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问清地址,匆匆开车赶了过去。

左家住在中山路的宿舍区内,他好容易在一大片外观相似的旧宿舍区楼房内找到于佳说的地址,上了三楼后,他反复按响门铃,又直接敲门,都一直没人应门。他打于佳的电话,“于老师,小安有没可能出去?”

“她动完手术还不到一个月,身体很弱,怎么可能外出?而且她一直处于抑郁状态,根本没流露出想出门闲逛的意思。要不你去找个锁匠上来把门打开吧。”

高翔试着再按一次门铃,依旧没有反应,他正要转身下楼,门却突然打开了,左思安头发凌乱地披散在肩头,穿着一套粉蓝格子睡衣,一双毛茸茸的粉色拖鞋,手里抓着一个布制小熊。她不仅恢复了小女生模样,而且带着过份标准的孩子气,让高翔有些哭笑不得。

她直直看着他,还是仿佛从来没见过他一样。他放下心来,又有些恼火,“怎么这么久不开门?”

“我睡着了。”她声音干哑得几乎听不清。

“电话是不是没有放好?”

“不知道。”

“差不多到吃晚饭时间了,想吃什么?我给你买上来。”

她摇摇头,“家里有鸡汤,我不想吃。”

“那……给你妈妈打个电话,接着睡吧。”

她“哦”了一声,他伸手打算替她把门关上,门锁在将要碰上的一刻,他突然觉得不对,重新推开门仔细打量她,她仍站在原处,面色带着不自然的绯红,目光散乱没有焦距,明明看着他,却似乎什么也没看到。他抬手摸她的额头,她没有跟从前一样下意识闪避,他掌心感受到的热度让他一怔,她显然正在发着高烧。

“去穿衣服,我带你去医院。”

她似乎恢复了少许意识:“我讨厌医院,我不去。”

“那怎么行?你都烧成这样了,不许任性。”

她没有反应地站着,他无可奈何,只得脱下外套,刚牵起她的手臂,她突然尖叫一声,他吓一跳,连忙解释,“外面很冷,你必须穿上衣服。”

“好痛。”

“哪里痛?”

她却咬住嘴唇不肯说话了,他疑惑而小心地替她穿上衣服,“跟我走。”

她仍旧抓着那只小熊,跟他出来,他随手带上门,才发现她还穿着拖鞋,磕磕绊绊地下楼,只走一步便险些踏空摔倒,他只得抱起她。她完全没有抗拒,梦游一般地盯着前方。这是他第二次抱她,跟上次比,她轻得像一根羽毛般没有重量。

他把她放进车内,向医院开去,突然听到她说:“不对,爸爸,这一站是上海路,下一站才是昆明路,我们还要坐三站路,到沈阳路下,对不对?”

本市确实有很多以城市命名的路段,但眼下他走的既不是上海路,也不是昆明路,他瞥一眼她,发现她的头歪在一侧,抵住玻璃窗,茫然看着前方,不知道陷入了什么样的幻觉之中,喃喃地说:“爸爸,别生气,我再不会一个人乱跑了,我会等你来接我的。”

她细长的脖子弯曲得近乎危险,让他脑中不期然闪现一个几近湮没的记忆。在他大概只有六七岁的时候,与同龄的陈子瑜在学校后面玩耍,陈子瑜抓到一只夜鹭幼鸟向他炫耀,那只鸟也有着这样长长的颈项,仿佛不胜负荷地歪向一边,眼神惊恐,啼叫异常凌厉。

