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求自保,她别过头,假装什么都没看见,一心想着不要趟这浑水,弓起身,手脚并用地以爬行姿态企图迅速逃离。

“咦?把那个东西拦住。”可惜,天不遂人愿,姚荡还没爬多远,楼上就传来了命令声。

可以想见,这一声令下,之前才远离她的那柄剑又一次直指她。

“你、你……你有病啊!又不熟,做什么拿剑对着我菊花,我还想嫁人!”装傻,扯离话题,是姚荡唯一想到的应对方法。她什么都没看见,也什么都不会说出去,最多以后再也不来这家赌坊了,只求他们别杀人灭口。

“果然呐,是姚姑娘啊。”虽然隔着一定的距离,但那位书生账房仍是很快就认出了她。

这不轻不响的语调像是经过刻意修饰的,没有先前那般凌厉,倒是带着几分玩味。声音落下后,他身后屋子里传来一阵瓷器落地的破碎声,清脆得很,在这一片静谧中,显得格外刺耳。他笑了笑,像是就在等这反映,很快就有了主张,“大半夜的,姚姑娘穿得那么单薄来赌坊,是有什么事吗?进来喝杯茶吧,反正今儿也没什么客人。”

“不不不不、不用了!”谁知道这茶喝完,还有没有命走出去。

“客气什么,大家那么熟了。”说着,他冲着楼下提剑的人使了个眼色,笑眯眯地走回身后那间屋子。

几乎是容不得姚荡反抗的,之前还急着把她撵出去的人,转眼就蛮横地将她强行拉进赌坊。

听着赌坊厚重的大门在身后重重合上后,她的心猛地一荡,眼看着那些聚赌的人识相地拖着钦云府总管离开,她才意识到,今儿的赌坊的确是早关门了,这些全都是人家的自己人啊。

书生账房口中要请她喝的那杯茶,很快就被人端出,她无处可逃,甚至没有拒绝余地,下颚被人粗暴的一掐,杯沿紧贴着她的唇,温热的茶水一半沿着她的脖颈滑下蘸湿了衣裳,另一半被她无奈吞入。

就如姚荡所猜想的那样,这杯茶喝下后,她很快就觉得头越来越沉,直至知觉涣散。

最后倒趴在桌上的时候,她还在想,如果再选一次是要莫名其妙被四哥吃了,还是闯进这黑店?

……

“四哥!你吃了我吧!被你吃总比没命好!”

这是姚荡最终的答案。在一片鸟语花香炫目晨光中,她慢慢转醒,一身凉汗,猛地从暖暖床榻上弹坐起来,脱口而出的答案。

人活着,总免不了要经受各种蜚短流长的鞭挞,常年根深蒂固的伦常观念,很难有悖。那是她的四哥,就算同父异母也是血亲,他们可以感情好到勾肩搭背,但……那些男女之间的事怎么能做?伦常乖舛是要遭天谴的,姚家背不起这种丑闻、四哥也背不起这种笑柄、她更不想再被人愈发瞧不起。

在之前姚荡便是这么想的,可一切前提都得建立在好好活着的基础上,若是生死抉择,命都没了,谁还要在意那些啊!

只是很快她就发现自己想太多了,她非但没有死,盖在身上的被子是上好的轻裘、躺着的床榻是松软的、映入眼帘的摆设也全都是她颇为熟悉的。

一物一景构成了三个字,不自觉地从她唇间蹦出,“钦云府?!”

“嗯。”这疑问,即刻就得到了回应,带着磁性的浅应声,钻进姚荡耳中。

她下意识回眸,看着身旁的那道霜白色身影,即使不去仔细瞧那张脸,也能猜到他是谁,“我为什么会在这?”

