嫁衣 宝珠鬼话 水心沙

艾桐是个很精致的女人,无论长相还是性格。这样的女人喜好也是有些精致特别的,艾桐从小的喜好是收集刺绣,各种各样民间的刺绣,无论新的还是老的。

艾桐是我中学时的同桌。

曾经很亲密,那时候放学经常会去她家,每次去,她都会把老祖母箱子里那些散发着浓浓樟脑味的旧背面翻出来给我看。背面上的花纹都是手工绣的,小时候也看不懂什么叫机绣什么是手绣,只知道颜色没自己家的整齐鲜艳,但花纹看上去更细致灵巧,看久了还会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感觉,就好像在新家具里闻到了霉味的那种感觉。

有时候她还会教我区别什么是苏绣,什么是湘绣,什么是粤绣。不过对于我这种对女红丝毫不感兴趣的人来说,大多听过就忘了,更不要说里头更多一些的门道。

毕业后因为她搬家,从那时候开始基本上就断了联系,除了逢年过年偶然想起来打个电话。所以那天突然接到她的电话,我或多或少有些意外,甚至一时都没认出她的声音。她声音比过去沉了些沙哑了些,似乎有些疲惫,对此她解释是因为刚从外地出游回来,然后颇有些兴奋地对我说,知道么宝珠,我这次去长沙,得了样了不得的好东西呢。

我问她是什么。她道,是件嫁衣。

嫁衣?你专门跑去长沙买结婚礼服?

听我这么问她咯咯一阵笑,然后道,是啊,不过不是我的结婚礼服,是别人的。

几年没见艾桐,再次见到她几乎有点认不出来了。她比中学时瘦了很多,也比寄给我的那些照片看上去白很多,好像成天在家足不出户似的,一张脸白净得近乎透明。穿着很讲究,灰色羊绒短大衣,黑色带着闪片的小礼服,一头又软又黑的长发一丝不苟地朝后梳理着,脸上化着同样一丝不苟的淡妆,在咖啡馆柔和的灯光下像只美丽的瓷娃娃。

“宝珠你还是单身么?”开口第一句话,她这么问我

我摊摊手,就像狐狸平时老爱对我做的那种装死动作。

这引来她一阵笑:“我以为你会跟晨昕结婚。”

“早分了。”

“是么…可惜了。”

晨昕是我第一任男友,也是我唯一跟艾桐提起过的,那时候无论她还是我都以为我有一天会嫁给他,因为我实在不是个有太大变数的人。

只是现在,我想我可能本身就是个变数,除了身边那只死皮赖脸赖在我家里的狐狸。

“店里生意怎么样?”

“还不错。”

“听老同学说你们店里的点心师手艺不错。”

“还成吧。

“其实你应该多出去走走的宝珠,你看你从学校毕业到现在就没多大变化。”

“这是变相夸我年轻么。”

“嘴倒贫了,脸皮也变厚了。”

“说明咱变成熟了。”

“臭美。”扑哧一声笑,然后想起了什么,她低头从包里抽出样东西放到桌子上:“对了,这个给你看,就是我从长沙买来的。”

“嫁衣?”

“对,嫁衣。”

我把那包东西拿了起来。

东西不大,被油纸包着也就巴掌大小的一块,轻而薄,跟我想像中出入有点大。在她目光示意下拆了开来,才发觉它并不是那种我以为的结婚礼服,甚至连衣服都算不上,它其实只是几片被裁得不太工整的暗红色绣花布。

布是很普通的那种染布,粗而硬,看上去很旧,因为颜色褪得很厉害,红色的布看起来就好像铁锈色。面子上绣的花也是,三色绣的团花和鸳鸯,栩栩如生,但色彩褪得很厉害,原本红绿黄三种颜色,已经褪得几乎跟灰色没多大区别了。不过针线倒还都很完整,饱满匀称,因为针脚的关系在灯光折射下闪着层金属般的光。

“这…是嫁衣?”反复看了半天,我抬头问她。她正看着我两眼泛着笑,似乎一早就知道我会是这种反应。

“对,不过是从嫁衣上剪下来的,最精华的一些部分。”

最精华的部分。这句话让我再次仔细地看了看那几片布。说实在的,在我这种外行人眼里,绣品的精华和不精华实在区别不大,不过看得出来确实绣得很精致,再加上褪色的关系,所以感觉上跟一般刺绣确实有些不一样。

“好看么,长沙市集里淘来的,都是当地人去山里专门收来的东西,真货。”

“挺不错的,不过干什么要剪下来?你只收集这些花样?”

“不是,原来的衣服实在太老了,很多地方都已经风化了,所以只保留了这些。”

“风化?”

听到这两个字我冷不丁地打了个突,因为它让我有了点不大好的联想。

“对,都有百多年的历史了,够老吧。”

“百多年…你是说,它是…挖出来的?”本来想问是不是坟墓里挖出来的陪葬品,想想不大吉利,所以没直接说出来。

艾桐摇头:“不是,我怎么会要那种东西。这是别人家传的,山里人不晓得保养,所以这些东西都没保存好,很多都烂了的。”

“哦…那是准备裱起来么?”虽然她那么说了,但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我总觉得这布拿在手里的感觉有点让人不大舒服,就好像小时候看她家箱子里那些被面时所产生的感觉。所以我把布包了起来放回桌上:“做个小镜框放着应该挺不错的。”

“没,我打算缝在我的中式婚服上。”

“什么。”乍听到婚服两个字我没反应过来,愣了愣。

她笑:“宝珠,我要结婚了。”

“…是…吗!哎!那真是恭喜了!怎么不早说…”

“这不是还没定好日子么。”可能我愣过之后的反应大得让她有点不好意思了,她脸微微一红,头低了低,随手拿起那卷布拆了开来:“你说胸口放哪块比较好看,鸳鸯好么,比较显眼。”

“你真要用这绣??”

“恩,很特别的,你知道我从小喜欢这种旧旧的东西。”

“可…不太好吧。”

“有什么不好?”

“你都不知道它原来到底是做什么用的。”

“嫁衣呗。”

“别人穿过的嫁衣,而且年代那么久了…做在新嫁衣上怎么说都不大好吧…”

可能是我脸上的情绪有些过于严肃认真了些,艾桐看了看我,扑地下笑了:“宝珠,你怎么跟个老封建似的,这不好那不好的。有啥,这是古董呢。”

“那放着看看就好了。”

“可我真的很喜欢这些花纹,现在都是机绣,手绣的也不好,你看看这花纹,打子加乱针,这种工艺现在哪里去找。”

“穿在身上谁会注意那么多呢是不是,人家新人都注重一身簇新光鲜的行头,你看看这种颜色配在新料子上会是什么感觉?”

“很酷的感觉…”

“酷…”也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很执着地想去说服她放弃这打算,可是越说,她似乎越觉得自己坚持的没错,正不知道该怎样继续说服她,忽然身后一阵脚步声,随之一个男人的声音插了进来:“你也想说服她么,不过不会有用。”

我呆了一下。

循着艾桐笑开了的眼神望向身后,随即看到一个男人站在我背后不远的地方。

男人口音似乎是北方人,高高的个子,皮肤很白,高挺的鼻梁上一副细丝边的眼镜,看上去儒雅而清秀。

“你迟到了。”耳边响起艾桐的话音,甜甜的,带着点小新娘的娇:“再不来我们就不管你先走了。”

“这不是来了。”男人回答她,一边优雅地朝我笑笑。

我想回笑,可是笑不出来。只顾着盯着他看,虽然明知道这样很不礼貌。

不过艾桐并不介意,或者她根本就没有注意。从这男人出现那刻起她的注意力就全集中在他身上了,直到男人在我俩中间坐下,她才道:“忘了介绍,宝珠,我的同学。宝珠,这是张寒,我的…”

“她的未婚夫。”张寒接口,含着笑,声音温温和和的。只在转头的时候不引人注意地用手捏了下脖子,似乎有点酸疼的样子。

“是不是累了。”动作不大,还是被准新娘觉察了出来,她凑近了问他。

张寒点点头:“可能有点落枕,最近肩膀脖子老有点酸。”

“贴过膏药了没用么?”

