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多久,好不容易停息的叫喊声再一次响起,“我不要吃饭!放我出去!放我出去!啊啊啊!”

诸如此类扰人的声音并没有影响到门外的丫鬟,在已经持续了一整夜的前提下,恐怕就算是只徘徊的苍蝇,都觉得习以为常了。倒是把人丢下后就消失的主子赫然出现,吓得门外丫鬟们齐齐下跪。

彷佛是因为听闻到了外头的动静,那个吵闹的声音更来劲了,门板被拍打得不停颤动,声嘶力竭地吵闹声参杂其中,“老虎头!你还是不是男人了,把人敲晕了锁起来算什么啊,亏你还是太子,懂不懂私自软禁犯法!有种你就开门,姑奶奶拍死你个光头!”

这不够安分的喧闹、这嚣张的称呼,就算是不明真相临时被调派来守门的丫鬟,也早就猜到里头的人一定是那个声名狼藉的十三荡。

也只有她自己还在虚张声势玩神秘,“喂,外头那群守门的笨蛋,知不知道我是谁啊!撑住墙,站好了,我的名字说出来会吓死你们……算了,不说了,反正就是等我出来了,你们全都给我等着,我一个个揍过来,揍到你们对着镜子都认不出自己,放我出去我就绕过你们……”

一声粗嘎的“吱呀”声,让那道声音忽然打住,望着忽然被人拉开的门板以及笑脸盈盈立在门外的人,姚荡愣了许久,自己都没料到这种毫无威慑力的警告会生效。

看她呆滞的模样,太子嘴角的笑意加深了些许,垂眸扫了眼被她捋开洒了一地的饭菜,他侧过身,冲着身旁的丫鬟命令道:“再去给姚姑娘端份晚膳来。”

“不用,我不饿,我要回家。”姚荡气势强硬的拒绝,顾不得那位丫鬟充耳未闻地领命跑来,她自顾自地伸手想推开太子。

可他却落地生了根似的,立在那儿一动不动,唇梢带着一丝讥笑,“你还有家回吗?没记错的话,昨儿我是在客栈找到你的。”

“那是我的事。”她咬着牙,神态倔强。

那双眸子彷佛就像在说……“你无德无能需要仰赖着别人生存,但也不是任何人的恩惠都愿意接受的?”深看着她的眼,太子不经意地便把自己读懂的意思说了出来,见她沉默别开头,他嗤笑,“爷也没要给你依赖,只是要走一步险棋,不想你坏了事。”

“什么意思?”姚荡这才开始察觉到不对劲,今天的老虎头看起来特别开心。

他开口欲言,却见丫鬟已端着餐盘回来,索性伸手接过,眼神示意所有人退下,望向杵在门边的姚荡,“我也没用晚膳,一起用吧,很久没跟你一块喝茶了。”

姚荡撇了撇唇,洞黑的眼珠子在眸里转着,犹豫了须臾,侧过身子,又退回了屋内。

她的配合让太子又扬起了笑容,抬步进屋后,他随手将餐盘置放在一旁桌上,习惯性地摆出太子架势,“给爷泡茶去。”

她是欠了他的还是怎样啊!可思来想去,一介草民给太子泡茶又似乎是理所应当的事。姚荡吞下不满,挪到了桌边,粗手粗脚地摆弄起了桌上的茶具。

太子没有入座,反倒是扫了她眼,忽视掉她的不情不愿,走到了窗边,拔了暗处的插销,随手推开窗户,撑靠在窗棂上,仰头怔怔看着天际那轮比昨儿更圆的月儿。

不经意的举止,险些让姚荡咳出血。原来这窗那么容易就开了?亏她还研究了许久,甚至还动用凳子砸。她没有蠢到把这种丢脸的事说出口,反而是把泡好的茶盏递给他,咕哝了句,“你真不像个男人,还一天到晚‘爷来爷去’的,男人都爱把酒言欢,喝茶多没豪气。”

“酒会误事。”他头也不回地答道。

轻轻浅浅的一句话,重重捶向姚荡胸间,这不像是她所认识的那个老虎头会说出的话,她知道能在人人觊觎的位置上安坐那么多年的人不会简单,却不知道他竟也一直活在自律中逼着自己清醒。

“我答应你爹要娶你六姐了。”

“啊?”他突然开口,这转变太戏剧化了,超乎了她的理解范围。

“想要拉拢姚家,你六姐比你有用多了。”

