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你做噩梦了?”孙浩宁在我旁边坐下,他拍拍自己的肩膀,示意我可以借用一下。

我哼了一声,小时候我哭鼻子喜欢往他身上靠,可现在我又不是三岁小孩子。我从脚边拔了根草往他身上扔去,“也不算什么噩梦,就是老梦见倾心,我心里不踏实。浩宁哥,你说倾心是不是很恨我?”

“傻瓜,她是你亲姐姐,又不是别人。要是真恨你她就不会拼死救你了。”

“可她当时也没想到我会抢走时宇锋,你不知道,时宇锋可是倾心的命根子。她生前就爱时宇锋爱得要死,一天到晚在我耳根子前念叨。她在天上要是看见我和时宇锋搅和在一起,心里肯定特别难受。”

“那是你这样认为,白白的给自己增加心理负担。”他又拍了一下我的后脑勺。

我叹了口气:“但求心安吧,我不想一辈子活在自责中。”

一阵冷风吹来,凉飕飕的,身上也起了鸡皮疙瘩。孙浩宁见我缩成一团,赶紧把他的外套脱了给我披上。完了他回头对着墓碑说:“倾心,好久不见了。

诉意就是孩子气,你哪能跟她一般见识,对吧。”

我问他:“你什么时候来过这里?”

“刚回国我就来了。”

“这么说,你一开始就知道我是谁?”

孙浩宁眼中带笑,好像笑我大惊小怪。他说:“从小我就能一眼分辨出你和倾心,我怎么可能认不出你。”

“那…童珊呢?”

“童珊起初不知道,她是后来才发现的。不过我想她肯定一早就起了疑心。

你和倾心童珊三个人从小学起就混在一块儿,她认出你也是迟早的事。”

“看来就我蒙在鼓里,真讽刺。”

“好了好了,回去吧诉诉。你刚出院,别又弄得生病了。”

我妈让我早点回去,再不走估计她又会瞎操心了。我点点头:“好吧,我肚子饿了,回去弄点吃的。”

孙浩宁和我一起站起来,我在前他在后,本来我已经迈开脚步了,他的一句话令我猛然止步。

“再见了倾心,我这一走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以后有机会再来看你。”

我拧着眉头:“你说什么?你要去哪里?”

“回家啊,我的家又不在这里。当初我要回来,我爸妈一万个不同意。”

孙浩宁笑得云淡风轻的,好像在说一件再简单不过的事,可我明白他一定承受了很大的压力。早在我上初中的时候他们一家人就移民去了加拿大,他爸爸在那边也有自己的公司,等着他去继承。他抛下一切回到国内,难道是…

“你是为了我才回来的?”我等着被他说我自恋。

没想到他还真的承认了:“是。一回来就听说你出事了,我都快忘了自己当时是什么心情。你对我的意义,不用我说你也应该知道,诉诉,和我一起走吧。”

“呃…”

“呵呵,我开玩笑的。不过你要是愿意,我当然会很开心。”

看他强颜欢笑,我心里也不是滋味。我们一前一后走了很久,快离开公墓的时候,我叫住他:“你不急着走吧?这种事你得给我时间考虑啊。”

孙浩宁似乎本来没抱希望,听我这么一说,他笑得像中头彩似的,忙说:“不急,当然不急。公司的事还没交接完,再说还得办手续。”

心里突然冒出这样一个想法,我要是真跟着孙浩宁走了,时宇锋会不会气得追杀我到天涯海角?

孙浩宁带我去吃了点东西,等回到家已经是中午了,我妈正好准备好了中饭。

她说:“倾心你回来得正好,赶紧洗手,叫奶奶来吃饭。”

“妈,都说了别喊我倾心。”都真相大白了,再听他们这么喊我我很不自在。

我妈笑了笑:“这不是都叫习惯了嘛,慢慢改,慢慢改。”

“嗯,我和浩宁在外面吃过了,你们吃吧——奶奶,吃饭了。”

上楼前我妈又加了句:“对了,你刚出去没多久宇锋来家里找过你。”

我习惯性地掏出手机看,奇怪,并没有未接来电。他没找到我居然也不给我打电话?心里又庆幸又有点小失落。再这样下去我迟早精神分裂,有谁会像我这么变态,明明喜欢一个人却一边把他往外推一边又千万个舍不得!

