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翔发现,他让自己再度陷于一个尴尬的境地。按照他的判断,左学军自愿要求去援藏,在很大程度上是出于对现实的逃避,于佳完全有理由表示愤怒。他不赞成于佳对左思安揭穿这一点,可是他觉得在目前这种情况下,他如果加剧她与女儿之间的对立,哪怕出于好意,大概也算不上是个理智的做法。于佳一旦知道,简直有理由斥责他伪善。

“不管怎么说,他现在在西藏。在你最需要照顾的时候,一直在你身边关心照顾你的人是你母亲,你一再闹着离家出走,让她着急,这样做对她公平吗?就算你对她有什么不满,也不应该拿她对你的爱去惩罚她。”

她咬了一下嘴唇:“是她先怪爸爸的。她骂爸爸没有尽到责任照顾好我。可是她没想想,一直照顾我的人是爸爸,她一直最关心的都是她的事业,没空管我,才让我跟爸爸到清岗来念书,去年放暑假的时候,她要去云南做一科研课题,也没有接我回去。”

“父母之间有争执是正常的,你不能把一切都归罪于其中一方。”

“我没有怪罪他们。我怪的是我自己,你是不会明白的。”

高翔愕然:“小安,你是受害者,没理由责怪自己。”

“是啊,我是受害者,听着多可怜,谁都可以来同情我。”

“不是你想的这样。”

“那会是什么样?”她的眼睛里闪动着泪光,努力撑着不肯让眼泪流出来,“我的老师同学都像看怪物一样看我,转过头去就交头接耳议论我;我爸爸甚至再也不正眼看我,妈妈只告诉我,忘记这一切,当什么也没发生。可我要怎么才能做到忘记?”

“这件事会过去的。”

“会吗?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爸爸妈妈都不这样看。他们吵架的时候,说我这一辈子已经给毁了。”

高翔艰难地说:“小安,人在吵架的时候,很难保持理性。你确实遇上了很糟糕的事情,但你还小,一切都可以重新开始。”

左思安并不理会他,自顾自说:“这一切都是我造成的。如果那天我好好待在家里,没想着去看电影,就不会被……抓上车,也就不会发生这些事情。除了怪我自己,我还能够怪谁?”

她哽住,大口吸着气,高翔也有窒息的感觉,几乎要冲口而出,让她别再说下去了。

“我想去看我爸爸,让他看看我,我现在跟过去一样了,没什么好担心的。我要让他别再提跟妈妈离婚,我要向他保证,那件事没什么,我甚至都记不太清了,我一定会忘记的,他们也不需要再放在心上。我会去新学校好好上学,我们家可以像原来一样生活。”

她垂下头去,声音越来越低微,仿佛知道这个愿望一经讲出来,就已经显得不现实了,所以更加绝望。等她重新开口时,她并没有哭:“不管我妈妈同不同意,我都要去我爸爸那里。”

沉默了不知多久,高翔突然说:“如果你妈妈同意,我和我女朋友可以一起带你去西藏。”

她猛地抬头,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而跟随梅姨一起走出来的于佳也吃惊地站住了。

5_

孙若迪问高翔:“你最近好像一直都心事重重的,是不是在为宝宝担心?”

“宝宝情况还好,现在多少摸清了他的规律,比刚开始要好带得多。”高翔看着女友,“你不是一直想去西藏吗?我陪你去吧。”

孙若迪好不惊讶:“你是说现在?”高翔点点头,孙若迪不解地看着他,问:“这怎么可能?宝宝还要准备动手术,你怎么走得开?”

“他的肺炎刚好,我们跟医生商量过了,到5月再给他动手术,去西藏大概用半个月时间就可以回来。”

孙若迪仍然迟疑:“夏天和秋天才是去西藏的最好季节,现在西藏肯定很冷。”

“你一毕业就该去上班了,现在正好没什么课。而且,刚好一个朋友在西藏阿里工作,我要帮忙送他女儿过去一趟。”

“阿里?我一直想去阿里,看看那里的神山圣湖,不想只在拉萨附近打个转儿就回来,太好了。”

孙若迪一下兴奋了,跳起来抱住高翔亲了他一下,然后打开电脑展示她收集的攻略,指出她想去的那些地方,高翔心不在焉地听着,多少有些负疚感。如果不是想送左思安去阿里,他现在当然不会有闲心陪女友去西藏。就算他自认光明磊落,但如果孤身一人护送,仍非常不便。左思安这样处于敏感时期的女孩子会有什么反应不好说,于佳头一个就不可能答应。带上女友,看起来是一个两全其美的安排,只是对完全不知情的孙若迪来说似乎说不上公平。

“……喂,你到底有没有在听?”