姚荡偏过头,觉得眼前的人有点陌生,他的发已蓄出了些许,头上没了那顶可爱的老虎帽子。站在跟前的人是太子,是个过分冷静在审视利弊的人。她不知道该怎么插话,只能用没出息的角度去说些什么,“我六姐其实挺喜欢你的,当初跟淑雨争了那么久,现在终于得偿所愿,应该会很珍惜。就算是为了利益,说不定你们以后会挺幸福的。”

“我不在乎。”他没有去在乎婚姻是否幸福的余地,“你有在乎过嫁给谁、会不会幸福吗?只要那个人可以庇佑你就可以了吧。”

她被堵得无话可说。从前是真的没有去在乎过,嫁谁不是嫁,算不上讨厌,可以相安无事就好,一个不得宠的庶出没有挑的权利。而今,她开始在乎了,可那个人却对她的爱嗤之以鼻。她默然地低头垂眸,甚至不太敢去回想昨晚的事,如果只是不喜欢,她可以卯足了劲去往他心里钻;然而他说的是讨厌,讨厌她和她的家人……

姚荡很清楚,姚姓是外人眼中她身上唯一的闪光点,他连这都否决了。

她至今都闹不明白,是什么让苏步钦连她的家人也一并讨厌了,就因为姚家人重权重名吗?即使一直很难苟同家里那些人的价值观,但姚荡知道那不是错,置身官场没有这些会死的。

“霉荡啊。”她的安静,让他刚好可以难得心无旁骛地赏月。有多久没有这么放松过了,他不知道今天是了结了一场仗,还是一切才刚开始。就当是享受平静吧,他不自觉地叹出一声唤。

“嗯?”

最终是他自己用一句话轻易打破了平静,“苏步钦被幽禁了。”

她身子颤了颤,捧在手里的茶盏随着轻晃溢出不少浅褐色的茶水。虽是还没能闹明白幽禁是什么意思,可她联想到了太子方才口中的“险棋”。

“结党营私,意图谋反。我举证,你爹怂恿父皇定的罪。”

“一群疯子!”她回过神,撂下茶盏,转身就走。算不上愤而斥之,只是由衷感慨。

利益熏心,真能把所有人都逼疯,不过是些芸芸众生,却可以为了“权”之一字,六亲不认。难怪他会说怕她坏了事,高估她了,她会闹,但闹不出任何波澜,不过是条鱼儿在池里无济于事地扑腾。

“回来!”没等姚荡跨出半步,就把太子强硬地拽了回来,“听清楚,是幽禁,现在的钦云府容不得任何人踏入。”

“他不可能谋反!”

“你了解他吗?知道他这些年受过多少辱怎么熬过来的吗?清楚他撑得那么辛苦是为了什么吗?明白他暗中养着吉祥赌坊的那批人做何用吗?”看她一脸错愕答不上话,他凉笑出声,“那你倒是告诉我,这么忍辱负重,不为篡位为什么?”

“我不知道,可我相信他对权位没兴趣!”姚荡凝着眸,心里一阵阵地泛着凉意。吉祥赌坊是苏步钦的?那就难怪一个滴酒不沾为求清醒的人,当初会天天拉着她逛赌坊了。

“我也不知道,可我宁愿错杀一千也不能放过一个。”

“他是你弟弟。”

“官宦之家没有兄弟。”

近乎冷血的话,却是事实。姚荡无从反驳,官宦之家的确鲜少有亲情,如四哥那般的是异类,所以他宁愿选择从商。换做别人,她可以不予置评,但这次涉事之人大多是她最亲近的,她知道自己能力有限,左右不了任何事、更是帮不上任何人,然而置之不理,要怎么做到?

半晌后,她动了动唇,忽然出声,说得很轻,“我想见他。”

“是忘了昨晚城楼上的事了吗?他都已经明明白白拒绝你了!难道以为在他落魄时守在他身边,就能让他回心转意?就算如此,那不是爱,是片刻感动。”他知道这话说得太无情了,在她消化了那么多事之后再送上无情打击,过分了些。只是,若是伤得不够重,怕是没人懂得放下。

“感动就感动,我要见他。”

“帮不了你,幽禁期间,谁都不能见。”他别过头,不去看她固执的眼。

可惜阻挡不了那些固执的话语钻入耳中,“那你能不能帮我去跟皇上说,我不要那个什么免死金牌了,我要见他。”

“姚荡!你能不能有出息一点!”为了个连当众哄骗她几句都不屑男人,她竟然蠢到把那道保命符往外丢?