“好像没什么用。”

“要不去拔个火罐吧。”

“也好。”

忽然意识到把我这外人冷落了很久,两人一齐朝我羞涩地笑了笑。

可我还是笑不出来,甚至连声起码的招呼都打不出来。

“你好宝珠,”然后看见那男人朝我开口:“小桐常说起你,听说你开点心店的。”

我想回答,可还是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只觉得全身很冷,从头顶一直到脚趾那种微微发麻的冷。这冷让我的舌头都有些麻痹了,却又不能让人看出来。

因为没人知道我看到了什么,在这样柔和的灯光下,在这样快乐的气氛里。

我看到这男人背后伏着个女人。

女人头发很长,长长地盖着她低垂的头,只露出一点青灰色的下巴,用力搁在男人的肩膀上,随着他的动作左右微微摇晃。

身上一套血红色袄子,半边裙子在地上晃着,拖把似的,上面绣的团花和鸳鸯,跟艾桐买来的那些布料上的针绣一模一样。

后来,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样跟那两个一无所知的人道别的,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的家。只知道跨进房门那会儿手脚还是冰冷的,直到狐狸迎头过来甩爪子拍了我一下,我这才回魂似的一下子清醒了过来。

看见杰杰大老远的朝我龇牙咧嘴,好像我变成了什么怪物似的,我刚朝它伸了下手,它嗷的下就窜开了,落荒而逃似的。然后被狐狸一声不吭拖去厨房灌了大半碗加了盐和符灰的清水,喝完了水不让我说话,只让我在朝南的角落里站着,他就坐到一边的沙发上看报,一直到每晚的八点档准时开播,他才慢吞吞从报纸后面探出半个脑袋,然后颇为惊讶地挑挑眉:“哦呀小白,你咋还在这里杵着,等谁呢?”

“不是你让我站这里的吗??”我反问。

“我只是把你带到这里来而已。”一边说,一边眨着眼,好似我多莫名的样子。

“可你也没说过我可以离开了。”

“啧,我刚以为你比以前聪明点了…”

于是突然明白我好像又被这死狐狸给戏弄了:“你为什么不去死!”

“哦呀…”这话一出他嗤笑:“我死了谁来给你消灾。”

我无语,我气结,可我为什么到现在还没被他气死,这问题长久以来我一直在问自己。可又不能真的跟他翻脸,谁让我还有求于人。这可是怨不得别人的,要怨只能怨自己无能。

“狐狸,今天碰到了些事。”

“与我无关。”

“很重要的。”

“跟我没关系。”

“你欠我几个月房租了?”

“…哦呀,说来听听。”

再次见到艾桐是两周后。她让我陪她去苏州取她新做好礼服,我给她带去了狐狸做的点心。

礼服是在观前街很有名的旗袍店定做的,鲜红色的旗袍。很漂亮,细巧的肩线,弧度收得很完美的腰身,衬得人的身材像支精致的花瓶,这绝对是褒义。

精道的针脚功夫把艾桐那几块长沙买回来的旧布料绣在了一起,不出意料,团花和鸳鸯那块绣在了胸口上,其它两块比较窄的缝在了袖口上,再用由浅到深的线弥补了新旧不一导致的色差,很棒,看起来天衣无缝。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在艾桐试穿的时候。我不知道她自己有没发觉。

虽然那两种布被用针线补了色差,可是穿在身上看还是有些突兀,尤其在一些特定的光线下,那两种颜色看起来就像血溶在了红帕上。

真是很清晰的一种感觉,但我没对艾桐说,只是问她自己感觉如何,她说很喜欢。说那话的时候两眼是闪闪发亮的,这让她整张白得有点缺乏生气的脸也因此光鲜了起来,所以我就更不能说。谁会在这种时候说这种让人觉得晦气的话呢,毕竟这不是平时穿穿的衣服。

回来的路上心情很好,艾桐一边吃着狐狸做的点心一边顺便跟我聊了她的张寒。张寒是个中医师,写得一笔好字,也写得一手好文章。他们是在网上认识的,因为张寒的博客,而恋爱却是在医院,那时候艾桐得了个比较麻烦的妇科病,而很凑巧的,张寒是她的治疗师。

这就是所谓的缘分把。一边嚼着糕艾桐一边目光闪闪地说,幸福无须言表。

而我只是比较在意她手上那只盒子里剩下的点心。

那些点心我第一次看狐狸做,颜色很漂亮,樱花花瓣调的色,红豆磨细了同老山参的汁和在一起做的馅,一开盒子就是股又像花又像蜜似的味道,很诱人,不过我一口也没尝过。

这是狐狸做给艾桐吃的,只是给她一个人吃的。

第三次见到艾桐,是三天后她的家里三天不见,她看上去好像刚生了场大病,脸色比上次见到时更白了,人也瘦了一圈,隐隐可以看见太阳穴上的青筋。

我很奇怪她在家也穿着长大衣,从头遮到脚那种。等我坐定她脱掉了大衣,我才明白这是为什么。

大衣里面穿着她那件红色的旗袍,旗袍被刀子类的利器割得东一条口子西一条口子,不过还是契合地贴在她身上,一丝不苟。

我惊讶地问她是怎么回事,她眼圈一红,眼泪就下来了,她说宝珠,这件衣服怎么也脱不下来,怎么样都脱不下来!

脱不下来?怎么会有这种事。

我伸手扯了下那件衣服上的口子,却发觉那布料竟然是和皮肤粘在一起的,被利器划开的部分就好像是被割破的皮,向外微微翻卷着,而里面则跟艾桐的皮肤牢牢贴在一起,扯衣服皮肤就被扯动,沾了胶水似的。

“怎么回事?”我再问她。

她一阵抽泣,然后道,那天带衣服回来后,因为实在很喜欢这件旗袍,所以洗了个澡就又把它给穿上了。记得刚穿上时感觉料子好像有点潮,当时她也没在意,只顾着对着镜子照了又照,直到困了准备睡觉,撩起衣服往外脱时,发现这件旗袍竟然脱不掉了。

一扯身上的皮肤就疼,她很紧张,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努力了好几次都是这状况,她开始感到害怕了。

可是镜子里照不出任何异样。

旗袍在她身上很合身,每一根线条都很妥帖,简直像是跟她身体契合的。

可就是脱不下来。

“宝珠,你知道这是种什么感觉么。”说到这里她睁大了眼睛问我。“一件脱不下来的衣服,扯一下身体就会疼,你知道这是种什么样的感觉…”

我没回答,但并不代表我不知道。我知道这种感觉,因为我也体会过,就是我手上这根锁麒麟。可她的状况和我一样么?

我摸着她身上的衣料,但感觉不出任何异常。

“真可怕…”然后听见她一字一句道:“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这种怕,后来我不得不用剪刀去割,可是除了能把它划破,别的根本不起任何作用,它就好像长在我皮肤上了…为什么会这样…宝珠…为什么…”

“那天我给你的点心呢?”

可能这问题一下问得太突兀,艾桐怔了怔,呆呆看了看我:“什么…”

“那天我给你的点心,就是那盒粉红色的糕,你吃完了没有。”

“宝珠,”她皱了皱眉:“那天回来就发生这种事了,我哪还有什么心情吃点心。”

“它们现在在哪里?”

“…”又怔了下,她看看面前的茶几:“我记得回来的时候随手把它放在这里的。”

“现在它在哪里?”

“…我不知道…我怎么知道…”

一瞬间脸色有点难看,可能是因为我在她这样的心情下居然问了她这么一个毫不相干的问题。这么小小的,微不足道的问题,对她这会儿的心情来说。

可是我必须知道。

那盒狐狸做的点心,我必须知道它在哪里。所以没管她脸上神色的变化,我自顾着站起身在她家前前后后转了一圈,可是一无所获。

她家摆设很简单,简单到一眼就能全看光的地步,所以要找那么大一盒点心绝对不是什么费力的事。既然在这里找不到,那就肯定不是在她家里了,不在她家会在哪里:“小桐,好好想想,你把它放到哪里去了。”

“不知道…真的不知道,回来就放在这里的。”

“你确定?”

“宝珠!你觉得我们现在应该为这种问题纠缠个不停么?!”终于提高了嗓门,她表情快要哭出来了:“能不能帮我想想办法怎么把这件衣服从我身上脱掉??”

当然不能。

这是我的回答,但不能说出来。她没吃掉那盒糕,于是狐狸的保护起不了作用,这是狐狸一早就预料到的。当时我问他,帮艾桐难不难。他答,吃光就不难,可她一定吃不完。

所以那天离开时,我再三关照艾桐要吃完这些点心的,但又不能强迫她当着我的面吃完,那太奇怪了,对于她来说。也太为难她了,对于她的胃来说。

况且我根本没想到会这么严重,那东西…我完全没想到会这么厉。

现在该怎么办,我想。然后决定把她带去我家。

可还没对艾桐说,门铃响了。

开门一看原来是张寒。

一见到是他艾桐彻底就崩溃了,一下子扑进他怀里,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张寒只能小心安慰她,然后惊讶地看着她身上那件旗袍,然后一遍遍反复问刚才我问的那句话:“怎么了?”