“吉祥赌坊派了人来通知我去领你。”苏步钦面无表情,唇边不再有一贯的微笑。说话的口吻是若无其事的,顺手将一旁的茶盅递给她,“喝口茶,清醒下,有话问你。”

“茶……”姚荡垂眸,看了眼那只红袖瓷杯,记忆很快就复苏了,“啊!对,吉祥赌坊,你家那个王总管呢?是不是他们毒哑了丢回来了?”没记错吧,那个账房先生的确是说把人毒哑,送回他主子那儿。

是苏步钦得罪了赌坊的人?所以王总管才会被迁怒?没理由啊,他的个性向来低调软弱,就算被打都不反抗,怎么可能去得罪人。

“王总管?前些日就被旦旦辞退了。怎么,你在赌坊见到他了?那还真是巧呢。”

阴阴的口气是从未在兔相公身上出现过的,彷佛就连笑,都带着刺骨的寒意。姚荡皱了皱眉,有种一夕之间彷佛所有东西都变了的感觉,她不愿细想,只绕着自己关心的话题,“辞了?可是我昨晚在赌坊……”

“你那么晚跑去赌坊做什么?”同样的,他也有关心的话题,利落地打断姚荡的话后,他开门见山地问。

“路过。”这借口,姚荡掰得很顺畅,看似没有一丝纰漏。

实则,却连傻子都很难相信。苏步钦眯起绿瞳,哼笑了声,“姚寅呢?”

以往苏步钦在她面前提起四哥,总会像外头那些人一样称一声“四爷”,鲜少这般连名带姓的。姚荡狐疑地定睛看向他,又急着想掩饰掉昨晚发生的那些事,“四哥、四哥在别院啊。好吧,我其实就是偷偷出来赌的,手痒了嘛,哪能让他知道。”

“是吗?深更半夜,一个人,只带了几枚铜板,手上还带着伤,跑去赌?”他挑起眉梢,带着轻笑,瞳间却溢出几分阴郁,“呵呵,姚荡,你还真淘气啊。”

姚荡低头看了看已经被上了药的手,那上头的确有几道皮外伤,是昨儿奔出别院是和丫鬟相撞跌到地上后不小心被瓷碗碎片给划的吧?昨晚发生了太多事,她也顾不得这些小伤了,眼下被精心处理过,倒不觉得疼了。

反而是苏步钦这阴阳怪气的语调、明显带着讽意的肉麻话语,激得姚荡炸开了,“我就爱深更半夜带着几枚铜板顺便弄伤自己的手去赌坊玩,怎样?关你什么事?你是我的谁啊!我四哥都不管你,你凭什么?!”

一如既往的跋扈低吼,以往苏步钦总觉得她这模样挺可爱,甚至让人看了有几分心疼;可眼下,他只觉得自己的心在刺痛。若是可以,真想亲手把这女人丢出去,落个眼不见为净。总好过只是一句“你凭什么”。

是啊,他凭什么。凭什么听闻她出事了,连细想都来不及就冲动跑去,那么多年来,何时犯过这种低级错误?又凭什么放着一堆等着他决策的事不理,再一次情不自禁地把她领回家,甚至险些没把那个冲着她挥剑的人给废了。

连他自己都想冷笑反问,他是她的谁?有什么资格?

倒是真希望如了所有人的愿,冷血无心、心狠手辣,好过把自己卷进去……

“喂!你装什么死?苏步钦!啊啊啊,你好重,别压我手上,有伤啊,好痛……”她吼得畅快淋漓,他却一番沉默以对,仿似默认了一切。偏又在她心凉之际,无预警地倒在床边。姚荡不改粗鲁,尝试着用力推搡了他几下,仍只见他无动于衷,双眸紧闭,像是睡得安稳,可惨白脸色加上紧皱的眉心,让她隐隐察觉到了不安。

这一次,她放轻了语调,手间力道也变为试探性的小心翼翼,“兔相公?你没事吧?醒醒啊!你到底是兔子还是猪啊,我他娘的话还没话完,你竟然敢睡?!起、来……”

