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心!”好熟悉的声音,是从我背后传来的。

我松开时宇锋,转身看清叫我的人是谁,吃了一惊:“张姐?怎么,怎么是你?”

刚才差点和时宇锋的车相撞的,居然是张姐!

她的车就停在旁边,看样子应该没事,倒是时宇锋的车擦到了旁边的电线杆。

“张姐,你怎么在这里?”我一看她来的方向,不确定道,“你不会是刚从我家出来吧?”

“是的。刚听说你出事所以来看看你,不巧,你不在家。”

张姐来找我…我心里毛毛的,说不出是什么感觉。

她看了眼我身后的时宇锋,“这位先生,真是对不起了,我的车子出了点故障。你把修车的发票给我吧,刚才完全是我的责任。”

“擦到一点点,不碍事。”

“呃,张姐,我有些事要跟你说,方便的话再去我家坐坐吧——时宇锋,你回去吧,路上小心点,别再撞了啊。”

时宇锋无奈地笑了:“知道了。”

“时宇锋?”张姐眼中闪过一抹惊讶,她看看我,再看看时宇锋,“原来他…”

“张姐,我们回去再说。你别开车了,不安全,叫拖车公司来吧。还好这里离我家不远,我们边走边聊。”我赶紧拉着张姐走了。

不能让她再说下去,我可不想让时宇锋知道我那些事。

我想,张姐肯定是知道我的事的。恢复记忆以后我想过要去找她,我想过无数种我和她再次相见时的开场白。我猜测了各种答案,却没料到她会来得如此直接。她叫我——

“诉意,现在我是不是应该叫你诉意?”

我抿着嘴唇,之前酝酿好的话,一句也想不起来。路不长,正常速度大概十分钟就能走到目的地,此刻却长得好像永远都走不到尽头。

张姐幽幽地说:“我早就知道,总有一天你会全部想起来的。所以我让你爸爸妈妈不要把真相告诉你,与其让他们一下子打破你的信仰,还不如让你自己慢慢去发现,慢慢接受。就算是把一次巨大的疼痛分成一小份一小份的,每次少疼一点吧。”

“那时候你爸爸很着急,差点想送你去看精神科。幸好他没这么做,这跟精神失常完全是两回事。你只是太爱倾心,无法接受她为了你而死去的事实,所以想办法逃避。”

我说:“是。我宁愿死的是我,不,该死的本来就是我,倾心她是为了我才…”

“是吧,你这孩子就是太死心眼。当时你受了那么大的刺激,又抱着这种想法,难怪会强迫自己把原本属于你的记忆尘封起来。当你忘了自己,脑子里只有倾心的一切,理所当然就会把这一切带入,以为自己就是倾心。”

“傻姑娘,做人没必要这么累的,逝者已矣,你再怎么内疚自责倾心也不会再活过来了。她选择让你活下去,肯定不希望你带着枷锁生活,你明白吗?”

路一点一点变短,车辆从我们身边飞驰而过。耳畔的风声越来越轻,我不知道是风停了还是我忘记了去听风的声音。

张姐说得对,如果爸爸一开始就把真相告诉我,我很可能真的会因为受不了这个打击而精神错乱。尽管我依然没办法接受事实,可至少现在我什么事都没有。

“好啦,你到家啦。”张姐拍了拍我的肩膀,“我先回去了,心里不舒服的话可以随时来找我。”

“张姐,你不进去坐一会儿?”

“不了,已经不早了。这里正好能打到车。”

我也不再勉强,点点头:“那好吧,张姐再见。”

“嗯,再见。”

“张姐——”我又叫住了她。

张姐纳闷,“还有事?”

“我明白了,谢谢你。”

这一次,我是真的明白了。逃避也好,伤心也罢,都无济于事。我不能再顶着倾心的身份活下去,倾心是倾心,我是我。我更不能代替她去爱时宇锋,因为那都不是真的,到头来只会是一场空。

如果将来的某一天,时宇锋突然发现我不是真的倾心,不是他记忆中那个在草坪上放孔明灯并且傻乎乎地把草坪点燃的女孩,他会怎么想?那一晚是他们共同的美好记忆,是我们重逢后,他对我提的第一件事。可他不知道,他所说的女孩并不是我。

在我心里,我爱上的时宇锋,是在我最无助的时候把手递给我,带我走出迷途的那个人。他留给我最深刻的回忆,永远是那句平淡无奇却真正打动我的话:需要帮忙吗?

