冲撞了。
当下连夜闯进了离村二十多里地,那个一人隐居在埠溪河北岸山坳里的算命先生家。据说这瞎子在三四十年代时是相当有名的一个风水先生,多少地主军阀请他踏穴观风水,不知道怎么在最有声望的时候突然来到了这个小村子,之后再也没给人掐算过。
那时候全村几百口人跪在雪地里求他出山,足足跪了一天一夜,他才从屋里走了出来。可一靠近村子,他掉头就要往回跑,被村里人死活拦住了,求他积积阴德帮大家过了这个关。最后不知怎的瞎子突然哭了,呜呜哭得很大声,末了擦擦眼泪单独把我爷爷叫到了一间屋子,然后对爷爷说,那东西太戾,他根本制止不了,但既然来了也是命里注定,所以可以给爷爷一个方子。只是方子太偏,虽然有效但恐怕会极损阴德。当下割了自己的舌头写成一封血书,嘱托他看完之后烧了纸然后按里面的做即可。又反复强调,这么一来等于丧尽天良,自己的一生会过得无比艰难,所以到底要不要做,让我爷爷自己掂量着看。
血书里的内容直到近些年才被爷爷无意中告诉给我二叔听,他说那上面也就短短几句话,短短几句话,足以让人一辈子活在十八层地狱里永世不得超生。
那上面写着:
注定断根,唯梅花可解。打四寸梅花钉,五枚,东西南北尸天灵盖钉之,以阻其戾。乱伦为罪,诛,穿头骨以效天谴,意在断其怒。头七过后梅花入土埋之,以犀角封,净物镇之,二十年后若无事端,则平安。”
说到这儿二叔的话音停了停。
我忍不住问:“后来呢?”
“后来,”掂了掂手里那五枚钉子,二叔的表情在烛光下看上去有些模糊不清:“后来,你爷爷把最初死得蹊跷的那四具尸体的天灵盖用这钉子给钉了,最后一根钉的是你大伯,逃过了被割断脖子而死的下场,他是被你爷爷给活活钉死的。”
“呀————!!!”
耳边骤然一声撕心裂肺般的尖叫。
冰水灌顶似的把我凌乱的大脑激了个透,这当口我边上那扇窗猛地打开,一股狂风卷着细雪从外头直灌了进来。
倏地扑灭了房间里所有的蜡烛,我听见周围一片低低的吸气声。
不过谁都没有动,依旧低头跪在原地,那些人在风里把头压得更低。
“吱啊——吱啊——”窗子被风摇得一阵阵乱抖,生锈的窗框折腾出那些磨擦声,惨叫似的折磨着人的耳朵,一把抱住自己的头,六姑对着二叔直跪了下来:“二哥!!二哥别再请大奶奶了!!我们知错了!!二哥!!”
“大奶奶显灵了,”没理会六姑的企求,黑暗里二叔静静地道。
拔出一枚钉子走到桌子下那排木板边,他在老刘女儿那具被水泡肿了的尸体边蹲了下来:“淑珍,把窗关起来你先出去。老四,把榔头给我。”
“二哥!!他是你儿子!!!!我们林家就这条香火了!!!!”
“你还在乎这?”冷笑:“他已经被你断了。”
“二哥你疯了吗!!!!”
沉默。接过四叔递过去的榔头,用钉子抵着尸体脑门心噗的一声敲下,二叔抬头朝六姑看了一眼:“二十年前发生了什么你也都看过,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呢六丫。”
“早就过去了的事,哥哥你疯了还把它当回事!”
“我疯!”突然站起手,血淋淋一只手猛地指向六姑,几乎戳到她的鼻梁上:“知不知道老陈一家全死了!就在昨儿晚饭前!你跟这小畜生眉来眼去的时候!!知不知道接着会是谁!会是谁!!!会是谁!!!!!”
六姑被他吼得身形微微一滞。片刻突然尖叫出声,一把抓住他指向自己的手:“那你要怎么样!真像爸那时候一样吗!!他是你儿子啊!!你下得了那手?!!你畜生吗!!畜生吗!!!!”
“我是畜生!!!!”一声暴喝。啪的下一巴掌扇在六姑的脸上,二叔额角青筋突突地跳:“你这脏东西也有这脸面说我!给我滚,别来碍事!你给我滚!!”
六姑被他打得一声不吭。两只眼瞪得大大的死盯着他看,片刻一声大笑,手猛戳向二叔那张猪肝色的脸:“我脏,当初爸做的事就干净了吗!林庚生!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你们就干净了吗!!你们干净大哥他怎么会死而复生!这地方有谁是干净的!!!谁!!!”话音未落,边上二婶急跑过来试图过来把她拉开,被她抬手猛地甩开,一扭头朝客堂外直冲了出去。
经过我身边时我被她狠狠撞了一下,条件反射地从地上跳起来追着她的身影跑到客堂外,她的身影已经不见了,只雪地里一串细细的脚印,凌乱而愤怒,直通向院子深处。
“宝珠!把她追回来!快!”耳边响起二婶焦急的话音,没多考虑,我追着那串脚印的方向奔了出去。
追过两个弯口不见了雪地里的脚印,我站在楼道间倒一时没了方向。
周围一片暗沉沉的,刚才出来得急一时忘了带个手电筒,这会儿除了雪地荧荧的反光,周围的楼房长廊一片混沌的漆黑。
“咔嗒…”正准备转身往回走,身后一阵细碎的声音,突兀间让我惊了一惊。
回头朝声音传来的方向看,一眼望见一道身影在前面长廊里走了过去。身影侧对着我,手里一盏灯照得那张苍白的脸轮廓很清晰,是六姑。
“六姑!”忙对着那声音喊了一声,我赶紧跟着跑了过去。
刚跑近就看到她的身影已经穿出长廊,踏上了外面那条廊桥的楼梯。那条廊桥是直通后院的,蹬蹬蹬径自上了梯子,她似乎没有听到我的叫声。
“六姑!”赶紧又叫了一声,趁她脚步一顿我急急跟了过去。
三下两下跑上梯子,再看,她身影已经静静站在了廊桥的那一端。
那端连接着北屋和爷爷老屋的分接处,一个露天的走道短短接在正中,她就站在那中间背对着我。
“六姑!等等我!六姑!”边叫边朝着她跑近,突然廊下咯嗒一声轻响,似乎把她给惊着了,她低头往下看了一眼,然后快步朝下走去。
等我加快了步子跟到楼梯口时她已经不见了,一串细细的脚印从我脚底下弯弯延伸到前面的老桑树,桑树对着爷爷老屋的门。
我站在楼梯口看着那道门迟疑了一下。
正思忖着要不要跟进去,这时眼前一亮,爷爷那屋的灯点着了。
朦朦胧胧一团晕黄透过窗帘斜斜打在窗边的桑树上,不是很亮,却让我脑子里倏地一阵雪亮。六姑她没办法说服我二叔,所以是不是找爷爷来了。也是,主屋里现下这种样子,显然能在这种情形下压制二叔的只有爷爷了。
当下不再犹豫,我快步朝着爷爷的屋子跑了过去。
屋子里依旧和前几天来时一样,空空荡荡,透着股关了门也遮挡不住的穿堂风。
桌上几样点心仍然整齐摆放着,那色彩似乎是整个客堂间唯一的热闹。一些淡淡的熏香味透过门帘从里屋散了出来,隐约夹杂着一些低低的说话声,我留意到那道门帘下有着高跟鞋细细的脚印。
于是走过去挑开帘子,我进了里屋。
里屋的走道里很暗。
可能是怕老人冻着所以里面的暖炉烧得很热,一进去只觉得一股窒息的闷,空气里热得有点湿湿嗒嗒的,连同屋子里上供点的香味道也怪异了起来,一种粘糊糊的香,刺鼻得让人头疼。
忍不住想先出去透个气,刚转身,身后门突然吱呀一声响开了一条缝。
我狠吃了一惊。
跳起身头一个反应就是想朝外窜,回过神发现门虽然开了,可是却并没有人从屋里出来。只隐约一丝烛光从房间里斜了出来,屋子里的说话声没了,周围一下子变得死寂。
“…爷…爷爷…”半晌没听到有人再开口,我忍不住对着那扇门轻轻叫了一声。
门里没人应我。
踮着脚又朝门那里走近了几步,我再开口:“六姑…六姑你在不在?”
依旧没人应我。
门里一片悄无声息的静,连爷爷的咳嗽声都没。
我觉得有点不对劲了,转身想走,可不知怎的手却不听使唤似的伸向了那扇半掩着的房门。等意识到的时候门被我推了开来,脚步不由自主朝前跨了一步,我朝门里探进半个头:“有人吗…”
房间里一个人都没有。
甚至连一张床一张凳子都没有。
几平方米一个不大的空间里只有一只红木供桌摆放在中间,上头依次叠放着无数牌子,还有数根燃得高高的大红蜡烛。
整个房间就是被这些蜡烛给染亮的,一溜直横排在桌面上,前面一只香炉里大蓬得香把整个房间熏得烟雾疼疼。
再往下看,供桌下面那样东西看得我生生惊出头冷汗。
那是只红漆棺材。
六角型的棺身上盖着张描金棺材盖,盖子半开着,一头罩着棺身,一头斜在桌脚边,棺材里大红的缎子堆得几乎要满溢出来,血似的一团团塞在里头,那中间隐隐露出张脸,脸色发黑,脸上的褶子枣皮似的一道道纵横起伏。
眼眶和嘴唇都已经干得在脸上深陷下去了,这让他一张脸看上去似笑非笑,嘴角隐约露出一两颗黑黄的牙,在我很小很小的时候,我曾被这口牙吓得死活不肯开口叫他一声爷爷。
这躺在棺材里看上去已经死了很久的人,是我的爷爷??
这到底怎么回事?!
几天前他不是还在和姑姑说话的吗…
就在刚才我不是还听见他在屋子里说话的吗!!
就在刚才…
突然人一个激灵。
想起明明之前还听到这里有六姑的声音,可眼下房间里除了供桌和棺材外什么都没有,爷爷在棺材里,那么六姑她在哪儿?!
想到这里立刻睁大了眼在房间里一圈扫视,从桌子底到墙角,从窗台到天花板。
根本不可能藏人的,那六姑她到底是…难道她也是…想着想着视线又落到了棺材上,随即又否定了自己的想法。怎么可能,她就是个活生生的大活人,我这双眼睛是不可能搞错的。但她和爷爷的对话又是怎么回事,她现在又到底是在哪里呢??
这片刻的工夫各种念头在我脑子里风车似的飞转着,一边转一边朝外慢慢后退,正准备先离开这房间再说,突然后背猛撞上了什么,那一下吓得我差点魂没飞了去。
“谁?!!”一声尖叫,没来得及转身,我的嘴被身后兀然伸出的一只手牢牢捂住。
“嘘…”肩膀随即被抓住,只挣扎了一下,我马上放松了,因为那人身上熟悉的香水味。当下由着他拉着我的手走到屋子中间,在那副棺材前停下脚步,他弯下腰上上下下对着它一阵摸索。
似乎是在找着什么。
半晌重新直起身子目光在屋子里一圈扫视,似乎听到了什么动静,他耳朵一阵轻抖,突然转身猛拽着我朝屋子外快步跑了出去。
一路跑到老桑树下,手刚被松开,我反手一拉拽住了他的尾巴:“狐狸??你去哪儿了??我叔叔他们…”
话还没说完,狐狸抬手朝我做了个噤声的动作,转身朝来的方向看了看,然后俯下身凑近我的耳朵:“收拾收拾,我们准备回家。”

第十三章

一路被狐狸拖着往我住的那间屋子方向跑,他安静得有点小心的样子让我憋了一肚子的话找不到机会开口。从来没见过他这么小心的样子,正如从来没见过他那张脸脸色有那么难看。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衣服和头发都湿透结了层薄冰的关系,他的脸看上去隐隐有点发青,真不知道在张瘸子的事发生之后,他到底跑去哪里又做了些什么,把自己弄得这么狼狈。而他这会儿为什么会偏巧出现在爷爷的屋子里,他又想在爷爷的棺材周围找什么。
满肚子的疑问,随着狐狸的出现转眼又变得更多了些,我脑子乱得整个人心神不定地紧张。不知怎的有种奇怪的感觉,虽然狐狸就在我身边,可我总觉得他离得我很远,夜色里他在离我很远的地方一个人朝前走似的感觉。这种感觉让人情绪很坏。
进屋后狐狸一个人自顾着上了楼。
屋里很黑,没了外头雪地的反光,几乎是种伸手不见五指的暗,狐狸忘了人在这样的黑暗里根本看不清楚路,依旧用之前的速度朝前走,我跟不上他,所以到了楼梯口,我干脆在屋子里那片浓重的黑暗里停下脚步。
看着他一路噔噔噔往上跑,连跑几步发觉我并没跟过去,于是停下来低头看了看我:“怎么了,快来。”
“为什么。”总算捉到了开口的机会,我问。
狐狸弯下腰。
这会儿眼睛已经开始适应黑暗里的光线,籍着窗外渗进来隐约一些淡淡的光,我看到他朝我挑了挑眉:“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突然说要回去。”
听我这么问,狐狸没有回答。只是抱肩看着我,而那一瞬他眼睛里似乎闪过了些什么,虽然短短瞬间那感觉就从他眼底消失,只剩下两点绿幽幽的平静,一如既往让他一张脸看上去似笑非笑地安静。
我忽然觉得心有点慌,一种难以名状的不安感。
以至那些原本在肚子里憋了半天的话一下子不知道该从哪里开始起头,僵在原地沉默了半天,我听见狐狸轻轻一笑:“回去再说好不好。”话音落,抬手朝我招了招,他一转身径自上了楼。
我依旧在楼梯口站着。
一直僵持到他的背影消失在楼梯拐角处,我才不得不跟了上去。几步来到二楼,眼见他伸手把我的房间门推开,我提高嗓子道:“狐狸,你到底是不是有事在瞒着我。”
他的手顿了顿。回头看向我,片刻眨巴了下眼,他笑笑:“我怎么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我深吸一口气。
又来了…他又来了…
总是在我试图正经和他谈点问题的时候就拿这一套来搪塞我,是嫌我太笨懒得跟我多废话,还是认为我根本就没有去了解的必要?可现在都什么时候了?二叔那边的事,爷爷这里的问题…很多原本以为了解了的东西,在今天一夜间才发觉自己根本就一无所知,我很困惑,因为不知什么时候开始,我的眼睛似乎不再能正确传递给我一些对我来说应该是相当重要的讯息。
而狐狸不是也感觉到了么,否则他为什么要急着带我离开,是不是这里有什么东西让他感觉到不对了,而那之前是我甚至他都没有发觉到的。
那些东西会是什么…
“铛!”
那么沉默着同他僵持着的时候,墙上的钟突然敲了一下。
凌晨四点半。
我看到狐狸身后多出了道身影。
苍白色的脸被头发遮去了大半边,一件大红棉袄在夜色里几乎被染成了绛紫色,那么无声无息间突然出现在那片空落落的黑暗里,惊得我心脏猛地一紧。
是谁?!
闪念间条件反射地朝后一退,指住那方向正想出声提醒狐狸,那身影听见动静朝前走了一步,没等我开口,对着我的方向缓缓抬起头:“宝珠,回来睡了?”
“二…二婶?”
站在狐狸背后的身影是我二婶。
似乎在地上找着什么,和我匆匆打了声招呼之后她随即又低下了头,一边把身上那件大红棉袄收了收紧,一边端着手里的蜡烛贴着墙朝前慢慢地走。蜡烛可能是刚被风给吹熄的,走廊的窗开着,风很大,在过道里吹得人一阵阵发寒。不过她似乎并没有留意到这些,甚至没感觉到自己手里的蜡烛熄没熄,只是弯着腰在墙角边仔仔细细地看,一边时不时地把被风吹落到额头的发丝朝后掠。
才想起来,其实这件衣服吃晚饭时就看二婶她穿了的。
大过年的又连着碰上那么多的事,今晚吃年夜饭的时候,家里几个女人都商量好了似的穿得红红绿绿,也许是想借着这样热闹的颜色来冲喜吧。一屋子都是这样深深浅浅的颜色,所以一起吃饭的时候,也就没特别留意,也所以在会儿乍一看到二婶这身衣服,把我给吓得不轻。
我差点把她当成了那天晚上那个没有五官的女人…
“二婶,你在找什么?”片刻见她慢吞吞从我们边上走了过去,我忍不住问。
“钥匙。”说着话人已经来到了楼梯口,蹲下身在周围一阵摸索,她轻轻叹了口气:“六丫说就掉在这里的…怎么没有呢…没有钥匙我怎么进去…”
“什么地方的钥匙?”
“你爷爷那屋的钥匙…”
爷爷屋子的钥匙?
一听这话我不由得愣了愣。爷爷那屋的客堂门一直都是开着的,要什么钥匙:“二婶,爷爷那里门没锁。”
“没锁?”本已下楼的步子停了停,二婶回头看看我:“瞎说,你爷爷病了以后就老疑神疑鬼的,不锁门晚上会睡不着觉,怎么可能没锁。”
“真的没锁,我刚进去过。”脱口而出这句话,话音刚落,忽然觉得哪里有点不对。
正琢磨着到底哪里不对,二婶的目光从我脸上转到了我边上的狐狸身上,忽闪了一下,轻轻道:“小离,你这是…”
就那么短短几句话的工夫,狐狸已经从我房间里转了一圈出来,一手拿着他的包,一手拉着我的行李箱。
见我二婶问,他笑了笑:“婶婶,我们要回去了。”
“回去?现在?”
“没有,我们…”一见婶婶眼里狐疑的目光,我忙开口否定。可还没来得及把话说完,狐狸一步上前把我挡在了身后,然后回头朝我轻扫了一眼。
嘴里依旧是对婶婶说着话:“婶婶,打扰好些天了,这几天宝珠有点水土不服,看着好象越来越重了,所以我想趁早把她带回去。”
“水土不服?”重新上楼,二婶朝我走了过来:“宝珠,你哪里不舒服?”
我看看她,再看了看狐狸。
一时吃不准狐狸看向我的那种奇怪神色到底是什么意思,所以干脆闭口不答。耳边听见狐狸又道:“拉肚子有三四天了,再下去我怕会出什么问题。”
真是够拙劣的谎言。
“噢…你二叔这里有头孢,要不然先吃吃看?”而二婶婶居然还信了。
“没用的二婶,已经吃过了,不管事儿。”
“这样啊…”犹豫了一下又看看我,嘴唇动了动似乎还想对我说什么,这时狐狸忽然丢下包朝她身边靠了靠:
“婶婶,”伸手在她那根蜡烛上轻轻一抹,也不知道他是怎么做的,二婶手里的蜡烛倏的下突然就亮了。一瞬间映亮了半条走廊,映出狐狸那双弯弯的笑眼,在这突然而来的光亮中有点妖娆得有点异样:“您先找钥匙吧,别管我们了。”
“钥匙…噢…对,钥匙!我要找钥匙去开门,”似乎被狐狸一句话给提醒到了,不再管我们是不是要走,二婶转身就往楼下走。一边走一边在台阶的每个角落里仔细看着,嘴里自言自语:“庚生他疯了,快快…我得快点找到钥匙去把老爷子请出来…快快…”
“二婶…”一瞬间想起了之前的话问题在哪里——爷爷不是已经去世了么…二婶她说这些话到底是什么意思。而为什么明明已经是一个死去很久的人,不论叔叔婶婶还是姑姑们,他们在我面前都要装作他还活着的样子?
坦白对我说会有什么问题么?我实在想不出来他们对我有任何隐瞒爷爷已去世这个事实的必要。
不过这当口也来不及更多去考虑这个问题了,直觉二婶这会儿的行为有点不对劲,我几步跟过去想把她叫住。
刚追到楼梯口,肩膀却被狐狸给一把扯住了,我愣了一下转回头:“狐狸?”
“我们回家。”对我丢下这几个字,狐狸目不转睛望着二婶的背影。
出门,天已经蒙蒙亮了,风卷着雪吹得院子里一片雾气腾腾的,院子里一个人也没有,经过二叔家门口时,也没有听见里面有任何动静。
走到客堂窗户边时我忍不住朝那方向看了看,下意识放慢了脚步,而像是看透了我心思,狐狸伸手把他手里的包朝我脖子上一套,然后不由分说把我往大门口拖。
“狐狸…真的不打声招呼就走吗…”眼看着离门越来越近,我的脚步不由自主沉了起来。
“刚才不是已经和你婶婶打过招呼了。”
“铘呢?你不管他了?他还在二叔那里呢。”
“你能不能先管好你自己。”
“你…”突然觉得他今天执拗得有点不近人情。和这一屋子的人一样,感觉怪怪的。可到底怪在哪里,我一时又说不上来,只能压低了声音同他匆匆交涉:“狐狸,你听我说,这个家里不太对劲。我们不能就这样一走了之啊…”
短短几天出了那么多的大事,很多事都还没弄明白,很多问题也都还没解决,这种状况下,我怎么可以就这么一声不响管自己离开?
