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好端端的提这个做什么,不是说好那事已经过去了,怎么又去想这些。”

阿木沙礼力气出奇得大,使劲挣开额涅的手:“那便是真的。”

不过数日未见,女儿的变化却十分大,和上一次相见时相比,原本丰润的下巴瘦出尖角,脸色白皙中透着不正常的蜡黄,一双点墨般的大眼睛兀楞楞突起着,瞳仁幽深,犹如一口深不见底的枯井。

莽古济心头怦怦直跳,女儿这副形容竟宛若六七年前那般,人不人鬼不鬼,阴气森森。

“阿木沙礼。”她心疼女儿,忍不住伸手抚了抚她的鬓角,虽说女儿已有十七岁了,可在她这个当额涅的眼中,女儿依旧是自己怀里那个爱撒娇的甜妞儿,也正因为她心存歉疚,感怀女儿过去那般天真无邪的娇憨,她把这份爱意都填补到了小女儿身上,不知不觉间将佳穆莉宠得比当年的阿木沙礼更甚。

听着额涅充满爱意的一声呼唤,那张看似麻木的脸上,终于动容,怔怔的落下泪来。但这不过是转瞬间的变化,泪水溅落在地的那一瞬,她的表情猛地狰狞起来,甩开莽古济的手,咬牙道:“额涅您是在帮我还是在害我?女儿求过您,不要将我嫁给伤害过我的凶徒……额涅,你究竟瞒了我多少事?你分明知道……分明知道……”她先还努力告诫自己得镇定,可当真把话从口中说出时情绪便不受控制的激动起来,连带的气息也乱了,痛不欲生,整个人瘫坐到了地上,“我好疼,好疼……”她撕扯着自己胸口的衣襟,泪如雨下,“可我却不知道我究竟哪里在疼,我到底该恨谁,我活着究竟是为什么?为什么呀——”她双手握拳,一拳一拳的砸在地上,似乎唯有这样才能减少些身体四溢的痛楚,“你们……你们为什么都要骗我!我嫁给了伤害我的凶手我却不知道……我不知道……你让我情何以堪!情何以堪……”

第四十四章

莽古济颤抖着双唇,数次想打断她的哭闹,可几度开口却发觉自己根本无从说起,最后见女儿哭得崩溃,她终于醒过神来,大叫一声,一巴掌拍在女儿背上,骂道:“你胡说八道什么!”她打得身颤手抖,阿木沙礼哭得愈发凄厉,莽古济心头一酸,忍不住也掉下泪来,手里攥紧了拳头,依旧砸着女儿的背,边哭边打骂道,“你个不省心的东西!你是要闹到所有人都知道吗?你……你怎么就钻进牛角尖里出不来了!”

乌吉嬷嬷见母女两人各哭各的,闹的一发不可收拾,忙过来劝道:“大格格快收收心思吧,这些年灌下多少药进肚子,吃了多少苦,好不容易日子才好过些,你怎的又听风便是雨起来。福晋是你的额涅,她为了你操碎心了,你讲这样诛心的话,让福晋情何以堪?”

阿木沙礼跪坐在地上,失声恸哭:“国欢都承认了,他都承认了……”

莽古济伸手拧她的嘴:“你是要生生气死我!你有本事出门到大街上嚷嚷去,我管不着你了,我也不管你了,你不要脸了,别拖累得你妹妹跟你一起没脸,你妹妹以后还要说亲找婆家呢……”

乌吉见莽古济这会儿脸色雪白,知道她是真伤心,气得狠了,居然连说话都不假思索起来。眼见得再话顶话的顶下去,这母女俩的情分还真能给弄拧了。

“福晋你缓口气,好好跟大格格开解开解,她只是一时激动,脑子转不过弯来!”乌吉将将莽古济拉开,不让她再打阿木沙礼。“大格格,你快别哭了,有话好好说,这里头真有误会,不是三言两句能够说得清的,国欢阿哥没有对不起您,福晋更是全心全意为您着想,您可千万……千万不能一时糊涂,口不择言,最后让亲者痛仇者快了啊!”