半年前的那个午后,没有阳光,却是我人生中最灿烂的一天。那一天,是我真正意义上“第一次”遇见他,记住他,爱上他。

回到家,爸爸跟我装傻:“咦,倾心啊,怎么这么晚才回来,去哪里玩了?”

我笑:“老爸你还明知故问?我就不信文兮那丫头没跟你们念叨。”

被我将了一军,我爸讪讪发笑。

正好我妈从楼上下来,说:“倾心啊,宇锋这孩子真的不错。我和你爸都看得出来,你喜欢的人是他,不是浩宁。以前那些事都不要想了,也别难为人家,唉。”

她说我难为时宇锋,指的无非是我在医院的时候无理取闹。没想到时宇锋还挺得人心的,我嘴角一斜:“妈,你才见过时宇锋几次啊,这么快就胳膊肘往外拐啦?我会吃醋的。”

我妈用她手上卷起来的报纸使劲敲了下我的头。

“不跟你们说了,我去洗澡。”走到一半,我又转身,“爸,妈,以后别叫我倾心了。”

爸爸妈妈刚才还笑容满面的,一听到我说这话,表情马上僵住。我不忍心再说什么,赶紧上楼去。其实,我的意思他们又岂会不知。再完美的假象始终是假的!

我关上房门,靠在门板上深呼吸了几口。现在不论是谁叫我倾心,我都会充满负罪感,如同我抢了她的一切,还心安理得地顶着她的身份继续快乐下去。

那么多人微笑着喊我“倾心倾心”的画面在我眼前打转,我分不出来,他们之中究竟有几个人是明明知情却还要忍着失去倾心的痛苦帮我来美化这个梦境。

一张张笑脸如白纸被撕裂开,片片粉碎,如腊月的飞雪。

我跑进卫生间,拼命接水往脸上冲。冰凉的温度让我明白我不是在梦中,这一切都是真的。

“倾心…”我哽咽着,慢慢抬头。

镜子里,下巴上的朱砂痣从我眼前晃过。我把头仰得高高的,伸手轻轻触摸着它。在我没有抹去自己的记忆前,我知道自己有这颗红痣。很小的一颗,跟米粒差不多大,不仔细看根本不会察觉。

我和倾心身上几乎都没什么胎记,长得又一模一样,这颗痣或许是我在外形上跟她唯一的差别。

想着想着,我忽然笑出声来。上次我仰着头,奶奶就是看见我下巴上的这颗痣才吓得滚下楼梯的。老太太本来就迷信,没准真以为我是被倾心上身了才吓成那样的吧。后来爸爸肯定把真相告诉她了,我总算明白,为何她出院之后像变了个人一样。倾心性子像我妈妈,温婉乖巧,奶奶骂她她几乎不还口的。她越是这样,奶奶越是喜欢挑她的毛病。而我就像时宇锋说的那样,不是个肯吃亏的人。奶奶是我长辈,我忍让三分,换做别人没准我早就磨刀霍霍向他去了。

睡觉前我接到了时宇锋的电话。

看到手机屏幕上闪烁的名字时,我犹豫了好久要不要接,只因为我太清楚时宇锋的脾气了。这种时候,如果我真的挂了他的电话,他绝对会立刻从家里跑过来对着我横眉怒眼。

“干吗?”我没好气。

时宇锋心情似乎不错:“我到家了。”

“哦,那你早点睡,晚安。”

“嗯,你也是。”

我觉得奇怪:“你没事啊?”

“什么事?”

“你打电话来就为了跟我说一句你到家了?我还以为你找我有什么大事呢。”

他在电话那头笑:“那要不要说一句‘我爱你’?”