不过确实可以感觉得到也许真有什么很大的问题存在于这个地方,因为就连我也看出来了,抛开堂哥和爷爷的事不谈,我叔叔婶婶他们看似正常但和一些东西一摆到一起就觉出不正常来的言行,那是相当异常的。而这一切背后究竟隐藏了什么,为什么爷爷明明去世了,所有人要试图让我感觉不到这一点?狐狸知道是什么原因么?否则为什么要急着带我离开。可为什么他又不肯把原因坦白告诉我好让我离开得明明白白,有什么难言之隐吗,可这样叫我怎么能走得心安理得。
毕竟他们是我唯一的亲人。
而显然,狐狸是根本想不到那么多的,对他来说,只有该做的,不该做的。所以虽然平时懒懒散散迷了糊涂,认准了一条路,却也难以把他拗回来。这就是妖怪。
可是就算把那些都撇开不管,难道狐狸他忘了我们目前还摆着个很现实的问题吗。
几天前村外的公里就被坍塌下来的山石给封锁了,他要带我回去,怎么回去?飞?
这问题在我肚子里盘垣了很久,但我始终没对他说,他喜欢什么事都瞒着我不是么,那就让我看看他面对功亏一篑时到底会是种什么样的表情好了。
快到大门口,狐狸的脚步忽然顿了顿。
循着他的目光朝前看,我看到前面雾气薄一点的地方影影绰绰站着不少的人影,再近些,原来是二叔他们。
聚集在一起不知道在看什么,他们背对着我们站在大门前,身后地上躺着四块木板,重新被白布盖得严严实实,包住了里面僵挺得在风里微微有些摇晃的尸体。
他们这是在做什么…
疑惑间又朝他们走近了几步。听见声音二叔回过头,看到我和狐狸的样子怔了怔,朝我们转过身:“宝珠,你们…”
“我们要走了,叔叔。”没等我回答,狐狸先一步开口。一边仍旧拖着我朝前走,脸上带着微微的笑。
“现在?可是路还封着呢。”
一语把我原本藏着的话给说了出来,下意识抬头看看狐狸,而狐狸的脸上依旧是微微的笑:“不碍事,我们去看看,一天没下雪了也许路已经通了,如果还封着我们就回来。”
看样子我估计错了,狐狸这精怪并不是没有考虑过这问题,只是这说法也太牵强了些。很显然,山路被封,要打通也不是一天两天不下雪就可以解决的。叫不来城里的专门疏通部门,就是半年不下雪,路还得照常封。
听狐狸那么说,二叔眼里闪过一丝犹豫,回头朝身后人看了看,片刻点点头:“那也好。不过小离啊,怎么这么急就走了呢,住在这里不习惯吗?”
“不是的二叔。”见二叔这么说我忙开口:“我是有点水土不服,所以胡离想早点带我回去。”
“这样啊…”一阵风突然卷着雪凭地而起,一时雾似的让人睁不开眼,我听见二叔被风吹得模模糊糊的话音:“那我送你们一程吧…”
“不用了叔叔。”回答的人是狐狸。手在我背上拍了拍示意我跟着他往前走,一路穿过地上那四具尸体来到大门前,狐狸对着挡在门前那几个人笑了笑:“叔叔伯伯,我们走了。”
然后又轻轻推了我一把。
“我们走了。”我低着头开口。
前面人朝边上挪了挪。让出道,耳边再次响起二叔的声音:“宝珠啊,走好。”
“好的二叔…”借着风大的缘故我心虚地没有回头朝他看,只跟着狐狸一味朝前走,边走边补了句:“过阵子我再回来看你们。”
说着话,已经到了门前,我伸手准备去推门。
却不料就在这时狐狸突然伸手在我面前一挡。
我吃了一惊。还伸着手呆站在原地,就看到狐狸已先一步朝门上推了过去。门开一脚迈出,这一刹那,他整个人突然间木雕似的一滞。
那一下足足停了有几秒钟的时间。
然后一点一点把脚收回来,后退半步,若有所思对着那道门坎看。
我不知道他这葫芦里到底是埋的什么药,感觉到周围人有点疑惑的目光渐渐闪烁集中到了我们身上,正打算不去理会他这神神道道的样子朝外跨出,还没迈步,却见他反手对我摆了摆。然后一步一步慢慢向后退了回来。
“狐狸…”靠近了,我低低叫了他一声。可他没理会。一个转身面向身后那些人,然后对着他们嘿嘿一声笑。
把人笑得一愣一愣的。不等我反应过来他要做什么,他突然一把抓住我的肩膀把我朝他们那里一推:“哦呀…宝珠说她实在很喜欢这里,所以不如多留几天吧。”
哎??他说什么??
我被他这话给我懵住了。
站稳脚步回头瞪着他,而他的目光始终没转到过我的身上。在众人还和我一样呆看着他发愣的时候,他拖着行李箱往回走了过来,边走边拍着衣服上的水渍,自言自语:“既然舍不得这里,不如还是再住几天吧,宝珠。”
感觉到周围人因为他的话而集中到我身上的目光,我呆站着一头雾水。
这什么跟什么…狐狸他到底在琢磨个啥??这一来一去的未免变得也太快了吧…
思忖着一动不动看着他从我身边经过往回走。眼看着越走越远,回过神正准备跟过去问个究竟,却见他手里的行李箱一松,紧跟着身子朝前一个踉跄,整个人软软朝着地上直跌了下去
我大吃一惊:“狐狸?!”
一眼看到他两只耳朵从他浓密的长发里直弹了出来,趁别人还没来得及跑过去看他发生了什么状况,我一个箭步飞奔过去,一把将他抱在了怀里,然后用最快的速度将脖子上挂的包遮在了他正逐渐退化回原形的头上。
“宝珠??小离他怎么了??”身后脚步声紧跟着响起,不一会儿已经来到了我身边,所幸这时狐狸的脸又慢慢恢复了过来,在二叔走到我跟前搭住我肩膀的时候他睁开眼,朝我二叔笑了笑:“我…好象感冒了,叔叔。”
“是吗??这…王大夫就在我们家呢,你等等,二叔这就去叫他过来。”
“谢谢叔叔…”
目送叔叔带着几个人匆匆离开,我的手突然被狐狸抓住。
低头看向他,他闭着眼睛轻声道:“扶我起来。”
“你怎么了…”低低问着。周围人陆陆续续靠近,有人过来试图搭把手,被我谢着一一拒绝,然后用力把狐狸从地上拖起。
半个身子压到我的身上,我感觉到狐狸似乎浑身没有一点力气。
棉花似的软软在我肩头上搭着,他的嘴凑近我耳朵:“听好了,不要去碰那扇门,去找到铘,没离开这地方之前,你一步也不要离开他身边。”
“狐狸??”心一下子揪了起来,狐狸这句话听得我突然间全身一阵发寒。压着嗓子对他连叫几声试图让他这话说个明白,他却不再啃声了。片刻头无声从我肩膀上耷拉了下来,鼻子朝前慢慢耸起,顶出道雪白的尖。
他在变回原形…
“宝珠,要不要帮忙?”这当口身后又有人朝我们走了过来,步子越来越近,我急得脚下一阵乱晃。只感觉到狐狸的身体越来越重,眼看整个头就要彻底失去人形了,我一身冷汗。
正急得不知道该怎么办,身边风似的一道身影掠过,我肩膀上忽然一轻。
“我来。”熟悉的话音,随即一把银白色的发映入我的眼角。
“铘…”看清楚来的人是谁,我的心一宽。没想到铘会出现在这里。
没来得及对他多说什么,他已经伸手把狐狸整个儿从我身上移了过去,扶到自己的肩头上稳住,侧脸朝我轻扫一眼:“走。”

第十四章

下雪天会有雾吗?
我从没见过起雾的雪天,我想那应该是两种不可能碰触到一起的气象。
可是从早晨第一缕阳光照进这村子开始,它就被雾包围了,淡黄色的雾,飘飘渺渺像被风吹起的尘沙,无声无息笼罩在这片安静的村庄上,沉甸而湿漉的感觉,沉得连鸡犬的叫声也听不见。
一如往昔的死寂。
透过窗往外看出去,也不过就十多米的距离,随着时间的推移能见度越来越低。过了下午就不再能看清二叔家门口那些来来往往的身影,只依稀一道房子的轮廓在浓雾里立着,偶然会听到一两声从没听到过的铃声,不知道从什么地方传过来,‘铃铃铃’一阵在风里若隐若现,像舞娘脚踝上挂满铃铛的足环。
声音应该是来自更远的雾气的深处,而那深处到底存在着些什么,隔着窗,我什么也看不见。而就连近在眼前的一些东西我都看不清楚,又怎么能穿透浓雾看清楚那些东西,是不是这样呢,狐狸。
回头朝床上看了一眼。
期望能看到一双弯弯的笑眼,即使带着惯有嘲弄人的神色。而视线里依旧是一团横躺在床上安静不动的毛堆,尾巴直直拖在地,从上午到现在,没有变过一次位置。
“叩叩叩…叩叩叩…”房门突然被敲响。
很准时,每两个小时一次,我朝房门口看了一眼。
铘就在房门前坐着,抱着膝盖垂着头,好象在打瞌睡。我转身回到床边坐下。伸手在狐狸身上摸了摸,狐狸的毛柔软而温暖,但除了一下一下缓慢的心跳,我什么也感觉不到。
整整一天了,狐狸这个样子已经在我床上躺了整整一天。
褪回原形的他样子看上去就像只睡熟着的大白狗,舌头歪在嘴角,四只爪子软软搭在床沿边上,和平时一恢复原形就神气活现的腔调完全两样。说起来,很险,从进门那刻起他就完全变成了这副模样,如果不是因为铘的身体挡着他,差点就被跟在后面的叔叔们看见他打回原形时的状况了。之后一整天,他不动也不说话,这样子反常得让人害怕。
我不知道他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不受自己意志的控制就变回原形,而且那么过了那么久还没有恢复人样,从认识狐狸到现在,这还是第一次。
“叩叩叩…叩叩叩…”思忖间,敲门声再次响起,我抬头朝铘又看了一眼,嘴里应了声:“谁。”
“宝珠,吃晚饭了。”门外是二婶的声音。
“你们吃吧,我吃不下。”
“你今天一天没吃过东西啊宝珠…”
“我不饿。”
从中午之后,每两个小时,我就会这么回答一次,是铘让我那么说的。他一进我房间就把这道门给反锁了,之后在门口这么坐着,一坐就是一天,当中几乎没和我说过一句话。
也曾试图打破沉默问问他是不是知道些什么,比如村子里发生的这些事到底是怎么回事,比如狐狸他到底是怎么了,为什么会变成这种样子…有些东西,我想狐狸他可以轻易瞒过我,但不一定能瞒过麒麟的眼睛。可不管我怎么变着法子直接的或间接地问,铘始终没有回答,后来干脆低下头闭上了眼睛,我也就只得作罢。
门外有那么片刻没有一点动静。
以为二婶和之前一样已经离开了,正低下头把狐狸的尾巴塞回到床上,门外再次传来二婶的话音:“那…我把晚饭放在门口了…”
“…好的婶婶。”
“记得要吃啊…”
“知道了婶婶。”
门外的声音再次消失。
墙上的钟一分一秒滴答而过,转眼几分钟过去,没再从外面传进来任何声音。忽然悉琐一声轻响,铘的头抬了抬,像是一下子从梦里醒了过来,他揉了揉脖子站起身,伸手拧开房门。
门外空荡荡的,傍晚的阳光还没收走它最后一点光线,在走廊里倒出些暗黄色的亮,这片雾似的光亮包围着地板上那只放着三菜一汤的盘子,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
铘把盘子拿了进来,关门上锁重新坐到地板上,朝盘子里那些菜看了看,然后抓起一块油光锃亮的蹄膀肉就朝嘴里塞。
一边咀嚼,一边抬眼看着我。
那双目光直勾勾的,说不清道不明的一种神情,我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
“你看什么。”半晌忍不住问了句。他不说话,油腻腻的手指伸进另一只盆子抓起一只鸡腿,塞进嘴里咬了一口。
再咀嚼,再盯着我看。
鸡腿的味道喷香四溢,我忍不住悄悄咽了口口水。
“要不要。”突然他对我开口,一边朝我晃了晃手里那只鸡腿。
我怔:“你不是说,让我别吃…”
“一天没吃过东西了,不饿么。”嘴角微扬,他又咬下一块鸡肉。嘴微微蠕动着,我跟着那两片嘴唇的节奏再次咽了口唾沫。
一整天没碰过一点吃的,水也是,说不饿那是搞笑。可偏偏问我饿不饿的人是他,不让我出去吃饭的人也是他,我不知道他心里到底在想些啥。
狐狸说了,在我们出这村子之前一步也不要离开铘,现在狐狸变成这个样子,而且还一直昏睡着不醒,所以我唯一能做的只有全听他的。他说什么,我就听什么,他让我怎么说怎么做,我就怎么做。因为狐狸让我跟着他。
而现在他又对我说出这样的话,什么意思…
想了想,我老实回答:“饿。”
“那就吃吧,吃一点,不碍事。”
忍不住又看了他一眼,正对上他的目光,那抹暗得几乎成了夜色般黑的紫,朝我闪闪烁烁地望着,让人看不透他在对你说着这话时脑子里的心思。
迟疑间,胃却已经无法忍受地在这漫溢了整个房间的香气里叫了一声。
咕唧一下引来他又一次若有所思的目光,眼见他眉梢微微扬起,我站起身几步来到他面前,手一伸就朝他面前的盆子里抓过去。
却被他扬手轻轻一挡。
怔了怔。没明白过来他这是什么意思,他那只捏着鸡腿的手一转,把那只被他咬过两口了的鸡腿递到我面前。
我皱眉。
想拒绝,可是他盯着我的眼神又让人没来由地无法抗拒,于是不由自住地,我乖乖接过了他手里的鸡腿。
一口咬进嘴里,看上去细细白白的肉却味同嚼蜡,这倒让我吃了一惊。
有什么能比饿了一整天后吃到的东西更美味的吗,可眼下嘴里喷香的鸡肉气味确实诱人,吃在嘴里却跟什么佐料都没放似的,怎么会这么怪味?犹疑着但还是在嚼了几遍后把肉咽了下去,实在是因为饿透了,这会儿就是啃石头也觉得香,何况这还是鸡肉。
铘把盘子推到一边一动不动看着我吃。
从第一口肉下肚就觉得他眼神有点怪,似笑非笑的样子,像狐狸骗了我又没让我知道时的那种感觉,可他为什么在这种时候对我露出这么奇怪的表情。
疑惑着,嘴里的肉开始有点塞喉咙了,用力往下咽,却越咽越卡,卡得我一张脸憋得通红。
似乎感觉到了我的狼狈,铘的目光总算从我脸上挪开,转向我身后的某个方向,嘴里轻轻道:“好吃么。”
“不好吃。”总算把肉吞了下去,舒了口气,我用力拍着自己的胸。
“那你还吃得那么香。”
“让我沾点料吧。”说着话想把鸡腿朝盆子里的汤汁上浸,不料他腿一伸,那只托盘打着转在我面前滑开。
“喂!你…”皱着眉刚想跑过去把托盘抓住,就在这当口我胃里突然刀绞似的一痛。随即整个人就不对了,头重脚轻地一阵晃悠,只感觉一团团气体不知道从哪里滋生出来,一个接一个地在胃里争相膨胀,上涌,然后拼了命似的想从我喉咙里排挤出来。
我被这感觉吓坏了。伸手想抓住什么东西来稳一稳身体,看准了前面的墙壁却抓了个空,砰的声栽倒在地上,我看到铘从地上慢慢站了起来,几步走到我跟前。
“铘…我…”抓住他的脚踝我抬起头试图向他求助,嘴刚张开,胃里那些鼓胀了许久的东西一下子从我喉咙里窜了出来,哇的声脱口喷出,在他的脚上和周围地板上溅了满满一片大墨油油的绿。
什么东西?!
冲口而出一股腥膻得比血还浓烈的味道,那味道和眼前的呕吐物让我一下子胃里猛抽了起来,低头哇哇又是几大口喷出,直吐得我眼泪鼻涕在脸上纵横,胃里那种排山倒海的恶心感这才稍微消停了一点。
喘着粗气虚脱似的匐在地上,有那么会儿眼前一片漆黑。闭了闭眼就听见耳朵旁地板被铘的脚步踩得咯吱咯吱一阵轻响,片刻什么东西散着团淡淡的香气被贴到了我的脸上。
伸手抓住,朝脸上抹了几把,脸上被呕吐物沾得粘腻的感觉消失了,睁开眼看了看,原来是狐狸的外套。
抬起头就看到铘在我面前站着低头望着我,暗紫色的眸子里有什么东西隐隐流动着,他用这样的目光引着我的视线看向他身后的窗。
那一眼看得我心脏险些停止跳动。
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原本被黄雾笼罩着的窗外挤着好几张脸。一张张被雾染得透黄透黄的,凑成一堆扒着窗玻璃,直愣愣睁着那一双双深得看不见瞳孔的眼睛,目不转睛地对着我瞧。每张脸都很熟悉,之前还都在院子里忙碌着,是我的三叔四叔,还有我的两个姑姑。
这本也没什么。可是我的房间在二楼,窗台之下距离近五米…才是地面。
意识到我的目光那些脸突然间都离开了窗子,张开嘴互相间迅速地交谈着什么,然后面对着我倒退着隐入外面的浓雾里。等我从地上爬起来追到窗口时那几张脸已经不见了,浓浓的雾气带着黄昏的余晖在玻璃前缓缓游移。
忽然感觉那些沉重滞缓的空气里似乎还存在着什么东西,透过这层模糊在某个可以感知得到的地方看着我,就像之前那些直直的目光。
循着这种感觉我一点一点把视线朝下挪,直到突然之间和它碰触到,我不由得倒抽一口冷气。
那目光来自我的三叔。
离地数米,他的头在窗台下直面着我,而隔着几米远的距离,他身体在楼下朝相反的方向走着,一路走,一路那根维系着头和身体间的脖子缓缓蠕动,像横在我窗台下一条细细的蛇。
边上跟着我的五姑姑,一边走一边似乎在和三叔说着话,她半个身体在半空虚浮着,另一半身体塌实走在路上,远看过去就像人被活生生扯拉成了两半。
而这状况持续得并不久,不过眨了下眼睛的工夫,三叔的脖子就又恢复了正常的样子,姑姑的身体也合拢了,只是稍微歪了点,扭了几下才掰回到正常角度,然后两人不约而同朝我方向又看了一眼,互相拉着手,两人加快步子朝北屋方向跑了过去。
而就在更远一些的地方,一些身影正穿过浓雾朝二叔那屋的方向慢慢过来。为首的两人一块木板扛抬着,木板上那些原本硬得木雕似的尸体在白布下疯狂地扭动。
“嘎吱!”还在死盯这副诡异的景象呆看,窗玻璃上突然一声轻响。收回视线才发现那整块玻璃上不知道什么时候被一团团黄色的气流给粘满了,而细看,那哪儿是我原本以为的充斥着整个村子的雾…
这些发黄的、尘沙似的雾气,一大团一大团争先恐后地聚集在我的窗玻璃上你涌我挤对着我挤眉弄眼,它们是飞满了整片天空的亡魂啊…!!!
“啊——!!”
控制不住一声尖叫,我弹身连着倒退几步一下子蹦到了自己的床上。而窗外那些亡魂也在这瞬间似乎知道了我可以看到它们,登时兴奋起来,飞旋着一团一团朝窗上不断地撞过来。但不知道窗上究竟有什么东西,坚固地阻挡着它们的闯入,于是它们只能反复不停地在窗外盘旋,冲撞,再盘旋,再冲撞。汇合在一起排山倒海似的涌动,铺天盖地地围着这一扇小小的窗户。
我被这景象骇得脑子里一片空白,只用力抱起狐狸的身体使劲晃:“狐狸!!狐狸!!快醒醒啊狐狸!!!”
狐狸没有醒。
依旧紧闭着眼睛在我怀里昏睡着,头随着我的动作摇来晃去,像只没有生命的玩具。
“狐狸!!狐狸!!” 又徒劳地抱着他叫了几声,突然想起来那个由始至终都安静站在门边上的男人,我猛抬起头死盯住他:“铘…我刚才吃的是什么??!!”
不等他回答,我反手指向窗:“那些!那些东西你也能看见吧!!它们是怎么回事??!!!”
一阵沉默。半晌开口,没有直接回答我的问题,铘的安静突兀对比着我的歇斯底里:“你看见了?”
“为什么这里有这些!我明明什么也没看见过!这到底是怎么会事!我家里人都怎么了!!他们都怎么了!!!!”
