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州以努尔哈赤为首,大明以辽阳吴副将、抚顺王备御为首,双方人马在祭台宰白马祭天盟誓。

吴副将着脸上带着恐怖面具,双手捧着血淋淋的马头,在祭台上不停跳来跳去的萨满,有点头疼地侧向身边的王备御:“这是要闹到什么时辰去?”

“不急,这祭天完了,还得盟誓。诸申[1]人信这个。”

果然萨满跳跃着在祭台上杀马放血,割下马肉。祭台的案几上插了香,又搁了四只大海碗,分别盛放着马血、马肉、泥土、烈酒。

努尔哈赤出列,面向案几,跪地指天发誓:“各方勿越帝之边界。无论汉人、女真,若有偷越帝之边界昔,见者杀之,若见而不杀,罪及不杀之人。明若渝盟,则明帝之广宁都堂、总兵官、辽东道、副将、开原道、参将等六大衙门之官员,均受其殃。女真若渝盟,亦必受其殃。”

吴副将听不懂女真话,遂问随扈的朝鲜译官李亿礼:“那蛮夷叽里咕噜地在说什么?”

王备御赶紧摇了摇手,附耳低声:“慎言,这奴酋听得懂汉话。”

吴副将有点意外地看了眼努尔哈赤,没想到努尔哈赤念完誓言,竟转过头来看向他们。吴副将心虚地挺了挺身:“他要作甚?”

李亿礼道:“他这是请两位大人照着他的样子,起个誓。”说着,把刚才的誓言用汉语转述了一遍。

吴副将不情愿:“我等又不是诸申蛮夷,岂能跪?”

王备御扯了扯他的袖子:“我们不用跪,只是得应应景,这誓不得不发啊。”

吴副将也知今天立界碑一事上头早已有了定夺。这诸申奴酋刺头一样,朝廷要他进贡,以表他仍是明国臣民,他却得寸进尺要求先立界碑,于是才有了今天这一出戏。

他俩一个副将,一个备御,不过是被打发来应付这个奴酋的,哄着他暂且顺毛听话的。这事啊,既然上头都决定先给颗甜枣,那他俩又何必跟人添堵呢?还不如痛快些,能讨得对方好感,多收些礼。

于是吴、王二人勉强跟着念了誓言。双方盟约一成,努尔哈赤果然显得很是开心,唤来身边的一位面貌清秀的少年:“达海,你回去后把盟誓之言刻在石碑上。立碑此处,以后两国以界碑为凭。”

王备御笑嘻嘻地跟他打哈哈,反正听不懂他说什么,捻须微笑就是了。

吴副将心想,你爱刻不刻,反正都是夷文,哪个看得懂?哪个又会真把这一块石头当回事?

双方和谐,宾主皆欢。吴副将突然又想起一事,扯着那李亿礼打听:“听说以前那个余希元送了两个瘦马给这奴酋,只是这奴酋身边有一个诸申第一美人,所以没瞧得上?可是真的?那个美人长的什么模样?”

李亿礼汗颜道:“这个小人……委实说不好。”见吴副将眼底闪过一道猥琐的光芒,李亿礼猛一哆嗦,急忙理清思路,小心翼翼地说:“许是诸申蛮夷眼光奇特,那个美人当时小人似乎也曾见过,不过没留下什么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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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诸申:满洲女真的汉译读音,满语发音jusen。

第二十五章 孺子号慕(2)

这时一少年闲庭信步般悠然走过,李亿礼突然噤声。

吴副将还想再追问什么,王备御机敏地拉了吴副将一下。

那少年走了两步,在经过三人身边时,突然回眸浅浅一笑:“能被称为第一的,自然有其出众之处,只是美人迟暮 ,已是不足对两位大人道也。”

吴副将闻其声吐字清晰,那口音竟是厩官话,再看那少年面相隽秀,举手投足气度儒雅,不由心生好感,只是看他一身蛮夷打扮,不由皱了眉,爱才之心转为责备之言:“你是哪家的子弟,读书之人岂能学那蛮夷,剃发易服,实在有辱斯文。”

那少年也不生气,还一脸惊艳赞叹地拱手作揖:“吴大人说的甚是。”

王备御清咳一声,面露尴尬,大约是实在不知道说什么好了,竟直接无视那少年,转身走了。

李亿礼看了看傻瓜似的吴副将,又看了看一脸笑意的少年,大约实在是不忍让吴副将陷入笑话的地步,丢了颜面,便硬着头皮介绍:“这一位名叫觉尔察达海,专司汉文通译……”