莽古济见大女儿哭个没完没了,一副作死作活的样儿,心头火勾得愈发烧了起来,心一横,更是口没遮拦的骂道:“我算是白疼了她这么些年了,乌吉,你看看她刚才那凶神恶煞的样子,竟好像我对不起她似得,恨不能要吃了我去。罢罢罢,你长能耐了,翅膀长硬了,你不用说那些戳心窝的话来指责我,你有本事直接拿刀子来捅了我。”

“福晋,你少说两句气话吧。”乌吉急得跳脚,“大格格,大格格,你快别哭了,六年前的事,不是我们要瞒着你,实在是……实在是一言难尽,有些事我们是知道的,可有些事我们的确不清楚,查也查过了,这背后到底是哪个丧了良心的在使坏,已经无从查起。不只是你委屈,其实当日无论是国欢阿哥,岳托台吉还是杜度台吉,都是被人陷害了呀……”

阿木沙礼浑身一震,哭声顿止。

其实从发现廖婆子,到廖婆子怕死说漏嘴,她并没有实质性的听到任何有关当年黑牢中自己被侮辱的事,廖婆子反反复复念叨的也不过是孩子的事。只是仅廖婆子那一遍遍提醒孩子的话,已经刺激得她失去了理智。她因惧生恨,巨大的自责和负疚压垮了她,那一刻她就像是溺水者濒临死亡,临死前只想减轻自己的痛苦,她下意识的把这种负疚悔恨推出去,发泄到至亲至爱之人身上。

第四十四章

阿木沙礼回娘家的时候,听到奴才报国欢病危消息的噶禄代急匆匆地赶到了儿子家,此时国欢已因高热陷入昏迷,廖太医正冒着冷汗,用冰袋替他降温。

噶禄代坐在儿子床头哭得肝肠寸断,见松汀神魂不守的打翻了水盆,又忍不住将松汀骂了一顿,发泄完才后知后觉的发觉自己儿子躺在床上,据闻一只脚已踏进棺材里了,可自家的儿媳却不知所踪。

噶禄代伤心之余又少不得抱着儿子,把阿木沙礼骂了个狗血淋头。

“都叫你不要娶这种没良心的女人了,你偏不听……你怎么就不如你大哥听话,非要伤你额涅的心呀……你要有个三长两短的,你让额涅怎么办?我统共就生了你们两个,好不容易战战兢兢的把你拉拔大了,你这么糟蹋自己,你对得起我吗?你对得起我吗?”为人母的生生哀泣却未能将陷入昏迷的国欢唤醒。

国欢病危的消息很快就传到的一墙之隔的四贝勒府,葛戴闻讯后不觉大惊:“昨夜里说是不大好,要借女医过去,我还以为是阿木沙礼病了,没想到竟是国欢。”

萨尔玛道:“正是。”

“贝勒爷可从衙门回来了?”

“尚未。”顿了顿,萨尔玛又道,“贝勒爷早起出门前吩咐过,要将步悠然小福晋的住所移到东配间去。奴才来请示福晋,东配间里的陈设需不需要重新布置?”

东配间原是安置给哲哲住的,两年前皇太极发脾气,突然把哲哲打发到了后院去住,哲哲这个来自科尔沁的尊贵人儿算是彻底失了宠,以至于娥尔赫这会儿甚至不惜想去拉拢哲哲,来一起对付新来的扎鲁特部小福晋为眼中钉。