再次沉默。
静静等我把话连珠炮似的一气吼完,铘端起地上那只托盘,正对着我,朝地上轻轻一倒。
碗筷跌落,却无声无息。
落地一刹那那些碗筷汤菜突然间消失了,半空里只看到一些焦黑色飞灰在空气里飘着,摇摇曳曳,打着转坠落到地面。
朝地上轻吹口气,那些灰便散了,铘抬头望向我:“你家里人怎么了,还需要问我么,宝珠。”
我的身体一阵发冷,从头顶到脚底:“这怎么可能…”
“看到你爷爷的尸体时,我以为你大概应该可以猜到了,虽然你这双被俗尘蒙蔽了的眼什么都没有告诉你,”轻叹一口气,他手里那只托盘在他的呼吸中灰飞烟散:“你变得比我想象中还要迟钝。”
“你…你们早就知道了。”不知不觉抓紧了怀里的狐狸,我紧紧注视着铘的眼睛。
他不置可否,那双眼睛里也依旧什么都看不透。
“为什么不告诉我…”再问。
他不语。
“为什么都瞒着我!!!!” 忍不住怒吼出声,他目光在我话音里闪了闪。
依旧不语。却在这时,我肩膀上一阵剧痛。
低头就看到一双绿幽幽的眸子,睁得大大的看着我,一张嘴狠狠咬在我的肩膀上,尖锐的牙穿透我的衣服直刺进我的皮肤。
“狐狸…”我呆住了。
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做,只一动不动由着他那么紧紧地咬着我,然后突然松口猛一挣扎从我怀里跳了出去,几窜下了床跳到了对面的梳妆台上,龇着牙,冲我低低一声咆哮:“吼!”
“怎…怎么了…狐狸?!你怎么了??!!”站起身跳下床我不由自主朝他跑过去,没等手碰到他的毛,被一旁闪身而出的铘一把扣住了肩膀:
“别动。”
“铘!”一看到他,脑子一个激灵整个人一下子清醒了。用力甩掉他的手,我气急败坏对着他一通吼:“怎么了!他到底怎么了!!狐狸他到底怎么了啊!!”
“他?”后退半步,暗紫色的眼里一抹淡淡的笑: “呵…他这是咎由自取。”
“是不是你!你对他做了什么?!”
“我?”目光一凝,他看了看我:“我倒是想。不过…”伸手一把抓住了狐狸的嘴,在他突然张口朝我再次咬过来的瞬间:“我想你应该没忘记他曾经对我做了什么。”手松,狐狸一声轻哼跳上了床,远远缩在角落里,一双亮闪闪的眼警惕而犹疑地注视着我们。
心脏没来由地一紧,我朝他伸了伸手:“狐狸…”
“没用的,现在的他,根本就听不懂你在说些什么。”
“为什么会这样…”
轻笑,转身走到门边重新坐下:“报应。”
话音刚落,耳边突然间又一声咆哮。没等我反应过来,眼角边一道白光闪过,到铘面前骤停,猛张开嘴,狐狸两排森冷的牙静静压在了铘的脖子上。
铘的脸色在那瞬间似乎变了变。一动不动望着狐狸,而狐狸两只幽亮的眸子斜睨着我的眼。
片刻松口慢慢倒退,退到我身边,冲着铘又一声低吼。
“狐狸…”心里一阵激动。以为他并没有像铘说的那么严重,到底还是恢复过来听明白了我们之间的谈话。不由自主朝他伸出手,不料还没碰到他,他身子迅速朝后一退,鼻子耸了耸在我衣服周围一圈轻嗅,半晌尾巴一甩,他一脸厌恶扭身跳上了床。
“还对他存着希望?”转身跟过去的时候,耳边响起铘的话音。
我回头看向他。
“这男人只会让你绝望。” 又道,他在我的目光中静静合上眼。
绝望?狐狸?
我不懂铘的意思。
他和狐狸总也让我不明白,在某些我很想弄明白的时候。当然不是指这句话,虽然它让我费解,但至少在现在这样的处境下,我并不想知道铘这么说是为了什么。
“铘,他到底怎么了。这个家到底怎么了。”而这才是我目前最关心的。
可是他反应依旧那么平静而简单:“用你的眼睛去看。”
“我们该怎么办…” 不死心地再问了一句。
没有回答,他干脆在地板上躺了下来。
再无任何动静,就这样我一个人在床边干坐到半夜。
想着傍晚那一幕幕骇人的景象,想着狐狸,想着铘说的话。后来不知怎的就睡着了,似醒非醒,不停地梦见自己在被人追。
追近了看发觉是死去的爷爷,他对着我笑,咧着他一张满是坏牙的嘴。我吓得拼命跑。跑着跑着看到狐狸在前边站着,于是追过去,追近他却又消失了。
我急了,想对着狐狸消失的方向大声喊,可是声音卡在喉咙里怎么都出不来。想跑快点追过去,可是越这么想,我跑动着的步子却越来越慢。而身后的脚步声越来越近。眼看着就来到了我的身后,一回头,跑来的却不是我的爷爷,是我叔叔。
一张脸模模糊糊的,高高悬浮在半空低头看着我,一条长长的脖子像扭在黑夜里的蛇。
然后突然间从那梦里醒了过来。
醒过来时天依旧黑着,窗外那些浓雾般的亡魂不见了,满天一片空荡荡的黑,甚至可以看到天上闪烁的星星。转头正想把这发现告诉铘,我发觉铘躺在门口的身影也不见了。
门依旧是反锁着,可是屋子里没有他的人影。
吃了一惊迅速站起身,我把边上躺着睡觉的狐狸给惊跳了起来。甩甩尾巴窜下床他一脸警惕地瞪着我,我没去管他,径自打开门朝外看了看。
走廊里同样空空如也。
铘去哪里了…
“嘶…”这当口一声低低的抽泣钻进了我的耳膜,听上去像是有人在压抑着自己哭泣的声音,似有若无,在这样寂静的夜色里反而让人后脑勺一阵发寒。
谁,谁在这附近哭?
跨出门我小心地看了看四周,没看到哭的人,却听见身后一阵细碎的脚步声。
回头看到狐狸从屋子里啪嗒啪嗒跟了出来。目光依旧是警惕地,东看看西看看,然后犹豫地走到了我身后。
我朝前走了几步,他往前跟了几步,我停他也停,我走他又走。显然我们真的成了一人一兽的关系,他在我身后跟着,那样子就像只小心翼翼不想着了人的道的野狗。
不过总好过一个人在这种黑暗里瞎折腾。
于是原本紧绷着的心稍微定了定,我循着声音过来的方向一步步走了过去。

第十五章

底楼不知道被谁点亮了蜡烛,透过楼梯口的地板缝隐隐渗了上来,一时让我有种忐忑不安的紧张感。而从那方向传过来的哭泣声变得更清晰了些,断断续续从楼下传过来,我扒在扶拦上朝楼梯口下望了望,可是什么也没看见。
被楼梯的拐角挡着,从上往下看,除了影影绰绰被烛光拉长了的阴影,我什么都看不见。于是不再去管它,我绕过楼梯口把它边上那扇门轻轻推开。
这是整条走廊里最后一道门了。门开贴着墙探进头去朝里看了看,我依旧没见到铘的身影,这道门里的房间显然是个空置很久的杂物间,不大的地方除了扑面而来的霉味和一堆平时不用的家具物什外什么都没有。
难道铘根本就不在这栋楼里…思忖着我朝狐狸看了一眼。
那时候他叫我寸步不离地跟着铘,本来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这么对我说,而现在懂了。这个地方,这个我爸爸从小住着的地方,它竟然已经成了个名副其实的死域,我都不知道从来这里直到现在,我所见的,所接触的,究竟有几个是人,有几个不是,因为在没有吃铘给我的鸡腿之前,我所看到的这个地方,和现在根本就是完全两个世界。而这对于我来说意味着什么,对于变成这个样子的狐狸来说又意味着什么,我不知道。他们谁都不跟我说,正如这个家里的我每一个亲人。
狐狸该是早知道爷爷家的状况了吧,可他为什么不告诉我,只到昨晚才突然要把我带回去,可是人没走成,自己却变成了这种样子,这一来连逼着套他的话都成了不可能,只能照他的话去做,去跟着那个总是我行我素,心不在焉得让人跟他在单独在一起时常常会感到不真实的麒麟。
可是他有没有考虑过,铘那样一个男人,是我想跟就能跟得住的吗…你永远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他下一步可能会做什么。就是这样一个男人,一声不响把我扔在这个地方,他这会儿到底跑到哪里去了…
“嘶…”忽然又一阵抽泣声从楼下传了上来,带着种无法再压抑的痛苦。我忍不住跑回楼梯口朝那方向又看了一眼,但依旧什么也看不到。这当口狐狸突然一纵身从我边上窜了出去,没等我来得及把他拉住,他几个蹦跳已经下了楼。
“狐狸!”情急之下我轻轻叫了他一声,声音太小,他没有反应地继续往下跑。眼看着就要绕过楼梯拐角消失在我的视野,我忙跟着跑下去。几步来到那个转弯处,朝下一看,不由得愣了愣。
狐狸不见了。
就在刚刚一瞬间还看到他的尾巴在转弯口闪了一下,等我跑到,他人却已经没影子了,拐角背后的楼梯上空空荡荡的,下面的过道里也是,从上追下来这个过程不过两秒钟的时间,他就好象突然间蒸发了似的…
这时耳朵边再次响起一声低低的抽泣:“嘶…”
我只觉得心脏咯噔一下。呼吸猛地急了起来,刚才狐狸在身边时还没这样的感觉,他一不在,忽地下在我心脏里充得严严实实。那种紧绷紧绷的感觉。
突然觉得周围这片忽明忽暗的空间像座闭塞的坟墓,而坟墓里有个人在哭,是谁?
是人,还是…
“嘶…嘶嘶…”又一阵抽泣,离得很近,好象就在楼梯下的某处。我下意识朝上退了一步。正想转身跑回去,伴着阵细碎的脚步声,一道长长的影子出现在了我脚下的地板上。
“宝珠…”走到楼梯口,那人朝我抬起头:“你在这里?”
我怔:“六…姑?”
手里拿着支蜡烛,六姑披头散发站在下面望着我。
一天没见,感觉她好象瘦了很多,拿着蜡烛的手不停微微颤抖着,一张脸白得发青:“他们说你回去了,”看到我还在楼梯上呆站着,她举高蜡烛对我照了照:“你…怎么还在这里。”
我略一迟疑。
从刚才开始我就一直在盯着她看,烛光里她的影子相当的清晰。鬼是没有影子的,可是这并不能说明些什么,因为我回忆不起来这几天接触到的我的叔叔婶婶们,他们在我面前时到底有没有影子。谁没事会去注意这些呢,如果不是突然间发现我在不知不觉里被自己的眼睛欺骗了这么久。
那么犹豫了半晌,看六姑一双红肿的眼始终一眨不眨望着我,我含糊应了句:“…我们打算再住几天。”
“是么…”听我这么说,她后退了一步,拿着蜡烛的那只手抖得更加厉害,不知道她在紧张些什么:“这样啊…这样啊…”忽然眼神闪了闪:“宝珠,姑姑问你件事…”
“什么…”刚出声问,啪的声响蜡烛被她不停颤抖着的手晃落到了地上,周围一下子漆黑成一团。一时忘了呼吸,我听见楼梯下姑姑急促的喘气声:“听说…我听他们说…你可以看到那东西。”
我呆了呆。半天没有回答,她又道:“爸不让我问你,可是现在变成这种样子,宝珠,你一定要好好回答姑姑,”说着话楼梯吱嘎一阵轻响,楼下那团在夜色里变得模糊的影子朝我这里慢慢走了上来:“在你二叔那屋…你到底有没有看到过。”
说到这里脚步声嘎然而止。
黑暗里就听见只听她一下下粗重地喘息着,直到眼睛渐渐适应屋子里的光线,我隐隐看到六姑的身影就在离我不到几步远的地方站着。
“看到什么,六姑?”忍不住开口。
她抬起头:“大奶奶。”
我头皮冷不丁麻了一下。
在她说出那句话的同时我似乎听到什么声音从屋子外传了进来,隐隐约约,像一串挂在窗上被风吹得不安分的风铃:“呤呤呤…呤呤呤…”
“什么声音?”不由自主提高嗓子问了一声。而六姑似乎并没有听见,只抬着头直勾勾看着我,嘴里轻轻重复了一句:“大奶奶。宝珠,你有没有见到大奶奶。”
“没有…”铃声消失了,我下意识回答。
都不知道所谓的大奶奶到底长得是什么样,即使看到了,我怎么知道是不是她。
六姑又朝上走了两步,转眼已经离我很近了,我可以明显感觉到她呼吸的温度,温度是暖暖的。这么说,六姑她不是鬼,因为不管怎么样,鬼身上不会有任何温度。
“没有?不会的宝珠,你一定看见了。”
“我真的没有看见过大奶奶。”确定她是人,我的心定了定:“姑姑,我们到客堂里去坐坐吧。”而她似乎没有听见我的话,垂下头自言自语咕哝了一句:“怎么可能…我感觉到她就在这里,她一定会来的,她说过她一定会来的。”
不知道她说这话是什么意思,眼见她一边说一边转身往楼下走,我忍不住问了一句:“六姑,刚才你是不是去爷爷那屋了。”
她回头看看我,然后点点头。
我心里头那个疑团更大了。既然是人,她是怎么可以和死去多日的爷爷交谈的,又是怎么和这个家里那么多死去的人交流的?她到底知不知道自己整天生活着的究竟是个什么样的环境?而如果说这里人煮的饭我都是我今天傍晚吃的那种东西,那她到底是靠吃什么东西来维生的??
一肚子的疑问,不知道该从哪里问起,也不知道怎么问才合适。这当口六姑已经站在楼梯下。似乎忘了我的存在,她一步步径自走到房门口,伸手在门上摸了摸,片刻转身回来,嘴里喃喃不知道说了些什么。
快到我面前时突然嗵的声跪到了地上,低头痛哭出声,一边一下一下用头使劲撞着地。硬生生惊得我把原本已到了嘴边的话咕的声给吞了回去。
“宝珠!宝珠…我怎么办,你说我该怎么办,他们要都疯了,他们要杀了伊平!他们都疯了!”用力撕扯着自己的头发,她头撞着地不停地哭:“都疯了!!都疯了!!!“
“六姑…”我被她这样子吓到了,蹲下身用力抓住她的肩膀,我试图阻止住她这种歇斯底里的行为:“你说什么?谁要杀伊平??”
“我哥他们,还有村里那些人,那些疯子!”
“为什么…”
“每一年,每一年…他们早就想这么做了…”没有理会我的问话,她低着头一个劲地尖叫:“他们早就要这么做了!连爸都阻止不了他们!!啊——!!我恨他们!!我恨他们!!!”
“六姑!六姑!!”用力捂住她的嘴,我把她激动得抖个不停的身体按在自己怀里:“嘘…嘘…轻点,六姑,轻点。”
身体的抖动慢慢平静了下来,六姑伸手抓着我的腕。她的手指很凉,用力抓着我把我抓得很疼,我不得不把手往回抽了抽。
感觉到我的动作,她抬起头看看我:“宝珠,是不是也有什么感觉了。”
“什么?”没听明白她的话,我问。
“你在害怕,刚才你的样子,你在害怕。怕什么,宝珠,他们是不是对你也…”说着说着声音不自觉又高了起来,我不得不再次捂住她的嘴:“六姑,你想把人都惊动么…”
这一说果然有用,身子抖了抖她一下子安静了下来,侧眼眼珠子朝窗口方向看了看,然后再次望向我,一边把我手从她嘴上拉了下来:“宝珠,在那屋我二哥对你说的事,都是真的。”
“哦…”
“可是他还藏了些东西没有告诉你。”这句话是她突然间贴近我的耳朵说的,说的当口窗外叮呤呤又是一阵清脆的铃音飘了进来,若隐若现,而显然又是只有我一个人听见。
“是什么。”侧耳听了听,片刻没再听到任何声响,我问。
随即感到六姑的肩膀怕冷似的微微一缩:“关于大奶奶的。”
“大奶奶?”
“大奶奶,”重复着这三个字,六姑的嘴角在黑暗里似乎牵了牵:“她根本就不是这村子里的什么守护神,她是被用那块牌坊压在地下的一个冤魂。她也根本就不是什么为了保全自己贞节而自杀的烈女,她是在那个年头做了让人不齿的事情,被人逼着自尽的荡妇。”
我一怔:“什么…”
“都说她为了保全贞节,所以在佣人试图侮辱她的时候她选择了自杀。其实根本就不是这样。”并不意外于我的惊讶,六姑继续道:“其实那个男人早就和大奶奶有染了的。直到那次她丈夫出远门,他俩的奸情才被家人撞见,所以归根到底,她是被林家人强迫自杀的。之后林家人为了顾全面子,就到处对人说,大奶奶自尽是为了保住自己的贞节,说她如何如何刚烈,说她如何如何贞节…当时一传十十传百传遍了周围乡里乡亲,后来连官府衙门都给惊动了,不久之后还给赏了块贞节牌坊。”说到这里笑了笑,她眨着眼睛看着我:“林家人不知道事情会弄成这样,当真是骑虎难下,只能千方百计把事情的真相抹了去,假的变成真的,荡妇变成了贞女…讽刺的是他们还不得不在祖庙里供着这个被他们逼得自杀的女人的肉身,私下里关照所有知情的人守口如瓶,因为事情一旦败露,只怕全家都要受到牵连。”
“那之后平静了一段日子,林家人因为出了这么一位贞节烈女而官运亨通起来,先后几人中了举升了官,更走运的是大奶奶的丈夫,在大奶奶死后不久,他被当时告老还乡的兵部尚书家的女儿给看上了,不多时就择了黄道吉日过了门,一下子他从原来小小的七品知县,直接套上了五品的紫袍。那时候难免得意起来,当真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虽然有些人心下担心大奶奶的事情迟早败露,但更多人还是喜更多于忧。直到几年之后…”说到这里话音忽然顿了顿,目光倏地转向我身后,我被她这突如其来的举动给吓了一跳。
循着她的视线朝后看,就看到窗上贴着三张脸,窗外隐约的光勾勒着那些脸上青灰色的线条,我认出是我的二婶和我两名姑父。
其中一名姑父的脸是从窗上倒吊下来的,他直愣愣看着我,嘴巴缓缓蠕动,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这时手腕被六姑抓了抓,低头朝她看了一眼,她一边拉开我的手,一边从地上站了起来:“别去管他们,”拍拍衣服转身朝房门口走,她道:“他们是来监视我的,”
“监视?”
“对,怕我从这儿出去。”
“为什么…”
冷笑,走到房门前站定,伸手又在那扇门上摸了摸:“怕我出去找伊平。伊平…伊平…”低下头,轻轻道:“他现在能靠的只有我了,可是我被他们关在这里出不去…啊——!!!”说着话突然间又是一声尖叫,抬手在门上一阵猛拍:“让我出去!!你们这些疯子!!让我出去…”
后面的话音消失在我手掌心。
用力捂着嘴把她拖离门边,因为在她对着那扇门大喊大叫的时候,窗上那三张脸消失了:“我们得离开这里,姑姑。”
“离开?去哪里。”嘴巴得到自由,她安静下来吸了口气。
“不知道,至少要先离开这个地方,还有,我要找到我那两个表哥。”
她朝我看了看,然后低头笑笑:“先从这里出去再说,宝珠,你能从这里出去么。”
“为什么不能?”说着话我转身过去抓住门栓拉了拉,门咔啷一声响,纹丝不动。我愣了愣。再用力拉,拉出一道缝隙,隐约缝隙外有锁横着的痕迹,它被人从外面给锁上了。
回头望见六姑一双似笑非笑的眼,眼睛肿得厉害,这让她一张表情看上去有点奇怪。
我转身快步走到窗台前。三下两下拔开窗栓把它用力朝外一推,窗哐地声响,同样的,纹丝不动。
手心一层冷汗。回头再次望向六姑,却见她已经站在了我的身后,无声无息看着窗外,轻轻一声叹息:“他们不会让我们出去的,宝珠。”
“楼上也有窗。”匆匆说了句,正准备上楼,肩膀被她一把按住:“别去了,一样的。”
“你怎么知道。”
目光从窗外收回,她瞥了我一眼:“那么些年了,我怎么会不知道。”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姑姑…”
“刚才的话,我还没对你说完吧,我们说到哪儿了。”话锋轻轻一转,她避开我的视线。
我不语,只是转头在客堂里仔仔细细一圈扫视。刚才明明看到狐狸下来的,如果窗和门一直都这样被锁着,那么他应该还在这屋子里没有离开,铘也是。
可他们这会儿到底在哪里。
思忖着,耳边听见六姑继续道:“对了,几年之后…”
“几年之后,那差不多是我们林家最兴旺的时候。做官的做官,发财的发财,似乎都仰仗了那位死去的大奶奶。就是这样一段风风光光的日子,在他们同地方上的知府家联姻之后,一下子不复存在。婚宴当晚,林家出事了。”
“先是新娘子,洞房花烛夜新郎倌去挑喜帕,喜帕落地,新娘子的头也跟着落地,落地时一双眼睛还在对着新郎倌不停地眨。之后新郎倌就疯了。而事情发生的第二天,家里的牲口都死了一地,满地的血,整个院子里腥臭腥臭的。这件事足足调查了两个月,查不出一点点蛛丝马迹,而就在这时林家老太爷死了,被人发现的时候整个人浸在水缸里,泡得像只面团似的。那之后,开始人心惶惶,因为从老太爷死之后,隔三差五,会有人在宅子里发现林家人的尸体,有老有小,有男有女。于是渐渐的,那些宅子里的人开始一个接一个地搬了出去,可是纵然搬得再远,还是慢慢的有人在不断死去,而林家的家道也开始中落起来,很多亲戚友人避之惟恐不及地跟林家断了往来,而原本做了官的,也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被先后罢了官,”
“那和大奶奶有什么关系。”听到这里,我忍不住插了声嘴。
六姑看了我一眼,继续道:“那之后不久,族里头开始悄悄传开这样一种说法,说的是当初大奶奶临死时的诅咒应验了。说的人是当时不多的几个大奶奶自杀时在场的人中的一个。一开始那人还不肯把这事说个明白的,后来亲眼撞到了大奶奶的魂,把他吓疯了,才把这事给捅了出来。说是当时大奶奶怎么都不肯自杀,被老太爷派人打了几天几夜后实在受不住了才寻的短见,死时发疯似的笑,一边笑一边对着老太爷狠狠地道,要在她死后三年内让林家断子绝孙。”
“三年…可是…”
似乎是知道我想说什么,六姑朝我笑了笑,伸出手轻轻拍了拍我的脸,她的目光再次望向窗外:“林家人也不会坐以待毙啊,宝珠。那么多事发生之后,他们千方百计请来了五台山一位声名显赫的方丈,他在宅子里做了法事,又把大奶奶的肉身从祖庙里请了出来,用沾了香灰的五根钉子分别钉住了她的头和手脚。然后取发甲,合着钉子一起埋在烈女牌坊下面,然后把她的身体埋在了埠溪河的上游。这之后,那些事情才消停下来,林家也总算保住了血脉。不过从那之后家里就没再兴旺过,连带这村子也渐渐没落了,到现在,你也看到了,离城那么远,交通又不方便,我们这地方始终是闭塞的,十几二十年才出了我大哥这么个秀才,进城读过书,有学问,人又聪明,二十年前忽然带了人来要挖开埠溪河上的墓,说是里面有什么有研究价值的文物在里头。”
“后来被老爷子死活拦住了,当时墓被破了个口子,碑不见了,而那之后,村里开始变得有点不太一样。”
“怎么不一样。”
她摇头,示意我不要再打断她的话:“再之后,就是我哥对你说的那些事,可是他对你说的话有很多都是错的,大奶奶她回来了,可是大奶奶的咒根本就不是用他所说的方法去解,她是要让我们林家绝后。”说到这里,她朝我靠近了一些。我感觉她的肩膀在微微发抖:“六姑,这事你是怎么知道的。”
“老爷子对二叔说的时候,我正好听见的,而那一次,我还听见了一些事。”
“什么事?”