抽抽咽咽艾桐把事情的大概跟他说了一遍。

听完张寒第一个反应是不可置信。第二个反应跟我一样,伸手扯了扯她衣服上划破的部分。

出乎意料,破的部分被他一扯就掉下来了,落叶似的。于是他解开她的扣子,脱下她一只袖子,再脱下她另一只袖子…

直到全部从艾桐身上脱下来,艾桐不哭了,只看着我,一脸的迷茫。

“你这傻丫头到底在闹腾些什么呢。”轻拍了下她的头,张寒微带嗔怪地道。更多的是宠溺,像对着个让他头疼的小孩似的。

艾桐把头埋进了他的怀里,虽然我打赌她这会儿脑子里不会比我太平。可是危险总算是解除了不是么,对于她来说。

琢磨着我朝门外挪了出去,尽量避开那双始终朝我看着的眼睛。

那双紧靠在张寒肩膀上那张青灰色面孔上的眼睛。

就在第一次见到时,她还完全没意识到过我的存在,只是今天不知怎的她突然意识到了,黑幽幽的目光透过额头垂下来的发丝一动不动盯着我,带着丝叵测的神情。

然后把头垂得更低,以至张寒再次用力揉了下脖子,她转过头对着他的脖子轻轻吹了口气。

回到家我把事情一五一十对狐狸说了,然后说,打算找个机会把艾桐带回家里。

“带来这里做什么?”狐狸问我。

“你帮她驱驱邪。”

“哦呀,你以为我是对门那个卖狗皮膏药的?”

“狐狸,”这种时候我实在没什么心思跟他耍嘴皮子,于是正了色道:“她是我老同学…”

于是他也正了色回答:“你带她来也没用。”

“为什么。”

“因为他们碰到的不是一般的鬼缠身。”

“什么??”

“你说你看到张寒背后有个灵。”

“对。”

“其实它不是。”

“你怎么这么肯定?”

“那天回来时你的样子就说明一切了。小白,你见过的那东西多了,哪一次被搞成这样过。”

“我…以为只是害怕。”

“害怕?”他嗤笑,然后把一笼馒头放到火上:“如果不是带着锁麒麟,你那天不死也得丢掉半条命,那东西凶得很,亏得居然能让你撞到。”淡淡的话,不知怎的叫我背后一层冷汗。

狐狸并不知道这点。

他忙里忙外的,所以我看不到他脸上的表情。我希望这是他在夸大其词,他总爱这么做的不是么…“他们去过长沙是不是,”从外间拿了只蒸笼进来,狐狸又道:“再继续问,没准她会告诉你除了长沙,她还去了更遥远一些的地方。而那种布么,我告诉你,当地人根本不敢收,更不要说拿出来卖,除非有心去坑你。那布完全就是块蛊。蛊,知道不小白,上虫下皿蛊,不知道的话问对门卖狗皮膏药的去,他没准有收集过一点。”

“蛊不是虫么??”

“那是谣传。”

“那…很难解决?”

“当然。中蛊的话,要解决,是很难跟解决鬼缠身那么简单干净的,少不得要做点牺牲。”

“什么样的牺牲?”我问。

狐狸笑笑,丢掉蒸笼,冲我伸出一根指头:“艾桐和张寒,只能选一个,你选谁。”

第三章

最后一次见艾桐,是旗袍的事过去一周之后。

自从那事以后,艾桐一直都没联系过我,连电话都没有一个,未免叫人担心,耐心等了一个礼拜,实在等不住了,我不请自来去了她家。

到她家时她正坐在门口烧着东西。

我很惊讶她居然在烧那些东西,一箱一箱,一包一包,全是她过去一直到现在存的各种刺绣。一直以来她都把它们当宝贝似的收藏者,很多还裱在了镜框里,可是眼下全拆了,散乱的堆在地上,再被她一把把抓起来丢在火里。

你在做什么?当时忍不住问她。

她笑笑,大扫除呀宝珠,新房里放不下那么多东西,只好烧掉了。

 

看起来倒确实是在大扫除。

所有玻璃制品都被从原来的地方卸下来了,包括镜子,用被单一层层包了个严实。房间里充斥着油漆味,每堵墙都被重新粉刷了一遍,雪白雪白的,许多旧的家什和箱子都被理了出来,那些她当初搬家时都没舍得丢的东西,现在全被堆在了客厅中间。有些看上去还都很光鲜的,那些我姥姥时代的缎子被褥,大块大块地搁在箱子上沙发上,五颜六色,散发着浓浓的樟脑味,等着被处理。

我受不了外头那股呛人的烟味,就一个人在那堆东西里坐了下来,看看有什么好帮她整理出来留下来的。

理着理着手一扯扯出一段鲜红的布,细看原来是艾桐那间被剪破了的旗袍,不知怎得被她放在了一只樟木箱的最底下,整件衣服都已经碎成了一堆破布头,只有胸口和手腕的地方还是完好的,陈旧但坚韧的张扬着上面那些褪了色的刺绣古老的生命力。

“艾桐,这也不打算要了吗?”拿在手上,我问门口的艾桐。

艾桐回头看了我一眼,看到我手里的旗袍,似乎呆了呆。我想那瞬间她眼神是有些不太对劲的,只是当时的我并没有看出来,因为她表现得实在和平时没什么两样,在后来的事情没有发生之前。

“是的,”她道:“我已经在婚纱店里租了一套,这件没什么用了。”

“可以给我吗?”想着是不是要拿回去给狐狸看一下,可还没等收起来,她三步两步过来把那件衣服从我手里抽出,转身丢进了火里。“不要了,这么晦气的东西,留着它做什么。”她说。

然后听见她问我:“宝珠,你着袋子里装的什么。”

“啊,是给你的礼物。”

“很漂亮的镜子…”

“古董店里淘来的,喜欢吗?”

“喜欢。”

回答得很快很干脆,但我想她一定不喜欢,因为她都没对镜子多看第二眼,放下就继续烧她的料子去了。

忍不住再问她,都烧了干吗呢,实在没地方放,卖掉或者送人不是挺好。

也不知道她听到没有,她一直没回答我。只是有时候偶尔的一两个动作,看得出来她还是有点舍不得。她会对着一块料只看很久,摸摸上面的针脚,反复看着它的花样。可最后还是很坚决地丢进火里,看它一点点萎缩。

“宝珠,”替我看看这里好吗。坐了会儿打算告辞离开的时候,艾桐突然对我道。我走到她身后翻开她的领子。

“这两天老觉得这里很痒,可是镜子都包起来了,懒得在拆开,你帮我看看是不是长什么东西了。”

我往里头看了看,发觉从脖子以下,她背上发了几道红色的东西,好像被什么东西抓过似的,不过颜色挺浅。

“疹子吧。”我说。

“帮我涂点风油精吧。”

“好。”

“真痒。”

 

这天之后我再也没看到艾桐。

我曾以为我完成了我想要做的。狐狸问,艾桐和张寒,只能选一个,你选谁。

这问题我考虑了一个礼拜。

去找艾桐那天,做了最后的决定。我把狐狸交给我的那面镜子带给了艾桐。

这真是很难做的决定,我知道谁都没有资格替别人的名誉做出决定,可是事情碰到了,躲是躲不掉的。艾桐和张寒,我只能选择艾桐,况且我觉得,面对那种东西,男人的承受能力总会大一些,虽然我并不知道那东西会给他带来些什么。

可是很明显的,它的确已经在伤害艾桐,但并没有对张寒有过如何。

再三推断,我觉得我的决定没错。

 

镜子是狐狸给我的,很古老的青铜镜,粗糙得很,也根本照不出人。狐狸说,那是清代蒲松龄的遗物——

遗失物。

蒲松龄知道不小白?他问我。就是那个总爱神神道道写点鬼故事的小老头。

蒲松龄的镜子怎么会在狐狸这里?

那时他当初写书睡着时,被狐狸从他书案上偷来的。

为什么偷?