一想起府里新添的人丁,葛戴面露凝重之色,思虑再三后,忽道:“是应该重新布置一下,第一件事,你带人把屋里原先哲哲用过的物什都收拾出来,送到后院去,让哲哲挑她喜欢的留下,余下的收入库房。第二件事,你到前院去找你家那口子,让他带人去趟汗宫内栅的旧屋,把里头留下的一应东西统统收了来……”说到这里,她不禁把话顿了顿,加重语气,“你只管传我原话,他若是问起原因,你替我狠狠打他一嘴巴子,啐他一句,该不该收了东西来他心里有数。”

萨尔玛听得惶恐,观葛戴脸色并不像是动气的样子,方才稍稍放下心来,低低应了句:“是。奴才记下了。”

葛戴转着手腕上的镯子,略显憔悴的面上流露出说不出是欣喜还是苦涩的表情,嘴角弯着:“也罢,我也不用再老生常谈的去问爷今儿个几时回来,等下了衙,爷这会儿即便是有应酬怕也会尽数推了吧。”

萨尔玛想了想,回道:“昨儿个听敦达里提过,汗宫开庆功宴,款待朝鲜投降的两位主帅姜弘立和金景瑞,贝勒爷少不得也要应酬一二。”

葛戴并没把这些放在心上,只说:“你以前是我屋里的丫头,贝勒爷把你嫁给了他信赖的侍卫,这是你的福气。既然你现在跟了小福晋,以后便好好在那边用心伺候。”

萨尔玛道:“奴才省得。”

葛戴哂笑:“也是,你若不是个稳妥的,也不会被如此安排。也罢,你且去吧。”

第四十五章

萨尔玛口中本该出现在欢宴上的四贝勒,彼时却正坐在一处帐篷里,面容冷峻的垂着眼睑,无声地注视着面前跪伏的侄子。

岳托已磕了好几个头,可见皇太极迟迟不发话,只得狠下心来,继续以头撞地:“这本是我的错,是我年少时不懂事,糊涂犯错。”

皇太极道:“我原也只道那孩子是你的,即便是奸生子,也是你的血脉,你留在身边也没什么不妥。大丈夫不拘小节,我自也不会对你的家事多言,只是……”话锋一转,向来和煦的声音已是不怒自威,“年底我才得的消息,当年的荒唐事竟不只你一人,任尔等胡闹,也不该闹成这般难堪来,这孩子可能是你的,也可能是杜度的,更可能是国欢的……”

岳托一哆嗦,冷汗涔涔直下,惊觉皇太极今天能专程跑山上来找他,自然已查明来龙去脉,哪里是自己随意几句话能糊弄得过去的。

“若不是忙于年初与明交战,我本该一早就找你谈谈,你阿玛是个糊里糊涂的,这辈子他自己的心思都没理清楚,如何管得了你。你自小独立,偶尔有行差踏错也怨不得你,我知道你其实是个好的。”说到这里,皇太极弯下腰,将岳托扶了起来。

岳托已是痛哭流涕,他无兄长,阿玛又是个只顾自己痴情,对妻儿对家庭没任何归属感的人,这么多年他都是自己背负着责任,努力成长。皇太极这番话,无疑是将他看成了自己亲近信任的侄子,方才会对他说这番推心置腹的劝谏。他不是不识好歹之人,六年前的错事就像是他一生中污点般沉沉的压在他的心头,他痛苦却无从倾述,连他最亲近的济尔哈朗也不敢告知,也正因为此,从小无话不说的两个人在彼此成家后反而渐渐疏离了情分。

“八叔……真的不怪阿木沙礼,也不怪杜度和国欢。这事……无从查起。”他压抑住心中的痛恨,咬牙道,“只怨我们不小心,中了算计,寻源追溯,线索都断在了图伦处。先时只盼图伦的遗书能提供些线索,可……那遗书凭空消失了,这事便当真死无对证,无从查起了。”

皇太极神色微凛,沉吟片刻后摇头道:“这件事一下子就算计了你们三人进去,我并不认为要谋划如此大的事情就真的能做到一点痕迹不留。兴许只是你们想岔了方向,图伦的遗书也许并没有那么重要……”