达海朝李亿礼拱拱手,用比李亿礼更娴熟的汉话说道:“李大人客气了,什么时候得空还请大人不吝赐教贵国文字……不才愚钝,怎么都看不懂李朝文字……”

李亿礼面上一红,他本意是要嘲讽一下女真以前沒自己的文字,一直沿用蒙古文,自己本族文字的自创也不过短短数年,沒想到达海敏感又机灵,不仅听出了李亿礼话里未尽的潜台词,竟还以彼之道还治彼身,暗讽朝鲜几百年一直沿用汉字,要知道李氏朝鲜,自创出自己的文字也不过短短一百六十余年。

大家不过是五十步笑百步而已。

达海意味深长地一笑,稍显稚气的脸上突然闪过一道不符合他年龄的冷厉,李亿礼心里一凛,眨眼再看时,发现达海仍是云淡风轻地微笑着,彬彬有礼,沒有丝毫异样。

早在李亿礼介绍完达海的身份后,吴副将就拂袖走了,那会儿达海和李亿礼打着机锋,谁也沒去在意吴副将的去留问題。

达海三言两语便将李亿礼闹了一鼻子灰,他其实走过來的本意真不是为了故意找晦气的,本想就几个学问上的通译问題请教一下李亿礼,看看能否触发些许灵感。沒想到他们三个竟然在说这等无聊的话題,他又不算是个能耐得住气的,所以最后终是彼此不欢而散。

想想今日出门,除了立了一块说有意义,但其作用并不是太大的界碑外,一无所获,他便有些意兴阑珊起來。

最近在木栅内住着越來越无趣,他最看好的,在汉文在颇有天份的八阿哥皇太极居然搬出去住了,想來等他成了家,他的阿玛便会给他分派牛录和职务,到那时候他忙于公务,于文字一途也就算就此止步了。

实在是可惜了。

达海暗暗叹息一声。

女真人重武轻文是必然的,有九成九的女真人不识字,却只有婴幼儿才不懂骑马打猎。

第二十五章 孺子号慕(3)

从边境回來,天色已经黑了,达海和人打了招呼,便直接回家。

他家离木栅有些远,但从外城门过去抄近路倒也方便,只是这段路不便骑马。达海走路不快,到家时已是月挂树梢,他心里还盘算着那界碑的碑文要如何草拟。

家门口是条碎砖头铺就的羊肠小道,道旁种着一排白桦树。就着月光,隐隐能看见篱笆木桩隔出的简单栅门,篱笆周围种满了攀藤植物,在昏暗不明的月光下随风狰狞地晃动着影子。

在这寂静的夜里,达海脚步轻微,有节奏地发出哒哒声,一步一步靠近家门。门前道路漆黑一片,黑暗中突然有团东西蹿起,他起初以为是野猫,可沒想到那影子越拔越高,恍惚间已是闪到他跟前。

他下意识地向后一仰头。

那影子已矮了一大截:“巴克什[2]。”

达海眼皮一跳,他记性甚好,向來过目不忘,这声音虽然耳生,却还是让他认出了对方。

达海叹口气:“说了多少遍了,我不是巴克什。”说着,绕过那只略比他矮了少许的单薄影子,伸手推开篱笆门。

“巴克什。”那人却是固执,仍在身后又喊了一声。

这一次达海沒有丝毫停留,推门入院。

院内有家养的狗汪汪叫了两声,达海笑骂了句:“你这畜生,我不过离家几日,竟连我都认不得了。”

正屋的灯亮了起來,隔着窗纸,一个苍老的声音惊喜地问道:“是达海吗?”

达海在门口应道:“正是孙儿。”那屋门开了,一个五十多岁的老人披着马褂外衣,伸手打开门。

“孙儿回來晚了,打扰了玛法休息。”达海甩了袖子跪下。

博洛的精神不是太好,但脸上的表情却是高兴的。

随着正屋的灯亮起,东配屋的油灯也被点亮了,艾密禅心急慌忙地跑了出來,衣裳也沒扣好,脚上的鞋趿着,也沒顾得上跟小儿子说上话,看见老爷子这般站在门口,不由跺脚道:“阿玛你出來做什么,小心吹了风着凉。”

回头瞪了达海一眼:“这么晚了,怎么突然想到回來?你夜里不也能宿在司文翰的吗?”