泄愤呗,谁叫他老把狐狸写成女人。

 

把镜子给艾桐的第二天,我又去了艾桐家,可是她不在。

隔着窗,看到屋子乱糟糟的,除了眉梢完的刺绣背面,她的衣服也都被从橱里拿了出来堆在地上。桌子上摆着半杯牛奶和咬了几口的面包,看上去出门并不太久。我在门口等了她一会儿,没等到她,就回去了。

过了两天打她电话手机联络不到她,我再次去了她家。

她仍然不在,门口邮箱里塞了好些报纸,牛奶也都在外面放着,透过窗,屋子里依旧和两天前一个样子,柱子上的牛奶和面包都变质发霉了,几只苍蝇在边上开心的爬来爬去。

 

我想不管艾桐那天突然离开家的原因是什么,她总归会回去的,或早或晚。

我也只能这么想。

往往到了真要找一个人的时候,才会发觉,身边似乎除了你,没有第二个人可以打听。虽然这城市还有个男人应该是最可能知道他下落的,可是完全没有他的联络方式。

只能等。

等了一星期,等了一个月,等了快半年。

然后等到一个电话。

电话是艾桐的姨妈打给我的,艾桐读大学时父母就出车祸去世了,很长一段时间她都住在北方她的姨妈家。

她姨妈告诉我,艾桐一个月前走了,自杀。然后她问我,你知道张寒么,艾桐的未婚夫。如果你知道他在那里请务必要告诉我。

我说我不知道。

她沉默了一阵,然后对我说,“艾桐有一包东西让我寄给你,我已经寄了,如果里面有提到些什么,请你一定要跟我说。那孩子…”说到这里她哽咽了,说不下去了。片刻挂断了电话。

狐狸在我身后问我电话谁打来的,我说艾桐的姨妈,然后跟她说艾桐自杀了。他听完没什么表示,只是朝我晃了晃手里的镜子。那面应该还在艾桐家里的青铜镜子。

镜子陈旧依然,可是镜面上找出了我的脸,好像刚被重新打磨了一次。

可是镜面依旧是毛糙模糊的,那它是怎么把人照出来的?我伸手想把镜子拿过来,狐狸一手收回闪开了,然后甩甩尾巴出了门。

我问他去哪里。他答:把东西还回去。

一周后,我收到了艾桐姨妈寄来的那只包。

 

第四章

包里一封很厚的信,还有一样东西,我看到的时候忍不住吃了一惊,因为它们是艾桐从长沙买回来的那几件刺绣。

那天我亲眼看见它们被烧化在炉子里的,怎么又会完好无损出现在这包里,并且边角上没有一点曾经被缝纫过的痕迹,和第一次给我看到的时候一模一样。

惶里惶恐地把刺绣放到一边,我开始看那封信。

 

信是一个月前写的,就在她自杀前没多久。

信里说。有些事情,她没办法当面跟我讲,有的是讲不出来,有的是讲了怕我不相信。知道在离开家那么久之后,她才决定把这一切都写出来,她希望有一个人可以听听她的遭遇,因为那个人很了解她,那个人曾经和她一起经历过一些非同寻常的事情,所以那个人在她死后,必然会相信她所说的那些看上去不像是个正常人所能说出来的事情。

那天晚上我离开她家不久,张寒也离开了,在艾桐的坚持下。因为她要做一些事,但不想让张寒看到。

她把那件礼服烧掉了,看着它在火里烧成灰烬。

就在那晚,她做了个奇怪的梦。梦见一个女人在床前看着她,女人头发很长,瀑布似的被散在她身上那件猩红色嫁衣上。连被头发挡着,看不清是什么样子,但衣服上的花纹在月光下却很清楚。那件样子很老的嫁衣裳绣着的色彩鲜艳的花纹,和刚刚被她烧掉的那件礼服上的刺绣一模一样。

女人在她面前站了很久,那她的话来说,像是过了几世纪那么久。然后突然脱下身上的衣服朝她身过来,向往她身上套。

艾桐吓坏了,死命朝后退,推着推着一下子醒了,醒来发现房间的窗半开着,风吹进来,角落那口樟木箱上有什么东西被吹得扑楞楞的抖动。

走过去细看,惊讶的发现居然是那件被她烧掉了的礼服,它看上去每一点变化,和被烧前一样,破破烂烂,只有胸口和袖子部分是完好的,一半在箱子里,一半搭载箱子外,被风吹得晃来晃去。

第二天一早,她把那件衣服丢到了离她家时多站路远的公园垃圾桶里,然后把张寒叫到了家里来陪她。那一天没再发生什么异常的事,她也没告诉张寒把他叫来自己家的原因。只说自己身体有点不舒服,于是张寒就在她家住了下来。

 

再出事是在第三天。

那天一早张寒去上班了,艾桐起得很晚,快到中午时才起床,起床后有点头重脚轻的感觉,嘴里还觉得有点腥,她想自己是不是真的生病了,走到梳妆台前照了下镜子,没想到只是一瞥,她被镜子里出现的那一切登时给吓呆了。

她看到自己身后的墙上满是鲜红色的液体,就在床的正上方,一只死鸽子在天花板上粘着,脖子里渗出的血一滴滴落在她刚才躺着的地方。

那件被她丢到很远地方去了的礼服就在那地方躺着,被她压得很平整,大字形展开着,像个僵死不动的人。

也不知道她当时是怎么想的,有点鬼使神差似的,他没有选择告诉张寒,而是买了几桶涂料,然后回家把房间上上下下重新粉刷了一遍,直到墙上刺眼的红和空气里的血腥味被涂料完全掩盖掉,她才停手,然后把剩下的涂料倒进垃圾桶里,和那只死鸽子以及礼服一起,放了把火烧了个干净。

这天晚上她一直睡不着,瞪大了眼睛看着天花板,想象着那只死鸽子到底是怎么出现在这地方的,而同样的事情会不会再次发生,就像那件可怕的衣服…她很害怕,可是始终没有勇气跟张寒说,因为她不想重蹈某人的覆辙。

可是一直到天亮,都没什么事发生,而这一天也是风平浪静,美在看到那件阴魂不散似的礼服,也没发生任何不同寻常的事情。当晚他和张寒出去吃饭,去了他俩第一次约会的餐厅,吃得很开心。破天荒她还喝了酒,很大的一杯,人后有点轻飘飘的跟张寒回了家。

最后一点印象是和张寒接吻,做爱。那之后他就睡着了,睡得很香,如果不是后来被冻醒的话。

 

她是被冷风吹醒的。

醒来,满屋子的月色,满屋子的风。房间里的窗斜开着,她不记得上床是没有把它关掉。正要起床去关,忽然身体动弹不了了,因为她又看到了那件礼服。

就在床边角落的那口樟木箱里,一边在里面,一边露在外头,被风吹得飘飘荡荡,像条干瘪的手臂。

她吓坏了。转身想要推醒张寒,一回头却发现躺在自己身边的不是张寒,而是那天晚上做梦时站在自己面前那个红衣女人。长长的头发盖满了大半张床,那女人一只手捂着自己的脸,一只手抓着艾桐身下的枕头。

艾桐于是尖叫起来,叫得歇斯底里,像是积压了那么多天的恐惧和紧张,在这一瞬间一口气全喷发出来了。

可是随即她发现自己醒了,仰天躺在床上,瞪着眼,张着嘴。张寒在边上看着她,满眼的惊慌,一边用力推着她的身体。

原来又是梦,逼真的异乎寻常的梦。这意识让她想哭,但哭不出来,而虽然张寒在边上不停地问她是不是做恶梦了,她也回答不出来。只是喘着气在房间里四下打量着,从床到窗,从床到梳妆台…然后整个人一激灵。

她又看到了那个女人,那个穿着红嫁衣,一张脸永远被长长的头发遮挡着的女人。她在朝艾桐招手,就在床对面那扇镜子里。

可是张寒看不见她,因为循着艾桐的视线朝镜子看过去的时候,他的目光是疑惑的,疑惑的看了看镜子,又疑惑的转向艾桐。而艾桐这时候艾桐被另一个发现给彻底震到了。

那只樟木箱,角落里的樟木箱,半块被剪刀划得伤痕累累的红布从它紧闭着的缝隙处垂荡在外面,像条干瘪的手臂…

第五天艾桐把家里所有的镜子都用布包住了,对张寒说那是为了要把家里所有家具全部清理一遍,在婚礼之前。然后把那件礼服剪成碎片丢进了火里。

第六天她把所有玻璃制品也用布包住了,只一次她把礼服偷偷送进了庙里。

第七天我去了她的家,她开始烧它所有的刺绣品,包括那件被我从樟木箱里一次又一次找出来的红礼服。

而这天晚上,她说她见到了这一生最可怕的事。

 

第五章

这天我在她身上发现的红疹,到了晚上开始变得越来越严重,特别是洗澡之后。据她所说,就好像医书上所指的那种带状疱疹,刺痒的厉害,可好似越抓越痒,越抓发得越多。不得已把镜子上的布拿下来照,发现背上都跟丘陵似的了,但她没有太多的害怕,可能是因为这带来的担心远不及那些天里所发生的事接连给她带来的惊恐。她也没跟张寒说,完全得不敢对他说

晚上睡觉,张寒想同她亲热,被她拒绝了。张寒很纳闷这几天她情绪的怪异,但她宁可让他这样纳闷着,也不想把自己所受的困扰同他讲。可是心里很难受,那种想号啕哭一场,但被什么东西压着没有办法痛快哭出来的感觉。写到这里时她的字迹开始变得潦草而凌乱,包括文字上一些自己想法的表达,我不得不花上很大的力气去辨别哪些狂草似的字体里她所试图想让我知道的一切。

她说她觉得房间里有什么东西再看她,或者,整栋房子都是。

可能就是那个穿着红嫁衣的女人,自从她把那些精子和玻璃制品包起来后,有很长一段时间她没再看到过女人,包括梦里,但她知道那女人并没有消失,一定还存在着,在她事先所触及不到的某个角落,用那双被长长的头发所遮盖着的眼睛窥望着她,就好像当初那个女人…于是怎么也睡不着,翻来覆去的胡思乱想着,有时候会想得了强迫症似的去看房间里那扇紧闭着的窗户,还有角落里的那口樟木箱。箱子里早就已经清空了,盖子敞开着,为了随时让自己知道里头的状况。边上张寒发出轻轻的鼾声,墙上的中滴答作响,艾桐说她很清楚地记着当时的声音,非常平静,枯燥得让她有点犯困。

