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用厉声喝道:“靖安侯回京。”

城门徐徐而开,商容眼中不尽担忧,低声说道:“下属随侯爷进去。”

元赫冷笑一声,握着腰间的剑道:“你镇守方德大营,非我信号与手令,任何人不可调动兵马,即便是现在的皇上。”

商容见他白衣怒马进了城门,心悬起如紧崩之弦。

元赫进了蓉城,但见到处是孝白一片,他心里时而冰凉时而沸腾,只觉得城门离皇城的一段路如刀山火海般刺着他的双目。

皇上,元玮,他,幼时的时光在眼皮下一晃而过。他站在皇城宫门外。静静伫立了片刻。

宫里有人通报,约有一柱香时光,宫门才打开。元赫看着宫门内的兵士,眉头蹙起,冷笑了一声。李用紧随元赫身后,手心里全是冷汗。

太监急道:“靖安侯可入内,其他闲杂人等及兵刃不可入内。”

元赫冷肃沉静,目光如箭:“你去转告皇上一句话,半个时辰他不来,我带人进去。再半个时辰我不出城,城外自有人要进来。”

元赫身后千人,十步一站,素衣寒刀,杀气悄然浮动,一时剑拔弩张。

太监急关了宫门。

元赫看着澄静的一方碧空,面容沉静,心里却在翻江倒海。

良久,宫门大开。

元玮一身白衫,竟手无寸铁,单身而来。

元赫与他默默对视,无语。爱恨情仇,过往时光,在两人眼眸之见流淌。

“我只问你一句,皇上可真的传位与你。”

元玮淡淡一笑:“我单身前来,正是因为心怀坦荡。”

元赫冷冷道:“传位诏书。”

元玮背在身后的手放了下来,一扬手,一道黄色的光芒闪到元赫的眼前。元赫抬手接在手里,展开。

熟悉的笔迹,字如其人,飘逸俊秀,有出尘洒脱有淋漓快意,并不象是被胁迫匆匆而写就。景国之玉玺盖在下面,无一丝纰漏。

他不信,再次字字看过来。

“皇上亲自在朝仪殿题写的诏书,你看可是有什么不妥么?”

“太子在那?”

“东宫。”

“为何不传位与他?”

元玮突然大笑起来:“此刻,北汤在侧,你觉得传位与一个七岁幼童,可合适?”

“我不信。”

“朕料你不信,所以朕任由你一路畅通到皇宫,朕也敢孤身前来站在这里与你道一声,朕受命与天。你若是不服,便是谋反叛逆。”

元赫冷冷地看着他,紧握手里的诏书。

元玮突然一笑:“容山,朕在重山殿备了茶,有几句话要私下与你谈谈。”重山殿是一个偏殿,就在宫门不远,抬眼可见。

元赫收了诏书,心里的疑惑仍是不散。

“容山,我知道你心里所想,皇兄有封信留个你,放在重山殿。你一看便知。”

元赫略一颔首,抬步跨进宫门。李用紧跟,却被太监拦下:“只候爷能进。”

李用急道:“侯爷!”

元赫抬起手,制止了他,长襟一撩,已在宫门之内,李用眼睁睁看着宫门关上,急得恨不得呕出血来。

我心匪石

重山殿内有简单的一方桌椅,本是巡夜的秘司营长官歇息之地。

元玮阔步走到桌前,拈起一封信递给元赫。

元赫见到信封上一只小小的鸿雁,心里一纠。徐徐展开,信上只有两句话:

思男儿,万里惯征程,莽莽烽烟成屠龙事业。

耳清歌,风起逐云扬,濛濛江水著画虎文章。[注:思(四)男儿,万里惯征程——指老四元玮

耳(二)清歌,风起逐云扬——指自己想要退隐山水间。汗,自己胡写的。]

他默默念了两遍,再抬眼,有微微的湿意。

“皇上在那?”

元玮苦笑:“他果然与你更亲厚,这两句话,你一看就明白了。”

元赫剑眉一敛,又问:“皇上在那?”