“关于我们林家这个诅咒,”侧眸看了看我,她压低了嗓音:“虽然大奶奶当初用所有的恨给林家压了这么一个咒,但说到绝后,倒也并不完全。”
这段话说得极轻,以至我不得不朝六姑凑得更近一些,好听得更清楚一点:“为什么。”
“大奶奶嫁到林家时,林家还没发迹,那时候他们两口子还是恩恩爱爱的。一直到后来她丈夫当上了官,有时候去一个地方上任一年半载的,两口子才开始生分了起来,也就是那时候开始,她和家里的年轻佣人好上了,而其实直到死,大奶奶还是念着那段旧情的。所以说…”说到这里,目光轻轻一闪:“说是让林家断子绝孙,但其实还有一人可活。”
“那…”隐隐从六姑闪烁的目光里感觉到了什么,我不由自主朝后退了退:“一人…可活?”
“宝珠,”拉住我的手,在我试图离她再远一点的时候,六姑望着我的眼睛:“二叔说的那些,我说的这些,如果换了别人,只怕会以为我们疯言疯语,可是你没有。”
“是…因为…”
“我知道你从小就是个特别的孩子。也因此,老爷子就特别的疼爱你,即使伊平做得再好,他上大学,他孝顺听话…可是始终取代不了你的位置,”忽地又贴近了我的耳朵,她轻轻地道:“你说这人呐,为什么就那么不公平,不都是自己骨肉么宝珠…”
我想挣开她的手,想从她的边上离开,可不知怎的,在她这一点一点的逼近中,我全身灌了铅似的动弹不得。
只眼睁睁看着她手伸进棉衣里慢慢拉出把尖细雪亮的刀子,贴着我的皮肤轻轻抵在我的脖子上,一边流着眼泪,一边看着我静静地笑:“宝珠,原谅姑姑,我也是没办法啊。这地方除了那时候的老瞎子,谁也阻止不了她,而我什么都可以不要…惟独不能没有伊平!!那些疯子想用他来结束一切,我做不到!我真的做不到!所以…所以好宝珠,你行行好,你就代替他吧,反正你也是孤身一人不是么,你爸妈都没了,姥姥也没了,而伊平还有我,还有我!!!好吗宝珠…好吗宝珠!!好吗!!!”
最后一句话,她是用全身的力气对着我尖叫出来的,叫出来的同时她猛地把刀子举起,又用最快的速度对着我的脸一气刺下!
我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整个人都僵住了,却不是因为她这话和她一刀刺向我的迅速。
就在她对我说着那些话的时候,我看到她身后出现了一道身影,一直沉默着站在她的身后,手指的位置就在离她脖子不到半公分远的距离上。
我想出声提醒她,可是根本开不了口,就在她一刀朝我落下的刹那才尖叫出声,而那时候已经来不及了。就感觉一片滚烫的液体噗地溅得我满头满脸,条件反射地闭上眼,耳边听见砰的声闷响,什么东西在我边上倒了下去,然后感觉到一只冰冷的手指按在了我的眼睛上,从左眼到右眼,一点一点抹过去,那力道几乎要把我的眼珠给从眼眶里压了出来。
直到它从我右脸旁消失,忙睁开眼,眼前一片刺眼的色彩让我的那双眼球生生地一疼。
大红的棉袄,大红的棉裤。
明明在夜色里却红得血似的鲜艳,这样一片血红的色彩上一张苍白的脸,低垂着隐在那把浓密的黑发下,意识到我的目光慢慢抬起,抬起瞬间,一双被眼线勾勒得精致妩媚的眼无声无息盯着我看。
“伊…伊平哥…”

第十六章

伊平没有吭声。
歪头看着我的样子有点怪,可这会儿我脑子里空空如也,只充斥着那一片片血腥的味道和他一双看上去有点呆滞的眼睛,没精力去多想这渗透进我神经的古怪感觉到底是什么,我只是下意识朝后慢慢倒退。
从六姑提刀到她一声不坑跌到在我脚下,那过程不过是短短一刹那,我甚至都没看清楚伊平他到底是怎么进来的。直到边上冷冷卷进一阵风,我才发觉远处那扇紧闭着的门不知道什么已经被打开了,半扇门板朝外敞开着,风一吹吱嘎嘎一阵轻响。
他那张被粉底盖得苍白的脸在这样的声音里忽明忽暗。
脑子里乱成一团糟。
六姑说二叔他们要杀了他,六姑想杀了我去换他的命,他杀了六姑…这一连串东西接二连三一起丢在我面前,又在我措手不及的同时以一种我无法想象的转变在我眼前变化进展,一时感觉我面前这些事似乎都不是真的,这个村,这个家,这些我原本以为熟悉了的,却在一刹那将我隔得远远的亲人们…
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
“嘶!”突然间一声抽气在突兀间猛拉回了我的意识。回过神看到伊平两只眼闪烁了一下,忽然间感觉到了什么似的低头朝下看了看,望见地上六姑静止不动的身体两眼一直,沉默了一阵,片刻眼里忽然滚出颗泪来。
六姑就躺在我脚跟边上。一双眼睁得很大,像刚才死盯着我时的样子,嘴还保持着之前说话的动作微张着,一些深色的液体从她喉咙的裂口里飞快流淌出来,在地板上扑哧扑哧冒着些细小的气泡。
样子很可怕,她喉咙就像是被什么猛兽的爪子给撕烂的,散乱粘连的皮肤遮盖不住里面断裂开来的骨头和喉管,血不停地从那个地方流淌出来,这些器官随着血液的流速在地上有节奏地一下一下颤动。
“看看…看看你对她做了什么…”一阵死一样的沉寂,我听见伊平再次开口。
我以为他这话是在说我,呆了呆正要开口,就见他抬起那只血淋淋的手用力压在了自己的脸上,眼睛透过指缝静静看着我,然后将那只手一点一点朝下滑。
血划在他被粉底盖得苍白的皮肤上,红得和他身上的棉袄一样的刺眼。突然发觉他这身棉袄是女式的,对襟的蝴蝶扣错开了胡乱在胸口乱扣一气,那让他看上去有种莫名的妖异:“你对她做了什么…”并没有给我太多出声的机会,他又道。手指从脸上划到脖子上,他脖子上的青筋微微隆起。
我忍不住打了个寒战,当下不再去管他转身朝门口方向跑,没跑出两步肩膀一紧,我被他一把扣住。
“去哪儿?”凑近我耳边低低地问,他的手指从我的肩膀移到我的脖子。不由自主想起地板上六姑的样子,我身子一僵。
随即听见他又道:“宝珠,宝珠,要你来一次,还真不容易呢…”
说着话手指无声无息朝我领口里滑了进去,在我还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的时候冰冷冷一下贴在了我的皮肤上,只觉得头皮一麻,我一声尖叫用力扯开他的手朝后一甩,头也不回朝大门奔了过去!
他并没有追过来,因为我没听见他追过来的脚步声。一把推开了那扇半掩着的门板朝外直冲出去,还没过门槛,眼前什么东西朝我直荡了过来,眼看着就要迎头撞上,我赶忙抓住边上的门框猛刹住了自己的身形。
抬头就看到那东西硬挺挺在离我脸不到几公分远的距离摆了摆,风吹着它原地滴溜溜地转,是我的二叔…
歪着头悬在我头顶的房梁上,他的身体硬得就像块石头,那么晃悠悠在我眼前轻轻转动着,一圈过后脸直对着我,两只眼睛似笑非笑对着我的方向,嘴微张着,露出里头肿得发紫的舌头尖。
“啊——!!!啊——!!!!!”再次忍不住一声尖叫,魂飞魄散间只感觉一只冰冷的手猛口住我的脖子一把将我拖回了屋子里,与此同时那扇被我推开的门砰的声自动合上,正挣扎着想伸手把它重新推开,那只手把我用力朝前一推,一头撞到门板上,我眼睛轰的下黑了一黑,而身后的门板纹丝不动,锁死了似的。
我惊。忍着头剧烈的晕眩用脚在门上狠狠踢了一下,门依旧纹丝不动,这时一只手突然伸过来,以为是要抓向我的脸,头朝边上急急地一侧,却看到那只手一把按在了我身后的门板上,用力朝外推了推。
门咔啷啷一阵响,依然闭得死紧。突然扯住我的手腕跑回客堂,挣扎了半天被他一路拖到窗台下,伊平抓起边上的凳子就朝窗玻璃上砸。哐的声脆响玻璃被砸落了一地,我被他这举动震得一呆,不知道他到底想做什么,他回头一把拖住我就朝窗口上按:“快!出去!”
我被他的举动给搞糊涂了。
把我从外面抓回来的是他,这会儿砸开了窗要让我出去的又是他,他到底什么意思。
狐疑着趴在窗台上半天没动,他眉头一皱,蹲下身拎起我的脚就往上送,我不由自住爬上窗台,刚朝外探出头,突然头顶上直楞楞荡下张脸,对着我喈喈喈一阵笑,骇得我头朝后猛地一仰一头载倒在窗台下。
半天视线里晕得模糊一片。
好容易眼前的东西不再摇晃了,我撑着地支起半个身体,再看向窗外,窗外那张脸不见了,冰冷的风从窗洞里一波波卷入,我听到身后一阵细碎的脚步声。
“你答应过我什么…”回过头看到伊平背对着我站在六姑的尸体边,低低说着话像是在自言自语,可声音是他的声音,不知怎的,听着总感觉有种怪得陌生的刺耳。
“让她走。”没等我站起身,他又道。话音刚落紧接着又是一句,从他嘴里一个字一个字吐出来,然后慢慢回过头,他斜眼看向我:“最后一个,”微微一笑,笑得像个妩媚的女人:“最后一个…”
由始至终听不明白他在说什么,只是在他回头看向我的瞬间突然一种无形的恐惧把我的心给揪紧了,僵在原地一动不动看着他转过身朝我慢吞吞走过来,一只手里什么东西忽明忽暗闪着光。
近了看清楚原来是刚才六姑用来试图刺我的刀子。
在他手指间上上下下翻转着,快到我跟前时突然咔的声响,一只手指折了,反转着斜刺向手背,手里的刀子铛的声落到地上。
他眼里微微一丝惊讶。
站定脚步缓缓抬起那只手在眼前看了看,然后指向我,用那根扭转了的手指:“给我…梵天珠…”话音落又是咔的声轻响,本正对着我的头突然间歪了,朝左直扭到肩膀,他眼睛眨了眨,往右一斜继续对着我看:“给我…”
我心脏差点跳出喉咙。猛一转身搭住窗台就朝它跳了上去,半个身体刚出窗洞,突然脚脖子上一疼,我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揪着从上直拖了下去!
肩膀刚撞到地板,一张熟悉的脸出现在我头顶上面。
微张着的嘴里一滴滴腥臭的液体滴落在我脸上,一手抚着自己的脖子,那个原本我以为早就已经死了的六姑一手抓住了我的头发:“你…说过的…”仰头盯着边上静立不动的伊平,她碎裂的喉咙里发出嘶嘶的声音:“把她带给你…把…他还给我…还给我。”
伊平朝她微微弯下身子。
像是在仔细听着她模糊不清的话,却在她话音刚落的刹那伸手拾起地上那把刀,对着她的脖子就是一划。
冰冷粘稠的液体瞬间铺天盖地压出了我的脸,我只感到周围的一切似乎都成了暗红色,暗红色倾倒在我边上的六姑,暗红色滚落在地还在死盯着我看的头颅,暗红色的伊平,捏着手里闪着暗红色光芒的刀,对着我露出暗红色微微的笑:
“说过的…说过什么…”他道。声音一瞬间听上去像个女人,带着点沙哑,隐隐一丝切齿的低沉:“他也说过的…说过什么…”话音落突然一脚踢在我头上,踢得我头脑一阵猛烈的震荡,一口气硬生生憋在肺里出不来,只感觉鼻子里浓浓一腥,我张开嘴哇地吐出一口酸水。
黄黄绿绿的液体飞溅在伊平的脚上,他宽大的脚上套着双小得不到四寸长的绣花鞋。半只脚光裸在鞋子外,脚踮着,像穿了双看不见跟的高跟鞋。
“伊平哥…”全身不受控制地拼命发着抖,我两只眼睛死死盯着他。不明白一直温和得像个女人似的他为什么突然间会变成这样。一边极力朝后退着,可是身后是墙,想站起来可是全身散了架似的用不出一点力道,只看着他抓着自己的头把它用力往上一扳,喀的声恢复原位,微微转了转,然后蹲下身用手抹了抹我的脸:“最后一个,你是最后一个。”
我眼泪终于不受控制地夺眶而出。
尖叫着在地上拼命扭动,可是越恐惧,浑身越是使不出一点点力气,眼看着他手里那把刀轻轻划开了我的衣服,刀尖在我挣扎扭动着的身体上一个兜转,突然眼角瞥见了什么东西。
是刚才被他用来砸破窗子的椅子。
当下发昏的脑子里猛地一醒。趁他一不注意身子迅速朝边上一翻,忍着肩膀上的巨痛一骨碌从地上爬来,我一把抓起地上的凳子,在他还没反应过来的刹那抡圆了朝他头上猛地砸过去!
咯嚓一声脆响,他的头被我生生砸得转了个方向,扭到脖子后直直望着我,他一声不吭栽倒在地上。
然后不再有任何动静。
死了似的躺在窗台下,没有动作,没有呼吸,只一张脸扭在背后静静看着我,那双眼睛里不带有任何生命迹象的空洞。
我手里依旧抓着那只凳子不敢放,屏着呼吸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看着他,那样不知过了多久,他依旧没有丝毫声息。于是丢下凳子迅速跑向窗口,绕过他身体时心脏是绷紧的,只到没有任何意外地站到窗台前,那口憋了半天的气才总算释放了出来。没再看他,我手一撑用力跳上去,膝盖刚跪到窗台,突然眼前什么东西蓦地一闪。
我吃了一惊,抬头就看到一张苍白的脸近在咫尺直贴着我的脸,脸上什么都没有,除了一丝冰冷的气息。
我一声惊叫。
没反应过来我人已经从窗台掉了下去,而窗外那张没有五官的脸不见了,与此同时身后一只冰冷的手轻轻一环按在了我的喉咙上,直觉感到头顶有什么东西微闪着光,带着股腥臭的风,它朝我不偏不倚直刺了下来!
本能地想挣脱,可是身体一点也动不了。只缩紧了身体闭上眼,绝望地听着头顶那东西带着呼啸的声音直逼而下,就在这时,耳边骤然一声低低的咆哮:“吼!”
施加在我脖子上的力道突然间消失了,随之而来一股力量猛撞到了我的身上,被撞得连滚几圈才停住,一骨碌翻身爬起,刚睁开眼,就看到一团银亮色的身影带着股浓烈的硫磺般的味道横挡在我身前。
“狐狸!!”像是凭空突然间从某个看不见的空间里窜了出来,狐狸出现得和他消失时一样的突兀。一时间我又惊又喜,眼泪却无法控制地滑地流了下来,迅速模糊了狐狸的身影,隐隐见他甩着尾巴斜睨着双碧绿色的眸子看着我,一张嘴张得老大,用力咬着伊平的胳膊,两只前爪用力压在他的肩膀上,后面的腿朝我轻轻蹬着,似乎适意我快离开。
我赶紧站起身抓起地上的凳子跑向客堂另一边的窗台。刚用力把那扇窗砸开,身后突然间又是一声咆哮。
迅速朝后看,就看到狐狸砰的声摔倒在离伊平几步远的地板上,脖子附近一道鲜红的血印迅速扩散开来,他整个儿随即蜷缩成一团在地板上发冷似的微微抽搐。
“狐狸!!”我吓坏了。
从来没见过狐狸被弄成这个样子,他一直都很神神道道的不是么…连过去的丧神都没能够把他怎么样,为什么会被伊平伤成这样?!
情急之下我一转身朝他奔过去,没跑出两步突然间跑不动了,肩膀上沉得让我透不过气。
只觉得有什么东西在不断不断狠狠朝我身上压,下意识回头,只见那些原本消失了的淡黄色雾气不知从什么地方蒸腾了出来,一团接着一团缓缓蔓延进窗子,胶体似的在我周围一圈一圈把我包围。
而伊平已经不紧不慢走到了狐狸的身边,蹲下身手在狐狸的毛上一圈拂过,他原本被我砸扭了的头一抬间喀的声回到原位,依然有点歪斜,不过他似乎没有任何知觉,只是两眼一转朝我看了看,自言自语似的说了一句:“最后一个…”
说着话摇摇晃晃从地上站来起来,但显然脖子的歪斜严重影响到了他的平衡性,刚直起身手里的刀子铛的声就落到了地上,于是趁着他视线刚一从我脸上移开,我咬着牙用尽全身的力量从那团凝胶似的雾气里钻了出来。
一脱离雾气身体马上轻松了,迅速冲过去用力把狐狸从地上拉起,眼看伊平摸到了地上的刀重新直起身一脸奇特的笑朝我一步一步走过来,我赶紧拖着狐狸朝楼梯口跑去。
楼上房间多,窗也多,那是我和狐狸从这地方逃出去的唯一希望。
可是伊平脸上那种表情意味着什么…似乎根本无所谓我把狐狸从他身边带走,也根本不在乎身体在失去平衡的状况下走得摇来晃去,他就那么不紧不慢地在我们后面跟着,刀在指间来回旋转,他的微斜着的目光就好象一只慵懒的兽看着插翅也难以从他身边逃出生天的猎物。而他到底是怎么变成这种样子的,他现在到底算是人还是鬼,或者怪物…因为我实在无法用我的所知去定位他目前这种样子。
而这个村子这个家到底发生什么事了?!不知道…我真想知道。
头脑一片混乱,我跌跌撞撞把狐狸拖上楼,楼上黑得几乎伸手不见五指,而这种黑暗让人莫名有种苟且的安全感。好象这种黑可以把人隐藏起来,虽然楼梯上那一声一声接近过来的脚步声像是对我的一种讽刺。
突然脚下踢到了什么东西,低头细看了一眼,发现原来是六姑那时候放在墙角边的蜡烛,它还好好站在那个位置,低下一只碟子,碟子上一块木条,连着蜡烛的身体。
我脑子里某个念头转瞬间闪过。迅速放下狐狸把那块木条拿起,拔掉蜡烛,蜡烛下一支长长的钉子,至少有七八公分长,和木条钉在一起,像把尖锐的小暗器。
把蜡烛重新放进碟子,耳听着楼梯口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我拖着狐狸迅速闪入边上一扇半掩着的房门内。
“宝珠…宝珠…乖乖的宝珠…”片刻一阵低低的说话声从门外响起。
我都没听见他的脚步声是怎样从走廊那头的楼梯口过来的,他的话音却已经在我藏身的房门外若隐若现地飘了进来,几乎是进在咫尺的感觉…我下意识抱进了怀里一动不动的狐狸。
“宝珠…宝珠…乖乖的宝珠…”又一声低喃,声音远了些,从我门口一闪而过,渐渐朝更前面的地方飘了过去。
我轻轻松了口气。拖着狐狸朝房间的窗户那里一点一点挪,试图在伊平没有任何察觉的状况下和狐狸两个从窗口爬出去。不过这一步步拖得无比艰难。隐隐听着外头一声声似有似无的话音,我心跳快得几乎要从喉咙里蹦出来,可是脚步还是得又轻又慢着来,这地方实在是太安静,哪怕稍微响上一点点的动静听上去都会是种石头砸进了水岗里那种轰然般的效应。
眼看着就要挪到房间中央了,而门外的说话声也似乎渐渐不再听得见。是伊平他离开了么?我不敢确定,他刚才那种表情绝对不像是看不到我就会放弃掉离开的,我的存在对他来说似乎有种强烈的刺激性,从他之前的种种言行来看,至少,我是这么感觉的…虽然不清楚那到底是因为什么。
思忖着松开狐狸我揉了揉疼得发胀的胳膊。我不知道它是不是断了,因为每牵扯一下都疼得我两眼发花,可大概是太紧张了,所以这种平时无法忍受的痛,这会儿觉得还是可以忍耐的,只要能从这里安全离看,我想怎样我都可以忍耐。
这时狐狸的耳朵似乎动了动,心一阵急跳以为他醒了,低头仔细看,失望地发现他两只眼睛依旧紧闭着。于是把他再次拖了起来,正准备继续朝窗口方向挪,冷不防突然间啪嗒一声轻响。
是狐狸伤口里流出来的血。
被我牵扯着一动,它们一股脑从伤口处全流下来了,滴滴答答一阵敲打在地板上,声音不大,却在整个寂静的空间里像把刀子似地把周遭凝固了似的空气猛地一扎!