然后被咔嗒一声脆响轻轻打破。

响声来自对面那道镜子,圆形梳妆镜,两天来一直用床单给裹着,这会儿靠近镜子中间那部分的布突然像是里头多出了什么东西似的,随着一些轻微的咔嚓声慢慢朝前鼓了出来。依稀一个半圆形的轮廓,艾桐不知道那是什么,也不想知道。当时傻了似的紧紧盯着那东西看,突然镜身猛地一震,轰得下朝她移了过来!而床也因此颤抖起来,好像下面有什么东西再推它,一边推,一边发出砰砰砰的闷响,像是床下藏着之焦躁不安的野兽。

她害怕极了。想推醒张寒,可是张寒睡死了似的纹丝不动,于是想爬下床,可一只脚刚跨下床沿,突然间就被什么东西给抓住了。

僵硬而冰冷。

这让她不由自主一声尖叫,但什么声音也没能从喉咙了发出来,她发现自己只能把嘴用力的张大,却发不出一点声音。然后她发现自己醒了,在一片黑暗里急促的喘着气,打仗者的嘴里一片苦涩的粘腻。

张寒!她努力叫着这个名字,可是发出的声音很微弱,喉咙里有什么东西给卡着,这种无力的感觉让她眼泪一下子夺眶而下。也就是这个时候,她意识到,如果再不跟张寒说这件事,她真的要崩溃了,完全的崩溃。

于是用力把头慢慢转向张寒的方向,想再努力一下出声叫醒她,却在这时看到了让她更加崩溃的一幕。

她看到张寒在吸她的头发。

半个身体撑着,他的头和她几乎脸贴脸的距离,嘴里塞满了她的头发,像是在吸食着什么似的,一大口一大口朝嘴里吞。

艾桐活活被吓晕了过去。

醒来的时候,张寒在房间里使者衣服,气色很好,心情看上去也很好,还给艾桐热了面包牛奶当早饭。反是艾桐的目光让他有些莫名起来,不安的问她怎么了,而艾桐哪里回答得出来。

直到张寒出门上班,她害一动不动在床上躺着,想着昨晚上看到的那一幕,想着那到底是真的,还是自己做梦。然后一个人在被子里大哭了一场,她觉得自己快要发疯了。

哭完之后人好过了点,她起身熟悉,并且检查那些原本储存被单褥子的箱子和房间那面镜子。箱子里都是空的,没再看到那件红色的旗袍,镜子的布依旧牢牢的裹在镜子上,看不出有被顶开过的痕迹,于是稍稍放宽了心,出去吃张寒放在桌子上的早饭。

牛奶还热着,喝到嘴里的时候想起昨晚张寒吸她头发的样子,虽然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一场梦仍忍不住一阵恶寒,顿时胃口全无,她坐在竹子前有一口没一口的吞咽着那些味同嚼蜡般的面包。就在这个时候她忽然感觉脖子后面有些冷,被风吹似的。可是客厅里的窗都关着,窗帘纹丝不动。但脖子后面风吹似的感觉又相当明显,她想是不是房间里的窗没关牢,于是站起身朝房间走去。

走到门口突然想起来,昨晚明明看到窗是关牢的,一阵犹豫,她放慢里脚步探头朝房间里看了看。

房间里窗确实关的很严,可是房间里有风。风从哪里来的?她抬头四下里看,床单在动。镜子上裹着的布在动,窗帘却没有动…她觉得很奇怪,慢慢踱到窗边,慢慢拉开窗帘,外面天阴着,但还是让整个房间亮了许多,她小心摸了摸窗子,确认窗的确关得很紧。那么风到底哪里来的,这满屋子不动声色悄然流动着的风…琢磨着,忽然感觉到手背碰到了毛毛的东西,随手一扯,扯上来一把漆黑的头发。

一意识到这点她登时蒙了,半晌回过神低头往下一看,只见一个穿着身鲜红嫁衣的女人半跪着匐在地上,一手撑着地,一手扯着她的衣角,被长长的发丝遮掩着的脸抬的老高,似乎透过那些浓密的发丝在紧盯着她看!

艾桐说,当时,只觉得自己心脏都快炸开了。耳朵里似乎听见那女人嘴里发出阵嘶的轻响,随即身后有什么东西咔踏一下掉在了地上。

她完全没勇气去看看那是什么,只一声尖叫连奔带跑冲处理房间,冲出家门,一直跑到离房门几步远的地方才敢回头看上一眼。

一眼正看到那红衣女人的身影撞到客厅的窗玻璃上,然后贴着窗用力敲打着,却又似乎有着什么顾虑,一直没有冲出来。

而艾桐亦再没有看上第二眼的勇气,头也不回的就逃了,逃出这条街,逃出这片住宅区,逃得连自己都不知道自己逃去了哪里。

然后连夜赶去了她的姨妈家,甚至张寒都没有告知一下。

写到这里,她问了一句话,她说宝珠,你说这世上有鬼吗。

然后她又自己回答,我觉得有,因为,我心里就住着一只鬼,那只桂是张寒的前任女朋友…

在艾桐认识张寒前,他有过一个交往了好些年的女友,两人是在大学里开始的,从大一,一直到工作,据说已经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

但两人处得并不好,因为那女孩子的病。

女孩子心里有疾病,这最初是从张寒的博客里看出来的。有一阵子张寒的文字上看上去很压抑,也很烦躁,也是那个时候艾桐发现了自己对他那种超出寻常读者的感情。她极力的安慰他,想替他开解,因为她是学心理的。但发觉很难。这男人文字之外,把自己藏得很深,轻易不肯透露一切。

直到后来因为生病去了张寒的医院,两人才真正意义上的熟络起来。有时候约会出去喝喝茶,谈谈天,而在卸了陌生的防备之后,慢慢的,张寒开始谈起他的女友,说起她不可思议的病症。

他说小桐,你接触过那么多病人,可有见过哪一个突然莫名其妙会对镜子产生恐惧?

艾桐说有,虽然并没有接触过这类的病人,但病例中并不缺乏这样的例子。有些人恐火,有些人惧水,有些人看到某种形状的图形也会感到害怕。所以怕镜子并不奇怪。

但张寒说并不是这样。他说大约从一年前开始,他的女朋友突然对镜子产生了恐惧感,没来由的,甚至把家里所有带反光的器具全部用布包上了,问她原因,她说是因为总在里面看到一个人,一个很可怕的女人。问她那女人什么样,她却答不出个所以然,有时候说头发长,有时候说红衣裳,问急了就开始歇斯底里的冲他大吼大叫,然后几天都不说一句话。

真的让人很烦躁。张寒说,你可以理解这种心情么。

艾桐理解,恐惧加上焦虑,如果得不到一个排解的渠道,长时间的积压会让一个家庭因此崩溃,因为谁都无法走进这种病人的心理世界里去,就还像一扇门,一位打开了,可其实里面还横着无数道,而你根本不知道到底哪一道才是对的,才是真正能走进她心脏的。

 

后来,在某一个阳光灿烂的日子里,张寒把艾桐带去了他家。

在那里她看到了那个患病的女孩。如果张寒不说,她会以为女孩是他的妈妈。看上去相当苍老而疲惫的一个女人,眼圈黑而深陷,眼角布满了细纹,头发半数以上都白了,她也不打理,只是随着它们乱糟糟的散在脑后。

同张寒的年轻英俊是怎样强烈的一个对比。而她甚至比张寒还要小。

艾桐开始向究竟是什么样的心理折磨会把一个原来年轻活泼的女人摧残成这个样子。试着同她交谈,但她完全不理不睬,只用一双混浊的眼睛盯着艾桐看,上上下下,反复打量,像是要从她身体里刺出些什么来似的。这感觉让艾桐有些不舒服,因为她心里有鬼,她对着女人即将结婚的丈夫心存不轨。职业本能,让她感觉到这女人看出了她压在职业笑容下的那些情绪,所以她不敢看着女人的眼睛,第一次不敢看一个病人的眼睛。

然后,在张寒进厨房到水的时候,那女人靠近了她一些,指着不远处那道被布裹着的镜子,轻轻对她说,里面有个女人,一个红衣服的新娘子。

记得当时阳光很灿烂,照得一屋子温暖而亮堂,可没由来的,艾桐激灵灵的打了个冷战。甚至下意识的看了眼那面镜子,仿佛真的会从里头钻出来个人似的,那种感觉相当强烈…

然后又听那女人道,救救我…

可是写到这里,艾桐涂改了一下,因为她并不能确定当时那女人是这么说的,话音很含糊,而且很快张寒就进来了,于是那女人又和原先一样,呆呆的坐着,苍老的五官隐在阳光里,一言不发。