我脸立刻红了。时宇锋这人有些傲,以前他可是从没对我说过这三个字的。

在我印象中,他说的最好听的一句话无非是“你明知道我喜欢你”。

“我困了,睡觉去。”我敷衍一句,挂了电话。

时宇锋这样的性子,他又怎么肯轻易放了我!我从来都没怀疑过我对他的心意,倾心也好,诉意也罢,不论我披着什么样的外衣,我始终是爱他的。可是他呢?他心里的人是谁我并不知道。就算知道,现在也毫无意义了,我已经打定主意要忘记他,我不能一辈子活在对倾心的愧疚当中。

我躺在床上,脑子里不断地闪现和倾心有关的片段,以至于到后来,我无法分清到底是现实还是梦境。

眼前是一片无边无际的油菜花田,黄色的小花紧紧凑成一团团,散发出清淡而悠远的香味。我穿着白色的连衣裙在花田里穿梭,不住地向四周张望。然而眼前除了黄色和绿色,再也没有其他。

天色越来越暗,我害怕极了,远处的空中忽然几声鸟鸣,悠远哀怨。我吓得跌倒在地,黄色的花瓣扑簌簌掉在我身上。

“有没有人?”我几乎带着哭腔。

回声在四周回荡着,一声比一声长,一声比一声淡,仿佛来自天边。

过了好久都没人回答我,我走累了,茫然地站在原地看天。

“诉诉,诉诉…”背后有人叫我。

我开心极了,连忙回头,可是除了黄色的花,我什么都看不见。

“诉诉,你快过来。”

“诉诉,你怎么不来找我?”

渐渐的,声音无处不在。我不停地转身,回头,再转身,却没有看到任何人。最后我转得头晕了,一下子跌坐在地上。

有人从后面拍了下我的肩膀,我颤抖着,慢慢的,一点一点转过身子。刹那间我眼睛一亮,眸子里又有了光彩。那是一张和我一模一样的脸,她穿着和我同样的白色长裙,长发飞扬,面带微笑,美得像云中的仙子。

“倾心,真的是你吗倾心?我终于找到你了。”

倾心后退一步,依然保持着令人不自觉沉醉的笑容。

“我真的很想你,你回来吧,倾心,求你了,不要离开我。”

“诉诉,”开口的同时,她的眼神突然变得很冷很冷,“为什么要抢走我的时宇锋?”

这句话犹如一盆冰水从我头顶浇下,我浑身冰冷僵硬,手指微微发颤。

“你明知道,他是我最爱也是唯一爱过的人。为什么,诉诉?我已经把我的命都给了你,你为什么连我最珍贵的东西都不放过?”

我拼命摇头:“不,不是这样的。倾心你听我说,不是你想的那样…”

“诉诉,我好难过。你把我丢在最冰冷的海里,你还抢走了时宇锋,我真的好难过。”倾心一边说一边流泪,她慢慢后退,身形一点点变淡。

我急了,扑上去抱住她:“不要,倾心别走,别离开我!”

手心里,是一场空。

“倾心——”我大叫一声,从床上腾地坐起来。额上的发丝早已被汗水湿透。

纵使童话也会有分离

吃早饭的时候奶奶总是盯着我看,我对她向来抱着能躲则躲的原则,正准备上楼,她叫住我:“倾心,你脸色看起来怎么这么差?好像没睡够似的,不是才刚出院吗?在医院待了这么长时间,钱也花了不少,怎么还是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啊?”

“奶奶,我是诉意,不是倾心!”我纠正她,“我没睡醒,我要去补眠。”

奶奶被我呛得接不上话,等我走到楼梯口她才开始念叨:“死丫头果然是臭脾气,一点都没变,嘴巴毒得跟蛇信子一样。要是能有兮兮的一半,哪怕十分之一也行…”

其实我不是没睡醒,是根本没睡。昨晚被那个梦惊醒之后,我就抱着膝盖在床上坐了一夜。我怕睡着以后又会梦到倾心,梦见她哭着喊着叫我把时宇锋还给她。

草草收拾了一下随身的东西,我去厨房找了妈妈。她正在洗碗,见我拎着包一副要出门的样子,有些纳闷:“不是说要补眠吗?你精神这么不好,还出门去?”