“爷!”随着她一阵阵上扬的音调,始终守在门外的又旦警觉地破门而入,不出所料地瞧见苏步钦侧卧在床上后,脸色变得更为紧张。

之后的事态发展,姚荡只能木然以对。

又旦很是熟练地查探了兔相公一下,焦急朝着门外叫了声,一群她从未在钦云府见过人鱼贯而入。七手八脚地把苏步钦扶到一旁的贵妃榻上,像大会诊般将他团团围住。

最为让她诧异的是,成堆的丫鬟端着一盘盘香气四溢的美食跨进屋子,一一在桌上摆放开,看架势,这工作她们常做。可她清楚记得,钦云府里原先是没有“丫鬟”这一物种的,上上下下也就只有那么一个是用来伺候她的。

这算什么情况?好歹派个人抽空跟她解释一下啊!

第二十四章

姚寅负手不断徘徊在屋中,剑眉紧蹙,脚步迈得极重,偶尔抬眸,凌厉目光扫向低眉顺耳站在跟前的侍卫。即便对方一脸忏悔,他仍是消不了气。

“你吃什么长大的?”片刻后,他按捺不住溢出一声低吼。这人若不是脑子被粪填塞满了,又怎么可能连个女人都会跟丢?

“回四爷,吃饭。”

刻板恭谨的答案,把姚寅气得不轻,定住脚步,他斜眸懒懒地撇了眼,“以后别吃了。”

“为、为什么?”不吃会饿死啊!

“都他娘的吃成饭桶了!”他握拳,发誓要牢牢记住这张脸,等下一定要找人把他换去膳房做伙夫!愤怒归愤怒,姚寅仍是有理智分清事情的轻重缓急,“还愣着做什么?去准备马车,立刻!”

那名侍卫领了命后毕恭毕敬的退下,不急不躁的模样像是完全感受不到他的慌乱。姚寅别开头溢出阵无奈的嗤笑,从昨晚起就乱成一团的心没办法冷静整理出头绪,他不清楚这么做对不对,只晓得即使没有苏步钦,也耐不了太久。

他是想等下去,等一个契合的时机,让她、让所有人顺理成章地接受一切。

而现在他却恨透了自己突然迸出的理智,倘若干脆把她吃干抹净了再来考虑后续发展,会不会更直接点?总比自以为君子地眼睁睁看她遁逃好,这一逃,注定是会把他们的关系逼退到更险峻的境地。

诚如姚寅所想,姚荡是标准的鸵鸟,她甚至不愿去想那晚的事。

连夜的离家出走被吓掉了半条命,一觉睡醒后又经历了钦云府莫名其妙的慌乱,让她无比怀念起躲在四哥庇佑下的生活。

或许那时候四哥醉了?又或许生意上遇见了什么事,害得他心情不好,受了刺激,以至行为失控?总之,姚荡为他找了无数个听起来合情合理的借口,唯独刻意避开了世人眼中难容的那类情愫。如果有机会,她宁愿自欺欺人当做什么事都没发生过,让一切绕过那一夜倒退回原点。

姚荡承认自己很自私。哥哥,可以不用想太多地去依赖,相连的血脉让一切显得理所应当;可跨越掉那层关系后,她不敢不配更不能。

“在想什么?”

突然从身旁飘来的声音,很轻,仿若是从鼻间哼出的气声,很是沙哑。即便没有一贯的清透好听,姚荡还是一下子就缓过神,意识到这嗓音的主人是苏步钦,他醒了?

她转过眸,正对上他那双深邃的打量目光,愣了愣后,姚荡赶紧起身把旦旦放置在一旁的温茶递给他,“先喝点茶。”

“不想喝。”他像个在耍别扭的孩子,分明唇间干燥苍白,却还是倔强地别过头。

“旦旦交代了,你一醒就赶紧给你灌点茶。你别害我,他可紧张了,要是一会回来见我没给你喝,说不定会杀了我……”

“他不敢。”苏步钦眼眸一斜,没等姚荡把话说完,就不悦地打断。如果旦旦没有交代,她是不是也不会那么紧张地照顾了?想着,他无力地牵起嘴角,笑得很自嘲,本就从未敢对任何人奢望过太多。患难与共是神话,这道理不是早就看透了吗?