后来那女人死了,就在张寒第一次睡在艾桐家里的时候。

那次和张寒的做爱很疯狂,那个激情而放肆的男人,似乎压抑了太久的欲望,一瞬爆发,于是像只贪婪的饕餮。而就在当晚接到了电话,张寒家的保姆打来的,说那女人死了,自杀的,她把自己的头嵌进了客厅那扇落地镜里面。

再后来,艾桐和张寒正式走到了一起。可有时候看到张寒家的客厅,看到那把女人曾经做过的椅子,她总忍不住会想到那个女人。想到她的眼神,她的声音,还有她者着镜子说话时的样子。

于是有一天当艾桐再次走进张寒家时,发现原来的家具几乎都不见了,张寒说,重新布置吧,小桐,按你的喜好来。

再再后来…发生了那些可怕的事,并且很快,艾桐发现自己身上出现了同那女人类似的问题,那种联最为心理医生的她自己也没办法治疗的问题。

她很怕,因为这次发生在她身上的问题,不单是心理,还包括身体。从回到姨妈家后,她背上的红疹就一直没有好转过,甚至有一些都扩展到了脖子和手臂上。一到晚上就火烧是的又痒又疼,去医院看,查不出有特别病因,这让医生也觉得奇怪,只能当作是细菌感染来处理,口服和涂抹得要开了一大堆,用了一大堆,但无济于事。

期间张寒始终没有打来过电话询问过她的下落。她不知道这是张寒气她不辞而别,还是另有原因。她无法忘记那晚她所看到的一切。可是又真的很想他…非常非常想。人在身体最脆弱的时候最希望能得到自己最爱的人的照顾,她想那个时候那女人的心情应该也是和她一样的,所以才会即使自己已经糟糕但那种地步,还是要留在张寒身边吧。但艾桐不要,有时候她是很理智的,理智到这种时候还要权衡再三,她实在不想张寒看到她目前的样子,她不想步他女朋友的后尘。

可接着发生的事打垮了她最后一点坚韧。

那间红色旗袍又出现了,某一天早上醒来,发现它挂在自己房间的衣架上,隆起的部分好像有身体在里头撑着,但里面什么也没有。

她跳下床一把将它扯了下来。握在手里,感觉那布是温热的,真的好像刚被从身上脱下来,这么些天没见,胸口那块刺绣的颜色越发鲜艳了,清晰的分出了原来的本色。甚至和做底的那块料子几乎分不出先后。

隔天一早她收拾行李,带着这件衣服飞去了长沙。她想必须要问问那个卖这布给她的老板了,哪怕这件事原原本本跟别人说,别人会把她当成疯子。

 

可是到了长沙那条卖工艺品的街,艾桐并没有找到那个老板。

甚至都没找到那家店。

在眼熟的路上转了很久,她发现并不是店消失了,而是换主人了,新开的店是卖玩具的。于是过去问老板,原来那家店的店主去了哪里。老板一开始并不搭理,直到她掏出钱,那女人才指了指北边,说了个车牌,说了个地名。

按那地名艾桐找到了那个老板在山区里的家。

地方很破,她很诧异做那么久生意的人会住在这种地方。更让她诧异的是,在敲开门后那嫩人一看到她的脸立刻惊叫了一声,活见鬼似的迫不及待关上了门。

艾桐没给他把门关牢的机会,直觉意识到这老板对她和那布肯定知道些什么,所以那么就都没有忘记,于是用力把门顶了开来,然后追着他的衣服对他大叫,你那布到底从什么地方收来的!你那布到底从什么地方收来的!!

当时引来了很多围观的人。老板看看没办法法,只好把她让了进去,然后搬了凳子坐下来,愁眉苦脸的抽起了旱烟。

一直但一袋烟抽完,才抬头对艾桐道,闺女啊。我也是没办法啊,本来是不能卖的,我…我实在缺钱花啊…

到底是什么地方收来的!艾桐追问。

老板捂着脸没有回答,又隔了好一阵,他站起身把所有门窗都小心关好了,才重新坐回到艾桐边上,对她道,那东西是自家祖坟搬迁的时候,从棺材里挖出来的。

艾桐一听气得差点把手里的茶杯砸到她脸上,只是看着他一把的年纪,又没下得了手。只卷高了袖子让他看,看自己手上发出来的那些东西,然后把自从用那些布做了礼服后发生的事一五一十都对他说了。

听的老头脸色发青,一声不吭在屋里抽着烟。直到艾桐把整件事说完,采用里叹了口气:“我以为那都是以前老人辈说着吓唬人的,没想到都是真的…”

 

第六章

老头说,按不是从嫁衣上剪下来的,而这里都知道的规矩,从墓里挖出来的嫁衣,保存得多好,都是不可以卖的,不管是因为不吉利,而是很不祥。

传者嫁衣入葬的都是些什么样的人?猝死,暴死,自寻短见而死…总之,死因都不干净,这种尸体本身就带着戾气。更何况,围绕着老头家这个一百年前死去的新娘,还有段真假莫辨的传说故事。

 

说是一百年前,他又个曾曾姑奶奶要成亲了,对象是个外乡人。那人是个落魄书生,原本是投靠其亲戚的,没想到亲戚都没了,就投靠了他家的门下,做了个教书先生。说起来那时候老头家在这一带也算是很有名望的旺族,三代出过红顶子,在京城里供过职。家长辈的对读书人亲来有家,所以给闺女选女婿的时候一直就相中了他,于是带了个合适机会同那书生谈了谈,也就把日子给定了。

虽然不是自由恋爱,曾曾姑奶奶对着亲事倒是充满期待,因为从那书生一搬来她家,姑娘早就放心暗许了,所以在定了亲以后,就欢欢喜喜一心一意开始等做他的新娘。

谁知天有不测风雨,眼看着婚期一天天接近,姑娘却病倒了,得的是个顽症,不致命,却总是拖拉着不见好,天天只能在病床上将养着,不能走动,更不要说起来拜堂。

她爹妈很担心,为了给它冲喜,背着她找来了个无亲无隔的乡下小姑娘来替她拜堂,而就是这么一出荒诞的婚礼,让新郎一眼看上了那个小姑娘。

接下来发生的事,其实古今中外,无论哪个年代,无时无刻不在发生着。

丈夫有了妾,丈夫同妾郎情蜜意,自然,对原配也是极好的,那种本本分分的,外人看起来很好的好。

若说一个传统的女人,这样的日子过也就过了,那种年代多少女人不都是这样过下来了。

偏这没穿过一次嫁衣,没行过一次周公之礼的原配,拖着一身的病体,却无法压下那口不甘心。数不清多少个日子,她躺在病床上,听着隔壁的卿卿我我。数不清多少个日子,她看着自己的丈夫始终如一的温文有礼,对着自己。只一转身,或是对着那妾逗趣,或是对着那妾斗气。无论都去或是斗气,都是她眼睁睁求之不来的真情真意。

这种痛,旁人时感觉不来的牧业是一个终日只能同床相伴的女人无处诉说的。

痛得触不到,摸不着,只能日复一日放任它在自己身体里沉淀,淤积,蔓延,苦不堪言。于是身体日复一日的衰弱,脾性一天比一天暴躁。

终于有一天,当丫鬟和平时一样给她送药来的时候,发现她气绝身亡了,是一头撞死在床边那张梳妆镜上的,也不知道虚弱如她,当时哪来那么大的力气。身上穿这件鲜红的嫁衣,她亲手缝制的,一次都没穿过地嫁衣。嫁衣上鸳鸯戏水,中间却被从她额头流下来的血生生切成了两半。

留下遗言,说是别的不求,也不怨,只求那书生看在夫妻一场,能把她亲手抱进棺材,陪她七天七夜,然后把她亲手安葬,那以后,一了百了,只求一个死能瞑目。

书生照着她的话去做了,灵房里陪了她七天七夜,然后亲手为她下葬。只是读不敢抱她。应为据说那尸体样子有些吓人,一双眼始终是争着的,走近的人无论从哪个方向去看,都好似她在紧盯着你,活生生的…怎不叫人害怕。

那之后,倒也太平无事。

斯人已逝,活着的人在经过最初的不安和惶恐后,日子也逐渐恢复了正轨,甚至渐渐地把她给忘了,因为那之后不久,妾生了个儿子。

再以后,书生进京赶考,中了个进士,不久妾又为他添了一双龙凤胎,可谓双喜临门。而书生也没忘了一手栽培,供养他直到得中功名的岳父母,逢年过节总是带着丰厚大礼去探望二老,两家虽然不再在一块儿,倒也依旧出得其乐融融,让旁人羡慕。于是每每谈但那死去的姑娘,多的是一声叹息,然后同情地说一句,命不好啊…多好的一个夫君…

 

直到几年后的一个冬天,身体一直好好的妾,突然染上了一种奇怪的病。

先是背上出现了一片片疹子,最初只是痒,后来开始疼,找了很多大夫都看不好。之后,也不知道时不时久病生疑心,书生渐渐发现这平素开朗活泼的妾,开始变得有些沉默和怪异起来。有时候一个人在房间里好一阵不声不响,有时候会看着房间里的镜子,然后大声的呵斥:滚!你给我滚开!