岳托眼前一亮,如醍醐灌顶:“或许是……”

“图伦与褚英密谋,遗书之类要么涉及家人,要么涉及密谋之事,但是,正如你所言,阿木沙礼当年不过是个弱质女童,她的生死,与褚英而言,其实并没有那么重要。”

岳托心中一动,知道上位者的眼光和心胸不是他们这小一辈的人生阅历可比,身居四大贝勒之位的皇太极更能体会到褚英的想法。难道说,其实阿木沙礼和他们三个人被算计,其实和褚英密谋造反这件事,并没有太大的关联?自己从一开始着手查证的方向就是错误的吗?

皇太极见他面露思索之色,想到自己接下来所要提的要求,索性再卖他一个好,提点道:“与其困死在褚英囚禁了阿木沙礼这条线上,不如回想一下,当初你三人可曾做过些什么,在不自知的情况下得罪了什么人。”

岳托身子一震,不敢置信地呢喃道:“我竟从未这般想过。”一时懊悔,“这么些年过去了,怕只怕很多线索早就断了,更难查证。”

皇太极拍了拍他的肩膀:“我提点你去彻查,不过是不想因为这件糊涂事让你心里落下疙瘩,影响你一辈子。你是我看着长大的侄子,你和杜度一样,都是我所信任和喜爱的侄儿,将来必定前途无量,我不希望你们栽在这么一笔糊涂账里。”语气一厉,深邃的目光沉沉逼视过来,岳托只觉得心中一晃,油然升起一股不祥之感。

果然,皇太极没有任何犹豫的,直剌剌的说道:“兰豁尔血统不明,念着她好歹是我爱新觉罗的血脉,她可以继续活下去,但是不宜再留在你身边抚养。”岳托张口欲辩,皇太极一挥手,直接把他的话给阻断在他腹中,“你除兰豁尔之外,尚有一子二女,如今你内宅无人,这三个幼子尚无人照料,你当务之急赶紧续弦娶妻进门,让这三个年幼丧母的孩子有所依靠。过几日你便把兰豁尔送到我家来,兰豁尔的明面上依旧是你的女儿,其他的不用对外人多提及,只说我念你抚养孩儿不易,接一个长女来代为抚养。”

岳托不愿答应,可皇太极字字句句说的中肯,他想拒绝,可一对上皇太极严厉中透着关切的神情,话到嘴边又说不出口。

这般犹疑间,皇太极已是劈头厉喝:“你这般优柔寡断,难道要学你阿玛不成?!”

岳托如遭雷击,浑身发抖着,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不……”

“既是如此,自当好好去考虑如何寻一个贤惠之人聘为福晋,如何抚育丧母的幼子成人,而不是成日里只挂念着一个血统不明的奸生女……你莫忘了,兰豁尔的生母如今可是国欢的福晋。国欢顾念与阿木沙礼的青梅竹马之情,娶之为妻是一回事,但若知晓自己的妻子当年尚有女儿存世,且兰豁尔生父不明……”

“别说了!”岳托激动的喘气,满脸颓败,“别说了!”他不敢去赌那个可能性,国欢和阿木沙礼就住在八叔家隔壁,八叔能觉察到这样的隐秘,难保国欢不会同样觉察到,他根本不敢去想象兰豁尔的存在被国欢或者杜度知晓后的后果。

阿木沙礼当年下场如何凄惨,他历历在目,他不愿这样的女子再被揭开伤疤,不愿无辜的她再因此受到牵连,毁了她现有的平静生活。

“八叔!”他忍着不舍之情,颤抖地说,“兰豁尔……就拜托八叔了。她从小就调皮,只是本性良善,如果有什么事做错了,你……你让八婶多包涵。她……她……这孩子极为重情,穆图尔贺生前虽待她做不到视同己出,却也是对她有求必应的……她没受过什么委屈……”

第四十五章

皇太极摆手道:“难道我还会让兰豁尔受委屈不成?我家小孩少,豪格如今大了,常住军营,你且放心,兰豁尔来了我家,必是掌上明珠,不会比在你家差上分毫。”

岳托黯然道:“如此甚好,如此甚好……”

“额涅,你与我说句真心话,那稳婆说我生下的女儿是活着的,那孩子最后究竟是死是活?”