他不知道为什么会突然想到如此久远的往事,尤其在此刻想到陈子瑜,更觉得胸中有百般滋味,搅得无法平静下来。

☆、24

作者有话要说:书快上架了,不好意思,停更。关于本文,不少读者会有疑问,我全部理解。大部分人的生活平淡正常,不适合写成小说。而另一部分人,生活会被某个意外永久改变,小说通常关注的是比较极端的情境与偏离常态的生活。本文构思于去年,四月初就全部完成交稿了,所以硬要指派一个现实中的热点事件作为原型,比较勉强,也没什么意义。有读者说怀念我写的“小甜文”,我略微诧异,不知道自己还写过那种类型的文,呵呵。不过正如怎么写是作者的自由,怎么看,当然完全是读者的自由。还有些评论是很少女的,这样的读者大抵拥有单纯的人生,理解的世界应该是:你这么坏,我不认你这个妈妈了,滚;你这个禽兽,我没你这样的亲戚,看我大义灭了你;谁跟谁约会,就该对谁负责一辈子,不许变卦;你既然说爱我,分开也该守身如玉十几年如一日,不该再有别的心理需求,有生理需求就跟五姑娘厮混解决,不然你就是虚伪;……都挺单纯可爱的,可是容我说一句,真实世界不是这样运行的。我并不打算为谁辩护,因为我写的是小说不是童话,他们都有缺点,无论男女,都不是完人。我提供小说,但不提供观看的角度与模式,大家自便。转眼在晋江写文已经有五年时间,以后还会不会在这边发文不好说,最不舍的当然还是一路相伴的读者。如果有兴趣,不妨关注我的新浪微博,谢谢各位的支持,祝开心。。。

高翔为左思安挂了急诊,接诊的女医生询问情况,左思安已经完全陷于意识焕散的状态,无法回答医生的提问,而高翔能提供的答案也十分有限。

女医生拿出听诊器,刚一触到左思安的胸部,她又是一声尖叫,往后一缩:“好痛。”

女医生大为惊讶,带她去里间,过一会儿,她出来叫护士,“请王医生马上过来一下。”

王医生是一位中年男医生,他匆忙赶来,与护士一同走了进去。高翔只得到走廊去给于佳打电话。

“我走的时候,她只有一点低烧,我嘱咐她吃药了。怎么会突然这么严重?医生怎么说的?”

“她烧到39度7了,医生正在做检查。你别急,有消息我再通知你。”

“我这就往回赶,麻烦你在医院帮我守着。”

又过了十来分钟,两个医生走出来,那位王医生盯了高翔一眼,先离开了,女医生看着高翔,神情凝重,目光严厉:“你是左思安什么人?”

高翔莫名其妙地反问:“大夫,左思安怎么了?”

女医生抿紧嘴唇上下打量他:“我刚才请来外科医生一同检查,发现她得的是急性乳腺炎。问题是她只是一个十四岁的小女孩,怎么会得这种哺乳期产妇才可能得的病。她发生过什么事?你对她做过什么?”

高翔张口结舌,一时不知道怎么解释这个混乱的情况,女医生越发起疑,看着他的目光中更多了几分厌憎:“如果你不说,我可以报警的。她还是未成年人,我不能眼看着她受侵害不理。”

走廊上有人好奇打量他们,他只得正视着医生,“大夫,你的怀疑和正义感都是合理的。我只能说我什么也没做。这女孩子确实在将近一个月前做了剖腹产手术,她妈妈人在外地出差,正往回赶。我不会离开,麻烦你去尽力救治她,并且尊重她的隐私,不要声张。”

女医生仍旧盯着他,似乎在判断他的可信程度,过了一会儿,她一声不响转身走了。高翔泄气地坐下,他从来没想到会成为别人眼里的罪犯,并且为自己辩护都无法来得理直气壮。更重要的是,从别人的神情中,他再一次知道这种罪恶会激起多大的愤怒与厌恶,他不得不承认,其实他没法保持一个完全坦然无辜的态度。

于佳赶到医院时,已经是晚上九点钟,那位严厉的女医生也没有放过她,劈头盖脸地质问:“你是怎么做母亲的?”

“我……她没告诉我。”于佳艰难地解释,“她还那么小,又是提前剖腹产,没有哺乳,我以为她根本没有分泌奶水。”

“女儿遇到这种情况已经是家长失职了。你要是稍微细心一点,在你女儿乳腺炎初期胀痛红肿的时候,你就应该有察觉,及时带她来医院,居然拖到高烧出现并发症,还把她一个人丢在家里去出差。你知不知道这有多危险?”