门吱嘎一声被推开了,像是团暗红静静燃烧在整片昏暗的夜色里,伊平搭着门一步一步从外走了进来,踮着两只穿着绣花鞋的脚。
我僵在原地全身血液一下子凝固般了似的一动不能动。
“宝珠…宝珠…乖乖的宝珠…”一直走到我面前站定,嘴里轻轻念着,他斜着头看着我:“最后一个…最后一个…”
手里的刀轻轻一转,眼见着他就要朝我刺出,我猛地弹起手把早就暗暗反握在手心里那根钉子猛扎向了他的脑门心!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扎向那里,眼睛、喉咙、脸颊…都是比那地方脆弱的地方,可不知怎的直觉告诉我一定要扎在那儿。
一口气狠狠的扎,不扎透,那么接下来我的身体将被他扎透。
被自己这想法惊得一个激灵。
回过神伊平已被我整个儿压倒在了地上,我的手被手掌里的木块刺破了,一滴滴血滴在伊平苍白的脑门心上,那中间一点暗红悄然渗出,透过那枚被我一气插进他脑门的钉子。
无法控制,我歪头张开嘴对着地一阵干呕。直呕得眼泪鼻涕呛得我无法呼吸,突然感觉身下那具静躺到现在没有动弹过的冰冷身体微微动了动。
心里暗道一声不好。正要快速从他身上爬起来,突然间脖子上一紧,我被他骤然间伸出的手一把卡住了咽喉。
瞬间想叫却发不出一点声音,我的太阳穴被他那股越来越紧的力道逼得生疼,只觉得所有的血液都被际压着冲想头顶,我狂乱了。没头没脑对着他一阵乱抓,一把抓到他那把长发用里一扯,那把长发被我扯拖了。露出里头原本短而凌乱一头红色的发,发中间隐隐有什么东西闪了闪,扁而平一个圆形的东西,好象是…一颗钉子头。
没来得及细想他头发里为什么会有这么枚钉子,在眼前一阵昏厥般的发黑过后,一等眼睛稍微恢复了点视力,我咬着牙举起手里那块木头就朝着伊平脑门上用力砸了下去。
不偏不倚正砸在他脑门心那根钉子上,噗的声闷响,原本在外头露出半截的钉子一下子全部被砸进了他的脑门,这同时他两只眼蓦地下睁开,睁得大大得死死盯着我的眼睛,嘴里一声尖叫。
然后全身电击般地一阵颤抖。我的脖子差点在他的颤抖中被他骤然间加大的力道给拧断,就在我张开了嘴努力掰着他的手指试图尽力吸进一口氧气的时候,伊平的身体突然间安静了,手依旧铁箍似的卡在我的脖子上,可力气一瞬间似乎小了不少。
尝试着用力了一下,他的手松了,一口气及时直灌进我的肺里,我保住了我的小命。
没事了吧,应该没事了吧…
整根钉子敲下去后,伊平似乎真的不能再动了,即使之前他的头被扭断了还能在房间里到处走。
不能动就好…不能动就好…
琢磨着想从他身上爬起来,这时候才发觉,自己两条腿已经抖得站都站不动了。勉强离开了他的身体我连爬带滚挪到狐狸身边,正准备拖着他离开这房间,可是手软得发不出一点力。只能一屁股坐在地上呆呆看着他,房间里再次寂静下来,只有我的呼吸声一下下在空气里回荡着,突兀而清晰。
渐渐的我忽然感觉我单调的呼吸声里似乎多了点什么,一下一下搀杂在我呼吸声中几乎细不可辨,我的心突地下再次紧绷起来了,连带呼吸声也不知不觉停止下来,那多出来的声音倏地下余音滑过,也在黑暗里消失得干干净净。
我猛回过头。
一眼扫想那具躺在地上不动的身体,伊平的身体依旧静躺在那个地方,保持着刚才一模一样的姿势,没有任何异样的感觉。
错觉?暗地松了口气,这么一惊一乍间力气倒似乎又回了不少,正准备站起身带着狐狸离开,眼角一扫,陡然间发现门边上有什么东西杵在哪儿对着我看。
我抓向狐狸的手不由自主一抖。
只觉得胸口紧张得突突发疼,硬着头皮,我暗暗捏紧了手里的木头块迅速看向那个地方。
一望之下,我一屁股瘫坐到地上,脑子里一下子轻飘飘的,我几乎虚脱般地呜咽出声:“铘…”
站在门口的不是别人,正是在我睡醒之后发觉不见了踪影的麒麟铘。
不知道之前那段时间他到底去了什么地方,这会儿无声无息站在房门口看着我,听见我的叫声,他嘴角轻轻一扬。
忽然有种莫名不安的感觉。
黑暗里他那双微微流动着亮紫色光芒的眸子朝我边上闪了闪,顺着他的目光朝边上看就,就看到离我几步远的距离,那个原本静躺着不动的伊平突然间微微颤抖了起来。
先是手指,然后是肩膀…直到整个身体。
突然间笔直坐了起来,一张苍白的脸正对着我的方向,我被吓得一声惊叫。
从地上直跳了起来,就见伊平原本微张着的嘴蓦地张大,仰头对着天一声尖叫,同时脖子上的颈不知怎的全都暴张起来,一条条在转眼前膨胀到蚯蚓般大小,缓缓扭动着,用着一种肉眼可辨的速度。
“啊——!!!!”又是一声尖叫从他嘴里破口而出,高高仰着头像是要把身体里什么东西一气宣泄出来般,他的叫声把脖子上那些扭曲蠕动着的筋全部集中在了他的喉咙口。
片刻叫声嘎然而止,伴着噗的声轻响,脖子上一根筋突然间裂了,一道黑色的液体从筋里急切喷射而出,然后是第二根,第三根,第四根…直到整个脖子被那些断裂的筋硬生生扯断,有什么东西从那个断口里钻了出来,黑色的一团,粘乎乎,湿漉漉。
周围空气突然间冷了下来,冰冷冰冷的温度,随着那东西逐渐的钻出,地上那些被之前飞溅而出的血液染湿了的地板上瞬间结了薄薄一层黑红色的冰片。
“啪…”一声闷响,伊平的头颅落地,这同时那团黑色的东西整个儿从他脖子里钻出来了,取代了他原先的头颅,满满抬起安插在了那个位置。
是张脸。
黑色粘稠的东西是它一头被体液粘在了一起的长发,那张脸上还残留着伊平体内的血迹,可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
那张脸上是一片空白的,空白的苍白,几缕湿嗒嗒的刘海丝丝缕缕挂在那张一无所有的脸孔上面。
“铘!!”再也控制不住了,一声尖叫我抱起地上的狐狸就朝门口处铘的方向冲:“铘!!它是什么!!!它是什么!!!!”一气冲到那里,没头没脑一阵乱叫。叫了半天没有得到任何回音,我抬头张望了一下。
却发现铘又不见了。
空荡荡的门口和走廊内只有我一人抱着狐狸呆站着,耳听得一声细碎的脚步声从我身后轻轻响起,一下一下朝我慢慢靠近:“我…恨…”
“我…恨…啊…”
“我…恨…啊…”

第十七章

我从来没有听到过这么可怕的声音。
一个女人的声音。声音很淡,平板得几乎毫无音调可言,那么一个字一个字从沙哑的喉咙里轻轻地吐出来,却让人感到一种透不过气来的紧绷。只觉得那种细小的声音把我的心脏都给抓疼了,可它还是不停不停地往我的耳膜里钻,钻得我忍不住弯下腰一阵干呕。
然后看到一道影子缓缓游移到我的脚下。
被我身后房间里透出来的微弱光线拉得很长,那道影子看上去就像个个子特别高大的女人,融合般从后面一点一点和我的影子重叠到一起,我看不到她走动时步子的起伏。
就那么无声无息间,脖子后忽然冷冷地一冰:“你有没有看到我的眼睛…”
近在耳畔的声音,细碎而模糊,却在突兀间吓得我无法控制一个惊跳。
没等反应过来,那道身影已从我身边慢慢走过,长而粘的头发密密遮挡着她大半张脸,她头垂得很低好象在地上找着什么,一边找一边嘴里喃喃地自言自语:“看没看到我的眼睛…他们就把它丢在这里的…你有没有看到。”
我张大了的嘴巴,可是一个字也发不出来。
就在她从我边上经过的一刹那我看清楚了她那张脸,夜色里纸似的青白青白的,一道暗褐色的痕迹从额头中间滑下,细细的一线,在苍白的皮肤上显眼得有点突兀。而除此,这张脸上一无所有。
这颗从伊平身体里钻出来的头,它上面是没有任何五官的。
“林家的孩子在哪里啊…”耳边再次响起她的话音,低低的,像是惟恐惊了什么似的。一路走一路手在墙壁上刮擦出尖锐的声音,她手里握着根钉子,是我之前用来钉在伊平头上的那根,不知怎么的会到了她的手里,被她捏在手心,尖锐的钉尖从指缝里刺出,一路走,一路在墙上拉出道歪歪扭扭的线:“你说,他们把我的眼睛藏到哪里去了…我的眼睛…”说到这里忽然站定脚步,慢慢地把头转向我,她捂着自己的脸好象在哭:“他们也要把它带走么…还给我…”突然霍地抬起头用手里的钉子猛指向我,她一声尖叫:“最后一个!”话音未落,人急转身快步朝我走来:“最后一个!!还给我…把你们欠的都还给我!!!”
我一下子回过了神。
几乎是在她走到我面前的同时猛弹起身抓紧了狐狸转身就往楼梯口方向冲,一路上几乎是连滚带着爬,因为狐狸重得我没法光靠两只手的力量去把他完全抱住。只能一边拖一边跑,一不小心被他尾巴绊住摔一跟斗,滚出几步远倒是一次也没想着是不是疼,只是光庆幸自己没有往回滚。
不过倒也再没听见那女人的脚步声继续追上来,连尖叫声也似乎在我没察觉的时候一下子消失了,空荡荡的楼梯里只有我拖着狐狸狂奔的脚步声,还有我粗重的喘息。
很快楼梯口出现在了我的眼前。
加块步子连拉带拖拽着狐狸往下冲去,冷不防一脚踩空,我和他一头朝下栽了过去。
这一交跌得我差点背过气。缓过劲就看到狐狸就在我几步开外的地板上横躺着,四脚朝天,依旧死了似的一动不动。
我觉得自己要哭出来了。无比绝望的一种感觉,因为狐狸身边静静立着的一双绣花鞋。
鲜红的缎面,上面一双对它来说过大的脚半套在里头,另半只露在鞋子外,足尖点地高高踮着,像穿了双无形的高跟鞋。
再往上,我不敢看了,只控制不住地整个身子抖筛子般发颤。然后听见嗒的声轻响,那双脚跨过狐狸的身体朝我一步跨了过来。
头皮轰然间猛一阵发乍。
本能地想往后退,可是全身再使不出一点点力道,只眼睁睁看着那双脚一步一步径自来到我面前,蹲下身,慢慢歪过头将那张没有无官的脸贴近我的眼。
苍白…苍白…一片模糊的苍白…
扑鼻而来一股冷而腥的味道从她那把黏腻得海藻似的头发上散了出来,味道很浓,酸不像酸臭不像臭。突然觉得这味道很熟悉,似乎很久很久以前曾在哪里闻到过,还有这种浑身冷得控制不住想发抖的寒意。可是脑子里一片空白,我什么也想不出来。
“宝珠…宝珠…”耳边听见她又道。忽然脖子上冷冷地一冰,激灵了两下回过神,我意识到那是它的手指。一动不动贴在我的皮肤上像是在感觉着什么,忽然间朝下一滑径自钻进我衣领:“有没有看到我的眼睛啊…”
“啊——!!”一声尖叫我本能地朝后猛地一缩。两只手条件反射地抓住了她那只手用力往外拔,倏地阵腥风,混乱里感觉到她的脸朝我一个贴近,又在骤然间触电似的朝后缩了缩。
我趁这机会急跳起来转身就朝后面的楼梯间里冲。直觉身后那东西无声无息朝我迫近,一头钻进那个狭窄的空间,我砰地声把那扇从我住进来开始就没见被拉上过的木板门用力合关上。又用最快的速度摸索到边上的拖把,顶上门把它死死卡住。随之门板嘭的声巨响抖了抖,我听见拖把柄卡嚓一声轻响。
所幸没断,我一屁股跌坐到地上。
关上了门的楼梯间黑得伸手不见无指,我在那声撞击过后突然间安静下来的空间里听着自己的心跳。心很乱,可是脑子里却莫名地一片清明,在周遭这股巨大得让我透不过气来的恐惧中。
想起来了,那种味道,还有那种森寒却又熟悉无比的感觉,我到底是什么时候遇到过的…
太久太久,久得我以为那只不过是童年时无数幻想中的一缕烟。可眼下它又回来了,带着它曾有的具体的形状,还有那真实得不能再真实的气息…
我牙关节抖得无法自控。
它是真的?它真的是真的??记忆深处的…那个石头盒子里红衣服的阿姨…
是她…肯定是她!
那是在我还很小很小的时候发生的事情。
和爸爸来过一次老家之后,每次过年回来,似乎成了那时候的我一直期待中的乐事。因为这里有很大的房子,很宽敞的院子,很多的树,还有很多很多小孩子。每次来这些孩子都会陪我玩,有时候在房子里,有时候是在院子,每个孩子都特别能玩,只除了一个。
记忆里那个男孩特别内向,每次其他孩子捉迷藏一哄而散的时候,就他一个人还呆呆在我边上站着,而每次当我在其他孩子怂恿下往树上爬的时候,他会在树下面哭得很大声然后把爷爷或者爸爸招来呵斥我一顿。学着别人样叫他呆伊平的话他会很生气,涨红着一张脸摆出哥哥的样子训斥我,一直到我叫他哥哥为止。而每次过完节跟爸爸回家,和亲戚他们一起出来送我的,同龄的小孩似乎也只有他这一个。
其他的孩子呢,为什么从不来送我,我不知道。那个时候我小小的脑子里也没想过那么多,只想着来年又能在一起玩了,旁的,倒也无所谓。
直到最后一次来这个地方,那时和那个叫伊平的男孩子已经很少碰到面。男孩子发育的时候窜得特别快,人瘦瘦高高的大人样开始出来了,不知不觉也就跟他疏远了很多,好在其他孩子还是那个样子,上次来什么样,一年之后来他们依旧什么样,似乎一直在长大的只有我和伊平,而同样,那时候只顾着找到人就玩,从没想过这些对于当时的我来说根本无足轻重的小问题。
而事情就是出在那一年的小年夜。
那天家里的大人都特别忙,没人管着我,所以等他们都去爷爷屋子摆台面的时候,我跟着那些小孩一起偷偷出了院子。刚好那时候下了场雪,城里很少见到雪的我兴奋得跟什么似的,一路跟着他们一起打雪仗一路尖叫着在几乎望不到头的雪地里跑。跑着跑着发现找不到那些小孩了,起起伏伏的雪地里只有我还有那条结成了冰的埠溪河。那时候倒也没觉得怎么怕,一个人沿着河往回走,走到一半看到几个人从河对岸一个黑坑洞里三三两两地走出来。我忙躲到一边,因为那几个人里有我叔叔。
等他们离开之后我很快地踩着冰面跑过河,一头往那个坑洞里钻了进去,虽然坑洞外是有障碍拦着的,不过对于我的个头来说这些篱笆和竹竿完全不是问题。一溜烟进了洞,进去后发现坑洞里很深。
我很兴奋。
因为感觉像电影里藏宝洞似的,到处是石头和泥,还有一些碎玻璃和坏了的瓦缸似的东西。再往里走还有灯,是那种罩在玻璃壳子里的煤油灯,一边亮着一边散发着股浓浓的煤油味,当中搀杂着些奇怪的味道,酸不像酸,臭不像臭。我一下子觉得害怕起来,大概是因为那些灯光拉扯在洞壁上歪歪斜斜好象随时都能从这些石头壁上扑下来的影子。于是准备往外走,还没转身,瞥见前面更深点的地方有个很大的石头箱子。四四方方安放在一个像个圆桌似的石台子上,那时候我一下子被好奇给抓住了。
因为石头箱子很好看,上面雕着些花啊鸟的,一个个活灵活现的。虽然看上去已经很破旧,但还留着漆水的地方是红的红,绿的绿,还有一些金子一样的东西在这些花纹里闪闪发光。
当时天真的脑子里只有一个很认真的想法——我找到宝藏了。
所以没怎么考虑,我就朝那只箱子走了过去。走过去发现那只箱子被搁得还真高,踮起脚勉强只能看到箱子的边缘,越看不到心越痒啊,我就用力往上跳,一蹦蹦起来刚刚好能看到箱子原本我看不到的地方,而那一眼,看得我魂几乎都给吓飞了。
箱子上头压着块雕花石头板,很厚很重,一半盖在箱子上,靠近我的那一边只是稍微掩了点,露出里面一个人,睡着了似的深深躺在里面,光线绕过石板边缘正打在这张脸上,这是一个死了的,穿着鲜红色衣服的女人。
大红的棉袄颜色鲜得让那一张没有雪色的脸看上去石灰一样的白,脸上面什么都没有。其实也不能说是什么都没有,这个躺在石头盒子里的女人她还是五官的,只是不同于其它地方皮肤,它们颜色很深,一块一块像被捏在了一起似的黑糊糊黏成一团在脸中央凹成一个坑,根本分不清楚哪里是鼻子哪里是眼。
更可怕的是,在我被吓得转身想往外逃的时候,不知道是错觉还是真有什么东西碰了我一下,我只觉得衣角上被什么东西拉了拉,然后听到一个人在我耳边低低的说了一句:“宝珠…宝珠…有没有看到我的眼睛…”
当时吓得我魂飞魄散。
一阵尖叫后马上昏死了过去,等醒过来,已经是躺在市医院的病床上了。
之后,那段在出了爷爷家后发生的事我就什么也想不起来了,那个洞,那个石头盒子,还有盒子里那个没有脸的女人。直到现在她突然以这种朝我走近,也不知道是不是恐惧真的已经到了超出我承受能力的地步,只觉得脑子里像是有什么东西在那瞬间啪的声断了,撕心裂肺的疼,我一下子清楚想起了那段在我脑子里被压了十多年之久的可怕记忆。
门外已经有整整一两分钟没有过任何动静。
也许更久,因为黑暗里时间过得让人很难感觉出来。而我不太敢相信那是因为这一层薄薄的木板就那么轻易把它挡在外面的缘故。总觉得会有什么更不好的事情在伺机酝酿发生,而我就像被某种兽困在笼子里的猎物,一边发着抖等待着最可怕时候的来临,一边恐惧着那未知会发生的东西到底会是什么。
“吼——!”突然间黑暗里听见外面有动物一声咆哮,我心跳快了一拍,声音很熟悉,是狐狸!!狐狸他还在外面啊!!!
这个时才想起来狐狸他还在外面躺着,我傻眼了。刚才情急之下只顾着自己逃,居然把他一个人丢在了外面。这么长一段时间…那个“人”会对他怎样?!他突然发出这样的声音难道是出什么事了吗?!出什么事了!!!
想着想着脑袋一下子发昏了,手脚冰凉僵坐在原地,我对着那扇微渗进一些光的门瞪直了眼呆看着不知所措。
突然门外嘭的声巨响,乍然间把我心脏惊得猛震了一下。终于回过神迅速从地上跳起,我扒着门缝使劲朝外瞧,可是门缝太小,我什么都看不见,只知道好象是什么东西在外面倒下了,啪嗒嗒一阵细碎的脚步声,从远远的地方径自来到了我的房门前,我听见门外响起狐狸再次一声咆哮:“吼!”