莽古济不敢直视女儿:“生下来虽是活的,可是……”

阿木沙礼尖叫道:“我不信额涅下得去手杀自己的亲外孙女。”

莽古济心魂一颤,险些儿当场失态,幸而乌吉见机快,抢答道:“福晋虽是心疼外孙女,可与自己的亲闺女比起来,还是大格格的前途更为重要。福晋也是不得而为之,若非如此,如何保全大格格。”

阿木沙礼只是不信,事已至此,她或许只愿相信自己心中所愿相信的事,其他一概不管,只是执拗的拉着莽古济的手摇晃道:“我不信额涅如此狠心,那孩子必然还活着,额涅!额涅!”

莽古济气恼地摔开她的手:“你要我如何答你?你想要我如何答你方称心如意?那孩子死了也就罢了,活下来你想做什么?去抱了来承欢膝下?你以前脑子还灵光些,知道事有轻重缓急,如今年岁大了,怎的反而糊涂了。”

阿木沙礼心乱如麻,有些事,有些道理,她都明白,可心里却依然放不下,就像这眼泪一样,酸涩得止都止不住。

“额涅,如果……如果我和国欢和离呢?”

“什么?!”莽古济惊得跳起,只觉得脑后一阵头皮发紧,眼前金星乱坠,“你敢再说一遍试试!”

阿木沙礼眼中有惊惧,一双含泪的双眸如小鹿般楚楚,面对莽古济再度的暴怒,她却只是抿着唇一言不发。可正是这种骨子里倔强的眼神让莽古济觉得心颤,忍不住哭道:“我这是做了什么孽了,生你这样的……你是真心要气死我啊。”

乌吉也急了:“快将你想的那些念头丢开,方才不是已经跟你细细分辨过了,国欢阿哥并不是……他的身子怎样,你与他夫妻多年,你应该最是清楚,并不是我们胡乱拿话诓你,你怎么还想不开?离了国欢,你想要过怎样的日子?你妹妹今年八岁了,转眼就到了说亲的年纪,你要是不和国欢过了,回家来住,不说让你阿玛、额涅面上无光,只是你以后还能再找怎样的称心女婿?”

莽古济用帕子擦着眼泪,只觉得哭得脑仁疼,指着阿木沙礼骂道:“家里并不是养不起你,可你是女儿家,哪怕是和离归家,最后归宿也得再找夫家改嫁。你不想想你的年纪和身份摆在那里,如今你郭罗玛法和蒙古人交好,你和国欢闹和离,惹恼了你郭罗玛法,到时候他随手一指,你就得嫁去荒漠草原住帐篷吹风吃沙。”莽古济到底还是偏疼这个大女儿的,自己的女儿有几斤几两她门儿清的很,国欢虽建不得功业,可男人少了争强好胜,后宅里便也少了许多不必要的为了利益而捆绑联姻的女人。阿木沙礼看着是个聪明的,性子却被养的越来越娇气,不过白长了一张糊弄人的脸蛋罢了。若她真和国欢闹翻,以后还能嫁给谁去?“你若是有孙带的一分精明,能够轻易拿捏住男人,我便是随你爱改嫁几回都不用操碎心。”