当天晚上我又做噩梦,还是原来那个梦。倾心的眼睛就像魔咒一般种在了我的心里,我惊醒过来,不论睁眼闭眼,脑子里全是她幽怨清冷的眼神。

后来迷迷糊糊的,我又睡了过去。梦里面的我知道自己在做梦,可还是不由自主地心慌意乱,再次惊醒过来,枕头上已经湿透,分不清是汗水还是泪水。

我翻了个身,床头的白色人影突然闯进我的视线,我想尖叫,喉咙却如同被一只大手捏住,发不出任何声音。

这几天都没有月亮,房间里原本很黑,只因为我的手机在充电,充电器上那一点绿色的提示灯衬得四周隐隐有些亮光,也有些阴森。风从窗户里吹进来,那白色影子晃了晃,我的心也跟着颤了颤。

我不知道自己是哪来的胆子,居然还敢动。僵硬的手从被子里移到床头的开关处,这段时间就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灯光亮起,我的身子刹那间就像被重新注入生命力的枯树,一下子活了过来。

所谓的人影,不过是件白色的旗袍。

从医院回来前我妈帮我整理过衣柜,那件旗袍被压在柜子底下皱皱巴巴的,她特意帮我拿出来熨了一遍,一直挂在床头的挂衣架上没有拿下来。

我深深吸了几口气。虽然只是虚惊一场,不过这床上我是怎么睡怎么不舒服,索性起来抱着被子去沙发上睡觉。

平时我都喜欢窝在沙发上看书,因此刻意买了张特别柔软舒服的长沙发放在房间里,上面还放了两只绒毛熊,一只白色的一只棕色的。我把它们往床上一扔,自己窝上去,缩成一团。

沙发的空间小,我缩在上面感到特别安全。这一次我不敢马上睡觉,眼睛睁得大大的,倾心和时宇锋的影子依然在我眼前徘徊。我看见他们手拉手,背对着我越走越远,我的心就跟被掏空了一样,不再有任何温度。

依然是那片熟悉的油菜花地,和我梦里一模一样。可这个景象太真实,和我之前做过的梦也不一样,我分不清楚这到底是不是梦。如果不是,为什么倾心会回来?如果是,为什么我能那么清楚地感觉到心痛?

“倾心啊,起床了…”隐隐约约的,耳边传来我妈的声音。

她好像说了很长的一句话,我半梦半醒,没听清楚她到底要说什么,含糊应了一声又睡过去。

过了不久,有人又叫我,我脑袋很沉很沉,以至于根本分不清是谁的声音。

“倾心,倾心你醒醒。”那人摸了摸我的额头,“怎么这么烫?”

“妈,别吵…我再睡会儿。”

“乖,起来我们去医院。”

“不去,你别碰我,我要睡觉。”我开始不安分起来。

“好,不去不去。去床上睡吧,来。”

我浑身发热,体内像是有一把火在烧。不知怎么的,身子轻飘飘的好像飞了起来,我一害怕,伸手去抓身边能碰到的东西,似乎只有这样心里才会踏实。

那个梦周而复始,从开始到结束,重复了一遍又一遍。我强迫自己不要去看不要去看,可无论如何我都无法做到。我坐在花田里哭泣,眼泪止不住地往外流,后来时宇锋终于回头看了我一眼,他一如既往的温柔,看着我的时候,眼睛里像是有无数流星的碎片掉了进去,闪闪发光,闪闪发光。

“诉意,再见了。”

他叫我诉意…我的心沉到谷底。他知道了我不是倾心,所以他要离开我?