元玮却避而不答,道:“容山,治国以仁为先,以法为辅,这是盛世之道,也是先皇立二哥为皇帝的用意。朕却不以为然。乱世之中,霸主才能称雄。二哥是位仁主,但他固守疆土毫无称霸野心。他的性情,实在不适合做乱世之君。若是天平盛世,他必定是一代明君。我空怀匡时济世,一统天下的壮志,却被二哥制肘,实在是心有不甘,但我并无谋逆之心,说起来,我也被逼无奈。”

“是么?”元赫冷冷一笑。

“世上并无至善与至恶之人,我不过是趋利避害,顺势而为罢了。你可知,我这孝衣是为谁所穿么?”

元赫一愣。

“我母亲。”

“谢太妃?”

“正是。汤国要我朝还回宣城,我力主一战,顾况正力主求和,一来想息事宁人二来想乘机落井下石。二哥自然犹豫。顾况正怂恿皇上亲自去公主府贺亲,安排秘司营的人在回程叛乱,想将谋逆之罪栽在我的头上,置我于死地。他没想到仇霰是我母亲的人,我将计就计,将顾宁远乘机杀了。顾况正在皇后宫里知道消息,立刻同太后带人到了斜月宫,以母妃要挟于我,让我自裁。没想到,母妃早有准备,林求上带兵从清德门进来,将太后等人困在斜月宫。母妃自尽以绝我之牵挂。这一场宫变算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之后便是水到渠成。其实,我不过是明哲自保而已。若不是顾况正推波助澜,若是二哥肯发兵北上,若不是太后逼死我母妃,我还是昭王。”

元赫剑眉紧蹙,双拳微微用力。

“不过,诏书是真的,二哥心甘情愿传位与我。我也答应,善待太子,太后。”

“恐怕是你胁迫皇上退位吧?”

“二哥正是怕你有此想法,景朝又生内战,特意留了这封信给你。”

“你告诉我他在那,我见了他才知道你说的是不是真的。”

“容山,现在大敌当前,我正是用人之际。你若是不信我,景朝不必等汤国来攻,自然就散了。我知道安国公手里有几万人马,云南你也留有后手。方德大营我连问都不问,就是怕你有疑心。我如此坦诚对你,就是怕你有误会。景朝起了内乱,只会便宜汤国。你要三思。”

“连我母亲也被请进宫里,也算是对我的信任?”

“太后重病,慈国夫人进宫做陪并不过分吧?容山,你我从小一起长大,我对你怎样,你应该清楚。和亲之事,若不是我,阿晚会如何?事后,我没有杀她灭口,也是念在你我的情分上。”

元赫嗤笑一声:“你虽然做了顺水人情,不过我向来家事国事分的很清。”

“容山,我们坦诚相对,同仇敌忾,才能安定朝纲,稳定民心。否则,景朝丧与你我之手,如何对的起先祖?”

元赫略带嘲讽:“你知道不能动我,所以耐着性子好言相劝,让我利益权衡。”

元玮却也不恼,道:“容山,我知道你有统兵天下的才能,与我携手,定能一平北汤,现下,契丹正与他边境纠缠,正是我们起兵的大好时机!”

“兵乃利器,不得以而为之。”

元玮见他不为所动,心生急切。正如元赫所料,元玮不能动他分毫。元赫在朝中颇有声望,又手握重兵,只有让他臣服,他的皇位才显得名正言顺,民心也才能安稳。朝中众臣悠悠之口也就堵上了。他一直觊觎的位子,真坐上了,才知道也不是那么随心所欲的,言官史官,还有黎民百姓的唇舌,他不能不顾。

他耐着性子,一字一顿道:“容山,只要你拿下中原,我就告诉你二哥的所在。”

元赫默然不语,心里却是起伏翻腾,他没想到元玠真的撒手,真的心甘情愿的放弃。那只鸿雁,那有那二句话,已经摆明了他的心意。若是他被胁迫,他明明可以写些隐晦的话语来提醒他,而那两句话里,他竟对元玮的抱负有隐隐认同之意,也透着退隐的心甘情愿,他真的要挂帆远去,江海寄余生?