莽古济和乌吉两人加起来的阅历,岂是年纪轻轻的阿木沙礼能够企及的,两人怕她一时冲动,便轮番上前劝说,直口干舌燥地说了一上午,最后阿木沙礼的犟嘴顶撞越来越少。莽古济只当总算劝住女儿回心转意了,松了口气道:“别去胡思乱想,好好回去和国欢过日子,你赶紧生个孩子,日后你的心思便都放在孩子身上了……说来说去,你是闲得慌才容易胡思乱想。这日子搁清贫百姓家,主妇们忙着伺候公婆,生儿育女,一家子的温饱年成,早已是脚不沾地的……阿木沙礼,你该惜福。不要把好日子折腾没了,日后再要后悔就迟了。”

阿木沙礼缄默不语,莽古济和乌吉嬷嬷又劝了两句,留她用过午膳后,见她当真不哭不闹了,便让奴太被马车送她回家去。

没想到阿木沙礼一口拒绝:“不用马车,我坐冰床回去。”

乌吉道:“这么冷的天,还是马车好些,路上走慢些,不急。”

“不,我就坐冰床回去。冰床速度快,而且吹吹风,正好让我冷静下来,多想点儿事。”

莽古济观她神色,条理清晰,口齿清楚,果然恢复正常了,不由笑道:“来时天塌地陷般,去时倒又归心似箭了。”调侃两句,发现女儿也没特别抗拒的意思,这下方才心定了,让乌吉准备了些年节的吃食带上,“这个年过得太紧张,家里没准备什么,等回头我让庄子上送些你爱吃的,再给你送去。”

阿木沙礼在额涅殷切关爱下,平安返家。到家时,噶禄代正在下狠劲发落屋里的丫头仆妇,讷莫颜和门莹首当其冲,被扒去外头的大袄,仅着中衣,绳子捆缚了,双双跪在了庭院的积雪堆里,用牛筋做的鞭子一鞭鞭的抽笞。

阿木沙礼踏进正院时恰好看到两人满身血肉模糊的样子,讷莫颜身子弱,挨了三十几鞭后,又冻又怕,在疼痛交加中昏死过去。

“主子救命!主子救命啊!格格……格格救命!”门莹是个聪明的,一开始挨打并不怎么求饶,因为知道自己落在老福晋手里,怎么求也是白求。讷莫颜刚挨打时还因为哀泣惨叫又惹恼了噶禄代,结果挨了两巴掌。门莹本已抱着不死也脱层皮的决绝心思,没想到赌气出门的阿木沙礼居然会回家来,真犹如救星突临。

“呵——你还知道回来?”国欢垂危,噶禄代哭得快撅过去止不住心上的剧痛。好容易憋着气儿守着廖太医一番急救,用了一个多时辰方才把人救了回来,她憋在胸口的这股气下不去,便将丫头抓来审问。这一审,难免就问出个夫妻吵架,妻子弃病重的丈夫,赌气离家的事来。

第四十五章

噶禄代本意是要教训阿木沙礼的,一时找不到阿木沙礼,便抓了她身边的两陪嫁丫头来出气。说起来,讷莫颜和门莹这回算是代主受过了。

噶禄代看到阿木沙礼进来后冷着脸,一副生人勿近的样子,气得心口愈发犯疼,有心摆出婆母的架子来,可谁想阿木沙礼一双眼轻轻扫了门莹和讷莫颜一眼,居然不咸不淡的说道:“这两个丫头是我的人,打狗还得看主人呢,额莫克趁我不在,把她们打成这样,这是打给谁看呢?”

她语气尚算平和,可一字一句竟是比刀剑还犀利。

噶禄代面上一臊,竟讷讷的说不出话来,心里憋的怒火愈旺,只可惜阿木沙礼根本不看她的脸色。

婆媳二人站在正屋的廊庑下对峙,屋内有个声音适时的惊喜叫道:“二爷醒了!”