“在听啊,你说什么?”

“你那个朋友在阿里什么地方工作?”

“狮泉河镇。”

孙若迪顺着地图找着:“那是阿里地区行政公署所在地,你怎么会有朋友在那么远的地方工作?”

“他是过去援藏的干部。”

“哦,他女儿多大?太小了可不方便去高原地区。”

“14岁。”

“她不用上学吗?”

“她因为身体原因休学一年。”

“身体不好也不适合去阿里啊。”

“她已经康复了。明天我约一下,带你和她跟她妈妈见个面。对了,她很内向,你不要问她休学的原因。”

于佳本来心存疑虑,根本不能下决心同意这件事,但是左思安所表现出的执拗让她完全束手无策,而且正如高翔预料的那样,她见了孙若迪后便放心了。孙若迪外形秀丽,谈吐斯文,一看就是家教良好的女孩子,与高翔十分亲密,说起西藏来充满憧憬,一口答应于佳会照顾好小妹妹,把她安全送到她爸爸那里,再安全带回来。

孙若迪马上去联络其他可能的同伴,计划行程。高翔回家把这个出行计划告诉了陈子惠和高明,陈子惠一怔之后,果然发作了。

“你怎么还和他们有联系?他们不是说得那么斩钉截铁,孩子生下来后再不见面吗?我早说过给钱了断,你和你爸爸都不听我的。现在好了,被他们缠上了。”

“妈妈,话别说得这么难听。他们根本没纠缠我,我觉得我有责任补偿他们。”

“笑话,跟你完全不相干的事,你有什么责任?”

“她还是个孩子,成年人不管用什么方式参与这件事,都有责任。”

坐在一边的高明也开了口:“让他去吧,这是我们欠左家的。”

陈子惠怒气冲冲地瞪着他:“你少胡扯。欠他们家的,子瑜早就已经拿命还了。你不拦着你儿子,还在怂恿他,是存心跟我作对吧!”

高翔只得拦在他们中间:“妈妈,讲讲道理。去西藏完全是我自己的主意,跟爸爸没关系。而且若迪也一直想去那里玩,正好带她一起过去。”

“你居然还把若迪扯进去,你怎么跟女朋友解释她的来历?”

“您都已经跟若迪讲了那么动听的一个故事,我还有什么可解释的。”

陈子惠气得拿手指着他:“你现在比你爸爸还会气我。我告诉你,小翔,宝宝现在还小,为他的将来着想,你也不应该再跟左家有任何来往。”

“所以我才想现在把这件事了结掉。”高翔知道跟母亲再讲下去徒劳而且伤神,不过他向来知道怎么应付她,安抚地说:“妈,我已经决定了,不然我始终没法儿安下心来。我会把工作安排好的,爸爸也会安排好那边的工作,过来陪你照顾宝宝一段时间。你放心,我一定会尽快回来。”

陈子惠再怎么恼怒,也没办法一直追着心平气和的儿子吵闹,再加上听说久别的丈夫要过来,也还是开心的,只能悻悻地瞪着他:“反正你完全没把我这个当妈的放在眼里。”

去西藏毕竟是一次遥远而陌生的旅行,准备工作比高翔预想的要复杂得多。他认真看了孙若迪手机的资料,然后请教有进藏经验的朋友,得到的忠告是那里交通极其不便,有大片的无人区,没有固定班车,要到达他们想去的地方,只能包车自驾。目前“国狮公路”是拉萨通往阿里狮泉河镇的唯一的主干道,将近1800公里,路况极差,沿途人烟稀少,219国道正在进行重点整治,其中几百公里行车困难,深入进去需要充足的给养,做好应对意外的准备。至少要有两辆越野车同行,必要时相互救援会比较安全。