“我就是没用没出息,除了患难与共,我做不来任何事了!我要见他!”

“……再等几天。”他眼眸一闭,承认自己拿她没辙了。

是个傻瓜,还以为她够冷静够清醒,懂得明哲保身。说怕她坏事、说要娶她六姐,何尝不是想把这个女人推到是非之外,她和他们毕竟是不同的,没有争权之心,更不会懂这种在只字片语间毁人于无形的生活。

结果,她倒好,领不了情,还一头热地往里栽。

第三十七章

任是谁都没料到,事态会在瞬息之间发生那么大的转变。

太子是真的打算娶姚家六小姐了,皇上亲口允了这桩婚事,街头巷尾都在说姚家女儿生得好,随便挑个都懂得如何见风使舵,让整个家族地位扶摇直上。位极人臣算什么?国舅爷加上往后国丈爷的身份,那才叫一时无两,赢得漂亮。

吉祥赌坊也是真的被封了,那两张惨白工整的封条赫然出现在门板上,往日辉煌荡然无存。听说重要的人一个都没抓到,只收押了一批无关紧要的小喽喽。

至于苏步钦……

原先以为毕竟是皇子,何况还有皇上的愧疚在,即便是幽禁至少也好吃好睡,最多不能随意出门罢了,而他原本也就不太爱出门同人打交道。

可眼前景象分明是另一幅光景。

一抹橙红色的身影穿过花瓶门洞,颇为诧异地微张着唇静看着面前的那栋院子,不再有人费心去打理那些奇珍异草,枯黄落叶积了一地,踩在上头都能明显感觉到地儿是松软的,倒是满园的桂花香飘不败,闻起来有丝凄凉的味道。

所有侍卫都被撤了,连旦旦都不见了,只有零星几个丫鬟在偌大的宅子里插科打诨。被拨来照顾一个已经失势的皇子,自然是没必要像佛似的供着他,那扇紧闭的房门,几乎没人会去主动推开。

她手里正端着的那份比阳春面还简单的面食、几碟没什么油水的配菜,是苏步钦的晚膳。不清楚一个厌食的人,这些天是怎么咽下这玩意的。

想着她吸了吸鼻子,压抑下忐忑,正打算叩门,身旁传来了一名丫鬟狐疑的询问声,“咦?你是哪来的?生面孔啊。”

“是太子让我来的。”她微微偏过身子,回给对方一道浅笑,随后便从腰间掏出块刻有太子金印的红玉牌子,递给守门的丫鬟。

对方接过后只随意扫了眼,又递还给了她,“进去吧,那个半死不活的病鬼可饿不起。”

“嗯。”她应了声,没再多说话,兀自抬手推开房门,跨了进去。

细微的交谈声还是穿过门板,钻入苏步钦的耳膜,这显然不是个普通丫鬟。他紧了紧神,凝眸看向逐渐被推开的房门,当招摇的橙红色跃入眼眶后,他屏息,很清楚自己在期待什么。

然而,看清来人后,他的期待也随之落了空,“你来这做什么?”

冷淑雨,这是个他万万想不到会在这种时候出现在这儿的人。

“来看你死了没。”他脸上的失望之色未加掩饰,全数飘进了淑雨眼中,想要装作视而不见都难。她难掩微冲的口气,将手中餐盘重重摔在桌上后,不甘地又补上一句,“我做不到像十三荡那样没心没肺,你出了那么大的事,她都可以坐视不理,我可按捺不住。”

姚荡是怎样的人,苏步钦清楚得很,不需要旁人来指点。如果真是没心没肺,还会有那晚的不欢而散吗?他纵然可以料到那道免死金牌横空出世后,会有人坐不住;但料不准她会在这当口把话挑明。

他没有机会去为自己的口是心非做弥补,又凭什么去奢望她一如当初,“她还好吗?”

沉默了那么久,就迸出这么一句话?淑雨气得涨红了脸,不知究竟是该哀其不幸还是怒其不争,“苏步钦!她再怎么也不会比你差!她就算是把天给捅破了,都有姚四爷替她兜着,你有这闲工夫担心她,还不如想想怎么翻身。”

“哦?你有好的建议?”他收敛游走的心绪,抿唇似笑非笑地问道,静候她的下文。想来,这女人绝不会是为了看他活得好不好而来的。

“皇上说了,你若肯娶我乖乖听他安排,他自有法子扭转局势……”

他支着颔,不动声色,未觉意外,不发一言地聆听着冷淑雨那番据说是在救他的说辞。那个老头子还是这样吗?总觉得无论谁的生死都该交由他来掌控,即便是自己的儿子也可以毫不留情,想要苏家天下连绵不断,就必须有所割舍。

是该庆幸风水轮流转,现在的他不再是被割舍掉的那一个,而是被选中的傀儡。可惜,他庆幸不起来,做不到去为百年之后的事深谋远虑。半晌,他溢出寡淡凉笑,冷嗤,“嘁,冷姑娘何必特地跑来游说,你们有给我其他选择吗?”