赶紧把门打开,门开一刹那我呆了一呆。
门外什么都没有。没有倒地发出那声巨响的东西,没有在我门边咆哮的狐狸,也没有那个无脸的依附在伊平身体里的无脸女人。整个客堂里安安静静,没有任何事情发生过的那种干净。只有一支红蜡烛在桌子上明明灭灭地燃烧着,一时间让人错觉…刚才那一切不过是我的幻觉。
“嗒…”什么东西滴在了我的鼻尖上,在我游移着从楼梯间一步跨出去的时候。
温热,带着股微腥,还有…狐狸身上香水的味道…
我心脏咯噔下一凛。
猛抬头就看到狐狸被高高悬挂在屋子的房梁上,那个没有脸的女人俯压着他的身体,头在他身上一伸一缩,随着她的动作,一滴滴暗红色的液体顺着狐狸的肩膀不停地沿着房梁下淌。
我被这景象给彻底骇住了。
为什么…为什么一只修炼了五百年的狐狸精会被弄成这种样子?!
狐狸他到底怎么了,为什么被打回原形变得成了一只真正的野兽还不算,连抵御之前伊平那种普通人的攻击的力量都没有了??他当初是连勾魂使都敢直面冲突的呀!!狐狸…到底是为什么…我们到底是被卷到一种什么样的处境里来了?!!
脑子里麻线似的乱成一团,我看着房梁上那两道身影张大了嘴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直到砰的声闷响狐狸的身体突然间脱离房梁背朝上直贴到了天花板上,我才触电般一跳回过一口气,然后看到一只套着绣花鞋的脚从房梁上慢慢垂了下来。在我头顶微微晃了晃,啪嗒声轻响,鞋子从脚上脱落,正掉在我脚下的地板上,我忍不住眼皮子一抖。
在另一只脚从房梁上垂下来的时候,我看到一把黑得发亮的长发在那两条腿中间荡悠悠扫了下来。沿着发丝再次望见那张苍白的脸,脸上眉眼如画,虽然隔得远看上去有点模糊,可依旧可以辨别清楚那是张美得能让同性都觉得窒息的脸…
见我呆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瞪着她,那个女人朝我嘴角轻轻扬了扬。鲜红色嘴唇艳得像她身上那件大红棉袄子,她的头随着垂荡下来的身体在半空中轻晃着,晃得一头黑发雾气般飞飞扬扬。
“你对他做了什么!”一片死寂中我突然听见自己的话音。
她看着我,没有开口,只是身子滴溜溜打了个转,像条软骨的蟒蛇。
“你对他做了什么!”一抬手用力指向狐狸,我提高了嗓门再问。
可是变响了的嗓门并没有掩盖掉我声音里的颤抖,我看到那女人眼梢里冰冷的笑。
突然间笑容消失,目光穿过我的脸她径自望向我身后,一张嘴微微抿起。
我忍不住回头迅速朝后瞥了一眼。
一眼看到铘在我身后站着,像个不真实的影子般无声立在那道楼梯间的门前,背靠着门框静静看着我,暗紫色眸子在烛光里微微闪烁。
“铘!”看到是他不由自主一阵激动,忙转身朝他伸出手,我尖着嗓子急叫:“快!快救狐…”话音未落,喉咙却突然发不出声音了。
只觉得有什么东西猛然间用力卡住了我的喉咙,拖着我一点一点朝那女人的方向移,我被这突然而来的窒息感给吓坏了,没头没没脑伸出手朝用力脖子上抓,却一抓一个空。只感到脖子上那股冰冷的力道越来越强,可是又分明没有任何东西在我脖子上,急得我一张脸憋得通红,手在空气里一阵乱伸,我直直瞪着不远处那个不动声色盯着我看的男人。
他依旧在门边上站着一动不动,手指拈着发,发丝在指间绕着圈。
这时我的喉咙已经无法让我吸进氧气了。感觉得到一些唾液从我嘴里溢了出来,可是我没办法合上嘴,更没办法用嘴去呼吸。只能拼命挣扎着,竭力用手去拉扯脖子上那个根本就不知道是否存在的禁锢。然后听见身后那女人近在我耳畔低低说了一句:“最后一个…最后一个…”
“啪!”这同时手上一阵抽痛。只觉得手上什么东西突然间消失了,勉强低下头匆匆朝手上扫了一眼,我的腿一软。
那是姥姥给我从庙里请来的,从出生之后开始被我戴了足有二十多年的那串珠子。可能是被我刚才疯狂挣扎时的力道给扯断了,一颗颗雪白的珠子零零落落从我手臂上滚下去,掉在地板上,啪嗒嗒弹跳出一阵清脆声响。
这当口脚底下一滑,一只脚正好踩在其中一颗珠子上,我踉跄着一头朝地板栽了下去。
扑倒瞬间只觉得脖子上那股力道死死拖着我的头朝上拔,几乎要把我的头从脖子上撕裂开来般的一种感觉。我只能跪起身把头尽量朝上仰,仰得过高,脖子无法忍耐地发出咯咯咯一阵呻吟,而我嘴里发不出一点声音,也无法控制自己的眼泪鼻涕因为这无法明状的酷刑而一行一行往外流。
这就是濒临死亡时的那种感觉么?
没办法呼吸,没办法发出声音,没办法控制自己身体各处的神经…
视线渐渐涣散起来,我看到那个女人倒垂着望着我的那颗美丽头颅。她看着我微微地笑,可是她的眼睛里流动着的只有一股浓得刀子般锐利的恨。
她为什么那么恨我…
她到底是谁…
她到底是什么东西…
不知道。
眼睛朝上一翻,我两只眼里虚空似的黑了黑。随后只觉得耳边有什么吼了一声,尖锐而愤怒,听上去好象是狐狸。
不由自主再次睁开眼,我勉强朝上再看了一眼。片刻好象又能模糊地看到点什么东西了,我看到在我头顶那片天花板上,狐狸四爪分开被牢牢钉在那个地方。
是真正的钉。
用那种和此时卡着我脖子的力量一样的,靠肉眼根本就看不到的东西,他四只爪子上还有血在不停往下滴着,用力扭着头在那里挣扎着咆哮,像一只真正的兽一般…
我突然真希望能够再看到他眯起那双狡猾的眼睛哦呀一声叫我小白…
这么一个可笑又渺小的希望…
它竟然是我临死之前最后一个念头…
无怪乎要一直被他叫做小白。
想着突然忍不住想笑,刚咧开嘴,忽然间感觉自己的手在脖子下抖得触电般的厉害。
无法控制的颤抖。连带着手上那串锁麒麟也疯狂地抖动起来,在我手腕上卡啦啦一阵阵脆响,不知道是不是我两眼发花产生的错觉,那些珠子碰撞间彼此流窜出一道暗红色的光泽。
只是那么一闪过而过的短促,手不抖了,脖子上也突然释放般蓦地一松。
骤然而来一大口空气灌得我几乎呛背过气去,来不及去想到底发生了什么保住了我的命,只顾着又贪婪地连吸了几口气,直到两只眼睛前不再是昏天黑地的一片眩晕,我才抬头朝上看了一眼。
这一看惊得我几乎真魂出窍。
那女人正从房梁上朝我直扑下来,苍白的脸上不带一丝表情,她朝我伸着手,手里那根尖锐的钉子尖正对着我的头顶。
我唯一的反应就是一把抱住了自己的头,两条腿根本就钉子似的扎在原地动不了了,眼看着那枚钉尖带着道锐利的光呼啸着朝我刺过来,我本能地把头一缩用力闭上了眼。
可是什么都没有发生。
直觉那枚钉子刺到我的一刹那,它的尖锐突然就消失了,一些柔软的毛扫在我脸上,带着狐狸身上混杂着血腥味的淡香。
睁眼,就看到狐狸站在我的面前,嘴用力咬着那女人的手,他一双眼绿得像是要从里头折出光来。地上一圈暗红色的爪印,他四只爪子鲜红鲜红的,被不停涌出来的血濡的透湿。
眼泪一下子从眼里滑了出来,我突然间无法控制地哭出声:“狐狸!!”
他傻么!他傻么!!!那个女人还不一定就能刺中我,他这种样子下去可是要死的啊!!他不知道现在他只是只狐狸吗!!一只恐怕连五百年的道行都已经保不住了的狐狸…
笨狐狸!!笨死了的狐狸!!!
“嘭!”突然耳边一声闷响。回过神就看到狐狸被那女人一把甩开,一头撞在旁边的桌角上,连人带桌咔的下瘫倒在地。桌子四分五裂,狐狸落地瞬间动了动,似乎挣扎着想爬起来,头刚抬起,一口血从嘴里喷出,他头一歪躺倒在地上不动了。
而那女人似乎暂时把我给忘在了一边,握着手里的钉子倏的下身影一闪已站在狐狸身边,眼看着她举起钉子就要往狐狸身上戳,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我猛跳起身一跃扑到那女人身上,对准她那只扬起的手腕张嘴就是一大口咬下去。
用力地咬,死命用力地咬。
女人的手冰冷而僵硬,被我突然而来的举动迟疑了片刻,她一扬手提起我就朝地上甩。力气从未见过的巨大,根本无法抗拒她手腕上这股子强劲的力道,我脱手从她身上直飞了出去。嘴里却刚好咔的声生生咬下块肉来,刹时一股浓烈的腐臭味扑满了整张嘴,一阵剧烈的恶心,刚被撞落到地上,我嘴一张哇的声把那块肉连带着胃里的酸液一起呕了出来。
呕着呕着看到一道身影静静立在了我的身边。
抬眼就看到铘低着头望着我,一股无名火起,我呸的声故意把嘴里的脏东西吐在他脚上。他却并不恼,也并没有就此从我身边离开,只是一直一直盯着我看,用那种看不透一丝一毫他心底情绪的眼神。
“走开!”终于忍不住对他一声大叫:“你走开!!!”话音未落,噗的声轻响,我身上的衣服突然间裂开了。由里到外烂透了似的瞬间在空气里消失得干干净净,我冷得一哆嗦,下意识抱住自己的身体,一根冰冷的东西已先我的手一步扎进了我的胸膛。
只是几公分一段的长度,因为速度极快,快得我几乎感觉不到那根东西扎进我身体时带来的疼痛。直到意识到究竟发生了什么,我抬头看着那不知什么时候已站在铘边上的女人。她脸上依旧不带任何表情,目不转睛看着我胸膛上那根钉子,而铘在她身边偶人般静立着,一动不动。
“梵…天…珠…”一行温热的液体从钉子深处渗出来的时候,女人终于再次开口。俯身扣住了我的喉咙,另一只手按在了我胸口这枚钉子上,一点一点朝里推:“梵…天…珠…”
“你要梵天珠?”突然开口,我问。
女人的手顿了顿。
没有回答,她的目光像是在等待着什么,片刻慢慢抬起,望向我的眼睛。
“佛脚下万朵莲花凝成珠,区区一具百年的行尸,你以为自己渡得了这珠么。”一句话出口,我自己先是微微一愣。我怎么会说出这样一句话来的,在这种时候…完全不经过我的大脑…
女人一动不动。手沿着钉子慢慢滑向我的皮肤,刚一碰触,我忽然听见远远不知从哪里传来一阵清脆的铃音:“铃…铃铃铃…铃铃铃铃…”
似有若无,几乎是种幻觉。而那女人在铃声响起的一刹那陡然间脸色一变,原本美得画一般一张脸突然间阴沉得罗刹般狰狞起来,她咧开嘴嘴里一声尖锐的咆哮,伸指朝我胸空处被钉子刺破的方向蓦地一抓!
“卡啦啦啦啦啦!!”身子条件反射地朝后一退,我手腕上那根漆黑的链子突然疯狂地一阵颤动,听见这声音女人触电般倏地下惊跳而起,眼看着要飞身退开,这同时我的手忽地不听使唤朝她弹起的方向用力一抬。
又是卡啦啦啦一阵脆响,那根从戴到我手上那天起就再没有脱离开来过的锁麒麟突然间一圈圈松开了同我手臂的纠缠朝半空直飞了开去,在女人朝后闪开的一瞬哗地声绕在了她的脖颈上。然后我看到自己的拇指指尖飞快地在依旧盘在我手腕的那些珠子上移动着,一粒拨过一粒,同时嘴里轻轻念着什么,念的速度极快,快的我的脑子根本无法跟上这些语速的节奏,只觉得整个大脑混乱成一团,一刹那好似自己分裂成了两个人,一个呆坐在地上束手无措地看着这一切,一个拨着手腕上的珠子,念着些完全听不懂的话,有条不紊地掌控着这一切。
直到嘴里的声音止,拇指突然在颤抖个不停的珠子上用力一按,我的食指朝上,对着铘的方向一个轻挑。
目光不由自主转向那只麒麟,只看了一眼,我不由得呆了。
从没见过铘脸上有过这样的表情,兴奋,兴奋得像一只渴望新鲜血液以及渴望得极度疯狂的野兽。
在我挑指的刹那,一声咆哮,他朝着那女人尖叫挣扎着的身影猛地一跃!
张嘴一口咬住那女人喉咙的同时,他全身的衣服全都裂开了,纷扬落地的碎片下一只通体漆黑的麒麟,扭头将那女人甩到自己脚底下,一蹄压住她尖叫着弹起的身体,同时一团湛蓝色的火从他脚底下升腾而起。
看着她在自己脚下尖叫,扭曲,蜷缩…最后化成一团飞灰。他扭头看向我,一低头,咬住那枚钉子朝外轻轻一拔。又在里面的血蜂涌而出的瞬间伸舌抵在了我的伤口上。
悬浮在外的珠子卡的声收回,盘旋环绕在我的手腕上,那个它们一直以来所待着的那个位置。客堂里再次安静下来,只有狐狸大片大片的血迹和我衣服的碎片撒了一地,回过神我迅速推开麒麟爬身想跑到狐狸身边,没等站稳,腿一软,我再次跌坐到了地上。
这时才感觉到伤口上的疼,这个距离心脏最近的位置,疼得我对着远处一动不动的狐狸放声大哭。
就在哭得昏天黑地的时候,不知不觉,耳边忽然再次传来一阵铃音轻响:“铃…铃铃铃…铃铃铃铃…”
这一次声音离得很近了…近得好象就在客堂的大门外。
我不自禁呆了下。停下哭声,正循着声音望向那扇门,冷不防铘身影一闪,巨大健硕的身影蓦地挡在了我的面前:“别动!”
话音刚落,窗外一声轻笑:“呵呵…”
这同时原本紧闭着的门吱嘎一声开了,一道身影从外头轻轻跨了进来,带着串清脆好听的铃音:“可惜可惜…怨念虽深,终成不了气候,可惜了,这样难得一具极品的戾尸…”说着话,隐在漆黑长发下那颗低垂着的头慢慢抬起,这个擅自闯入的男人朝我轻扫一眼。
而我同时看清楚了那张比纸还苍白,比女人还妩媚美丽的容颜。
他不就是几年前在我在火车上碰到的那个被钉子钉住了头的尸体么!!!
一直以为在那个年轻的术士出现和他交手之后,他就已经消失了。可他竟然会在这里出现。为什么…他为什么来这儿…
脑子里风车般一阵乱转,耳朵里再次响起他的话音,淡淡的,一字一句:“所幸还不晚,宝珠,你的梵天珠,我要了。”

第十八章

“又是你。”嘴里一道青气散出,铘轻轻一跃到那个男人面前,低头两支剑似的犄角对准他的方向:“时间果真拿你没办法么。”
那男人原本跨入的步子因为他的突然横阻而顿了顿。不知有意还是无意回避着铘口里喷出的那股青色气流,他微侧了下头,目光越过铘扬在风里那把银白色棕毛朝我再次瞥了一眼:“你果然老了呢,麒麟,连这么绝佳一处养尸地都分辨不出来,也难怪…”说到这里嘴角轻轻一扬:“也难怪被区区不过百年的尸气所诱,可悲啊,可…”
“退。”一声低喝打断他的话音,蹄尖点地,铘朝他又踏近一步。
这次那男人不再回避。
只收回视线转向他,目光在他身上静静停留片刻,然后绕过这阻挡在自己面前的健硕身躯,径自朝着我的方向一步步走过来:“千年前,任谁见了你退避三分,千年之后,麒麟,以你现在这样的状况,还有什么会畏惧你。”
我本能地从地上爬起来朝后退,在他离我不到几步远距离的时候。
背撞到墙时那冰冷冷的一触让我整个人一激灵,正呆着着不知道接着该怎么办,就看到静立在他身后的麒麟嘴里一声低吼,身形猛一窜起直扑向他。
可就在距离他半步之遥,突然碰到了什么阻碍般凌空一震,嘭的声坠落到地上。
落地同时朝我用力看了一眼,眼里的光青紫青紫的,几乎分辨不出他的瞳孔。
我空白一片的大脑一下子回过了神,转身就朝窗口奔,可没奔出几步,像是突然间被什么东西给吸住了,只觉得整个后半身蓦地被一股巨大的力量牵扯着朝后移,根本没有任何反抗的余地。我的心一下子绷紧了,手刚下意识地想抓住前面的窗框,窗框咔嚓一声裂了开来,飞溅而起的木头碎渣箭似的朝我眼里扎,我忙收回手去挡,这同时两只脚一下子失去重心朝前滑了开去,人不由自主就朝后栽倒。
一头撞到地上,身体还在被着那股无形的力量往后拽,奋力挣扎的同时我瞥见边上不远处的麒麟。
他被一团蓝雾般的东西团团围困住了。那东西像火,也像水,源源不断从他双眼,他的嘴,他的鳞片里渗透进去,同他最里喷涌而出的青气混作一团,他在那团浓得散不开的雾气里疯狂蹦跳着可就是跃不出来。
“吼!”耳边骤然间雷劈似的一声怒吼。
直震得整个屋子都微微抖了起来,麒麟的叫声就像是可以把山都给劈开的闪电,从他怒张着的嘴里宣泄而出,把我两只耳朵刺得一瞬间什么都无法再听见,可是…依旧无法冲破那道看似无力的蓝雾。
只觉得有无数轰鸣声在我耳膜里乱撞,胸口一阵发闷,我张嘴哇的下喷出口血。
这时不断后滑着的身体却突然间停住了。
感觉到身子随之一轻,我迅速从地上爬了起来,连走几步跑到墙边下意识回头朝后看了一眼,就看到在我身后不远处,那个男人一路朝我过来的身影站定了,侧眸看向身后那扇房门,似乎在辨别着什么,他甚至没注意到我边看着他边往窗口方向退。
一直到我脚下突然间踩到了什么发出咔的声轻响,他猛回头望向我目光森然一凝:“回来。”
手脚一紧,像是同时被一股看不见的力量给束缚住了,我不由自主跟着那力量踉踉跄跄朝那男人的方向跑,眼看着离他越来越近,突然什么东西在我面前一闪而过,只听见一阵哭不像哭笑不像笑的尖叫声蓦地响起,呀呀呀一阵锉刀似钻进我刚刚开始恢复听觉的耳膜,这同时像把刀子般把我手脚上那股力量尽数割断:“好疼好疼少爷哇!!好疼好疼!!!”
一下子失去中心,我腿一软跪倒在地上。抬头就看到在我和那男人不过几步远这一段距离中间,一团东西在那儿上下悬浮。那东西有着头长得直拖到地上的乌黑色头发,随着它的浮动一下一下轻轻漂移,片刻滴溜溜一转,它将另一边转向我,另一边同样的,是一片长得直拖到地上的乌黑色头发。
那东西是一颗除了头发以外什么都没有的头颅…
“少爷少爷!!吃不消了少爷!!”一边悬浮着,它一边不停不停地在那地方转着圈尖叫,也不知道那么鼓噪尖锐的声音到底是从它哪个部位发出来的。直到那男人身形倏的下闪现到它跟前,它一下子高高弹起,在那男人头顶桀桀桀一阵尖笑:“少爷少爷!!!!少爷少爷!!!!”
屋子里随着它的出现陡然间一片死寂。完全没把注意力放在它的身上,也不再看着我,那男人继续转头望着房门的方向一动不动。像是在极力从这头颅尖叫的余音声里分辨些什么,片刻门外咔沙咔沙一阵细碎声响,门外雪地里忽然由远到近传来一阵轻轻的脚步声。
还没到门口,一股淡淡的烟草味已跟着风卷了进来,然后看到一双墨绿色老头鞋从外头不紧不慢跨入。
不出片刻一道瘦瘦的身影已立在了门内,手插着衣兜一双被烟熏黑了似的眼对着整屋子注视他的目光东瞅瞅西望望,然后抬手拉了拉身上宽得几乎要从那瘦削身体上松垮下来的红色运动衫。
一眼认出这个走进来的少年是谁,我呆住了。
是他?
怎么回事…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这个在火车站上见过一次后就再次匆匆消失在人海里的少年术士…
目光落到我身上时微微闪了闪,少年的视线在我全身上上下下一阵游移,没等我反应过来这表情到底意味着什么,那颗上上下下悬浮着的头颅一声尖叫朝他方向倏地飞了过去:“少爷!!少爷!!!少爷撑不住了少爷!!!!”
“什么少爷撑不住了,”大脚一抬不偏不移正对着那只头的脸中间,又轻轻一勾,把它跟足球似的踹了出去:“那是什么,好脏,去,刑官,把它给我弄掉。”
“是!少爷!!”