在那位朋友的帮助下,高翔与在北京的老张取得联系,他曾经去过一次西藏,有丰富的越野自驾和徒步经验,正准备跟另外七个驴友开两辆车进藏,穿越阿里。经过反复沟通,他们终于确定了行程。老张那一路人经青藏线自驾过去,而他这边则是到拉萨后在当地租车。

4月下旬的一天,高翔带着孙若迪、左思安飞往成都,在那里住一晚,再坐早班飞机飞往拉萨。

于佳送他们到机场,眼圈微红,努力保持着镇定,左思安仿佛习惯性地将头低垂着不肯看她。她将高翔叫到一边,悄声说:“我还是10天前好不容易跟她爸爸通了电话,刚一提小安想去看他,他就暴跳起来,骂我不负责任,在电话里跟我大吵起来,完全不听我解释。我怕他知道小安真要过去就躲开,在那种地方怎么找他?见不到他,小安会伤心死的,所以我没再给他打电话。”

“见到女儿,他肯定还是高兴的。”

“那可未必。我只希望小安去这一趟,能放下这个心事,回来好好念书。拜托你了,高翔。”

高翔点点头。她走过去,拉着孙若迪的手,恳切地说:“若迪,请一定帮忙照顾好小安。”

孙若迪也连连点头:“于老师,我会的。”

坐到成都飞往西藏的飞机上,孙若迪充满兴奋,拿收集的资料给左思安看,逗她讲话。左思安看上去听得认真,盯着地图细看,但回应很少。飞机准点降落在拉萨贡嘎机场,下来以后,看着这里通透的蓝天白云,孙若迪更加兴奋,不顾高翔的警告,到旅店放下行李,便拉着他和左思安先去看她向往已经的布达拉宫,再去市区闲逛。

几个小时之后,三个人都不同程度出现了高原反应。左思安和高翔只是头痛,过于激动的孙若迪还出现了胸闷气短症状,再也撑不下去,只好回旅店躺下。高翔知道,坐飞机到拉萨固然节约时间,却不像开车过来那样可以慢慢适应这里的高海拔。他出去买来药让她们服下,嘱咐她们早些休息。

到第二天下午,孙若迪才缓过来,对给她过来倒水的左思安说:“你妈妈还嘱咐让我照顾你,我太没用了,真是惭愧。”

虽然已经共处三天,但左思安仍旧保持着拘谨疏远,没有跟孙若迪亲热起来,只是牵嘴角算是微笑一下,什么也没说。

老张那边从西宁集结出发,自驾丰田越野车经青藏线进藏,比高翔晚一天到拉萨。他们抵达旅馆后,打电话给高翔,两队人碰头,高翔发现他们那边只来了一辆车,两男两女。老张告诉他,另一辆车在过昆仑山的时候,因为路面结冰打滑翻倒,好在车速不快,车里的几个人只受了轻伤,车子被拖去修理,已经不可能跟上行程。尽管经历了这个变故,又开车历时六天,沿途穿越了昆仑山、可可西里无人区、唐古拉山,行程艰苦,他们几个人风尘仆仆,但看不出有任何不适,精神都很饱满,跟这边两个女孩子的病猫样形成了有趣的对比。

老张在外企工作,其实只比高翔大三岁,但长相看着比较老成,大家都尊他一声张哥。他风趣健谈,先劝高翔跟他和另一个男人一样去剃个光头,路上比较方便,高翔还没表态,孙若迪先反对了:“不用不用,他的头发已经够短了。”

老张抚摸着自己头顶的短短发楂儿,咧嘴笑道:“过几天你们就知道我这劝告多实用了。两位妹妹,要是挺不住就赶紧说,在这里打退堂鼓不丢人的。”

左思安显然无法应对这种自来熟,闪在一边不说话,孙若迪笑着摇头:“我已经适应了,不会拖累大家的。”

老张具有极强的组织和行动能力,而且交游广阔,已经托当地的朋友帮高翔租了一辆丰田,同时请一名叫多吉的藏族司机跟他们换班开车。多吉出生在阿里,熟悉当地道路,可以兼任他们的向导。交接车辆后,他们当天抓紧时间补充好给养,次日清晨便出发了。