于佳无可辩驳,呆呆看着医生。高翔忍不住插言道:“大夫,她丈夫在外地工作,她一个人照顾女儿已经很辛苦了,也不可能推掉所有工作不做在家守着。”

医生一时语塞,再看看于佳那个失魂落魄的样子,也实在没法再发作下去,挥一挥手,“好了好了,你女儿正在输液,今天必须留院观察一天,你去陪着她吧。”

医生走后,于佳涩然说道:“谢谢你,高翔。今天真的麻烦你了。你先回去吧。”

“我明天来接你们回家。”

“谢谢,不用了,我们打车回去很方便。”

高翔回家打开房门,一下怔住,孙若迪坐在客厅沙发上,正抱着宝宝轻轻哼着歌。

“若迪,你怎么在这里。”

陈子惠拿着奶瓶从厨房出来,“你怎么才回来?”

“我有点事。”

“保姆今天请假回去了,幸好若迪过来帮我换一下手。”

陈子惠将宝宝接过去,喂他喝着牛奶,孙若迪将一只靠垫塞到她腰后,让她坐得更舒服一些,她赞叹:“还是女孩子细心懂得照顾人。”

孙若迪到底有些羞涩,“阿姨,我先走了。”

陈子惠待她十分亲热,“让小翔送你。有空再过来玩啊。”

高翔陪孙若迪下来,“你怎么会过来?”

孙若迪哼了一声,“你还好意思问我。我过来取我的东西,顺便准备还钥匙给你的。你怎么不告诉我你妈妈在这里,我一开门跟她面对面,尴尬死了。”

“对不起,我……”

孙若迪却捂住了他的嘴,“该我说对不起,上次我乱发脾气,没等你讲完就挂了电话。我真的完全没想到你们家发生了这么多事。唉,宝宝真可怜,还没出生,父亲就出了车祸,妈妈又死于难产,他还这么小,就有心脏病要动手术。”

他大吃一惊,马上明白这只可能是陈子惠编的一套说辞,他没法指责母亲在撒谎,也无法说明这个令孙若迪眼中闪现泪光的悲惨故事里包含的那些阴暗罪恶的事实,只能闭紧嘴维持着沉默。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呢?我知道你跟你小舅舅从小一起长大,亲如兄弟,一定很受打击。对不起,我都没陪在你身边安慰你,还净跟你闹别扭,是我不好。我太任性了……”

“别再提这件事了。”他疲乏地握住她的手,“我送你回去。”

孙若迪坐进车内,拾起脚边的布制小熊,“咦,这是买给宝宝的玩具吧,真可爱。”

他接过来,只见小熊穿着红格子衬衫,黑色灯芯绒裤子,打着大大的领结,憨态可掬,他想起将它紧紧抓在手里的那个脆弱女孩子,不知道醒来之后会不会四处张望寻找,几乎下意识叹了一口气。

孙若迪误会了,伸手摸摸他的脸,柔声:“放心,宝宝会好起来的。”

他点点头,随手将小熊放到中控台上,发动了车子。

————下接出书版手打内容————

第六章 1997年,汉江

3_

一个多月后的一个晚上,高翔与孙若迪刚买好电影票,正准备入场,手机响起,是于佳打来的:“小高,你现在忙不忙?”

他稍微走开一点儿:“于老师,有什么事吗?”

于佳的声音沙哑得厉害:“我有一个不情之请,想麻烦你现在开车送我去一趟刘湾,帮忙把我女儿接回来。”

“小安怎么会在刘湾?”

“她离家出走,我到处找她,刚才接到梅姨打来的电话,才知道她到了刘湾。我拦了好几辆出租车,都拒绝去那么偏远的地方。对不起,我只有找你,请务必帮我这个忙。”

他回来将票交给孙若迪:“对不起,若迪,我有点儿事得先走了。”

两人好不容易才有一次约会,孙若迪当然不高兴:“是不是你妈妈打来的?要是宝宝需要人照顾,我可以跟你一起过去帮忙的。”

他匆忙地说:“是别的事,你一个人看电影吧,等会儿打车回去,我先走了。”

高翔赶到于佳说的位置接到了她。残冬时节,连日阴雨绵绵,于佳这次颇为狼狈,裤管上溅满了泥点,一双高跟皮靴踩得看不出本来面目,挽起的头发有些散乱。她坐上车,瘫倒在座椅上,显然疲惫已极,毫无以前腰背笔直、仪容高雅的风采。