噶禄代趁此机会冲进屋里,化解了方才的尴尬。

阿木沙礼指使人将门莹和讷莫颜松绑,讷莫颜瘫倒在地上,跟头死猪一样昏迷不醒,门莹却是挣扎着爬了起来,给阿木沙礼磕了个头:“福晋您快进去瞅瞅爷吧。”言下之意不外乎是,婆婆大人来了,你若还这般怠慢,难免惹恼了婆婆,当主子的不怕得罪人,就是跟着的奴才只怕又要被当成池鱼殃及。

阿木沙礼冷笑:“方才救命喊格格,这会儿倒又改回来了。”撂下这一句,看都不看跪了一地的奴才,甩手进了正屋。

门莹冷汗从额上顺着脸颊滚落,一半儿是伤口疼得,另一半儿却是被阿木沙礼吓出来的。刚刚主子的样子,虽然语气淡然,可那眼眸清冷得叫人心底发寒,明明只这半日光景,怎的她现在一点儿都看不懂主子了呢?

屋里依旧烧着火墙热炕,焦灼发闷的空气里夹杂着淡淡血腥味,她很不喜欢这种味道,更不喜欢这屋里哀哀凄凄的哭声。

她就站在靠门口的地方,不远不近地盯着架子床看,那床上挂的流苏是她亲手打的络子,她还记得她当时坐在南炕上低头打络子,国欢坐躺在边上拿着一本书静静相陪。阳光从窗口照射进来,即使她低着头,却依旧捕捉到了国欢游离的目光——那样美好秀气的少年,沐浴在金灿灿的阳光下,手里捧着书册,眼睛却偷偷地窥探着她。他的眼眸清澈一如晶莹透亮的冰玉,他的眼神暖得犹如冬日的煦阳。

他总是爱在她身后默默地看着她,偶尔的四目相接,起初他会将目光仓促闪避,时至今日,五年夫妻,他已将那道充满柔情蜜意的目光牢牢系在她身上,毫无迟疑的回应她的凝眸相对。

因为这样的目光,让她觉得他是深爱着自己的。

因为这样的目光,让她觉得不管发生什么事,即便他不容忍,他最后依旧会选择包容……

只是,她不曾知,这样的目光里,除了爱意之外竟是还包含了一层歉疚的。

所以他起初才不敢看自己吗?

原来竟是这样……

眼泪无声无息地缓缓落下,随即便被她擦去。

她容许自己再为他,以及他对自己的爱,流两滴眼泪。

但也仅止于,两滴。

“阿木沙礼……”国欢精神不济,面色透着灰败,他的衣襟半解,裸露在外的脖子、胸口、胳膊上扎满了银针。

廖太医一脸痛惜的制止他挣扎欲起的动作,噶禄代更是哭得泪流满面:“你这是做什么,好不容易醒来了,有什么话不能等休养好了再说,何至于急在一时?”

国欢目光执着的盯着房门口的妻子。

噶禄代回头看了眼杵在门口一动不动的阿木沙礼,气道:“你还不快点过来,难道真要等国欢起来请你吗?”

“额涅。”国欢冰冷的手抓住了噶禄代的胳膊。

噶禄代看着儿子憔悴不堪的脸,他虽没力气说话,可母子连心,她哪里读不懂他未出口的意思,无非是不愿见到自己为难阿木沙礼。

噶禄代又气又伤心,用帕子擦干眼泪,红着眼道:“好好好,你俩这是……敢情只有我做了恶人。我管不着你了,你想怎样就怎样吧。从小到大,无论你要做什么,额涅都依着你了,对你,额涅从来没什么过高的要求,只求你身体康健,你活蹦乱跳的跑额涅跟前胡闹任性,额涅哪样不依你?”说着,眼泪又滚落,她从床沿边起身,招呼一屋子的丫头,“走吧,都站到外头伺候着,这里留给福晋侍疾。”