那只被叫做刑官的头颅从术士脚下飞弹过去的方向,正是困着铘的那团蓝雾状东西的方向。一路尖叫着直扑过去,眼看着就要同那团东西正面撞上,它全部毛发突然间都倒竖了起来,露出发下一张足有常人两倍大的硕大的脸,脸上一线从左耳到右耳裂出道口子,直到整个儿同蓝雾完全贴上,那道口子豁地撑开了大半张脸!
好大一张嘴,大到足足占据了大半张脸的一张嘴。
一头扎进蓝雾里对着它没头没脑就是一阵猛吸,只看到沿着铘头顶部分那团蓝雾一阵扭动色泽渐渐变淡了,而刑官悬在蓝雾外另半张脸在它嘴巴一开一合的同时,原本苍白的皮肤隐隐暴出数道青紫色的粗筋来。
蓝雾中间铘一声低吼。猛仰头头顶两只尖锐的犄角对着那片褪色的蓝雾用力一顶,刹时整个身体倏地从里面窜了出来。一脱困马上掉头,眼里亮紫色的光芒暴张,他朝着站在原地始终注视着少年术士一举一动的那个尸体般苍白的男人直扑过去!
一扑却一个空。
这当口我正被眼前这一连串发生的事情给震得一愣一愣的。
眼角边突然一道暗光掠过,还没看清到底是什么,突然发觉原本就站在我不远处那个望着少年术士一动不动的男人,他不见了。
只有麒麟站在那位置抬头低吼着看向我,意识到发生了什么,脑子一个激灵整个人迅速反应过来,我忙身子一缩朝后急退。却赫然发现自己早就已经退到了墙边,急急转身正想往窗口方向移,手还没够到窗,那道在我眼角闪边过的身影蓦地出现在了窗旁。
那个尸体般苍白,女人般美丽的男人。
手对着我一抬,我整个人就不由自主朝他方向扑了过去,眼看着就要和他撞上,突然间眼前一花,还没来得及去用手挡住我的头,我一下撞进了面前突兀出现的,那副瘦得跟排骨似的胸膛里。
这同时头顶响起那少年术士悠悠然的话音:“给个价吧,姐姐,什么样的价钱什么样的服务,服务周到百样全包,价钱合适还可以买一送一,姐姐,你想要哪种服务。”
边说着话边慢条斯理拍了拍我的头,我只觉得一股血直从我的脖子冲到我的脑门心。
都什么时候了…这种时候这小子居然还有心思跟我开这种玩笑?!不假思索,我一把把这个满身烟草味的术士从我身前用力推开。
站稳脚步就看到他已转过头,面对着那个窗边的男人,还有男人背后无声无息出现在他身后的铘。
“或者你呢,麒麟,”然后听见他再次开口。抬手在空气里掸了掸,手指间不知怎的就多了支烟,烟在空气里轻轻一划就燃了起来,忽明忽暗的光,散出团飘飘渺渺的烟:“你打算出多少。”
铘没有回答。一双亮紫色的眸子一眨不眨对着那个男人,只是有那么瞬间,他眼睛微微闪了闪。
术士回头对着我微微一笑:“他比你大方呢姐姐。”
我被他这话说得一愣。不明白他这话说的到底是什么意思,就见他忽然伸手进宽大的衣服里一阵摸索。片刻掏出样黄澄澄的东西来,夜色里划出道金属般的色泽,没等我看清楚那是什么,他一口咬破自己的手指对着那东西迅速几抹,然后霍的抬头对着那男人的方向抬手一掷。
东西在半空折出的光像团金子。
男人面对着它的突然袭来不躲也不避,只看着那东西呼啸着朝自己飞过去,撞到他身上叮的声脆响,他应声倒地。
同时一团火轰然间从他身上燃烧了起来,噼啪声响连成一串,那男人在这片熊熊燃烧的火光中迅速缩成一团。
我不由得松了口气。
真没想到这术士还真是有一手的,连铘都对付不了的东西,被他轻松一下就轻易地制住了。忍不住抬头朝他看了一眼,却在这时听见铘嘴里一声尖锐的咆哮:“吼!!”
一跃而跳进火堆,他对着地上那个被烧得蜷曲起来的身体用力一踢,径自踢到术士面前,嘭的声闷响,不像肉体和地面撞击出来的声音,倒像是…什么无比坚硬的东西。
“靠…”耳边响起术士低低一声咒骂,一步跨到那东西前对着它焦黑的表面起脚猛地一踹,一层焦碳喀嚓声应声而落,露出里头一大片青灰色的石头表面。
我看呆了。
这明明在我面前被活活烧成块碳的尸体,怎么转眼间…就成了一米长一块大石板??
还在对着它发着愣,身后忽然响起低低一声轻哼。
没等我回头去看,眼角边一道白影闪过,倏地下直扑向火堆里的铘,随即就听嘭然一阵闷响,那头在火里盯着石板看的麒麟转瞬间朝身后的墙壁上一头撞了过去!
落地同时显露出了人的样子,抹着嘴角渗出的血凌厉着一双眼摇摇晃晃站起身,他冷冷看着那个立在火中将他一拳击飞的身影。
黑色的长发在火光中翻卷着,那身影一边急促喘着气,一边一动不动对着他,身上腿上全是血。
虽然背对着我,那轮廓依旧熟悉得让我心脏急跳了起来:“狐狸…狐狸!”
是狐狸…他醒了??他又恢复成人的样子了??!!!
一阵激动,不由自主猛跳起身想我朝他奔过去,却在同时听见他对着铘一声怒吼:“为什么?!为什么要这么做?!你明明可以帮她为什么要这么做!!你为什么要这么对她!!!”
吼声很响,冷不防间震得我脚步不由自主一顿。
然后看到铘几步上前一拳把他打倒在地上,脚踩着他的身体,低头漠然望着他:“你有什么资格说我,你这个无耻的东西。为了让自己恢复元气把她带到这里来的是你,假惺惺要我护着她的又是你。这几百年的时间,你就从来就没有改变过你卑劣的本性,你有什么资格对我说这种话!”
铘的话音就像把冰刀子,在我飞扑过去试图把铘的脚从狐狸身上推开的当口一个字一个字刺进了我的耳膜。一瞬间我好象听懂了他在说些什么,可那些东西又很快以更快的速度,让我因此而僵滞起来的脑子里一下子空白成一片。
有点错愕,有点乱了思路…
他们在说什么?狐狸和铘…他们到底在说什么?!
一阵沉默。在说完那些话之后,狐狸没有吭声,铘也没再继续开口。只是那么僵持着,空气因此变得死一般的寂静。
片刻突然铃铃铃一阵清脆的铃音响起,像是离得很远,又像是近在耳畔,尖针般轻易刺破了这股让人几乎窒息般的死寂。却不过就那么几下便消失了,只有风声呼啸着在门外低低徘徊,除此之外,再没有任何异样的动静。
“嗤,胆小鬼。”随之身后响起术士低低的话音。几步从我边上走过,快到门口时忽然回头又朝我看了一眼,那双烟熏般模糊的眼在划落到我身上,不知怎的变了变。
变得有点诡异,特别是和他那双微扬着的漆黑色嘴唇配在一起:“我说错了,姐姐,” 说着话伸手取下烟,他从嘴里轻轻喷团乳白色的圈:“其实姐姐给的价钱还是挺合适的,今天赚了,赚了…”
话音落,两只手突然伸出把我蓦地抱住,我被从地上站起身的狐狸一把拖着朝楼梯方向走去。
“喂,老妖精,在少爷面前不要那么放肆!”头顶上无声盘旋着的刑官俯冲下来对着狐狸就是一声尖叫。狐狸的脚步顿了顿,这时身后再次响起那术士的话音:“说起来,这东西对我倒也没什么用处。”
回头朝他看了一眼,他手里拿着只什么东西,一眼看过去苍白色泛着荧荧的光,我感觉狐狸的手颤了颤,但依旧不发一言。
术士不以为意。笑了笑继续又道:“不就是为了它么,刚才在它身上捡的。似乎都没人注意到…嘿嘿…”说着朝地上那具被烧焦了的伊平的尸体点了点:“辛辛苦苦的,真的不要?虽说佛门一家,其实我们倒也不像那些秃驴子一样讲究什么六根清净,要的话,你可以考虑贿赂贿赂我呢,狐狸。”
“滚。”轻轻一个字,狐狸的眼微微弯起像两只小小的钩子。
平时见着他这样子就忍不住想笑,可这会儿不知怎的,我全身一个激灵。视线从他脸上移开,再次转到那少年术士的身上,因着他嘴里卡嚓卡嚓发出的声音。他把那只白色的东西塞进了自己的嘴里,一边咀嚼,一边对着狐狸微微地笑。笑容很模糊,因为他的眼睛周围一团模糊的漆黑。
狐狸一把拉住我继续朝前走。
“狐狸…”张开嘴想对他说些什么,抬头看到他的目光,我犹豫了一下。于是继续沉默着跟着他的步子跌跌撞撞朝楼上走,经过铘身边,铘一双亮紫色的眸子刀子般无声无息刺割在狐狸身上。
我不由自主一寒。
想起他刚才对狐狸说的话,还有脑子里因此乱成一团的思路,我开口:“狐狸,他说的是真的么。”
“什么。”
“你带我到这里,是为了恢复你的元气。”
“是的。”
很干脆的回答,干脆得我来不及用脑子去过滤,手已一巴掌扇在了他的脸上,而他依旧抱着我往楼上拖,完全不理会我身体的僵硬。
“为什么…狐狸…”被拐角处黑暗吞没的时候,我再次开口。
然后听见他静静地道:“你拖累了我,这是你咎由自取。”
从房子里出去,天光已经大亮了,门口的房梁上没有二叔吊着的尸体,也没有那许多在夜里时见到的魂灵。只有一根绳子悠悠地荡在那根被虫子蛀得七七八八的木头上,上面斑斑点点,和这房子真实显现在我眼前后的色彩一样。
整座宅子都是。
似乎一夜之间,我从一个时空走进了另一个时空,这个我来之后住了几天几夜的地方,在我跟着狐狸他们跨出房门的一刹那,褪色,腐蚀,一点一点用肉眼可以分辨的速度在我眼里完成了我所没有过亲历过的,那段被时间侵吞遗忘的变化。
很多房子都已经倒塌了,没塌的那几座,空落落的窗洞里来回穿梭着呼啸而过的风,时不时发出一两阵呜咽般的声响,似哭非哭,似笑非笑。直到来到院门口,那地方早已不存在门的界限,层层积雪覆盖着原先的篱笆着门桩子,上面插着些什么东西,在阳光下黄澄澄的,闪闪发光。
术士从那道东西上跨了过去,我们跟着走出,跨过去的时候看清楚半截露在外面的,上面刻这着些看不懂的字,像一块块小牌子。然后被术士一一抽起。最后一块从雪里抽出,离我们最进的那间屋突然间倒了,一些东西从里面滚了出来,有一块滚到了我的脚下,拾起来看,上面几行小小的字,很多已经模糊不清了,能辨别得清楚的寥寥几个:
二哥 林庚生之位 妹泣祭。
我想把牌子收进箱子,被铘一把打落在地,一脚把它踢进那座荒芜了的宅子,转身拉着我朝这片原本热闹,此时一眼望不见一户人烟的荒村外走去。
出村上公路不到两小时我们就搭上了去县城的公车,那条路上根本没有山体倾塌,整条路面上干干净净的,一路上过去畅通无阻。当天下午我们就回到了县城,不过过年买不到车票,我们不得不在这个小小地方住了四天三夜。
四天里我没有同铘和狐狸说过一句话,之前所知道的一些东西,像一根埋在心里尖尖的刺,在一切都平静下来之后开始悄然探出它的锐利,时不时出现狠狠地扎上一下,当每次看到狐狸若无其事在我面前出现的时候。
这感觉让我很难受。
从没感觉他对我而言那么陌生过,这只大大咧咧的狐狸,这只被我姥姥还要唠叨的狐狸,这只喜欢臭美的狐狸,这只总是在我碰到问题时会在边上出现把我从问题里一头撞出去的狐狸…
忽然发现虽然一起生活了那么些年,自己竟然是一点点都不了解他的,他除了狐狸以外真实的名字,他来自哪里,他为什么要住在我的家里,以他的法力他什么地方不可以住,什么地方不可以去…
他到底是一只什么样的狐狸精…
而这事之后,他还会继续留在我身边么。那天之后他不再同我说话,甚至不再看我,即使是在他对我说了那样过分的话,而我决定不去计较,并趁铘不在的时候偷偷跑到他房间为他包扎伤口的时候。
他连正眼都不看我一眼,只静静望着窗外,像个从未和我没有过过去那么多共同记忆的陌生路人。
一个人在房间时我偷偷地哭了。
很难受,不是因为发觉自己被狐狸利用了,只是纯粹的难受。忽然发现在姥姥去世之后,自己已经很久没有这么难受过了,这是一种即使用眼泪也冲抹不去的疼痛,深深钻在心尖里,手摸不到,于是也就安抚不了。
于是那块被钉子刺出的伤口变得更疼,于是只能不停的哭,有时候整整一个晚上。
一次断断续续哭到半夜,抬头时,看到刑官悬浮在我窗外。它没有眼睛,我不知道它是不是在看着我,我很怕它会突然发出些尖锐鼓噪的话音让我疼得更加厉害。但它没有,只是那么沉默着在我窗前上下起伏。第二天天开始下雨,零下十多度的天,又阴又湿,直冷到人的骨子里头。
出门拿早饭时术士在门口站着,似乎在等我。见到我他一边慢慢吐着烟圈,一边对我说,别让刑官看到你哭好不好,它看到你哭天就会下雨,下雨我的心情就会不好。
我不知道我哭和天下雨会有什么联系,所以我始终也没有理会他。住了三夜哭了两晚,这个小城里的雨下了整整三天。
三天后终于上了回去的火车。
车是硬座,一套票因为供应紧张,所以没有连着,我和铘坐一块儿,狐狸和术士背对着我俩,坐在我们的身后。
坐在正对面那排椅子上的是一老一少两个人,老的年纪很大了,满脸的沟纹,深得可以夹得住苍蝇腿。边上年轻的似乎是他孙女,因为一路过来时我听见她一口一声爷爷地叫着他。后来列车开动,一路上打破安静跟他们慢慢聊了起来,我才知道,这两人并不是亲祖孙。老的那个是在北京文化局工作的,已经退休,今年快九十了,边上的是他徒孙,这次专门陪几年没回过老家的他过年回来转转,以解乡愁的。
还真巧,他是和我爷爷一个村的。这次回来也是为了它,不过因为某种原因,他只在这离村最近的这座小城里开了桌子给祖宗做了祭奠,没有回去。
听说我们刚从那村子出来,他眼里一瞬间装满了惊骇,却并不说明是为了什么。只是轻叹了 口气望着车窗外不断飞退着的风景,一时沉默得让他边上的徒孙也不安了起来。只到天色渐渐暗下来,我和那女孩也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得开始熟络,老头才突然重新开口。
开口对我说了个故事,说是关于我爷爷这个村的。
说故事前他问我,进村时里头还有人没。
我摇头。
他见状重重叹了口气一拍腿,说了声就知道会这样。然后对我道,丫头你知道么,这个村子可邪乎。
当年这个村,发生过很多事情,有些根本没办法用现在的眼光现在的科学去解释,不过当时碍着许多问题不好让后辈知道,那些事都被压着藏着,最后几乎把所有真正的真相给完全抹煞掉了,以至最后搞成现在这样子,和那时候那些思想老派的祖宗们,存在的联系是必然的。
说到这里他道:丫头,看见过村口那座牌坊没。
我点头。
他继续道,这块牌坊从清雍正爷的时候就有了,一直到现在,几百年了。知道它为什么而建的么。
大奶奶?我脱口而出。
老人听见我一说,脸上的表情一瞬间有点古怪。然后笑了笑说,看样子你听人说起过这传说,可到底是哪个版本的呢。
我怔。
他又道,当时为了给后人一个好名声,这事给瞒了不少,最终知道真实情况的人寥寥无几,况且时间太久了,死的死忘的忘,最后要不是因为一些靠古上的事和林家人有了点接触,连他这个行将就木的老头子,怕也要带着这个老祖宗特意留给后代的好听的谎言,进棺材了。
他说那时候他还在市文化局担任着一个不大不小的官。有次听一个家乡来的小辈谈起,在自己家乡挖掘到了一个相当珍贵完好的雍正年古墓,当时就来了兴趣。因为家乡偏僻又落后,如果真能挖掘出这样的古物,那无疑可以给家乡同外界的交流打通一个便捷的枢纽。
当下他便和那小伙子两人就赶回了自己的家乡。
后来才知道,这小伙子姓林,是他家乡那户林家大户的嫡传长孙,叫林伊平。
回到家乡的时候,那块古墓已经被发掘出了三分之一,里面挖出来的东西经过鉴定果然是雍正年间的东西,墓主姓林,是村里这户林家大户不知道多少代以前的祖先。村里很多老一辈的人都知道她,就连年轻人也多多少少知道点她的传闻,她是村口那块贞节牌坊的主人,不知道从哪一个年代开始,村里人都叫她大奶奶。
老人当时就犯了犹豫,因为这等于是在掘人家祖坟啊,那可是不得了的大忌讳。况且还是这么有名的大奶奶的坟。不过林家当时的家长林庚生,也就是林伊平的爸爸再三对他保证,不碍事的,是他们一家都同意的。这也算是为了乡里做点贡献吗,况且都什么年代了,谁还讲究这些迷信的东西。
于是挖掘工程在老人的带领下又继续深入了下去。直到这墓主的棺材被从里头给挖掘出来。
那口石头凿成的大红棺材。
说到这里时老人的脸色很明显地变了变,煞白煞白的,像是回想到了什么让他极度恐惧的东西。一时我都有点不忍心继续让他往下讲,正打算开口,他做了个手势让我别说话,自己用力喝了口水,继续往下讲。
他说那口棺材被挖出来的时候还是很新的,被密闭在一间几乎让人完全忽略的石室里,棺椁上的漆水颜色鲜亮鲜亮的,红是红,金是金,在火把下光鲜得让人刺眼。只是碰到火把里出来的烟马上就褪色了,一块块漆从红到黑,一片接着一片往下掉。当时可把他给心疼的,可哪里还能阻止得了。
直到棺材被完全从里头抬出来,当时他烦躁得出去吸了口烟。可没想到就那么一支烟的工夫,里面那几个好奇的人已经迫不及待把棺材给撬开来了,因为他们都急着想知道,在存在里被盛传了那么久的大奶奶,她到底是个啥样。
结果一见之下全都给吓坏了。
在地下埋了这么多年,说起来这村子的土也不是什么多好的养尸地,靠着河背着山,可就是在这样的土壤里,这大奶奶的尸体居然被保存得鲜活鲜活一般。一开棺就闻着股扑鼻的香气,皮肤粉白而嫩,掐着有弹性似的,被身上挂满了珠宝的大红棉袄衬得栩栩如生,像是打个哈欠就能从棺材里坐起来。
遇着空气也不见变质,只是那香味一下子就散了,只剩下一股股奇怪的腥臭味从棺材里钻出,这时才发现这大奶奶一张脸有点古怪。它上面盖着张网,网上缀满了珠子串成的花,把她整张脸挡得密不透风。而那些腥臭就是从这张网罩下面透上来的。当下商量了一阵然后小心把网罩从她脸上拿开,这一掀,只把周围看着的人吓出一层冷汗来。
网上那张脸是暗褐色的,似乎已经腐烂了很久很久,把所有的五官都给腐蚀到了一块儿似的,远看过去就是一个巨大的坑凹在脸上,本来做考古的这类古尸也没少见,按理说也没什么好吃惊的,可怕就可怕在它和她周围其它皮肤的对比,其它地方保存得那么完好的皮肤对比着这样腐烂的五官,这么强烈的反差,怎不让人触目惊心。而就在这一瞬间,原本水嫩平滑的皮肤上一片白毛迅速从皮肤上生出,转眼间就在她原本完好的皮肤上盖了密密的一层。
这事一传十十传百,越传越邪乎,把整个村的老老少少都给惊动了。当时很快村里的人意见给分成了两派。
一派坚持伊平和老人的话,同意要把墓完全打开,并以此向国家申请经济补助,并借机开发这个村,以此繁荣整个村子的经济。另一派则坚决不同意,说是动了林家大奶奶的墓,这是要受天谴的,何况大奶奶的尸体这么诡异,难说这百年来流传下来的古话不是真的。所以天天上村长…我二叔林庚生那里要求他出面干涉考古队的挖掘工作。
可当时他正一头热中于把村子的经济给发展上去,一心想把这事做大,所以把村里人的抗议至之脑后,他继续支持着这个考古工作的深入进行。
而就在那个时候,开始出事了。
先是考古现场因为一些疏漏导致工程上出了问题,有几个工作人员被突然坍塌下来的墓石压伤了,于是导致工作进展上的停顿,后来刚好碰上快过年,于是挖掘工程彻底搁置,所有人都放回家去过年了,直留下老人还在那里继续工作着,因为对这片文物的一腔好奇心。
谁想到那之后不出半个月,村里裁缝家的女儿被人发现死在了埠溪河里。
不出几天林家的一个女儿死了,是被冰锥子刺进嘴里给活活刺死的。当时可把村里人给吓坏了,想去报警,却发现大雪封了路,就连电话线也断了,完全和外界失去了联系。那之后不久,村里一户人家好端端的,男人被发现自己把自己掐死在了床上,更有为村里人专门做糕的张瘸子,竟然被发现脖子被什么利器给扯得老长,活活从林家房檐上倒吊了下来,挣扎了半天才彻底死绝。
而就在这时,林伊平和他最小的姑姑之间乱伦的事被发现了。
当时把全村人都给震怒了。都说林家人不听劝硬要把大奶奶的墓挖开,现在自己家又出了这么龌鹾的事情,这下把大奶奶给惹火了,大奶奶的要报应来了。
对于这言论,一开始身为搞科学工作的,老人他是不信的。就连一心想把这村子的经济搞上去的我的二叔林庚生也不信,唯一让他痛心疾首的是他儿子和自己妹妹之前乱伦的事情,那事情让他一撅不振。
就那么勉勉强强挨到了过年,中间也没再出过什么可怕的事。都以为这事已经随着伊平被当众的责罚而过去了,谁想年还没过完,村子里开始流行起了一场瘟疫。
来得快,爆发得也快。而这病要人命的速度更快。
甚至来不及等村外那条公路上的雪化带病人进城去求医,那些被感染者就一个接一个地死去了,比欧洲中世纪时流行的黑死病还要迅速可怕的病毒,转眼间杀死了村里半数以上的人,活着的人恐慌得完全乱了阵脚,搬着石头棍子炒上林家把他家砸得一片狼籍,又在盛怒中仿着村里流传了几十年的关于大奶奶的传闻,逼着林庚生把自己儿子活活用钉子戳进脑门心给钉死。
当晚,林庚生自己把自己吊死在了他儿子住的那间屋子的房梁上,而那个和林伊平乱伦的六姑娘,后来就疯了,一路出了老宅在村子里又哭又笑,几天就没了踪影。
而这一切发生之后,并没有让村里的瘟疫停止下来。村里人还在不断的死亡,林家大奶奶的惩罚还在不停地继续。
老人在这种层层的罪孽感下几乎透不过气。偷偷来到风瘫以久的我爷爷的屋子里,给他跪下来,把家里人一直都瞒着他的事情前前后后都告诉给了我爷爷,因为我爷爷在几十年前经历过类似的事情,是那次事情发生后救了这村子的人。所以老人以为我爷爷应该有办法阻止大奶奶的,他深信如此。
可是他错了。在听完他的话之后我爷爷一口血吐出,昏迷后在他紧急的抢救下醒转了过来,然后告诉了他一个在这村里被隐瞒了几百年,作为林家的后人都不齿于让人知道的一件事。
爷爷说,都以为大奶奶的死,是因为她贞烈为了保全自己的清白,疏不知,这贞烈背后隐藏着一件怎样血腥的事情。
大奶奶嫁到林家时是很不容易的。
那时候林家穷,是给人做长工的,而大奶奶家的祖上却是三代为官最后没落了的贵族。虽然说没落,也是掉落在草窝里的凤凰,自然想找个门当户对的,谁想大奶奶却偏偏看上了虽出生贫苦却异样勤奋读着书的林家穷书生。于是卷着细软跟他出逃,双双被捉回来时肚子里已经有了,只能成全他们两个让他们当即成亲,成亲没多久脾气硬耿的大奶奶的爹就一场大病去世了。
父亲一死全家败,大奶奶只剩下了林书生这一个依靠。婚后生活倒也甜甜蜜蜜,不多久生了个儿子,帮人缝缝补补省吃简用,几年之后男人总算中了科举,还任了个虽然不大,但总算可以让全家吃穿不愁的小官职。
那段时间日子可以说是蜜里调油一般。终日里没有心思地过着小日子,于是人也出落得越发的水灵,一朵花似的。可就在怀上第二胎的时候,大奶奶一直都没有想到,这对她来说是无比欣喜的喜讯,却也正是终结了这无忧无虑日子的厄运。
因为怀着孕,不能频繁行房,男人开始出入于一些烟花之地,染上了不洁的毛病却不知道,回家后间接感染给了大奶奶,不久之后病发,大奶奶流产了,不知道是因为流产还是那病的原因,流产后不久,大奶奶一张原本美得跟花似的脸一下子残了,上面布满了大大小小深浅不一的斑块,而且因为流产伤了身子,虚得时不时会咳血,弄得一张脸又瘦又干。
于是闭门不出,性子也渐渐闭塞了起来,而这时她的丈夫却荣升了。荣升为七品县官的后补,而荣升的原因不是因为他的能力,而是因为他一张脸。
这林书生一张脸生得是极其的俊美,男生女相,虽然三十好几,却一点不因年龄而减了年轻时的风韵。春日和几个酒友出门踏青时刚好被当时告老还乡的兵部尚书家的女儿给看上了,一来一去郎情妾意,尽偷偷成就了好事。而兵部尚书之女又岂是那种招之即来,挥之即去的角色,当时就把他招进了府里商谈亲事,知道他已娶妻,只给他一个‘休’字,因为尚书之女怎可为人妾室。
想着今后的前程,林书生头脑一热便应承了下来,只是回到家,大奶奶的温良体贴却又叫他犹豫了,连着几天下不了决心,而尚书那一边一天比一天逼得紧。
因为尚书千金也有孕了。
可是休妻怎么休呢,她为了他苦了那么多年,可以说他能有这一天,全都是因为她。而他也曾在大奶奶丧父之后承诺好好待她一辈子,否则天打雷劈,不得好死。更何况她还为自己养了这样聪明可爱一个儿子,他开不了那口啊,更何况即使下得了狠心,那今后万般的流言蜚语,叫他怎么承受?