被堵住话端的姚荡闭了嘴,半晌,见他暗自垂着眸发呆没有再出声的打算,她小心翼翼地窥探了会,才多嘴问了句,“你身子到底怎么了?”

“嗯?”他哼了声,还以为她什么都知道了,现在看来,他没有开口的事,又旦也不会去多嘴。瞥了她一眼后,他没正面回答,反而问道,“什么时辰了?要不要我找人送你回别院?”

她怔着神,瞪大双眼紧紧逼视着他。良久,没有说话,兀自猝然地站起身,往外走。

“去哪?”

她脚步不停,用力拉开房门,负气地丢了句,“钦云府是镶了金子还是怎样,你以为我爱待啊!要不是你那么没用连坐都坐不稳,一副随时归天的病鬼相,我早就走了!啐,少自以为是,见鬼去吧,活该,就算死了我都不屑同情你!不用你派人送,回家的路,我认得。”

——砰。

房门又一次被重重关上,也把她的话音阻隔在了门外。

他沉默凝眸望着那道厚实门板,倘若真能把她的话挡住多好,偏偏那一字一句戳入心肺的话语还是顽强地钻进了他耳中。

是,他是没用,活着是累赘,倒不如干脆死了算了……这话,不用她再重复了,这些年他没少听过。甚至曾发誓过,谁若是再敢说这种话,定让对方生不如死。他也做到了,只是当刺骨话语从姚荡唇间撂出的时候,他却怎么也提不那丝狠劲。

最终只是看着她离开,苦笑看着这一室静谧的屋子,空荡荡的感觉,比从前更甚。

第一次,他燃起那种念头——如若当日不回来,会不会反而更好。

比起这屋里的沉寂,姚荡所经之处都像被飓风卷过般。门外端着汤盅正打算进屋的丫鬟,见了她,下意识地后退避让,险些把厨子煲了好些个时辰的药汤打翻,感觉到浓浓的火药味后,那丫鬟吓得不敢进屋,在门边踌躇着。

可姚荡却丝毫未觉自己那张明显写着“谁惹我就揍谁”的脸,大步穿过回廊,见谁瞪谁。

“快清明了,听说每年清明、冬至鬼门关会大开,阎王爷爷都要来收人……”

“说话小心点,你是不是想咒八皇子?呸呸呸!快跟我说,童言无忌童言无忌。”

“我也就是私下说说,还不是因为担心爷撑不过这关。”

“你伺候他多少年了?哪年不是那么惊心动魄的,结果还不是都撑不过来了,懂不懂什么叫吉人自有天相。”

细碎交谈声无可避免地被姚荡听见,她头一转,继续保持凌厉眼神,抛去恶狠狠地瞪视。

其中一人赶紧踢了踢身旁同伴,干笑着假装若无其事冲着姚荡打招呼,“姚姑娘好,散步啊?”

“散什么散?鬼门关不是开了吗,我找阎王,让他赶紧把你家爷收走,祸害!”她没好气地回道,任是事不关己的旁观者都能听出她在说气话,那双水灵灵的眼眸里分明透着担忧。

姚荡以为说些绝情的话,就能让自己不要去搭理他的死活。却还是没办法否认,这两个侍卫不经意的交谈,像在她心上猛撞了下。他真的有那么严重?严重到可能会熬不过这一关?正想着,就瞧见又旦匆匆忙忙揪着个头发灰白的老人家冲进钦云府。

她咬了咬牙,还是没办法把置若罔闻进行到底,忍不住跑上前,拦住了旦旦。

“姚姑娘?你怎么在这?我家爷呢,醒了?有没有给他灌些茶水?他有没有说想要吃东西?”

还没等她开口,一堆问题就劈头盖脸地砸来。姚荡咧着唇,支吾了许久,她能不能坦白说刚让他家爷去见鬼,还说死了也活该?