我冲上前去想拉住他,却扑了个空。因为我竟然从他身体里穿了过去。

“时宇锋你别走,不要丢下我。”我大声叫着惊醒过来。

眼前的一切渐渐变清晰,我惊讶地发现,时宇锋居然坐在我的床前,而我正半倚在他怀中,双手紧紧抱着他。一抬头,正好看见他英俊的侧脸,他摸了摸我的额头:“我不走,我不会走的。”

这是现实还是梦?我使劲掐了自己的手臂,好疼!

“傻瓜,你已经醒了,这不是梦。”时宇锋笑了出来。

我猛然推开他,坐起来向后缩,脸色也一下子变得阴沉,“你怎么在这?”

“刚来。你发烧了,我们去医院。”

“我不去,我不想去医院。”我拼命摇头。

“倾心,你别这样。”

“时宇锋…”我深深吸了一口气,喉咙里发出的声音仿佛不是我自己的,“如果,如果我不是倾心呢?”

时宇锋没料到我会说这样的话,大感意外。他皱了皱眉:“我说过,这个世界上不存在‘如果’。”

“那么,万一不是如果呢?万一是真的呢?”

“倾心…”时宇锋盯着我的眼睛,眉头皱得更紧了。

我从来都觉得,他皱眉的样子很好看。

既然憋在心里这么难受,与其一直被这个秘密折磨,还不如把一切都告诉他。

我鼓起勇气:“时宇锋,我不是文倾心,我是文诉意。倾心已经不在了,她是为了救我才死的。我骗了你,一直以来我都在骗你,我根本不是你喜欢的人。”

“倾心…”

“求你了,别再叫我倾心,我真的不是倾心!我们是不可能在一起的。倾心是我的亲姐姐,她是为了我才死的,而你是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人,她喜欢了你整整三年!我不可以抢走你,我不能对不起她,也不能对不起孙浩宁。你知道吗,自从恢复记忆,我没有一天晚上睡得安稳,我天天做噩梦,梦见倾心哭着叫我把你还给她。我很内疚很自责,再这样下去我一辈子都不会开心的,你懂吗时宇锋,你懂吗?”

我一边说一边流泪,眼前朦朦胧胧的,隔着这层水汽我看不清时宇锋是什么样的表情。他肯定很失望吧?

“我明白了。”时宇锋上前一步,出乎我的意料他竟然帮我擦眼泪,他很认真地看着我,“我明白了,倾…诉意。”

我擦了擦眼角,强颜欢笑:“忘了我吧,要是硬在一起的话,我们都不会开心的。其实你爸爸的眼光很好呢,你看凌真又漂亮对你又好,虽然爱吃醋了点,不过那也是因为她在乎你…”

“别说了,我知道。”

“还有,其实我…”

“别说了!”

我被他喝住,吓得颤了一颤。

“你…记得去看医生。”说完这句话,时宇锋果断转身离开。那一瞬间我好像又回到了刚认识他的时候,那时的他也像现在这么干脆利落,想什么就是什么,从来不拖泥带水。

他走了,他真的走了吗?我又掐了一把自己的手臂,还是很疼!原来这是真的,这一次他是真的走了,像梦里一样离开了我。

果然,真相面前我们都是不堪一击的。

雨点轻轻踮着脚尖,喵呜一声,不知道从哪里钻出来,它纵身一跃跳到我的床上。我抱住它,眼泪一滴一滴落在它身上,它竟然也没感觉,依旧咬床单咬得很欢。我不在家的这几天,是妈妈帮我在照顾它,这家伙倒是没忘记我,一直对我挺亲近的。

我捏它的耳朵:“还是你好,不管我是谁,你不会嫌弃我的对吧?”

说完我自嘲地一笑,都到现在这个份上了,我心心念念的还是他!凭什么他一听我不是倾心就甩头走人,而我却要在这里伤人?

我举起手来往脸上胡乱一抹,开门朝楼下喊:“妈,我饿了,我要吃饭!不不,我要吃肉,猪肉牛肉羊肉都要,全要!”