6_

西出拉萨,一段超出想象的漫长而艰苦的旅程开始了。

这条公路属于318国道,也称中尼公路,平均海拔4000米。多吉开车走在前面,高翔开另一辆车紧随其后,老张过来坐在副驾驶座上,在高翔开两个小时后接手,并且一路高谈阔论,好像完全不受高原反应的影响。

孙若迪听他讲着走青藏线过来的见闻,羡慕不已,高翔也觉得大开眼界。车内唯一沉默的人是左思安,她坐在后座,一直侧头看着窗外陌生的风景,哪怕老张和孙若迪逗她讲话,她也只是含糊地“嗯”一声算是回答。

他们抵达日喀则住下,第二天清晨上路,穿过彭措林乡(旧宗名,1960年与拉孜宗合并改设拉孜县)到达嘉措拉山山口,包括珠穆拉玛峰在内,四座海拔超过8000米的山峰赫然出现在他们的视野当中,他们都停车下去远眺。孙若迪拉高翔拍了张合照后,招呼左思安过来合影,她摇头拒绝,孙若迪悄声问高翔:“这孩子是不是有些自闭?”

“胡说。”

“我哪有胡说。你看她对她妈妈都那么淡漠,临走的时候一句话也没说……”

“那时别人的家事。”

“好吧,这些天我们一直在一起,再怎么也算熟人了,她倒现在跟我讲的话加起来不超过十句。”

“她到底还小,又第一次出远门。你对她耐心一点儿,多跟她讲话,她总会习惯跟你交流的。”

孙若迪若有所思地看着他,他有些疑惑:“怎么了?”

孙若迪笑:“难怪就算她没反应,你也一直坚持跟她讲话。我现在才发现你也可以很细心呢。”

“我一向表现得很粗心吗?”

“你倒也不粗心,可是我以前觉得,你从来都没花过多少心思在别人身上。”

“这比说我粗心还严重,是变相指控我自私。”

孙若迪瞪了他一眼:“少来。你也不自私,我不知道该怎么说,你对我很好,只是……你从来都不够用心。”

高翔有些汗颜,孙若迪还是第一次这样明确地抱怨他,他也大致明白孙若迪想说什么。她是他的初恋,但他性格早熟,一向没有像同龄人那样全情投入的热烈,也不认为他能够做到像女友希望的那样细致用心。他只能轻声说:“趁着缺氧的时候清算我,让我深刻反省,可不太人道。”

孙若迪被他逗乐,而且这时处于兴奋的旅途之中,心情大好,也并不是真正耿耿于怀,转头继续去拍风景。

高翔走到蹲在一边的左思安身边,也蹲下,轻声问她:“是不是难受?”

左思安面色苍白,犹豫了一下,说:“有些闷,喘不过气来。”

“这里空气含氧量不到内地一半,感觉闷是正常的。”他拧开水壶盖递给她,“喝点儿热水。”

她顺从地接过去,喝了两口,把水和交还给他:“真的还要开六天车才能到吗?”

“顺利的话可能只有五天,不过有些地方需要停留浏览的,行程还有可能被耽搁,总之,不要着急。要是觉得不舒服,就上车去躺一下。不方便跟我说的,只管跟若迪讲,她会照顾你的。”

她摇头:“还好。我只是在想,如果呼吸都这么困难,长期生活在这里会是什么感觉?”

“人会适应环境,”他知道她是担心她父亲,指指在远处悠闲地站着的多吉,“你看看多吉,他真心热爱这个地方,不会觉得生活有什么艰苦。”

她看过去,刚好多吉也看向他们这边,挥了挥手,露出雪白的牙齿笑了,高翔同样笑着向他挥手。

“若迪很喜欢旅游,总利用假期出去。我跟她不一样,从上大学起,我的业余时间都花在工作上了。现在想想,工作以外的阅历太少,人生未免乏味。不是所有人都有机会来这里,所以,尽量把别的都放开,好好享受旅途。”

他并没指望会得到回答,她却轻轻地“嗯”了一声。

稍事休息,继续上路。从拉孜出来上新藏公路,高翔开车,老张换班休息,尽管头痛,还是搓着手说:“这次我们只走阿里,不过将来有时间,我一定要完整地走一走这条路。”

孙若迪看看手里的资料,惊叹一声:“我的天,老张,这愿望太宏大了,要知道新藏公路从噶尔县到新疆叶城县,全长1179公里。”

“对,沿途要翻越五座5000米以上的大山,经过16个冰山达坂,44条冰河,穿越几百公里的无人区,是世界上海拔最高,条件最苦的公路,也是路段最艰险的公路之一。”老张显然对此早就烂熟于心,“我认识一个朋友,单车走过这条路,而且从叶城一直开回了北京。”

孙若迪只能表示拜服:“能到阿里我就已经心满意足了。”她转头问左思安:“小安,你以前最远去过哪里?最想去的地方是哪里?”