“怎么了?出什么事了?”这神情,让又旦愈发紧张了。

“呃……你别急,他没事,我把他照顾得可好了。”她硬着头皮,用谎言掩盖一切,坚决不做自寻死路的事,“是这样的,他让我出来找你,看看有没有能帮上忙的。”

“你?帮忙?”这话怎么听都不可信,爷就算只剩一口气,恐怕也不会让十三荡帮忙。只是眼下情势,他没时间去确认太多,“你会做葱花鱼丸吗?”

——所谓的体弱多病、命不久矣,全都是装的。想来,必定是这八皇子为了回来用的伎俩。

苏步钦被替回国也快大半年了,诸如此类的揣测纷沓而至,他一直都不加理会,身为侍从又旦也始终不作辩解。更多时候,只觉得讽刺,那些说风凉话的人,有几个跟在爷身边享受过质子的“待遇”?又有几个亲眼见过爷为了活下来,熬过多少关?

有时候,他宁愿那些揣测是真的,若爷的病当真是装出来的多好,也不用每年都这般提心吊胆地过。

可事实呢?大伙都已经记不清究竟是从哪一年开始的,又或许所有人都同又旦一样,不愿去记住人间炼狱般的那一年。总之,有一年,年关后,天气渐渐回暖,本是万象复苏的光景,而他家爷却开始食欲骤减。

起初,谁也没当回事,只当是心情不好的缘故。逐渐的,年复一年,这情况越来越严重,发病期也越来越提前,近几年就快到了滴水不进的地步。回国后,大夫只诊断为脾胃不和,相比之下,倒是均国的大夫更直接些,“厌食”二字便直叙出病情,只是均国开出的药方子,爷不敢用。

皇上闻讯后,一直都很紧张,会集所有御医,想尽一切办法。

前些日听说爷想吃葱花鱼丸,皇上还特地派人去南堰请了个厨子来,据说此人做的鱼丸天下第一。

然而……又旦亲眼见证了天下第一惨败给一盆“狗食”。

没错,把面前桌上那个铜盆里的东西形容成“狗食”,一点都不为过。有谁会用这种东西装食物?又有谁可以把鱼丸煮得如此粘稠!

只不过这些全都不是重点,在又旦看来,重点是他家爷吃得很欢。失望了太多次,以至于见到这种现象他不知道是好是坏,满脸纠结地愣了许久后,他颤着声小心翼翼地问道:“爷,这、这、这东西真的能吃吗?”

看他家爷此刻大快朵颐的模样,他只联想到了四个字——回光返照。

“这是谁做的?”苏步钦总算舍得稍稍暂停片刻,扬眉,不答反问。

“……呃,该不会那天你在四爷别院吃的鱼丸,就是这个味道吧?”虽然是疑问句,可又旦联系前因后果后,几乎已经肯定了这猜测。事实也果然如此,见苏步钦点了点头后,他颇为激动地怪叫了起来,“那个姓冷的女人怎么好意思说那天的菜是她做的?!真没见过那么不要脸的。这盆狗食……哦,不对,这盆鱼丸分明是十三荡亲手弄出来的!”

他就是爱计较,先前若不是冷淑雨谎称那日的菜式全都出自她手,他也不会替爷去冷府把人求来。当真是求来的,好说歹说,要不是最后皇上下了旨,那女人还端着婚事威胁呢!最气人的是,来了钦云府后,还得像菩萨似的供着。又旦承认,她照顾爷的时候很尽心尽力,至于进膳房做菜,别指望了,人家大小姐说了……“这几天没心情,等心情好了才能做得出”!

这头又旦愤愤不平地嘀咕咒骂,那头苏步钦握着筷子的手僵在半空中,夹在筷子间的那颗不成形的鱼丸“啪”地掉落,他微张着嘴,怔了许久,回神后,有种哭笑不得的滋味。竟不觉得自己能吃下东西是件多大的事儿,反而想到了她还在,心底不自觉地发烫。

“姚荡?”须臾后,他动了动唇,问得很轻,试探性地想要确认,生怕只是自己听错了。

“当然,琉阳城里还有几个十三荡。”

“她在哪?”