他沉吟良久,缓缓说道:“好,我打下中原之日,你告诉我,他在那?”

“好,朕金口玉言,绝不食言,你我击掌为誓。”

元赫苦笑:“臣不敢。”

他一撩袍角跨出殿外,道:“我母亲在那?”

“来人,领靖安侯去慈宁宫。”

元玮长出一口气。目送他离开。一抹笑容浮了上来,他已经认同了他的皇位,接下来,其他的人就好办了。

慈宁宫外还有兵士把守,云太后应被说成软禁才是。

见到元赫,她强撑起身子,泪如雨下。慈国夫人见到儿子,也是泣不成声。元赫见母亲安然无恙,顿觉安心。

“太后!母亲!”

“容山,你怎么进宫了。你难道不知道你二哥已经退位了吗?”

元赫仍是情不自禁问道:“太后,皇上真的是自愿么?”

“玠儿真是太让哀家失望,他看见斜月宫外都是林求上的人,便心灰意冷了。其实,即便老四当时胜券在握也不应该便宜了他,大不了拼个鱼死网破,让天下人都知道他是拭君谋逆。现在他倒好,成了名正言顺的即位。”

元赫长叹。果然元玠是自己放弃。

“太后,眼下皇上到底在那?”

“哀家不知。”云太后抓住元赫的袖子,痛哭起来:“你一定要找到他,夺回皇位。你手里不是有兵马吗,你别忘记了皇上对你的情分。”

元赫叹道:“太后,你冷静些。现在皇上在那只有老四知道。现下汤国与我朝之战一触即发,我只能先答应他,等局势稍稍安稳,我一定会找到皇上。”

“哀家已经了无生望,恨不能生噬了老四那个狼子!”

“太后,你保重身体,我让人送你去东平吧,来日方长,我们慢慢筹划。”

“容山,一切都靠你了。”

元玮慷慨答应送云太后去东平。阿珂与林芷原陪同前往。独独慈国夫人却留在宫中。

元赫心有怒意,却隐忍不发。元玮笑道:“容山,你为国效力,我替你奉养慈母,也是一段君臣佳话。”

元赫轻嗤一声,淡淡道了声:“多谢皇上。”

汤景一战到底在所难免,不过世人却料不到是景朝先发制人。靖安侯从宣城起兵,皇上御驾亲征从东线出发,东西两路挥师北上。

八个月后,东平。

芷溪刚刚诞下孩子,虚脱无力,听闻小小的弱弱的哭声,强撑着问道:“是个女孩么?”

“是,夫人。先开花再结果最好了。”稳婆连忙安慰她。

芷溪轻轻笑笑,道:“她父亲怕要失望了。”

稳婆将孩子放在她的身旁,小小的软软的一团粉粉的肉肉,看不出一点象谁。摸一摸她,她就皱着小鼻子哼唧一声,象只小猫。她笑道:“就叫小猫好了。”

“夫人,我抱去给老爷看看吧?他们可都等着呢。”

“好。”芷溪答应了一声,沉沉睡去。

这一觉睡的很长很沉,梦里他笑着摸她的脸,道:“都胖成这样了,还睡?”

“你什么时候才回?”她忙着问他,只关心这个。

他笑笑,不说话。转身要走。她急了,想抓住他的衣袖。

朦胧中,听见一个声音:“好歹也是林芷原的妹妹,怎么给女儿取了这么个名字,难道再生个儿子要叫小狗么?”

一片哄堂大笑,她彻底醒了过来。床前站在云太后还有阿珂,居然还有他!

她有些恍惚,不敢动。这到底是不是梦?

