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秀并无说笑之心,冷声道:“松手。”

梅子七这才松开紧抓着他手腕的手,笑道:“好好的,怎么又生气了?若是不满,告诉先生我嘛,我肯定为你做主的。你这样,若是有闲话传到小四那里,如何是好?”

狄秀看了他一眼,道:“不必威胁我。伤势痊愈,我便会离开。”

梅子七沉默片刻,笑道:“你言下之意,如今装傻,只是为了借南陵王府庇荫,避开仇家,养好伤势?”

“是。”狄秀答得毫不犹豫。

梅子七皱眉一叹,道:“啧啧,若是小四听到这些话,该有多伤心。”

“那真是可惜了。”狄秀轻轻一笑,说得轻描淡写,“我不可能傻一辈子。”

梅子七听得此话,复又沉默。许久,他开口,无奈道:“为何不试试向明玥坦诚一切?”

狄秀答道:“我说过了。待伤势痊愈,自有那一日……”他的眼神隐有落寞,语气虽淡,却毫不迟疑。

梅子七愈发无奈,笑叹了一声。他见狄秀举步要走,正想着法子留他。低头,就见方才那群匆忙而散的公子哥们,遗下了数坛美酒。他笑了起来,开口叫住了狄秀,道:“狄总管,既然睡不着,喝几杯如何?”

狄秀顿步,沉默片刻,转身点了点头。

两人选了清静之地,默默对饮。

是夜,月弯如眉,夜凉似水,山间幽寂,更添清净之感。

数杯之后,梅子七笑着开口,打破沉默。

“狄总管伤势痊愈之后,要去何处?”

狄秀饮下杯中酒水,平淡回答:“尉迟山庄。”

梅子七皱了皱眉头,道:“狄总管,别说不才多管闲事。以狄总管之能,天下何处不能安身立命、出人头地。何必执着于小小的一个尉迟山庄?”

狄秀不答话,只是沉默着喝酒。

梅子七见他不答,便也不再追问。

“我是孤儿……”狄秀忽然开口,说了这句话。他说罢,放下酒杯,直接拿起了酒壶。

梅子七停下杯盏,等他说话。

狄秀笑了笑,道:“我十岁入庄,十三岁便被庄主提拔,随侍在侧。那时,我不是一个人……”他的神情中生了怀念,慢慢伸出四根手指来,“梁钟、郑灵、向毓,再加我……便是所谓‘钟灵毓秀’……”

他稍稍停顿,饮了一口酒,又道:“可惜,我是庄主心腹。梁钟、郑灵却都忠心于大小姐尉迟撷瑛。我十九岁那年,和他们一起外出办事。他们却奉了大小姐之命,联手除我……”他的眉宇间带上了一丝苦楚,“那夜,我杀了郑灵。回庄之后,庄主得悉此事,知道大小姐野心日盛。不日,逼她出了阁,将她的势力连根拔除,亲信之人全部诛杀。梁钟,亦在其内……”

梅子七听得这番话,眉头轻轻皱起。

狄秀沉默下来,饮尽壶中之酒,才又开口,道:“次年,有人密告,向毓偷学了‘落云剑法’。庄主查实,以律严办。他被断去全身筋脉……”他长出一口气,语气微凉,“……是我动的刑。后来,他被囚在山庄地牢,许是不堪受辱,没多久便自尽了……”

“‘一枝独秀’……”狄秀笑得苍凉,“他们说,这就叫‘一枝独秀’……”

梅子七心上感慨。他看着那些空空如也的酒壶,心知若非酒力,狄秀必不会提起这些往事。

“先生……”狄秀开口,如是唤道。

梅子七听得这句,顿生了笑意。

狄秀望着他,浅笑着,道:“……我的生存之道,唯有如此。”

第十九章

“……我的生存之道,唯有如此。”

梅子七幽幽叹了一声,却又笑道:“寄人篱下,委曲求全,确是折辱了你。不过如今,尉迟山庄已无你立足之地。君子不立危墙之下。”

狄秀忽然笑了起来,神情之中生了桀骜之色,一双眸子闪闪发亮。

“尉迟山庄岂容外姓之人得势,庄主要除我不过早晚。先生以为,我是坐以待毙之人么?”