她只是响应高翔的嘱咐,尽力将左思安带进对话里来,不过出乎她的意料,左思安想了想,回答说:“我小学毕业的时候,爸妈带我去过北京。最想去的地方是新疆的喀纳斯,我爸说那是他去过的最美的地方,他还说有机会要带我和妈妈去的。”

“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只是学校组织春游才出了市区,单纯得大脑接近空白,对外面的世界完全没有一点儿想象。”

老张也哈哈大笑:“没错,我的童年和少年时代也是这样的,我一个朋友分析说,这大概就是后来我报复性地想走遍所有没有去过的地方的原因。”

“还有比这里更远的地方吗?”

尽管左思安更像自言自语,而不像提了一个等待别人解答的疑问,老张还是肯定地点头:“一定有,我坚信。”

高翔从后视镜看看左思安,她仍在出神,但表情不像先前那样神思恍惚。他猜想,倒也不是他的话对她有多大影响,而是交流毕竟是人的天然需求。走在这样人烟稀少的地带,看到对面有车过来都会有小小的兴奋。不要说活跃的老张,就连平素文静的孙若迪也远比在平原地区来得健谈。对于一个14岁的孩子来讲,人为的自我封闭状态总是会被打破的。

7_

左思安来阿里的唯一目的是见她的父亲。高翔对阿里既无认识,也无向往,只是为了护送她完成这个心愿。老张很早便立志要看遍世间风景,体验生命的极限,孙若迪与另一对来自东北的年轻情侣大明、小芸一样,急切想见识新奇的世界,而28岁的南方姑娘施炜一心向往找到信仰与精神依托。每个人来此的目的都不相同,不管是匆忙上路,还是做足功课与准备,真正踏上这片方圆30多万平方公里、平均海拔4500米的辽阔大地,都能感受到同样的震撼。

这里的天空湛蓝纯净,大团大团的白云仿佛触手可及,太阳显得分外耀眼,到晚上10点才迟迟落山。举目望去,所有的色彩都浓烈饱满,空气异常清新,便会心跳加快,一切举动都只能放慢。

在这片高原上,高山汇聚,大河发源,有着丰富的地貌,整个旅程穿越狭长得看不到尽头的峡谷,经过连绵高耸的雪峰,沿途既有辽阔的草甸、草滩,也有杳无人烟的广袤的戈壁滩。当你以为车窗外的荒漠永无止境时,面前突然又会出现碧绿如翡翠、深蓝如大海的湖泊。璀璨的星空、缭绕着烟雾的寺院、迎风招展的五彩经幡、玛尼堆、磕长头朝圣的藏民、荒野上孤零零的帐篷、纯真微笑的藏族孩子、肃穆壮美的神山圣湖,一一印在他们的脑中。

壮丽的风光让他们感叹狂喜,而公路旁边卡车的残骸则时刻提醒他们放弃所有绮丽的想象,死亡的阴影其实并不遥远。缺氧引发的头痛胸闷无时无刻不在困扰着每一个人,饮食单调,住宿通常是小县城里的大通铺,没有通常意义上的卫生设施,只能简单地刷牙洗脸。

他们差不多所有的时间都花在路上,一直毫不停顿地奔向指示牌上显示的下一个陌生地名。道路比预想的更为艰险。漫长的公路线有很多路段缺乏养护,道路十分颠簸,粗糙的沙石子路不时神秘地消失,只能凭车辙印小心行驶。出发的第四天,两辆车接连爆胎,备用胎用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只得停留在原地,在瑟瑟寒风中翘首张望,花了大半天时间等待过路车救援。到了深夜,终于等来一辆大货车,拖上它们走了两个小时,到了一个由两顶帐篷组成的临时落脚点。帐篷的主人是一对藏族夫妇,招待他们挤住在一起,大家刚刚勉强安顿下来,突然听到左思安在外面尖叫,声音里带着抑制不住的恐惧。

他们慌忙拿了手电筒跑出来,光柱乱晃之中,只见她站在离帐篷不远的地方,缩成了一团。

“怎么了?”