他一边发动车子,一边问她:“于老师,我必须多事问清楚,小安为什么会离家出走?”于佳短暂地沉默了一下,面无表情地说:“我丈夫向我提出离婚,小安大概认为婚姻破裂的责任在我,是我逼得她父亲远走西藏。她已经有一个多月没有跟我讲一句话,前天她偷拿了钱去火车站买票,准备去成都,然后转车进西藏到她父亲那里去。好在乘警看她年龄太小,及时拦住她,通知我去火车站把她接回来。她要到9月才插板上学,我不能成天在家看着她,没想到她今天又跑掉了。”

高翔一时有说不出的恼怒:“女儿正需要你们的时候,你们闹离婚。于老师,请恕我直言,你们真是一对我无法理解的父母。”

“别来教训我,”于佳疲惫地说,“我对发生在我女儿身上的事情一样无法理解。”

他被堵得哑口无言。

“我知道我说过我们不必再联系这句话,根本没有理由要挟你来管这种闲事,可是我实在不能把不相干的人扯进这件事里来,只好一再厚着脸皮跟你开口了,我真的很抱歉。”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他只好不再说话,专心开车。

高翔和于佳赶到刘湾时,已经是深夜时分,村子里安静至极,唯一亮着灯的就是梅姨家里。她和晶晶、左思安坐在东边厢房里各自看书、做作业,看到他们进来,左思安迅速低下头去。

梅姨站起来使个眼色,三个人走到了西边厢房内。“我劝了她好久,她答应跟你回去。不过,她还是坚持要马上去看她爸爸。”梅姨叹了一口气,“就是这么小的时候,才有这份固执。”

于佳惨淡地一笑,没有说话。晶晶突然跑了过来:“其实小安姐姐要是不想回去,就住我们家跟我做伴多好。”

梅姨瞪了她一眼:“你不想想小安的妈妈有多担心她。再说小安留在我们这里怎么上学?赶紧去做作业,大人说话不许乱插嘴。”

晶晶嘟着嘴老大不服气地出去了,梅姨对于佳说:“于老师,你别介意小孩子说的话。”

于佳摇摇头:“谁都看得出我女儿不愿意理我,我是一个失败的母亲,怎么会怪一个诚实的孩子。”

高翔试探地说:“如果小安想去看她父亲,你可以陪她去,你们也正好当面沟通。”

“说说倒是容易。从她出事到现在,我请了无数假,积压了大堆工作,不打招呼提前结束出差跑回家,已经完全没法儿给领导和同事一个合理的交代。除非我辞职,否则目前不可能抽出时间带她去西藏。”

“这样的话,你能不能跟她父亲沟通一下,让他劝小安暂时放弃这个念头,等他回来。就算他想跟你离婚,也得亲自回来办手续吧。”

“你知道左学军去的是西藏什么地方吗?阿里。大片的高原无人区,原始落后,通信时有时无,断断续续。他又存心回避,我差不多半个月能跟他通上一次话已经很了不得。他对他女儿说的不过就是好好在家待着补习功课,等9月开学之后上课不要掉队,甚至没有象征性地说一声‘你妈妈很辛苦,你要听她的话’。”

高翔与梅姨互相看看,都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这些话显然在于佳心中积郁已久,一旦开始,再难停下来:“是的,我不算是一个好母亲,我不是那种把孩子当成一切的女人。我有自己的工作,还想干出一点儿事业来。我每天上班路上要花一个半小时,经常要出差。小安很小的时候就开始由她父亲照顾,他送她上幼儿园、小学,从来没离开过她。为了让我安心工作,他去挂职锻炼时,又把她带到清岗来读中学。”

提到这一点,她神情黯淡,他们同时想到在清岗发生的事情,更加无法开口说什么。过了好一会儿,于佳才用平淡的口气接着说:“他对女儿付出得更多,女儿对他的感情远比对我深,一直如此。那件事情以后,我很愧疚,我想补偿她,给她更多的关心,能做的我全做 。我推掉工作,请长假去清岗陪她,一有时间就花三四个小时转两趟长途车去刘湾看她,赔笑脸找门路为她办转学手续,可是我做再多也没有用,她就是不愿意理我。”

“也许你想得太多了,她毕竟还小,无法承受这么大的变故,所以才表现得反常。你还是要跟她多做交流,让她讲出心里的想法。”