梅子七微微皱眉,沉默不语。

“……那夜,即便二小姐不盗‘镇壶’,我也会做同样的事。我追回‘镇壶’,又故意放走二小姐,再将身边之人杀尽……”狄秀的声音冷冽无比,“毁去‘天狐’,便能断绝尉迟家的根基。我打开了‘镇壶’,却不想……”

梅子七见他突然沉默下来,开口问道:“却不想什么?”

狄秀的眼神微有迷茫,摇了摇头,并不回答。

梅子七略做思忖,道:“我若没猜错,是‘天狐’施咒,封了你的心智。”

狄秀却问道:“先生,我心智被封之时,是怎样的人?”

梅子七笑道:“你就是你,有何不同。”

狄秀含笑,再不说话,只默默喝酒。

梅子七见他如此,便也不问了。

两人又喝了片刻,梅子七停杯放盏,站起身来,笑道:“狄总管千杯不醉,佩服佩服。不才不胜酒力,就不奉陪了。”

狄秀微微颔首,算作应答。

梅子七举步要走,又想到了什么,转身回去,捏了捏狄秀的脸颊。

狄秀抬眸看了看他,嗔了一句:“疼。”

梅子七笑了起来,也不多言,转身去了。

狄秀目送他离开,独自一人继续喝酒。周遭月冷风清,愈添了寂寥之感。

也不知过了多久,酒已将尽,这时,忽听那娇柔甜美的嗓音响起,远远唤他:

“狄秀。”

他抬眸,就见尉迟明玥从林间小路上小跑而来。她穿着天青色薄衫,外披一件白羽大氅,青丝未束,愈显得清丽脱俗,飘然如仙。

尉迟明玥本是夜里睡不着,想去狄秀帐里看看他。却见他不在,刚要命人寻找,却正好遇上梅子七。梅子七嘱她动静小些,免得惊动王爷。她便只叫了几个婢女,与她分头寻找。

如今,看到狄秀,她总算是放下心来。她跑到他面前,微喘着道:“总算找到你了……”她看到一地的酒壶,皱起眉头,道:“哪来的酒?”她伸手拉他,道,“跟我回去。”

狄秀看她一眼,却依旧抱着酒壶,不肯动。

尉迟明玥有些惊讶,却见狄秀脸色潮红,双眸水润,呼吸微促,肌肤发烫,俨然是醉态。她愈发不满,一把抢他的酒壶,道:“你伤还没好,不准喝了!”

狄秀伸手握住她的手腕,道:“还我!”

他声音含怒,语调冰冷,不似往常,让尉迟明玥心上一惊,一时怔忡。

狄秀见她如此,略微清醒,他垂眸,不知如何是好。

这时,尉迟明玥抬手,一把拍开他的手。她忿然举起酒壶,将残酒一饮而尽。她平日只喝甜酒,如今这酒味辛辣,穿喉而过,烫入肺腑。她咳了几声,脸颊上生了红晕。

她扔下酒壶,抹了抹唇,哼了一声,道:“现在没酒了,看你还想怎样。”

狄秀微微一愣,呆呆地看着她。

她站得那么近,只要伸手,就能触及。以往,她连看都不会看他一眼,可如今,他就映在她的眼睛里。才短短几月的功夫,他们从行同陌路到形影不离。她是何等高傲矜贵,却为他端茶递药,替他担忧操心。还有,那一吻……

歉疚怜惜,何以至此?他可以信么?她真的喜欢他……

他想到这里,心中悸动,头脑一热。他伸手一把将她拉进怀里,深深吻了下去。

尉迟明玥的惊讶,不过片刻。依旧是那般强硬的力道,灼热的气息,微烫的体温。他平日的沉静,此刻全化作炽烈,似要将她烧尽一般。她心跳如狂,脑海纷乱,无法思考。她慢慢闭上眼睛,手抓着他的衣衫,笨拙地回应他。

狄秀察觉她的迎合,方才所有的疑惑荡然无存。一时的意乱情迷,让他在无心去计较她的真心假意。她在他怀里,难道还不够?