所谓的“再等几天”究竟是什么概念?最终,太子将它视作了一句戏言。

对他而言,要让姚荡去一趟钦云府并非难事,在她的坚持之下,有那么一刹那他确实心软了。不过是举手之劳成全了她,有何不可?然而……

——无毒不丈夫。若今日沦为阶下囚的人是你,苏步钦会心软吗?会善待在意你的人吗?他只会杀无赦。

姚大人的一句话,警醒了他所有的防备。

的确,以苏步钦这般蓄势而出的个性,他会斩草除根,不给敌人丝毫反击的机会,甚至可能会让人死得不明不白。

他收敛住不该有的心软,听从姚大人的安排,顺势将姚荡软禁在他宫外的别院里,不让她坏事闯祸,还要佯装不知情,眼看着姚四爷动用所有人手满城寻找十三荡的下落。要说全然掩藏着天衣无缝,那是不可能的,他的演技远不及苏步钦。

直到姚寅像是死心了,忽然带着商队离开了琉阳,他才松了口气。

可惜很快他就发现这口气松得太早,相较于姚大人,姚家四爷的敏锐度更高,他无预警的离开,预示着一切并未结束,才刚开始。

“太、子、殿、下!!”

中气十足又怨气冲天的叫喊声自他身前飘来。

太子嘴角一抽,不用抬头也能猜到跟前站着谁,不过才刚跨进别院,就被姚荡逮个正着,这女人该不会每天守在门口就等他自投罗网吧?

“你终于出现了!我还以为你说过的话就跟放屁似的呢!”姚荡气势汹汹地冲上前,一扫这些日的郁结,强装出从前那副天塌了就能笑开怀的模样,只可惜,嘴角笑意涩得很。

“怎么可能?爷是君子,一诺千金!”这是一种很奇怪的感觉,在她那种如夏花般明艳的笑容下,彷佛所有尔虞我诈都不复存在。也只有姚荡能这样,分明所有阴谋都已摊放在了台面上,她可以视而不见。依旧像个朋友般,同他打打闹闹。

如果,生活真能平凡如斯多好,和朋友一起喝酒赌钱,不需要去想那些太沉重太远大的事。

“是吗?”她狐疑挑眉,龇着牙,装作没看懂他脸上稍纵即逝唏嘘,“那是不是都安排好了?这就可以带我去钦云府了?”

“嗯……”他应了声,很轻。

姚荡察觉到一丝不对劲,没多问,怕又生变,只顾急匆匆地往外走。

记不清这些天她是怎么过的了,用“度日如年”来形容恰如其分。就像被软禁般,去到哪里都有人跟着。伙食不错、被褥够软、老虎头鲜少出现、一切平静,日子在旁人眼里是逍遥快乐,只是所有人在她面前都对姚家和苏步钦的事三缄其口。

她开始懂得,原来是否开心,并不取决于物质,倘若心里牵念的事太多,连笑容都很难纯粹。

“姚荡。”相较于她的迫不及待,太子一动不动地立在原地,双唇翕张了许久,才飘出浅唤。

“嗯?”她停住脚步,却不敢回头,他过于沉重的口吻激得她心头惊颤。

“兴许钦云府很快就能解禁了。”

“他没事了?”她重重地吁出口气,僵硬的背脊瞬间软化,睁大双眸旋过身。

“也许吧。”苏步钦是不是没事了,他还没收到消息,但可以确定的是……“有事的是你家。”

“……什么意思?!”她爹不应该是最大的赢家才对吗?有众多官员拥虿,还有皇上的言听计从,能出什么事?