“是不是看到了狼?”

“不会啊,这里有藏獒,狼不会靠近。”

左思安缩在那里,过了一会儿才勉强回答:“有老鼠,突然就跳了出来。”

大家一怔,不禁全都乐了,孙若迪笑道:“小安,只是老鼠而已,有必要叫地这么恐怖吗?”

高翔也笑:“嘿,你看到蟑螂还不是尖叫得像看到了谋杀案现场。”

孙若迪横他一眼,正要说话,他打圆场地说:“好了,外面好冷,进去吧。”

等他们进去,他对左思安说:“没事,大家不是笑你,女孩子怕老鼠也不奇怪。”

她没说话,但是星光下她面色煞白,显然仍处于极度惊恐之中,并不像简单的受惊。

“怎么了,小安?”

“我……”她嗫嚅着,终于小声说,“我做过有老鼠的噩梦。突然看到老鼠从这么近的地方跑过,就吓到了。”

他放下心来:“只是个梦,不用怕。别多想了,进去吧。”

她低着头,走进了帐篷。

高原气候千变万化,一时风和日丽,阳光照得人暖洋洋的,一时狂风裹着风沙呼啸而过,让人无法睁开眼睛,有时突然又会飘起漫天大雪,铺天盖地,道路完全消失。除了高翔与孙若迪,其他人或多或少有出行经验,但是面对四野茫茫,看不到任何标志和人类活动的迹象,再胆大的人也不免会心生恐惧。

藏族司机多吉给他们展示了在他们看来完全不可思议的本领,他可以凭借着对山脉走势、湖泊位置的记忆准确地辨认出正确的方向。老张对此啧啧称奇,特意请教这中间的窍门,多吉尽管可以说流利的汉语,也无法准确解释,被追问到最后,只得搔头憨笑,而老张也只好承认,这就是一种与生俱来的天赋,想学也学不来。

从拉萨出发的第六天傍晚,历经日喀则、拉孜、昂仁、萨嘎、仲巴和普兰等六个县,高翔一行人终于到达了阿里地区的交通枢纽狮泉河镇。远远一片灯火出现在他们面前,其实完全比不上他们所习惯的城市的灯火那样密集繁华,却也足以令他们为之欢呼了,左思安更是兴奋得两眼熠熠生辉。孙若迪打趣她:“镇定,镇定,在这里激动消耗氧气,待会儿见你爸爸就没有说话的力气了。”

左思安不好意思地笑了。老张带其他人去一家宾馆投宿,高翔带着左思安在政府招待所先下车,她迫不及待地向里跑,进去便扶着墙壁气喘吁吁说不出话来了。

高翔跟进来,不免觉得好笑,示意她平静下来,问前台服务员左学军住哪个房间,服务员打量着他们:“左县长已经去了措勤。”

高翔问:“那他什么时候回来?”

服务员摇头:“这个我可不清楚。”

这时一个正要往里走的中年男人插言道:“老左半个月前去措勤上任,担任那里的县长,短时间内不会回来的。”

高翔吃了一惊,转头看左思安,她眼睛发直,手扶住桌子才支撑着站住,他一把搀住她:“别急,我再送你去措勤就是了。”

中年男人说:“这里不能走快了,也不能激动,你快让她在沙发上躺躺。”

服务员十分善良,马上端来热茶给左思安喝,那中年男人责备高翔:“你怎么能带小姑娘上这个地方来,更别提还要带她去措勤了。那里是整个阿里地区海拔最高、条件最艰苦的县城,大人上去都会吃不消……”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左思安“哇”一声哭了出来,但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马上堵住了她的嘴,哭声中止,她大口大口急速地呼吸着,脸色转瞬发青,嘴唇发紫,手脚痉挛起来。高翔被吓住,马上抱起她,问服务员:“这附近哪里有医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