过了不久我妈端了一碗排骨汤上来,她吓坏了:“我还想给你弄点清粥呢,怎么一睡醒就想吃肉啊?你这孩子。先前叫了你半天都没反应,宇锋在楼下等了你很久。”

我喝着汤,故意把碗举得很高很高,不让我妈看见我的脸。眼泪顺着脸颊往下滑落,掉进碗里,和汤混在一起。反正都是咸的,我还嫌汤太淡呢。

我妈见我这反应,不敢继续这个话题了,她换了个茬儿开始扯别的。喝完汤我把碗递到她手里,很平静地说:“妈,我跟他分手了。”

“哦。”她一点都不意外。

“我把真相告诉他了。妈你知道吗,他可气人了,听我说完他居然甩头就走。”我拉拉我妈的衣袖,“这算是我抛弃他还是他抛弃我?应该算我抛弃他吧?毕竟是我先提分手的对吧。嗯…那也不算很丢脸。”

“诉意。”我妈哽咽了。

她伸手来理我的乱发,一碰到我的额头,大叫:“天那,怎么这么烫!都能熬排骨汤了!”

“是吗?刚才还不烫的。”我自己摸了下,“没有啊,不烫啊。妈…为什么,为什么你有两个脑袋?”

“我还四个脑袋呢!烧成这样了还逞能,快,跟我去医院。”

“我不去,一股消毒水的味道,难闻死了。”我重新爬回床上。

“你干吗?”

“我躺会儿。你去找退烧药给我吃,睡一觉就没事了。”

被窝暖,枕头软,我一会儿就睡着了。迷迷糊糊的有人跟我说话,有人拉我起来,我也不知道我妈有没有喂我吃药。脑袋一沉,我就跟昏过去一样,说得文艺点就是不省人事了。

我仿佛做了一个好长好长的梦,梦里又套着梦,一层一层的,可是究竟里面有些什么内容我却都忘记了。等我醒来的时候,睁开眼睛所看到的还是我房顶上那个熟悉的吊灯。原来我妈没送我去医院。

“倾心,你可算是醒了。”这声音…

我头一偏,看到的竟然是时宇锋的妈妈,还有时宇婷。

“阿姨?”

时宇锋妈妈拉过我的手:“别动别动,你好生躺着。”

随着她的动作,我才发现我手背上还通着输液管,输液瓶就挂在床头的挂衣架上。正好我妈推门进来,松了一口气:“可算是醒了,我没见过像你这么能睡的,梦里还拽着我的手死活不要去医院。”

我脸一红。从小我就怕打针吃药,对医院也有很强的抵触心理,偏偏这半年来我往医院跑的次数比以前几年都还要多。听我妈的意思,似乎我睡梦中还吵着不去医院。

“来,把药给吃了。”

我妈递给我一个小瓶盖,里面放了三种不同颜色的药,黄黄的那种,看着就很苦。有外人在我不好意思做出很怕吃药的样子,于是闭着眼往嘴里一塞,喝了一大口水咕嘟咽了下去。

一股苦涩的味道从喉咙里传出来,满嘴的药味。我痛苦地望着我妈,我妈还没来得及表示,时宇婷赶紧从包里掏了德芙巧克力给我。

“呵呵,这孩子和我们婷婷一样,怕吃药。”时宇锋妈妈朝我妈一笑。

我妈看看她们,又看看我,冲我意味深长地笑了笑。亏得我向来自诩聪明,可还是不明白我妈究竟是什么意思。我再看她,她就找了个借口溜了。

“我出门买点菜去,时太太,倾心,你们好好聊。”

有其他人在场,我妈还是会喊我“倾心”。的确,我并不想让时宇婷母女知道这回事,反正我和时宇锋已经没关系了。

“呵呵,阿姨你们别站着啊,快坐。”我笑得很尴尬。

时宇锋妈妈握着我的手,像看亲生女儿似的看着我,那眼神充满了心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