却不知道她到底因为什么而呵斥。

之后她身上的疹子越来越严重,一大片一大片的红肿,从背上蔓延到了四肢,而她的情绪也变得越来越古怪糟糕。不但让下人把家里所有镜子用布包了,还时常会在半夜突然醒来,对着房梁大哭大嚷。以至书生都无法在她身边睡个安稳觉,只得分房而睡。而那样一来,妾的病更重了,几乎无法下床,收一点点惊吓,便会变得歇斯底里。

不得已,请了镇上的巫医来看。而巫医只是进门看了她一眼,就拂袖离开了。追出去问她为什么急着离开,答:夫人中的非毒非邪,而是蛊。

蛊难道没法解么?书生追问。

巫医再答:能,阳蛊自然能解,只是夫人中的那是阴蛊。

什么是阴蛊?再问。

巫医沉默半晌,然后道,死人下的蛊。

于是,那个被遗忘了很久的女人,再一次被人想起。

书生向想起了那女人死前留下的遗言。

别的不求,也不怨,只求那书生看在夫妻一场,能把她亲手抱进棺材,陪她七天七夜,然后把她亲手安葬。那以后,一了百了,只求一个死能瞑目。

而他什么都履行了,唯独没有履行第一条。

想到这个当下匆匆赶去女人的坟墓,择吉日把它挖开,打开棺材。

却发现那女人的尸体早已化成了一滩水,见风就化,连根骨头都没有留下。只遗当时穿在身上那件嫁衣,还维持着入棺时的样子,让人错觉有个身体在里头包着。

她甚至没给他一个弥补的机会…

 

之后没多久,妾死了。死前全身溃烂。

之后不到一年,智子落水身亡,次子突然发疯,因为好奇的掀开了他母亲房间里那面镜子上的布。

连遭不幸,书生的身体因此垮了,辞官在家静养,守着妻子给他留下的唯一的女儿。而就是这唯一的女儿,在平安得过了十多年,在所有人都以为不会再出现任何意外的时候,突然悬梁自尽了,就在她即将成亲的前夜。

书生疯了。

很多人看到她在女儿死后当晚抱着女儿的尸体在镇子里走,一边走一边骂,骂那个死去的前妻,骂自己,骂天,骂得喉咙里喷血。

那样走了整整一个晚上。

天亮,他不见了,只有女儿的尸体在镇子那座小庙的庙门口躺着,安安静静。

 

说到这里,老头停了口,闷头一口一口抽着烟。

后来呢?艾桐问他。

他摇头:没有后来了。

于是艾桐也沉默。

一片寂静中老头站起身走到床边翻了半天,从床底下无阿出各校报到艾桐面前摊开。包里放着几百块钱。

“当初你给的,一分不少,我还你。”

艾桐没接,信上说,她当时只觉得脑子都空掉了,什么感觉也没有,包括害怕。而她的样子显然把那个老头也吓到了,那么打一把岁数,突然抛下钱蹲在地上呜呜的哭:“作孽啊!作孽啊!那时候也不知道怎么的脑子一热,就把它卖给你了,可我真的不知道会出这样的事啊,我以为那些都是假的!”

“祖上留下的话,而且墓也在,为什么你会认为是假的。”很久之后艾桐异常冷静地问了他这一句。

老头抬起满是泪痕的脸,表情痛苦地道“搬坟时不小心弄坏了棺材,里头尸体落了出来。妹子啊,棺材里是有尸骨的,并不像故事里说的,变成了一滩水啊…”

 

那之后,艾桐回了家,带着那件原本留在了老头家,可是上了飞机,却发现她静静在自己行李箱上挂着的红嫁衣。

不久之后她一个人去了北京,在那里最好的皮肤科,她被确诊我皮肤癌。

回来后她写下了这封信,然后自杀。死状和张寒的前女友一模一样。虽然这是她一直以来都在逃避的,却最终没有逃开,不知道这是为什么。

 

为什么呢…

合上信,我一直想着这个问题,想了很久,然后听到有人在敲门。

笃笃笃,笃笃笃,一下下,很急。

我匆忙套上拖鞋跑出去开,经过窗口下意识朝外头瞥了一眼,不由得一惊。

我看到敲门的人是艾桐。

满头满脸的血,她在我家房门外面无表情敲着门,身上穿着件鲜红色的嫁衣,破破烂烂的,布满一道道被剪刀刮划过的痕迹。

 

第七章

我不敢去开门,但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她是我的老同学,虽然已经死了而且变成了这种样子。于是隔着门我大声问她:艾桐,你有什么事么?!

她没回答,只是一下下敲着门。

眼睛里流出来的都是些黑乎乎的东西,这让她那张苍白的脸看上去阴郁的吓人。然后很突然的,她一低头朝屋里直撞了进来!就好像影子在门上忽闪了一下似的,我只眨了下眼,她已经近在咫尺,两只手伸得笔直,刀似的刺向我的脖子。

我呆住了,下意识后退,可随即撞到了什么东西上,那东西冰冷冷的,冷地一下子钻进了骨头。

就那么一刹那的功夫,艾桐却不过来了,像是我面前有什么东西把她给挡住了,她用力捂住自己的脸,一边冲我不听张着嘴,好像是在对我发出无声的尖叫。

我无暇去理会她究竟为什么会这样,因为我全身冷透了,从骨子深处散发出来的寒。冷得我全身不停的哆嗦。于是很快地把手里那件旗袍斗了开来,很快地传到了自己的身上。

角落里响起杰杰的尖叫,它的眼睛在黑暗里闪着琥珀色的光,很亮,带着种从没有过的凶狠。可是不敢过来,它死死瞪着我,然后看向我身后,好像我身后存在着什么让它极度惊骇的东西。这让我抖得更厉害了,一度差点跌坐到了地上。

这动作让我窒息。

突然意识到身上被裹得很紧,紧得让我有点透不过气来,及至看到那件破破烂烂包在我身上的旗袍,我激灵灵打了个冷战。我看向艾桐,她却不见了,客厅里隐隐飘动着种哭泣的声音,很压抑,很绝望。

然后我的脚动了起来,完全不受控制的,带着我朝楼梯方向走。每走一步步子都重得厉害,好像不是在平地上走,而是在一片埋过自己半个腰的沼泽地里往前游,身体使不出一点力道,软软的,带着点麻痹。

“杰杰!”我向那只猫腰大叫,杰杰嗷的声逃开了,一直窜到阁楼楼梯口,半蹲着朝我的方向一声嘶叫。

我朝它走了过去,很慢很艰难,因为整个膝盖都弯不过来。杰杰一看到我接近立刻跳开了,几个纵身消失在楼梯的尽头。那里有道门,是铘住的房间,平时门总关着,今天却微微开启着,我不知道里面有没有人,今天一天没见铘出去过,但也没听见他在楼上发出的任何动静。

然后我踩着楼梯朝上走了过去,走得很累,背上重的让我窒息,肩和膝盖酸疼酸疼的,可控制不住自己往上走,往上走…

直到快到二楼,脚步突然停了下来。

因为那上面突然出现的一道人影。

很高,很瘦,苍白的脸上一副细边眼镜在黑暗里闪着微弱的光。

他蹲在楼板上,低头看着我,或者说看着我的身后。

但他眼里没有瞳孔。整个眼眶里全部都是血,一低头,学就顺着脸颊淌了下来,一滴滴落在地板上。

我感觉自己的腿朝后退了一下,可是很快又继续往上走了起来,印着一股巨大的拉扯力。甚至连胸口那块布都微微朝前顶了出来,好似被一只手抓着朝前拖。

那力道很大,也很迅速。很快我整个身体都腾空而起了,这刹那我使出全身的力气一把抓住了边上的扶手,总算在自己朝那男人飞撞过去的时候把自己死死稳在了原地。

“张寒!”我大叫他的名字。

他顿了顿,侧头看看我,表情似乎有那么一点点的疑惑。

“张寒!”我再叫。

他却不再看我,眼神从我的脸移到了我的手腕上,伸出手想碰它,不知为什么又迟疑了一下。然后低头捂住了脸,轻轻抽泣了起来,黑红色的泪顺着指缝蜿蜒而下,散发出浓烈的腥。

我趁着这个机会赶紧后退,谁知道退得急了,一脚踩空仰天朝下直跌了过去,所幸头没碰地,只肩膀和地板狠撞了一下,疼得我半天没缓过气来。

张寒的身影却是在瞬间跟了过来,轻飘飘的,像只巨大的蝙蝠。

我疼得没力气继续逃开,只感觉肩膀上那股阴寒和沉重更厉害了,压得我整个上半身近乎麻痹。可是身边除了张寒我什么都看不到。

“你到底是什么东西!”头被张寒抓到手里的时候,我憋着劲问他。

他不答,摘下被血水弄糊的眼镜丢到一边,他把我的头发含进了嘴里。

突然想起艾桐信里写的那些话,她说她看到张寒在吸她的头发。我一寒。想拼下里站起来,可是手刚一撑地肩膀就裂开是的疼,只能用力去替他,可是踢上去就像踢到块僵硬的木头,我的脚很疼,他却纹丝不动。