达海想解释什么,可看阿玛的脸色不佳,突然觉得意兴阑珊起來,从石阶上站起來,慢慢卷了马蹄袖:“嗯,今儿和贝勒爷出城办事,顺路回家看看。”

博洛道:“怎么?又不在家住吗?”

达海微微摇头:“还有一大堆的公务要处理,家中不便……”

艾密禅冷哼:“我的家自然比不上贝勒爷的木栅。”扶着老爷子进了正屋,竟是连一眼都沒看一下达海。

达海站在门口,在夜风里自哂一笑,抖落了一身疲惫,慢慢退下石阶,一级级地倒退着踩下地去。

“三弟。”丹布走出西面的屋子,一脸的惊喜,“真是你呀?來,來,累了吧?快跟二哥回屋休息。”

达海不动声色地避开丹布伸出的手,脸上恭谨地笑道:“二哥,我还急着赶回去呢。下次吧……”

[2]巴克什:满语发音bak?i,泛指有知识的文人。后指受封的一种特定头衔。

第二十五章 孺子号慕(4)

丹布有些失望,同时又有些歉疚:“那我送送你。”

两人往外走,达海问:“二哥在鞍楼可适应?”

鞍楼是制备兵具、器械的衙门,负责掌管兵器、鞍辔、甲胄、被具、盔甲、刀仗、旗纛、鞍辔、皮张、雨缨等一应物事。丹布原先闲散在家,说了好几门亲最后都沒成,还是达海得了贝勒爷的青睐,给了丹布这么差事。丹布原本长得不差,这差事一成,说亲的媒人差点儿沒把家里的门槛踏破。

丹布羞涩地一笑:“你放心。”

如无意外,二哥今年应该能成家吧?

伸手抚了一下粗糙的篱笆门,他再度回眸看了一眼那幽暗中一点昏黄的烛光。

长子析居,幼子守户,只可惜他这个幼子是永远得不到阿玛欢心的。

他自嘲的一笑,也罢,就让二哥守着这个家吧。

“别送了,回吧。”推开篱笆门,四月的夜,晚风瑟瑟。

“达海,你……你有空常回來。”

明明才十三岁,却仿佛已经被环境过早的催熟,丹布望着达海略显单薄的背影,不免鼻头有孝酸。

达海却不管自己的二哥是何等情绪,他自离开家门起,离愁便很快被身后那条小尾巴所转移,他走的快,身后的影子也走的快,他刻意放慢脚步,那影子便也缓下,始终保持十步距离。

达海最后停了下來。

寂夜深深,不闻鸡犬之声。

“你想要什么?”

“巴克什……”那声音有些瑟瑟微颤,显然是夜露太过深重,他在风口守了那么久,早已冻得全身发麻。

达海回身向那影子走去。

走得近了,方发觉那少年早就冻得一张脸沒了颜色,在月光下晕晕得透出一层冰冷之气。若非方才还听见他张口说话,真要怀疑他是否还有活人的气息。

“你想要什么,岳托。”他的声音暖暖的,穿透寒冷的夜幕,如救赎的圣光般投在少年的身上。

岳托微微抬起头,牙关冻得咯直响,他身上依然穿着那件灰扑扑的单袍,裤腿短了一截,露出赤/裸的脚踝,即使如此,他却依然站得笔直,沒有半分卑躬屈膝的畏缩。

“巴克什,我想去司文翰。”

“岳托,这事你不该求到我这里來,我与你说过很多次,这事得让你阿玛出面和贝勒爷说……”

岳托眼睛忽闪了下,眼睑垂下,掩住了他此刻的情绪,只是抿紧的嘴唇不经意地泄露着他无法克制的颤栗。

“或者,你亲自与你玛法提……”

岳托摇了摇头:“那样会让玛法对阿玛有所误解……”

达海隐笑一下,若真是误解又何必來求他?

“你这么晚不回家,不要紧么?”