他走过来,摸摸她的脸,笑道:“小猫很瘦,大猫倒胖的不象样子了。”

他的手指温热,有粗糙的砺感。她的泪一下子滚下来,沾在他的手指上。

他扶着她的肩头,笑着,眼眶微红。

“小猫她娘,辛苦了。”

她又哭又笑,不知道说什么,看着他,和他手掌上小小的肉团,想把八个月的辛苦和思念都哭

出来。云太后和阿珂笑着出去,让他们夫妻独处。

“好了,月子里不能哭的。”他抚摩着她的头发,怜惜地抹去她的眼泪。

小猫也哭了,大猫终于想起来自己现在是个母亲,止了哭声,忙道:“是不是饿了?”

元赫将她们母女抱在怀里,叹道:“我操心了一路,所幸你们母女平安。”

“你怎么回来了?”

“景军已过黄河,汤朝打算议和。”

“那他,同意?”

“契丹已经与汤休战,所以他也不打算再战,毕竟疆土已经扩了许多,他虽然野心勃勃,却也要休养生息一段。”

“那他同意你回来?”

“我暂时称病,一来你要生了,我急着回来看你。二来,另有一件要事有了眉目。”

“是二哥的消息么?”

元赫笑了笑:“我已经知道,所以不再敷衍与他。”

“他在那?”

“云南。刘力承我一个人情,偷着告之我,当日老四让他带着皇上和云修去了云南。”

“那你,打算怎么办?”

“我想,等见了皇上再说吧。小猫满月了,我们一起去云南。”

“他要是不放你离开呢?他不是正用人之际么?”

元赫默然片刻,道:“我心匪石,他知道我身在曹营,不过,他到底还是有容人之量。”

芷溪忧道:“他到底不是二哥,你要小心,飞鸟尽良弓藏,我们还是远离为好。我不想再与你分离。”

元赫笑着亲亲小猫,道:“我也不想和你们分离。等我见了二哥,问他一句话,无论是臣子还是兄弟,我都要他一句话。”

各得其所

云南。

“我叫景仲。”元玠一身布衣,在洱海边的一条渔船上站起身来,神情有些激动,却镇定地含着微笑。云修在他身后提着鱼篓。

元赫眼眶一红,涩涩地笑问:“别来无恙?”

“很好,闲情山水间,淡泊一渔翁。”元玠云淡风轻地笑着,容色如玉,如远山山顶的一抹雪色。

元赫抿唇一笑,似是见到久违的友人。两人坐在岸边的石上,江风徐徐,水清如镜。

元玠的眼神更为明澈,举手间带出了自然而然的豁达,他似是在谈论一件与己无关的事,神情很平淡:“容山,我听说半壁江山已经归于景朝。想来也有你一半功劳。”

元赫唇角一牵,有些无奈:“我只是权宜,想知道你的下落。”

元玠扭头看着他,微微摇头:“我当日留下一封信,就是想让你明白我的心意。你若是想建功立业,他一定会让你大展鸿图。我不想你被我牵连,我更不想屈就你。你和他才是一路英雄,自当长空展翼。你心里不必有什么负担,我不会如此狭隘。我倒觉得离开反而是件成人之美的好事情,至少成全了自己吧。”他朗声一笑。

元赫默然,天上浮云舒卷,云天之间无限空悠。

“二哥,你真的没有东山再起之意吗?我手握重兵,一来是为了景朝,二来也时刻准备迎你复位。”

元玠淡然一笑:“战国七雄,割据一时,最终一统与秦。天下大势如此。我既然无心与此,也无力无此,空占着皇帝的位置,反倒阻碍了元玮。”

“二哥。”

“我已经想的很透彻,人贵有自知之明。我与他原本是先帝一念之差,错换了位置。我们各得其所,才是最好的安排。他对我还有仁义之心,可见他心胸并不狭隘。我相信等天下一统之时,他也能做个仁主。”

元赫侧头看去,元玠的眉宇间没有一丝的遗憾,反比在宫里更添英朗。

他终于释然,悬在心头几个月的纠结瞬时淡去。他笑道:“既然二哥这样想,那我也就放心了。二哥能给我做一副画么?”

“好啊,什么画?”

“就做一副山水垂钓图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