于是死命用手腕上的链子去砸他,希望能出现点什么奇迹,就像在林默家里发生的。可是什么奇迹都没有,链子被我砸的卡啦啦作响,那男人无动于衷。只大口吞咽着,我抓住头发试图往下拉,他随手一挥差点就把我扇晕过去。

然后把我头发再次朝上一扯,只觉得整块头皮都要被他扯下来了,这同时耳边突然唰的声轻响,那种纸扇被轻轻摇开的声音。

一转头看到了狐狸,我几乎认不出他来,因为他的装扮。

他穿得很奇怪,黑色的长衫,金色团花的马褂,长长的头发编成了小辫,头上还戴了顶可笑的瓜皮帽子。一把纸扇拿在手里轻轻扇着,坐在课堂那把老红木凳子上,乍一看就像个说书先生。

这模样让我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

意识到我的目光他拿扇子掩住了嘴,侧过头上上下下打量我几眼,然后轻声道:“新娘子,拜堂了。”

我想不通他居然在这种时候还开得了这种玩笑。

可还没等我继续想,我整个人忽得从地上站了起来,没借助任何的助力。而头发上的钳制也突然松了松,我感觉到自己头发散了下来。

“新娘子,走好了。”然后听见狐狸又道,一边摇着手里的扇子。

这才发现他面前的桌子上放着支黑蜡烛,蜡烛被扇子扇的明明灭灭,带出一阵阵似香非香的味道,甜腻腻在整个客堂里慢慢盘旋了开来。

而我肩膀上的重量也一点点卸了开去,就好像一只手在慢慢从那地方撤离,不过身体依旧冰冷的,只是原先冰冷在骨子里,这会儿贴着皮肤一层,在边上缓缓的游移。

然后看到自己脚下有什么东西动。

黑黑的一层,在影子边上蠕动着,一会儿靠近我,一会儿又移到一边,依稀像到人影,细细的,小小的。

“新娘子,下跪。”突然猛拍一下扇子,狐狸朗声道。

这同时我影子边上那层东西攸的下不见了,连带那层寒。只是随即脖子被两只僵硬的手猛地卡住,尖锐的指甲横扫过我的喉咙,我看到狐狸原本抬起的手慢慢放了下来,朝我的方向横扫一眼。

然后再次开口,“十八里黄泉魂行道,地门开,莫迟到。新娘子,接新郎回去了。”

话音未落,我眼前那片空地上忽然响起阵细碎的铃铛般的声音。一下轻,一下重,一下还在桌子那里,一下子已经到了我的边上。

拉祜族散出的香气更浓了,很陈旧的味道,好像我妈妈年轻时用的胭脂似的香。香里依稀一道人影显了出来,就在离我不到一不远的距离,个头比我矮,比我瘦小。但看不清楚什么样子,整个人微微佝偻着,好似背着样不堪重负的东西,慢慢抬起头,它朝我脖子伸过来一只手。

而我脖子那两只冰冷的手几乎是同时消失了,我身上紧紧包裹着的那件旗袍也是。刚缓上一口气就看到狐狸朝我招了招手,我赶紧朝他奔过去,这当口脚下猛然间地震似剧烈抖动了起来。

我一惊,脚步顿了顿,被狐狸伸手一把拖到了他身边,正想回头看看发生了什么事,头却被他用扇子一把拍住,“别看。”

于是我没再动。

只听着身后一种排山倒海似的声浪从地底直穿而出,地板震得厉害,几乎让人难以站稳,但周围家具纹丝不动,好像被什么东西给胶住了似的。

我抓着狐狸的手,然后抱住了他整条胳膊,然后悄悄抱住了他半个身体。

他没发觉。

手里摇着扇子,他始终有条不紊的让那些香腻的味道散发在整个客堂里,衣服上也染满了这样的香,很好闻,好像姥姥那些旧衣裳。

 

直到震动和巨大的声浪渐渐消失,他才用扇子拍了拍我的头,然后对我说了一句话。这句话一出口立刻让我惊蛰似的跳起来离得他远远的,直到看见他一连猥琐得瑟的笑。

他说,衣服还不错?刚从老坟里挖出来的,尸体还新鲜呢…

我想跳起来掐他那对得意的竖起来的耳朵,,像往常那样,但没有。只迅速朝身后看了看,身后的客堂和平时没什么两样,在那样可怕的声音和地震般的抖动过后,它还是安静而整洁在黑暗里待着,只是张寒不见了,桌子上那只黑蜡烛也不见了,那个烟似的瘦小的人影…也不见了。

 

抬头看见铘在各楼的楼梯下站着,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下来的,在那里站了多久。他抬头看着窗,平静的眼里流动着一丝亮紫色的光。

他在看什么?我思忖。而我刚才被张寒钳制着的时候,他又在干什么。

忽然窗开了,乒的下把我惊的一呆,窗外无风,连辆过往的车都没有。

我下意识看向狐狸,他在朝那方向看,目光闪闪烁烁的,似笑非笑。

突然感觉手腕疼了起来,那种在林默家走投无路时感觉到的疼。我忍不住倒抽了口冷气。而铘和狐狸谁都没有注意到这点,甚至没有人注意到我手腕上那串珠子在隐隐泛红。

我悄悄捏了下拳头以舒张血管,可使疼痛更加厉害了,急剧收紧的链子把我手上的动脉勒得突突直跳,跳得让我太阳穴都胀了起来,我不由自主低哼出声。

“呵呵…”这同时窗外一阵轻笑荡了进来。随即荡入的,是一把鲜红色的头发。

红得像火一样张扬的头发。

在我还没能看得清楚的时候一道黑影陡然间从窗外花了进来,轻轻飘飘,像只平地而起的大鸟。然后风似的一卷,在窗台上消失了。

只留道话音在客厅里游荡着,就像他出现又消失的身影,很妖娆,很干净。

他说:老狐狸,结果弱成这样,连这种东西都可以随意出入了么。

他还说:梵天珠,改天…我们再来会会。

他是谁,后来每次问起,狐狸总是打着哈哈随口就胡混过去,铘则干脆无视我的话,他总是很清楚怎样能让我最心甘情愿的闭嘴。

一来二去,我也就没再继续追问。只是每每想起艾桐,想起张寒,想起那间嫁衣,心里总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涩。

有些话我一直没说出口,不是不想说,而是觉得自己没有资格去说。

我觉得狐狸可能从头到尾都知道那个蛊的厉害的,甚至艾桐的死,聪明如他,只怕是早就预料到的。只是为什么在还可能来得及搭救她之前,狐狸不干干脆脆的伸一把援手呢?只那么不咸不淡的教我一些,最终连隔靴搔痒的用处都派不上。

可是这些话我一直没对狐狸说。

妖怪没有插手人命运的责任。很早以前他就对我这么说过。生也好死也罢,那不过是浮云一片,看淡也就如此。可是你横加干涉,反倒逆了天的转盘。而同天斗,每个佛法金身,小妖怪挫骨扬灰都担不起那责任。

所以,狐狸那么做,也是仁至义尽了,我没有权利责怪他写什么,哪怕他早就在事情发生前洞察了一切。

要怪,也只能怪我自己。

看得到一切别人看不到的,却做不了自己想做的。

有时候想,如果我真是铘嘴里那个神主大人,该多好。千年前,她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物。而千年后的现在,他在我这样的人身边,又是怎样的不甘。

可是我该怎么办。

这些话我都不能说,只能在心里想。想得有时候心里会隐隐发疼,然后再狐狸每一次”哦呀,你小白“的调侃里嘴硬的顶上一句:你个大白。

我真的很没用。

我也真的命犯孤星,克尽身边的人。

如果艾桐当时不来找我,她会不会活得更久一点?

这个问题想过一次,以后不自有勇气继续去想。甚至,我没有那个胆量去她的坟前给她上香。

而这个依旧只能在自己心里想想。

我能向谁说呢。

谁能听我说呢。而我自己命运的结果又到底会是怎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