“哦,南堰来的那个厨子说她做菜的手势不对,做出来的东西色香味皆差,简直侮辱了神圣而光辉的食材。我把鱼丸端来的时候,膳房里头吵得鸡飞狗跳的,估计现在还在吵吧。”

“你把我的病都同她说了?”

“都什么时候了,还有什么可瞒的。连冷淑雨都知道的事儿,为什么不能让十三荡知道?”

“因为冷淑雨怎样,我不在乎。”可是她的反应,他在乎。

想着,苏步钦抿唇苦笑,喉间梗出一股涩味。这些年来,他在乎过的人不多,心上那几道擦不去的伤却毫无例外都是那些人刻下的。

他不确定,倘若再多一道,会不会真的被逼疯?

见苏步钦沉默不语,又旦也不敢再多话,隐隐有些猜到他家爷想起了什么。直到门上传来的轻叩声打破了安静,又旦才回过神,咳了声,把声音粉饰到若无其事后,才出声回应:“谁?”

“姚家四爷来拜访,见还是不见?”

门外的通传声让苏步钦紧了紧神,在又旦想要回绝前,率先开了口,“领他去厅堂候着,我一会就来。”

第二十五章

“万紫千红明媚春光及不上钦云府厅堂里这道独特风景。”某位闻讯赶来凑热闹的丫鬟如是感叹道。

虽然围观人群众多很难真切感受到现场气氛,可视觉享受也是种享受,这是怎样的一种人文景观呐!几缕刺目阳光从厅堂大开着的门边洒入,隐约还能清晰看见阳光下有细小尘埃在浮动;八皇子含笑负手立在门边,仍是一身霜白,被阳光刺得眯起的双瞳里覆着一层恬静神色,让他愈发像只无欲无争的玉兔。

视线掠过他,便能瞧见传说中的姚家四爷一袭艳丽紫衣,慵懒靠坐在椅上,侧低着头,听闻门边有动静,眼眸漫不经心地一斜,扫了眼甫进门的苏步钦,骨瓷般的手指若有似无地拨弄着一旁案上的杯盖,制造出一声声瓷器相叩的清脆声响,声音虽小,却极具震撼效果地撩拨着门外那群从宫里被调派来的丫鬟。

早前大伙就常听一些常出宫办事的太监提起过,八皇子美得很阴柔,姚家四爷帅得很有气场。当那些漂浮在旁人唇间的肤浅形容词被真真切切摆在面前时,看热闹的心态随即被欣赏取代。

“都不用干活了吗?要不要我让旦旦去给你们搬几排长凳来?”苏步钦顿住脚步,微微侧过头,轻柔话音搭配上含着警告意味的视线,威力倒也不容小觑。

一旁的又旦匆匆瞥了眼聚在门边的人群,暗自在心里预估着这得搬多少凳子啊?为了不加剧自己的工作量,他及时出声,把聚众人群赶去各就各位。

“你也出去,把门关上。”眼见人散得差不多了,苏步钦把矛头对准了又旦。

“可是爷……”姚四爷可不是那么容易周旋的,何况他家爷身子还弱得很,又旦犹豫着,想要开口劝阻。

可惜只换来苏步钦一句不容置疑的命令,“出去。”

闻言后,满腹的担忧被又旦生生吞下,摸了摸鼻子后,他识相地转身,替他们关上房门。

较之先前私语不断的吵闹,眼下这突然而来的安静,让姚寅挑了挑眉梢。软弱、无能、没主见、任何人都可蹂躏之……好像外头所有人都这么形容八皇子?然而,亲眼见到的一切却给了他截然相反的感觉。

旦旦?没有记错的话,他始终跟随在苏步钦左右,不像是个只会愚忠的侍从。所谓贤臣择主而侍,如果真是个难成大器的皇子,留得住贤臣?有能耐让那个小侍从对他不敢有异议?