“沒关系。”

达海继续往前走,这一次脚步放得不缓不急,岳托跟在他身后,落于他半步,神情颇为敬重。

达海用余光打量着身侧的这个少年,从司文翰成立以來,他便这样每隔十日來求他一回,每次都是无功而返,却偏又锲而不舍。

早先古英巴图鲁说定了会娶已故元福晋李佳氏的妹妹为继室,想來有姨母照拂,岳托两兄弟的日子会稍许好过些,如今看來这事是不成了。小李佳氏退了这门亲事,前几日已转聘给了九阿哥巴布泰,两家已过了礼,婚事应也不远了。

沒來由的,达海脑海里晃动着那一盏昏黄不明的烛光,透过薄薄的窗纸,不停地在眼前晃动着,晃动着……

他在那个家里生活了十三年,当初他的降生并沒有迎來家人的欢喜,因为他出生的同时也夺走了额涅的生命。阿玛因为丧妻之痛,将这种痛苦转嫁到了他的身上,便处处不喜欢这个妻子以性命生下的幼子。

艾密禅从小对他不闻不问,视若无睹,只有他自己才知道,这十三年自己生活在那样的家里是有多憋屈。

“岳托,你可还记得你的额涅?”

岳托小小的身子明显一僵,嘴唇抿得愈发紧,脸色冻得一丝血色也无。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才僵硬地回答:“我不记得了。”

达海失望地看着他,这孩子在生母过世时已三岁,居然对自己的额涅一点印象都沒有留下吗?

两个人都不说话了,气氛为之凝结。

夜风呼呼吹着,树梢哗作响。

“一点……都不记得吗?”

岳托僵硬的声音开始颤抖:“记不记得……沒人在意。”

六年了,除了他们兄弟俩住的那间小屋里还供着一块黑不溜秋的牌位之外,家里沒有半点痕迹显示曾经有过这么一个女主人存在过。

每年的忌日,本该有的祭礼,也从來沒有过。

一次都沒有。

所以记不记得,有什么差别?

谁会在意?

沒人在乎。

看着岳托不停颤抖的身体,达海心头突然一软。

“可是想哭?想哭便哭吧。”

“我好好的哭什么?”那声音却是含糊得几乎听不清了。

“沒人在意有什么打紧?你额涅会在乎其他人在不在意吗?”达海一笑,不动声色地转了话題:“你三弟叫什么名字?”

“嗯?”岳托还在琢磨着额涅在不在意的问題,心境似乎触摸到了什么不一样的感觉,正出神间冷不防达海这么一问,便顺口回答,“萨哈廉。”

“嗯,萨哈廉。几岁了?”

“四岁。”

“四岁啊……”他悠悠地说,“也是时候了。若你继母愿意,倒是可以将他送來司文翰。”

岳托愣了下,瞬间恍然,眼睛亮晶晶绽放出兴奋的光彩來,抵挡不桩风而战栗不止的身子突然一矮,对着达海便要跪下去。

达海手快地托住他的胳膊:“去吧。”

岳托欢天喜地地走了,达海望着那个身影消失在巷子里,突然觉得好笑起來。什么时候自己竟然会这么心软了?

难道是因为看对方的处境比自己当年还狼狈吗?

可是……岳托,你是姓爱新觉罗的,你是古英巴图鲁的嫡长子,努尔哈赤的嫡孙,你怎么甘愿让自己狼狈至此?

就让他拭目以待吧,也许这样也可以解释他今天的心软之举,纯属只是为了看个热闹。

是雄鹰就会翱翔,就让我看看,你今后会飞多远。

还是,在羽翼未丰时就被生活残忍地摧折了翅膀?

第二十六章 陪嫁成谜(1)

岳托到家已过戌正,他沒走正门,而是熟门熟路地绕到后院墙角边,那处墙砌的不是太平整,墙上高高低低地掏了几个浅浅的凹坑,这会儿岳托正动作熟练地踩着这些凹坑,身手灵活地翻爬墙头。

脚刚一落地面,后院养的狗便要吠,可黑夜里只听得沉闷的嗷呜一声后,狗便再沒了动静。

岳托左右观望了会儿,手掩在唇边,轻轻学了声青蛙叫,过得一会儿,暗处有个人影跳了出來:“是哥哥吗?”

音量压得虽低,却掩盖不了说话时带出的欢喜。

岳托一把拉过硕托的手,两兄弟猫着腰,顺着墙根儿匿着身往屋里跑。

兄弟俩住的屋子比较靠后,已经快接近下人房,屋子不算小,也有三开间大小,只是东厢房堆了杂物箱笼,兄弟俩能用的只有西侧的一间厢房。

“哥哥,你可算回來了。”进了屋,硕托关上屋门,一颗悬着的心总算放了下來。

“有人找我?”

“沒有。”岳托的存在感太低,他即使不回來吃晚饭,也沒人会注意。不像硕托,好歹平时还有个乳母会经常念叨他。“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