“妈,我想去看看倾心。我晚上做噩梦梦见她了,你告诉我去她的墓在哪。

我要跟她说清楚,不然我晚上睡不着。”

“…”我妈瞠目结舌。

我早就料到她会是这种反应。倾心的遗体一直没有找到,就如她在梦中所说,我把她一个人留在了冰冷的海里…可是爸爸妈妈肯定给她立过墓的,我只想见一见她。

我妈没一会儿眼睛就红了,她忍着泪:“你别去了,见了又怎样?倾心都已经不在了,你跟她说话她也听不见,还弄得自己心里不舒服。诉意,听妈妈话,回去睡一觉就没事了。你只是太累,又经历了绑架这样的事,唉。”

“妈,你就跟我说吧,不然我真睡不安稳。你看我眼圈都黑了,眼袋这么大,你看你看。”

我妈被我弄得有些招架不住,只好把具体地址告诉我。出门前她千叮咛万嘱咐,别想太多,别有心理负担,早点回家…她向来这样,特别爱操心,小时候我和倾心经常被她念叨得耳朵长茧子。

我从小就是那种忘性特别大的人,老师家长说话我都很认真听,听完就抛到脑后去了,典型的左耳进右耳出。上了出租车我已经不太记得我妈说过什么,隐约只回忆起一句“早点回家”。

公墓离我家还是有些远的,车子上高架下高架又上高架,计价表的数字都已经跳到九十多了,我开始肉疼我的钱,司机终于说了句“到了”。

我依着妈妈所说的,挨个儿找过去。公墓很荒凉,而我胆子本来就小,非年非节的很少有人来这里祭拜。我一个人在私人群里穿梭,心扑通扑通跳得厉害。邱晗和我开玩笑曾说过,辟邪要念《金刚经》《大悲咒》什么的,她还似模似样给我学了几句。

怎么念来着?我现在半句也想不起来了。

好在这时候一张熟悉的照片映如我的眼帘,而我也很快在墓碑上看见了“文倾心”三个字。一股难以言状的滋味从心底冒出来,我蹲在地上,右手颤抖着摸着倾心的照片。照片里,倾心正盯着我看,眼神温柔却似乎能洞穿一切。

我明知这是我的错觉,还是害怕得很。原先酝酿好的一肚子话,半句都说不出来了。我咬着下嘴唇,感觉不到疼痛。

“倾心…”好不容易挤出两个字,眼泪冲破堤坝似的哗的就涌了出来。

我真没打算要哭的,我也没想过我会哭得这么汹涌。

我扑在倾心坟上,泪眼模糊,像个受尽委屈却无处倾诉的孩子:“倾心,我不是故意要把你一个人留下的,我想你回来。我也不是故意要抢走时宇锋,我一直以为我是你,我想替你活下去,我也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我从来都没想过要跟你抢,倾心,你不要怪我好吗?”

说了半天,哭累了,我抬头看了一眼倾心的照片。她的眼神让我心里发毛,我后背也冰凉冰凉的。一阵风吹过,发丝在我脸上乱飞。我心一静,仔细盯着照片。黑影被太阳投在墓碑上,渐渐往上,往上,我能分辨出那是人的影子。

“倾心?是你吗倾心?”我又惊又喜又怕,猛然一回头。

心,顿时又回到原地。

“怎么是你?你怎么来了?”

孙浩宁拍了拍我的脑袋:“还不是怕你胡思乱想,你呀!”

“是我妈让你来的吧?”我早该想到,我妈生了个管家命,对什么是都操心。

孙浩宁没否认:“你妈也是为你好。胆子这么小还一个人往墓地跑,亏得是白天,不然还不知道你要吓成什么样呢。”

“我傻了才会半夜三更往墓地跑!你以为我是你啊。”

和孙浩宁拌了几句嘴,我心情平复了好多,也没有那么难过了。想了想,我又加了句:“再说我是来看倾心,她可是我姐,就算别的孤魂野鬼要欺负我,倾心也会帮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