太子没有回话,倘若只是轻飘飘讲一句“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恐怕姚荡也听不明白。他索性从怀中掏出封探子送来的信件,示意她自己看。

那满纸的官话入了姚荡的眼,只有茫然,她废了好一番功夫,才把那些话解读完全,“他娘的这算是什么狗屁东西啊!压根就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恐怕没有人在面对自己爹的无数罪名后,还能维持住冷静。何况是姚荡这般直来直往的性子,素养家教被她全数抛到了脑后,一溜的脏话不加粉饰地从她丰润的唇间钻出,与颇为悦耳的嗓音极不协调。

尽管如此,她仍是没觉得事情有发展到一发不可收拾的地步,还固执地挤出干笑,近乎语无伦次地用滔滔不绝来掩盖脑中的那团乱麻,“什么叫‘家藏大珠,胜于御用冠顶’?家里有颗珍珠比皇上脑袋上的还大,也算罪?那采珠人岂不是死一万次都不够!还有还有,管理吏部和兵部,任人唯亲……这又不是我爹抢来的官,是你父皇硬赏给他的啊!谁定的罪?那么荒唐屁竟然都放得出?!”

用荒唐来形容这一纸数不清的罪状完全不为过。

然而这看似鸡毛蒜皮的罪名,真的会用不痛不痒的方法了结吗?太子苦笑,撇了撇嘴,“父皇忽然召回了卫大人,他参的奏折。”

卫大人?是卫夫人的夫君吗?在姚荡的印象中,姚家和卫家向来是井水不犯河水各自为官的,“我们家又没欠他,他发什么癫?拿我爹寻乐子?”

“姚荡,这不是寻乐子,这是贪赃枉法的罪,如果父皇定了,会被抄家。”事实上,姚家还有幸免的可能吗?他叹了声,自小受的教育让他太过了解为君之道了,这些罪名显然不会是卫大人擅自为之,也只有在父皇属意的情况下,才会拟出这种当诛却又让大家面子上都过得去的奏折。

抄家……这两个字如同一道晴空霹雳,不偏不倚地打中姚荡,让她白了脸色,心间一空。

来不及让混乱的思绪有理清的机会,她的身子已经做出本能反应,拔腿就往外跑。幸是被太子及时拉住,可她的力道让他有些措手不及,比起上回听闻苏步钦出事时的执拗,这一回她就像是疯了般,让他一不小心就被挣了开来,只能招呼一旁的护卫一同出手去拦。

“要去哪?”她那股不知打哪来的蛮力,惹得场面一团糟,太子逮到空隙,好不容易才挤出了声音。

“回家!”倒是姚荡仍然气息平稳得惊人。

“别发疯!父皇还没定罪呢,你就算现在回姚府也无济于事。去钦云府,想帮你爹就去钦云府找苏步钦,这事一定和他有关……”

这话就像魔咒般,让姚荡忽而冷静了下来,停止了挣扎,“怎么可能?他不是被幽禁了吗?不是任何都不能踏入钦云府吗?他哪有可能联合卫大人弹劾我爹。你怎么不说是你人心不足蛇吞象,反咬我爹一口,那才更可信!”

“你能不能别那么天真,我和你爹是一条船上的人,他出事了,我也逃不了,我有什么理由害自己?冷淑雨去过钦云府,转达了父皇的意思,只要苏步钦愿意娶她,谋反的罪就能洗去。这种能让自己翻身的好事,他有可能会拒绝吗?”

这话很有说服力,让姚荡找不到论据去反驳。的确像是皇上做出来的事,就像之前他没有选六姐而是让淑雨和太子订亲一样,皇上从来就没想让姚家做大,他需要的制衡。

“民风富足天下太平了,功高盖主的人父皇是不会留的,冷丞相比你爹听话。”他无奈在最后关头才看明白这道理,而偏偏有人早就懂了。在苏步钦小心翼翼傍着冷家的时候,他却傻乎乎地避之不及,只看见那些表面的光鲜,还以为自己运筹帷幄。

呵,要说君临天下的能耐,他显然比不上那只处心积虑的兔子。那好,愿赌服输,他只是不想死得太难看。连姚家都落败了,乱了阵脚的太子唯能把姚荡视作最后的救命稻草,“去找他,也许他能看在你的份上劝父皇息事宁人。”

“娘的!那你倒是让他们放开我啊!”姚荡是没有把握的,她不清楚在苏步钦心里自己究竟是一枚棋子还是……一枚稍微有些感情的棋子,可如果这是唯一能帮爹的方法,她愿意腆着脸去求他。

但连太子都没料到,这一回父皇的动作要比幽禁苏步钦时更迅速。

他才刚命令禁锢住姚荡的那些护卫松手,一队人马就浩浩荡荡地闯了进来,从他们的打扮和井然有序的阵仗看来,是宫里的人。

领头的人像是也没想到太子的别院会那么热闹,他的目光环顾了圈后,落在了姚荡身上,颇觉好笑地哼了声,“这不是姚姑娘吗?难怪我那几个去抄姚家的同僚说搜遍整栋姚府和姚寅的别院,都不见你的身影,还以为你同姚寅一块潜逃了呢,原来是在太子这儿呀。”

这阴啧啧的话,让姚荡徘徊在了喜忧之间。诚如太子所言,姚家还是被抄了吗?“还以为你同姚寅一块潜逃了”,这话是不是代表四哥幸免于难了?