“她的想法,我当然清楚,但我认为她最应该做的就是尽快忘记那件事,反复提起,就像是舔伤口,只会提醒自己经历了伤害,更加自我怜悯。”

她的冷静让高翔难以反驳。梅姨只得说:“小高说得对。现在她父亲不在身边,你是她最亲的亲人,恐怕你得付出更多耐心。”

“关键是她要的不是我的耐心,而是她的爸爸。现在她一直不跟我讲话,身体不舒服也不肯告诉我。我答应她等我能够休假时再送她去她父亲那里,她觉得我是敷衍她。”于佳将盖住右手背的毛衣袖子向上捋,露出从手背到小臂的两道长长的红色抓痕,“前天我去火车站接她,她甚至跟我动了手。我从来没想到,她从小到大一直都文静乖巧,居然会在大庭广众下撒泼大哭大骂,跟我厮打。”

梅姨显然也吃了一惊,一时说不出话来。

“不是因为她爸爸要跟我离婚我就诋毁他。出事之后,他……完全变了一个人,对所有人都粗暴无礼,丢下工作,不理家庭,对女儿不闻不问,甚至都不跟她告别,就甩手去了西藏。小安好像觉得这一切都是我造成的,我跟她讲道理,她根本不听,我安慰她说会好起来,她反而说我冷血。我……真是不知道该怎么做才好了。”

说到这里,于佳再也撑不住,缓缓坐下,撑住了太阳穴,显然已经精疲力竭。梅姨拍拍她的肩膀,安慰她不必着急,高翔尴尬地站在一边,一抬头,发现左思安笔直地站在门卫看着她母亲,她穿着一件牛仔布面的厚外套,身材瘦削得近乎单薄,那个姿态有着与她稚嫩的面孔不相称的沉重凛冽。

她接触到高翔的目光,转身走了。

4_

左思安来到院子里,站在那棵桂树下。夜空澄净无云,大半轮明月高远地挂在西边暗蓝色的天际,皎洁的月光从桂树繁茂的枝叶间筛下斑驳光影,树叶像打了蜡一般闪着幽光。乡村的夜晚如同她在这边生活的那些天一样宁静安详,她却无法让自己的心情平静下来。

“……对所有人都粗暴无礼,丢下工作,不理家庭,对女儿不闻不问,甚至都不跟她告别,就甩手去了西藏……”于佳做的是客观描述,然而左思安心中的父亲当然不是这样的。

左学军和于佳夫妇两人的家都不在本地,生下女儿后,于佳休完产假就继续读硕士。左学军的母亲、于佳的父母分别过来帮忙把左思安带到一岁半,因为身体和生活习惯等原因,各自回了老家,左学军不得已早早开始带左思安通勤,把她送到机关幼儿园的日托班,然后再去上班。

每天左学军叫左思安起床,给她穿衣服,她眼睛都睁不开,他一松手,她就会歪倒睡着,弄得他又好气又好笑。她一直迷迷糊糊,任由父亲给她刷牙、梳头洗脸,然后抱着她出门赶车。左思安很快就知道,挂在墙壁上的挂钟长短针指到哪一个位置就意味着爸爸可能会趁着工休时间冲过来看她,再到另外一个角度,就是父亲来接她回家了。下了电车,左学军带着她顺路去买菜,等他将晚饭做得差不多之后,于佳也下班了。

这样每天重复、陷于琐事的生活,对一个男人来讲当然并不轻松,然而左学军从不抱怨,是众人眼里的模范父亲、模范丈夫。于佳承认,在丈夫的支持下,她怀孕生下小安的同时顺利读完了硕士,后来又读了博士,她的时间大部分花在了工作上面,并且取得不俗的成绩,不能算顾家的贤妻,更说不上是个慈爱的母亲;以左学军的能力,本该在事业上有更多发展,但是为了照顾家庭多少影响了升职。左学军自己内心也是有同感的,这也是他在左思安13岁时接受去清岗挂职锻炼的原因。

左思安并未觉得自己缺乏母爱。左学军对她的关爱弥补了一切遗憾,她跟父亲一样接受于佳对于事业的追求,毫无抱怨。她觉得她的童年过得十分完整,如果给她一个选择的机会,她愿意停留在那个阶段,永远不必长大。