他缓下自己的孟浪,将霸道占有换作了温柔轻吻。怀里的她,柔弱如水。细细的轻喘,自她口中溢出,撩着他的心弦。

他的吻轻轻往下,落在她柔嫩的脖子上。他的手在她背上缓缓抚下,大氅之下,她的衣衫单薄,如若无物。他甚至能感觉到,她的肌肤微凉,细腻有如丝缎一般……

这般陌生的抚触,让她皱起眉头,微微颤抖起来。

他察觉她的颤抖,猛地回过神来,推开了她。

只见她脸颊绯红,星眸含雾,竟似醉态。她的大氅已被解下,襟口微开,露出了纤细的锁骨。白皙的肌肤上,留着淡淡的红晕。

他竟生了惊惶。他本只是试探,却不想,原来她之于他,是最烈的酒。一沾就醉,一试上瘾……

尉迟明玥望着他,静静笑了起来。她伸出手来,轻轻搂着他。

她的声音带着羞怯,响起在他耳畔:“我们成亲吧。”

一句话,刹那在他心里激起惊涛骇浪。他竟不相信自己听见了什么,怔怔地不敢答应。

她轻轻笑了起来,声音愈发甜软,她埋首在他颈窝,又低低重复了一遍:

“我们……成亲吧……”

惊骇和惶惑渐渐变成了欢喜。真心假意,已不重要。他伸手,拥她在怀,笑应了一声:“嗯。”

……

第二日一早,他在营帐内醒来,酒力,让他微微有些恍惚。他忆起她说过的话,心头又是甜蜜又是忧戚。一时竟懊恼自己纵酒,迷了神智,竟不能确定那是梦境,还是真实……

便是他忧虑之时,一众婢仆挑帘而入,分立在营帐两侧。尉迟明玥红着脸走进来,却不上前,只是低头站在一侧。

只听一阵爽朗笑声,南陵王大步而入。梅子七跟在他身后,笑得含义深远。

眼看南陵王走到床边,狄秀忙坐起身来。

“哎,有伤在身,起来做什么。”南陵王轻轻摁着他的肩膀,含笑道。

狄秀顿生了受宠若惊之感,不由抬眸看了梅子七一眼。

梅子七却笑着,点了点头。

狄秀愈发不明就里,却听南陵王道:“梅先生,他的病你能治好吧?”

梅子七立刻抱拳,行礼道:“王爷放心,狄总管的心智不日便可恢复。”

“哈哈哈,这就好。”南陵王又拍了拍狄秀的肩膀,道,“若不能建功立业,岂不委屈了我的玥儿。”

他笑望着狄秀,又道:“还有就是尉迟山庄总管这个身份不好,待本王遣人去问尉迟思广要了你来,此事便更妥当了。”

“顺便还得退了他跟尉迟二小姐的婚事才行。”梅子七含笑提醒。

“这是自然。”南陵王点了点头,对狄秀道,“本王出门匆忙,也无贵重之物。倒是昨日你制服的烈马,乃是难得的良驹,如今便当做见面礼,送予你了。”

南陵王说罢,转头对一众婢仆道:“传本王口谕,‘春山放猎’今日即止。遣散旁人,打道回府!”

众人齐声称是。

南陵王笑着,领着一众仆从,又风风火火地出帐去了。

狄秀呆呆坐在床上,满脸惶惑。

这时,尉迟明玥走到他身边,带着些许羞怯,开口道:“你……你再休息会儿吧,待会儿启程,我来找你。”

她说罢,低了头,走出了营帐。

帐中,只剩下了狄秀和梅子七。

梅子七笑得欢愉,作揖对狄秀道:“恭喜。”

狄秀却渐渐皱起了眉头,道:“怎么会这样……”

“呵呵,有情人终成眷属,岂不好?”梅子七笑道。

狄秀抬眸,望着他,“你会把外孙女嫁给一个一无所有的傻子么?”

“当然不会。”梅子七答得毫不犹豫,他微作停顿,复又笑道,“可若是这个傻子相貌堂堂,文武双全,不日便会恢复,那也要另当别论。

狄秀眉峰紧蹙,冷声道:“岂有此理。”

梅子七笑着摇了摇头,又道:“那若最疼爱的外孙女央求了一夜,又是如何?”

狄秀闻言,皱眉沉默。

梅子七道:“我是从小看着明玥长大的,她虽娇生惯养,却不是任性鲁莽之人。若无真情挚爱,断不会轻许终身。”他笑望着狄秀,“你虽未曾奢望,但如今这个结果,难道不好?”