一屋子的人都退了出去,只廖太医不敢走远,站在次间门槛边挨着墙站着,松汀知道老人这是忙了一天一宿累坏了,便端了一只绣墩过来让老医生坐着歇脚。

两人挨着门口近,突然就听见方才一直寂静沉闷的房间里,传出了笑声。

廖太医和松汀面面相觑,二人相视片刻,不由莞尔一笑,皆是松了口气。

阿木沙礼在笑,笑声如黄鹂啼鸣般清丽悦耳。可就是这样欢悦的笑声,挂在一张冰冷阴恻的脸上,透出来的诡异和森寒让人全身不舒服。

国欢痛苦地看着阿木沙礼,身上尚未拔去的针灸银针随着肌肉自发的抽搐而不停的颤动着。

她慢慢侧坐在床沿上,神情极为认真的注视着国欢,戴着指套的手轻轻摸向国欢光裸的胸膛。

国欢的肌肤白皙,因为刚刚退了高热,皮肤极为敏感,她的手指轻轻抚摸过去,白皙的肌肤上便留下一长条的粉红印横。

国欢微喘,胸膛起伏加剧。

她的手未停,从胸口沿着腹线滑到肚脐,未做任何停留,直接移到了他的下体。

“听说……你这里,在六年前,是不行的。”

国欢脸皮一抽,因为猝然的疼痛令他倒吸一大口冷气,全身不可抑制的颤栗。

肌肉绷紧,银针停止了震颤。

阿木沙礼出手飞快,一针针的将银针尽数拔出。她望着手里尖细的针尖,叹道:“我真想戳瞎自己的眼珠。”

“咳!”国欢轻轻一个抽搐,喉咙里喷出一口血沫子。额头逼出一层豆大汗珠,他几乎使出了全身的力气,方才吐了一句心里憋了许久的话,“我……宁可你……戳瞎我的眼珠子,如果……你觉得解恨……的话。”

她又是一笑:“你以为我还会信你说的甜言蜜语?不过……国欢哥哥,其实你并不欠我什么。”她歪侧着头,一脸的认真,“你早就不欠我的了,以前我觉得是我亏欠了你的,到如今看来……我们俩扯平了。”她自嘲的摇头笑了笑,“我们扯平了!”

“你……你别叫……哥哥……了。”每次她像从前那般叫他国欢哥哥,那个打小促狭又爱恶作剧的小女孩儿的样子便鲜明的浮现出来,可时至今日,在她早已脱去少女稚气的现在,她娇憨的喊的那声“国欢哥哥”,只会令他心生惧意。

他熟悉她的每一个时期,从稚龄到少女到少妇,熟悉她的笑,她的哭,她的欢喜,她的嗔怒,她的怨恨……却唯独从来没有见过此刻这般决绝的她。

他不想见到这样一个她!

更不愿听从这样的她口中说出的任何一句话。

“国欢哥哥!”她俯下身,趴在他的胸膛上,脸颊贴着他的肌肤,耳畔清晰地传来孱弱的心跳声。“你知道么?你的阿玛之所以会逃出高墙,是因为……”

“不……”

不要说!不要——说。

他不愿听。

“……我去过高墙,两次。”她缓缓吐气,冰冷的肌肤下,心跳声在加剧,她甚至听到他肺管里粗重的气流声,她感觉到了他的抗拒与挣扎,于是她笑了,笑得愈发灿烂,“国欢哥哥,我们扯平了!就按你解释的那样,不是凶手,不是主谋,只是无辜的帮凶……所以,我们扯平了!两、不、相、欠!”

挣扎,停止。

紧贴的冰冷肌肤下,因为过度紧张而紧绷的肌肉,慢慢地……慢慢地,松散。

(第二卷·完)

番外

第一章

天命五年的春节过得异常热闹,因去年里不仅收复了叶赫部,使得大金疆域终于一统女真各部落不说,还顺带的教训了不太听话的蒙古喀尔喀的扎鲁特部,一扫被娶走所聘女子的耻辱的努尔哈赤虽然没有为了一己之私杀死介赛,他的两个儿子大贝勒代善、四贝勒皇太极却没少让身为阶下囚的介赛大吃苦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