只是,时间从不为任何人停留,她还是长大了,并且以一种惨烈的方式从儿童过渡为少女。

如果说被强暴怀孕这件事已经超出了14岁的女孩子的理解和承受范围,那么生下孩子则远远不是左思安想象中的解脱,某种程度上,她被那个过程完全压垮了。

她在半麻的状态下接受剖腹产手术,清醒地意识到医生剖开她的小腹,取出一团东西,同时当她不存在一样小声议论她的身份、刚出生孩子的身份。

“唉,这么小,还真是怪可怜的。”

“是啊,听说她爸爸要调走了。”

“出了这种事,怎么待得下去。”

“陈家人正在外面等着带走这孩子。”

“婴儿看上去有点儿不对劲……”

这个过程似乎漫长得永远不会结束,她麻木地躺着,一动不动任由他们一针一针缝合刀口。

上一次被缝合,是一年多前学骑自行车时摔倒,额头磕破,只缝三针,左学军陪在她身边,比她还要紧张,一再问医生会不会留下疤痕。她的身体被缝合起来,但她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她已经永远被撕裂了,再也不可能拼凑完整。

想到这里,她终于哭了,医生瞥见,动了怜悯之心,安慰她:“再忍一下,就快结束了。”

医生所说的结束对左思安来讲毫无意义。于佳艰难地对她解释她父亲的去向,她无法理解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只知道左学军不是短期出差,而是从她的生活里彻底消失了,甚至没有跟她说声再见。腹中那个困扰了她许久的东西确实不见了,但是她的身体上永远地留下了一道难看的疤痕,每次洗澡,一低头就可以看到。

其实她根本不需要这样的提醒,她脑海里刻下的场景如此清晰,仿佛她当时灵魂出窍,俯瞰并录下了整个过程,并且随着时间推移,不停补充血腥的细节,在她的睡梦中自动播放。她频频从噩梦中惊醒,到后来已经分不清哪些真的发生过,哪些出自她已经不受控制的臆想。

恐惧、羞耻与绝望将她压得喘不过气来,她整晚失眠。于佳努力想跟她沟通,她爱母亲,看得出以为不擅家务、并不细致的母亲在努力弥补她,可是她一向最依赖的亲人是父亲,从来不曾跟母亲建立无话不谈的亲密关系,因为父亲的突然离去,她更不知道从何说起。她得了那场让医生都无法解释的急性乳腺炎,治疗之后,她慢慢恢复,于佳痛苦地责备她:“你身体不舒服,为什么不告诉我?就算怪我,也不能存心折磨自己来让我内疚吧。”

母亲会这样误解她,她无言以对。其实她完全没有有意隐瞒的想法,她极度讨厌去医院是一个方面,另外,她的精神不堪重负,处于恍惚失神状态,根本意识不到肉体的种种不适。猛烈的高烧、脓肿、剧痛险些要了她的命,但至少也让她昏睡了几天,将她暂时带离了精神崩溃的边缘。

经过治疗,她身体慢慢恢复,但她还是无法从父亲的不辞而别中解脱出来,以致一听到母亲批评父亲就觉得愤怒,听到他们在电话谈到离婚,顿时再也无法在家里待下去了。

“以后别再这样一个人乱跑了,太危险,你爸爸肯定也不希望你这样。”

左思安一回头,高翔站在离她不远的地方,月色朦胧,他的神情十分温和友善。

“请你不要把我爸爸挂在嘴边。”

他有些无奈:“你妈妈……”

“也不要提我妈妈。”

“好吧,你这样不声不响跑过来,梅姨也会很紧张。她的感受,你总应该尊重吧。”

左思安不吭声,直直盯着前方。过了好一会儿,她突然开口:“那一次……我是说那天,你真的去见过我爸爸吗?”

她知道自己自相矛盾,然而他认真地回答:“我当然是去见他了。”

“他跟你都说了什么?不要编他没说过的话骗我,我能听出来的。”

高翔被难住了,想了一想,只得说:“我们并没有谈很长时间。他提到他有一位省里的同事去援藏,出了车祸,他要赶去顶替那个人的工作,所以走得很急。”

左思安松了很大一口气,喃喃地说:“我就知道妈妈说得不对,他不会故意要躲开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