狄秀沉默片刻,神情之中渐渐生了畏怯之色。他的手紧紧握拳,因为用力,指节微微泛白。

“先生……那夜我打开‘镇壶’,见到了‘天狐’……”狄秀忽然开口,说起了完全无关的事来。

梅子七不明就里,认真聆听。

“那狐狸厉害非常,并非凡人能伤……许是作弄,它问我所求何物……”狄秀的眼神渐而缥缈起来。

“你所求何物?”梅子七皱眉,问了一句。

狄秀闭目,声音隐含懊悔歉疚,幽幽道:

“我要得到尉迟家的四小姐。”

第二十章

“我要得到尉迟家的四小姐。”

梅子七听罢,笑了起来,“如此看来,那狐狸倒是挺有本事的么。”

不等狄秀开口,梅子七便接道,“……阿秀啊,你怎么也跟小四一样,小瞧起我们梅谷来。”他说着,伸手又捏上狄秀的脸颊,笑道,“那狐狸施咒所害的,仅你一人。”

狄秀轻轻推开他的手,摇了摇头,道:“先生,你不明白……”

梅子七笑道:“我若不明白,还有谁明白?总而言之,你心中有她,她心中有你,她现在要跟你成亲,她的家长也允了。如此美事,先生劝你别再妄自菲薄,自寻烦恼啦。”

他说罢,长出了一口气,“先生我也要回去收拾行装了,嘿嘿,接下来会很忙哦。”

眼见梅子七离开,狄秀复又生了惆怅之色。他久久沉默,终是轻叹了一声,再不言语。

……

出了山岭,往南行,不消三日,便到南陵王府。

王府众人早已得到王爷携尉迟明玥回返的消息,又得知“春山放猎”提前结束,是因为王爷择定了外孙女婿。一时间,众人皆是兴致高昂,早早便在王府门口等候。

约莫到了午时,方见车马浩荡,远远而来。

回到王府,尉迟明玥心中欢悦,马车还未停稳,她便急着下车。也不顾婢女、嬷嬷的搀扶,径自跳下车来。

众人见到她,齐齐行礼,唤道:“明玥小姐。”

尉迟明玥只是淡淡应了一声,便转身跑到狄秀的马车旁。待仆从把他扶下车,她伸手搀起他,笑盈盈地往府内走去。

众人见状,了然在心。却不知如何称呼狄秀,只好尊了一声公子。

狄秀眉睫微垂,默默地随尉迟明玥进府。

这时,只听尉迟明玥开口,带着笑意,甜甜唤了一声:“娘!”

狄秀抬眸,便见一名妇人领着三五丫头缓步而来。那妇人不过三十出头,面貌端丽,身姿婀娜。明眸如秋水,朱唇若点绛。相貌神色,与尉迟明玥有几分相似。但她的眉目之间暗藏英气,气韵魄力,非尉迟明玥可比。

此人,便是南陵王的女儿,“晴昀郡主”,明霜晨。

明霜晨淡然一笑,开口道:“明玥,过来。”

尉迟明玥听得这句,松开了搀着狄秀的手,几步跑到了明霜晨身旁,娇声唤道:“娘。”

明霜晨笑着拉起了她的手,细细打量她一番,继而道:“瘦了啊……娘已备下宴席,都是你喜欢的菜。”

尉迟明玥闻言,轻轻靠近明霜晨的怀里,笑得无邪。

明霜晨笑了笑,继而抬眸,看了狄秀一眼。

狄秀竟有些惶恐。那眼神,分明猜忌,隐有敌意。他低下头,避开她的眼神,依旧沉默不语。

这时,尉迟明玥复又跑到他身边,搀起他的手,笑道:“我们走……”

她话音未落,明霜晨却开口打断道:“明玥,今日是家宴。这位公子有伤在身,还是先让他休息吧。”

尉迟明玥闻言,皱起眉来,似有不满。但她终是从了母亲所言,恋恋不舍地离开了他身边。

……

酒宴摆在王府的花园之中,时值三月,春光正好。百花盛放,园中一片姹紫嫣红,伴那蝶舞莺飞,好不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