很快姚寅就收回心思,他今儿来钦云府不是为了试探八皇子究竟是什么样的人,更确切地说他压根不关心。想着,他手指一松,把玩着的杯盖落下,而他却应声站起身,踱步至苏步钦跟前。目不转睛地打量了些会,半晌,他开门见山问道,“我来接姚荡。”

“她不是你妹妹吗?不是应该在你的别院才对吗?”苏步钦笑着反问。

“八皇子是想要我用行动来诠释她的重要性吗?”

“想要搜钦云府?”一声闷笑从苏步钦的胸腔间溢出,“来者是客,四爷若是想好好参观下钦云府,我不介意。”

既然如此,那最好,达成共识了,也不需要再浪费口舌。姚寅没心思再搭理他,举步,朝着紧闭的厅堂大门走去。

就在他的手刚触碰到房门还没来得及拉开时,苏步钦的声音再次从身后飘来,“我身子不好,就不奉陪了,你自便。不过四爷,钦云府可不比你的别院,你可没法子把那些不想见的人都拒之门外。”

仇,原来可以记那么久。姚寅发誓,苏步钦绝对是他见过的最小心眼、最能记仇的!

“比如我父皇派来的那些宫中侍卫、又比如冷丞相擅自调派来的人手,那些都挺讨厌。四爷若真像外头传说的那么有能耐,那请帮我把他们都弄走。哎,一堆堆的人看了心烦,害得我近来心神不宁,睡都睡不安稳,劳烦四爷了。”

禁宫侍卫、冷家势力,足以硬生生将姚寅的冲动逼退。

如果他不姓姚,也许仍能硬闯。然而,就像他很难在朝夕之间消除掉姚荡脑中根深蒂固的兄妹关系般,同样的他也不可能摆脱掉姚姓。硬闯的后果,他扛得起,可是他背负在肩上的整个姚氏却扛不起。

他不得不停住所有动作,旋身,看起来,他像是已经收敛了“参观”钦云府的念头,反而饶有兴致地打量起苏步钦的打扮,那种倨傲的气焰仍在,可言辞间的口吻却明显掩了锋芒,“啧啧,果然呐,想要俏一身孝。”

前言不搭后语的话蕴藏着意义更让人难以捉摸,苏步钦愣了愣,好笑地回过神,“过奖了。四爷这是打算留下来陪我讨论怎样才能更俏吗?”

“嗯?”姚寅含着三分笑意轻哼了声,抬起的指尖划过他围在脖间的皮草,这看似与世无争的皮相下到底藏着怎样的野心,很难预估。可以肯定的是,他就用这张脸,让冷淑雨乃至整个冷家为他倾巢而出了,“我以为你应该很关心这些才是。若是不够可口,诱惑不了女人,你还有什么筹码信手玩弄朝野势力?”

“呵,我这个质子曾经过得究竟是什么日子,恐怕四爷比任何人都清楚。一条狗要活下来,并且活得像个人,靠女人能做到吗?”的确,如同狗一样的活着,这形容丝毫没有夸张的成分。如果可以,苏步钦甚至希望自己可以永远记不起那些日子。

这话让姚寅眉心一紧,言下之意很明显,他做了那么多年质子还能安然回国,就不会只有吃软饭的能耐。只是,那关他何事?转过眸,姚寅笑得有些玩味,“你是怎么回来的、回来做什么,都与我姚家无关。如果处心积虑接近姚荡,是想要姚家拱你上位,那抱歉,即使握着她,我也无法如你的愿,这样说,够清楚了吗?”

的确够清楚了,他只差没有明说姚荡这枚筹码没有任何意义,没必要再浪费力气了。

事实也的确如此,卫夫人、旦旦……不止一人告诫过苏步钦——别和姚荡走太近,那是个麻烦,还是个毫无用处的麻烦。

但,那又如何?如果回来,也无非是换个环境做傀儡,他还用得着忍辱负重那么多年?抿了抿唇,苏步钦转过头,不着痕迹地叹出一口气,“你想太多了。你该比我更清楚,如今的姚家,我要来有何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