“来人呐,把姚荡带走。”这是皇上特地叮嘱一定要找到的人,眼看着功劳在前,没人会错失。

“不准!她是爷的人!”

即使太子这声负隅顽抗般的阻拦只是想保住她,让她有机会去找苏步钦,仍是让姚荡眼眶一热。她愈发觉得人与人之间,果然是没有信任可言的,只有利益才能维系住。可就算是利用,如老虎头这般的,起码还有未泯的人性在。

“太子殿下,卑职劝您还是先顾好自己吧,皇上请您即刻进宫,姚家的事儿您还是别再插手了,免得被殃及得更深。”

他是否该庆幸自己做了那么多年太子总算还没太失败,至少到了这种时刻,还有人恭恭敬敬地提点他该如何做?然而,现在抽身还有用吗?倘若这事真与苏步钦有关,他会放过他?

太子闭上眼,别过头,不想眼睁睁地看着姚荡被带走,阵阵脚步声仍是无法阻挡地飘入了他耳中。他咬唇,握紧双拳,指甲刻得掌心肉生疼,却疼不过那份生在皇家必须去同自己爹和兄弟拼无情的心境。

第三十八章

“姚家敛了那么多财是不是想谋反?”

“姚寅三天两头往均国跑是不是叛国?”

“你为什么会在太子府?太子和你们是不是一伙的?”

“姚寅在哪里?”

勾结太子谋反叛国……何止是抄家的罪。

可面对那一条条审问,姚荡却连驳斥的力气都没有,原来这就是所谓的严刑逼供。

她不记得是怎么被人从摆满刑具的屋子里带走的,甚至不知道自己身上到底有多少伤,只晓得最开始带着倒刺蘸了盐水的鞭子抽得她皮开肉绽,刻骨地痛。渐渐的,痛到麻木,无力痛呼叫骂,更没精力去理顺前因后果,她只想丢开免死金牌,好好睡一觉,哪怕再也醒不过来。

然而,姚荡只晕了阵,很快又醒了,四周不断会传来沉沉的咳嗽声,时不时会有人跑来逼问他们四哥的下落,还有面前那些她再熟悉不过的人互相指责、哭喊的声音。

“想喝水……”她揪着眉头,动了动了干涸开裂的唇,就算是已经用尽力全身力气挤出这句话,仍是轻若蚊吟,被所有人忽略了。

意识到了不会有人搭理她,姚荡索性闭嘴省下力气,空洞的双眸睁得很大,黝黑瞳孔茫然地转着,直到落在自己的指尖。

食指指腹残留着些许朱砂,不太寻常的印记,让她像被人当头浇了盆凉水般,瞬间清醒。

他们趁她不省人事时强逼着她画押替姚家认罪了?!

背后的主事者早就想好了该如何让这场戏落幕。他们想革了太子灭了姚家;他们给她免死金牌要她去做大义灭亲的那个人,活着去指证姚家和太子。

整件事已经无关她的意愿了,事实上,被人从太子府带走的那一刹起,姚荡失去了自主权。

又或者,如太子所言,从出生那刻起他们就没有自主权……

跟着侍卫离开太子府前,太子唤住她,他说:“其实我们都一样,爷生在皇家,还未懂事,就被他们冠上了太子的名号,就算累及一生爷也不得不争。你生在姚家,注定要活在那个光环之下,有多少人接近你只为了那些与你无关的荣耀。为了自保,我们都不得不自私……要真有下辈子,投胎时看准了,别再贪心了,找家寻常人家就好。到时候我们就真能配着野菜汤喝酒、哼着小曲赌钱,最好你跟爷一样投胎做男人,我们还能一起上粉楼,不知道爷的贵宾卡下辈子还能不能用……”

要真有下辈子,她投胎时一定会看准,不要生在官宦之家,不要连爱一场都关乎利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