这时看出他的烦躁,他的弟弟给他出了个主意,说是既然无法明着休,想些办法让这贤妻变成出墙的贱妻,那岂不是名正言顺了。
于是当天就打了行李说是接到公差要去外地一阵子,嘱托大奶奶好好看家,自己一人带着行李住进了尚书府。一边偷偷安排一个下人,给了他钥匙让他半夜偷偷进潜进大奶奶的房间,一边安排了自己的兄弟守在房间门外,等事一成立即跳进去捉奸。
本以为以大奶奶那么病弱的身子,她一定抗拒不了的,而这事情自然也可水到渠成。可万万没想到这大奶奶的性子会那么烈。不单用藏在枕头下的匕首一刀捅死了那个仆人,还连带捉住了闯进来的林书生的兄弟。用匕首架着他的脖子逼问出所有事情的来龙去脉,大奶奶气得当场吐血,一刀捅死那个兄弟又把自己打扮得整整齐齐,她冒着大雪连夜来到了尚书家里,那时候尚书家正宴请宾客,神不知鬼不觉潜进了那个千金的房间,在她和自己丈夫上楼的一瞬间跳了出来。
即使是在那个时候,大奶奶还是对自己丈夫存着一丝心的,认为他只是一时的变心,在见到自己收拾得这样干净美丽之后,还会对她回心转意。却不料自己这番举动反让他彻底从厌弃到惊恐了起来,一边小心安抚住了她,一边骗她喝下让人端来的毒茶。看着她七孔流血在地上挣扎,不知怎的想起了以往的恩爱,倒也有了丝隐隐的后悔,这后悔看到尚书千金的眼里一时醋意疯长了起来,抽出墙上的刀在大奶奶脸上一阵乱捅,直把好好一张脸给划得血肉模糊分不清五官,这才派人送回去,然后依计行事,只是剧本改了改,从通奸,到逼奸不成,为保全自己的贞节而自尽。
这,才是大奶奶她死去的最真实的真相。
说完后爷爷看着老人,流着泪道,当初那瞎子用怨气压住了怨气,才勉强镇住了大奶奶被释放出来的怨气,而这样的事情可一却不可再。再次被释放出来,已经无人能阻止了,能逃的则逃,大家各听其命罢!
讲到这儿,老人的话音顿了顿,因为火车进站停了下来。站起身说要去下厕所,于是让那姑娘搀着步履蹒跚地离开了。而这当口我还完全沉浸在他刚才那个可怕的故事之中。
可怕,不是因为大奶奶杀了无数人的怨魂,而是因为这人心的可怕。
只是为了一段如锦的前尘,那男人就这样把自己的妻子给背叛了,不但背叛,还让她彻底堕入了无可自拔的修罗地狱。而女人呢?为了这不值的爱,怨恨了整整几百年,年代越久恨反二越深,恨到能够因为这样一个男人,对着那些毫不相干的人大开杀戒。
这究竟是种什么样的爱和恨…
火车重新开动,老人还没有回来,我带着这满脑子凌乱的思绪闭上了眼睛。
这样昏昏沉沉想了不知道有多久,直到腿被边上经过的人撞了一下,睁开眼,依旧没见到那老人和那姑娘回来。这时两个学生打扮的男孩从后面挤了过来,到我对面那排椅子前站定,把包丢上行李架,径自在这位置坐了下来。
我赶紧坐起身对他们道:“哎!这里有人坐。”
“有人?”其中一人愣了愣,掏出口袋里的票子细细看了看,然后抬头望望我:“没错啊,这是我们的位置。”
“不是吧,是一位老人和一个女孩的,他们刚才还在这里坐着呢。”
面面相觑,其中一人想起了什么挠挠头,对我笑笑,然后把票子拿给我看:“那一定是刚才的人坐错啦,这位子是我们的,只不过刚才我们在那里和同学打牌,所以没过来。”
接过他们手里的票子看了看,还真没错。那么是刚才的老人坐错了?琢磨着我把票子还给他们:“那等到他们回来,你们跟他们说下吧。”
“行!”
这一等就过去了整半个小时,始终不见老人和那姑娘回来,不由得推了推始终侧头看着窗外的铘,我问:“铘,刚才那两个人,你有没有看到他们下车?”
铘瞥了我一眼:“什么两个人。”
“就刚才坐在这里的,一个老伯,一个女孩,就是和我一直在聊天的那两个。”
他看了看我,又朝对面那位置扫了一眼。片刻目光再次转向窗外,他淡淡道:“不是一直在睡觉么,从上车到现在。你什么时候和人聊过天。”
我一呆。
真的假的?!从上车到之前那段时间,少说也一个多小时了,明明和他们聊到现在,他就算一直看着窗发呆也不会什么都没有看见。怎么这么说??
一时不知道究竟该相信自己的感觉还是铘的话,那么干坐着沉默了一阵,直到一片嬉笑声热闹地从身后传了过来,我这才收回我脑子里被琢磨得乱七八糟的思路。
想不回头,最终还是忍回头回头朝身后瞥了一眼。身后坐着狐狸和术士。
回头就看到他们面前那张只能坐两个人的位子上足足挤了六个人,六个年轻的学生样的小女孩,不知道在说些什么说得那么开心,一张张脸红红的,目光闪闪地对着狐狸和术士的方向。
这两个人几乎是一坐到车上就复活了似的,从头到尾唧唧喳喳和坐在周围的女孩在不到十分钟的时间里就打成了一片。
真是太可怕的速度,尤其是这只狐狸精。
就是在来的火车上他还抱怨火车无美女,一边靠着我的肩,一边啃着他路上买的鸡腿。那懒样简直就是猪八戒减肥后的翻版。
可这会儿简直都不认识他了,没有像以前一样看到美女就咧开嘴眯起眼嘬着对大板牙对着人家一口一个‘美女’苍蝇般盯在人家屁股后面乱窜,害我一度以为他是他们狐狸精家族里基因合成失败了的一类变异。
这会儿他一手搁在桌子上,一手勾着术士的肩膀,露在我视线里那小半张侧脸带着一丝含蓄的笑嘴里轻轻说着什么,边说边和术士两人互看一眼,那样子…那两张脸,那两张表情…
啧,是在以高压两百倍的速度对着他们面前那些可怜的小女孩们放着电么?
明明两个也都还是大小孩而已。
切…这么拙劣的手段…
虽然和以前比起来确实不太一样了,这样纯正得无法再纯正的狐狸精的招牌式表情,第一回见到,在这种人群熙攘空气浑浊得让人透不过气来的地方。
而我认识这样的狐狸吗?不认识,还真不认识。
这坐在后面鼓噪到现在的家伙到底是谁?啧!不认识。
想着,我用背往椅子上用力靠了一下,虽然不知道自己这么做的意义到底是什么。
然后感觉后面忽然空了。
忍不住再次回头,就见那只狐狸离开了椅背,换了个姿势单手支肘,和对面那些女孩子靠得很近。
没什么好看的了,这个花痴。那么对自己说,可是一边两只眼睛还是忍不住朝身后飘,突然也不知有意还是无意,那双本望着前面的暗绿色眸子在我盯着他看的时候忽然朝我方向扫了一眼。
我赶紧转回头。
正撞上铘感觉出动静转向我的目光,心脏咯噔一下,突然间突突的跳得飞似的快。
快得要让我喘不过气来了,我看到铘嘴巴动了动。
半天才听出他的声音,因为耳朵里因着心跳嗡嗡成一片。他说:“你怎么了,宝珠,脸色那么难看。”
我一下子从椅子上站起,车身一晃一个没站稳直撞到边上经过人的身上,匆匆说了声对不起,我对铘挥了挥手里的纸巾:“去厕所!我去厕所!”
说完才意识到自己说得有多大声,因为周围的目光一下子都集中到了我的身上。瞬间脸刷的下烫得发疼,我头一低捏紧纸巾就朝厕所方向冲。
出厕所门,一张脸用水冲了又冲,这会儿觉得好了很多,不那么烫了,虽然耳根子还在隐隐发热。心跳也平稳了,刚才突如其来的速度真把我给吓坏了,吓得我差点在铘看向我的瞬间对着他尖叫。
真可怕…真可怕…我这是怎么了,这两天情绪极度的不稳定。或许都是因为那只狐狸吧,若不是因为突然间知道了他带我回老家的真正目的,若不是因为在我知道这一切之后,他对我一反常态的安静和冷静。
冷静到让我从最初一刹那的愤怒到现在的恐惧。我不知道自己在恐惧些什么,只是看到狐狸就忍不住会有这样的感觉,而看不到的时候…想哭。
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
一路胡思乱想,不知怎的又想起了之前那个老人说的故事,虽然我现在都不确定他是否真的存在过了,可这故事却是真真实实存在在我脑子里的,清晰而深刻。
爱和恨。
男人和女人。
这样强烈的情感。
这样强烈的怨恨。
强烈到几代几代之后都无法化解。最后全毁了,一个个曾经爱过的,交往过的,一个个毫无关连的,无冤无仇的。全毁了,在那团被压抑了几百年的恨中。
为什么要让自己受困于那么浓烈的感情呢?
少一分,再少一分…让自己活或者死都更轻松一些…不好么?
车身一个晃荡,我一个没留心一头撞在对面的门框上。撞得两只眼碎星星乱窜,好容易等视线平稳了,却发觉自己从出了厕所之后,好象就一直走错了方向。
走得连我自己都不知道走到哪里了,只知道从刚才到现在一直一直在往前走,到底过了几节车厢我现在在哪个位置,居然一头雾水。
忙抬头去找贴在门上的牌子,一路看着慢慢朝后退,退进车厢的隔断间,车身突然再次一晃。
很强的一下。晃得我差点又朝门框上撞过去,条件反射地伸手去挡,手在撞到的一刹那没有碰到门框,却碰在了一条柔软的手臂上。
手臂下移环住了我的脖子,一瞬间变得无比坚硬,我在这坚硬的禁锢下不由自主被摇晃的车厢摇晃进了身后那道安静结实的胸膛内。
胸膛带着狐狸特有的气息和淡淡香水的味道,还有几丝漆黑柔软的发。
“哦呀,撞一次也就够了,没见过一条道上会被连撞两次的,这鬼地方还能有比你更小白的女人么宝珠。”头顶传来他的话音,依旧的尖锐,依旧的让人听完狠不得跳起来在他那两只神气的耳朵上用力掐上一下。
只是今天似乎不行,我不行…
只是低头用力推开他,想后退,然后转身离开。
因为他这轻佻的口吻。
因为他的若无其事。
在发生了那么多的事之后。
在我知道了他真实的心思之后。
在他对我沉默了那么久,始终没有为他那行为说一个字作出一个能够让我心平气和的解释之后。
脚刚朝后推开一步,脖子一紧,我被他的手一把扯了回去。
径自撞进他的胸膛。本能地抬头,没来得及做出任何反应,甚至来不及看清楚他脸上的表情,下颚已被他急速上移的手指紧扣着贴上了他低头压下的唇。
那么飞快而柔软的一下。
头迅速想缩回,嘴唇却被禁锢了,他的唇禁锢了我的嘴,不容抗拒,火烫火烫。
我惊得魂飞魄散!
狐狸在干什么…他在干什么…他知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张嘴想叫他放开我,却没想因此而释放进了他的舌尖。尖尖的舌灵活得蛇般一窜而入,我惊叫着反抗,被他一转身用力压在了身后的墙上。
身子旋即贴紧,他修长的指紧缠着我扭动挣扎的身体,从没有过这么近的距离,即使是寂寞不安的夜里把变身成狐的他拥在自己怀里。
那么急而剧烈的动作…却是无声无息。车厢里很热闹,走道里却安静得空无一点声音。只有我和他的呼吸声在彼此的挣扎间急促起伏着,一下一下不知不觉地融合到了一起,不知不觉地放肆起来,不知不觉地一点一点更加贴近。
他紧绷的身体,我不断缩紧却无法逃避的身躯。
回过神发觉自己已完全和他缠在了一起,他的舌头我的嘴,他的长发我的颈,他的手指我的身体。
然后脑子里什么东西啪的下断了。
一个激灵猛一把用力将他从我身上推开,我直直看着他,被他双唇压得发疼的嘴无法控制地抖着,我想对他说些什么,可是脑子里一片混乱,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只在他再次朝我伸出手来的瞬间猛地从他身边跑开,一口气冲进前面的车厢,再一口气奔入更前面那一条人影闪动的通道。
然后一头撞在了正从里面走出的一个人身上。
脚下一个踉跄,站稳了忙不迭一阵道歉,正要从他身边走过,冷不防被他一把抓住了我的胳臂。
抓得很用力,疼得我倒抽一口冷气。
忍不住抬起头,刚要斥责他的无理,却蓦地撞上一双暗紫色的眼睛。那么静静看着我,不带一丝一毫的表情。于是喉咙一下子失去了所有声音般,沙沙的憋不出一个字,于是头一低,我甩开他的手继续朝车厢里走去。
身后他的脚步声一下下跟了上来,不紧不慢,就如他眼里始终如一的神情:“离开他,”然后听见他开口,离得很远,话音却近在我耳畔的清晰:“那只妖狐,离他越远越好。
*** ***
今年春节,在带给我这样的记忆和这许多的让我发法想通疑惑后,就这样悄然过去了。
试图抓住些什么,在那一切可怕而真实的事情背后,可当我站在那片废墟之外回头去看的时候,却发觉什么都没有。那一张张笑脸,那一次次真实温暖的接触,即使是最后留给我的无穷无尽的恐惧和悲伤,却都好似一个深渊底下的黑洞,匆匆在我眼前昙花般闪现而过,留给我的只是一无所有。
算命的说我命犯天煞孤星,自己命硬,硬得却叫周围旁的人在我这样的命格下活不下去。说真话,以前我是不信的,命这种抽象模糊的东西,凭什么变成一种相当然去让人承受的包袱。
可现在呢。
似乎不得不信。
一直以来,身边的亲人都在早早地离我而去。爸妈走了,姥姥走了,本来以为,至少还有那么多的亲戚,虽然他们离得我很远,虽然或许他们的记忆里已经早就忘了我这么一个小小的存在。可当有一天以为自己重新靠近这一切的时候,却发现,他们早就在你不知不觉的时候,站在了离你很远很远的彼岸尽头。
剩下的,我还能再失去些什么?
我不知道,我已经一无所有。
就连狐狸也变得那样的陌生,在共同生活了那么久,在我以为自己足够了解他就像爸妈和姥姥对我的足够了解之后。
却发现原来一直都很陌生。
陌生得让我疑惑一直以来和我共同生活在一起的那只狐狸他到底是谁,现在这只离我很近,可又远得似乎连五官都无法看清的狐狸,他又是谁。
铘让我离他远点,越远越好。
可是已经远离的身影,我又如何能够再从他已经遥远的身影边远离。
回到家,这座城市在下雪。
很意外,因为已经有好些年没看到这样大片的白色在那些钢精水泥间飞飞扬扬。于是心情一瞬间似乎快乐了起来,很多小孩子在我边上一路顶着雪尖叫着奔跑,我不知不觉跟着他们在那条滑得可以溜冰的人行道上窜上窜下。忽然忍不住回头对着身后大声叫:“喂!狐狸!下雪啦!”
身后没有狐狸,只有铘安静得像黄昏天空般色彩的目光。
“铘,下雪了。”摊着手心里化成水的雪,我落空的视线在他身上得到了目标。
然后对着他笑。
而他依旧沉默,一步一步跟在我身后,银白色长发在风里飞飞扬扬,像一片安静散落的雪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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