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中年男人一把拦住他,马上拿来一张报纸,利索地卷成圆锥状,将锥尖撕开,露出一个小孔,大口那边紧贴到左思安面部,嘱咐她别怕,就在面罩内呼吸。

高翔不放心地问:“这样就可以了吗?”

“她这是呼吸性碱中毒。”那中年男人对高翔解释着,“是高原反应的一种。简单讲就是呼吸太深太急,把体内的二氧化碳全呼出去了,用这个面罩罩着,把呼出去的二氧化碳吸回来,过一会儿就没事了。你这脸色也够呛,赶紧坐着休息一下。”

高翔长吁了一口气,才发现自己头晕目眩,心跳急骤,似乎要从嗓子里蹦出来,腿顿时软得无力支撑站住,他努力想把左思安放下,竟然提不起力气。这时左思安将那个简易面罩移开一点儿,哑声说:“你快坐下。”

他抱着左思安瘫坐到沙发上,紧张地低头盯着她,面罩盖住她的大半个面孔,只露出一双弯弯的眼睛,眼神空洞地看着他。这个看来简单的措施竟然起了作用,她的呼吸慢慢恢复正常节奏,身体在他怀中松弛安静下来。

他吁了一口气,全身顿时松懈下来。招待所小小的前厅内不时有人出入,墙角的电视机放着他们听不懂的藏语节目。高翔一动不动坐着,在失望与高原反应的双重作用下,一种精疲力竭的虚空感觉将他击中,他心跳沉重,四肢失去协调能力,大脑仿佛再也无法有效传达出一个行动的指令。所有的思绪都离他而去,只有怀里的那个小女孩抓着他的衣襟,牢牢盯着他,提醒他必须保持呼吸,努力恢复正常。他下意识抱紧她,她也更深地依偎进他怀里。

过了好一会儿,左思安先缓过劲来,从高翔怀里爬起来,站在他面前,担忧地看着他:“你怎么了?”

他头痛欲裂,勉强一笑:“没事。”

她没有被说服,犹豫了一下,抬手用冰凉的手指抹去他额头的冷汗,将服务员端来的热茶递给他。他根本不想动,也不口渴,但怕她着急,勉力接过来喝了一口。

那中年男人好奇地看着他们:“你们找左书记有什么事?”

“他是我爸爸,我想看看他。”

中年男人一怔:“我姓周,也是从内地过来援藏的,你爸爸去措勤之前跟我住同一个房间。小姑娘,你怎么会不上学大老远跑到这里来?”

左思安没有解释,只是重复着:“周叔叔,我想看看我爸爸。措勤离这里远吗?那里是不是真的很苦?”

老周的眼圈突然有些红了:“还是闺女惦着爸爸。这么远的路都走了,到措勤就不算远了。放心,那里就是海拔高些,其他还好,我明天给你们看看有没有过去的便车。”

高翔说:“谢谢,我们开了车过来的,不麻烦您了。”

“小姑娘,你在这边坐坐。”他对高翔说,“你跟我来一下,我给你一份详细的交通图。”

老周带高翔走到后面,突然问他:“你跟老左是什么关系?”

“我是他家的朋友,他妻子托我送他女儿过来的。”

老周点点头:“有些话我不好当着那小姑娘的面说。要知道我们这些从内地过来的干部,单身一人援藏,这里又根本没有别的娱乐,忙完工作闲下来肯定就是谈自己的家人,谈在内地的生活。只有老左这人古怪,心事重重,跟我一起住了三个多月,从来不接这个话题,也几乎没见过他往家里打电话,我还以为他是孤身一人,没想到他有这么可爱贴心的女儿。他知道他女儿要过来吗?”

高翔只能摇头。

“组织上本来安排老左就在地区行署工作,他坚决要求去最艰苦的地方。我担心……”他显然人情练达,欲言又止,“你要不还是先打个电话给老左,别让他伤了小姑娘的心。”

“已经到了这里,不管她爸爸说什么,我也要把她送过去见他一面。他是疼他女儿的。”

“我也是当爸爸的人,这么好的女儿,怎么可能不疼?唉。”老周叹了一口气,不再说这个话题,拿了一份地图展开,指点给他看,“你们反正是要从这里回拉萨再返回内地的,走这条线路,正好经过措勤,路稍微好走一些,就是沿途没啥风景。路上千万要小心。措勤那个地方,唉,你们最好有心理准备,条件确实很艰苦。”

高翔出来,左思安一动不动地坐在沙发上,身体蜷缩得小小的,眼睛马上看向他,充满了惊恐,仿佛被大人遗忘在陌生地方的孩子,唯恐动一动就失去了被找到的希望。

他走过去,将手伸给她:“走吧,我们回住的地方去。”

她站起来,迟疑一下,小心地捏住了他的手指,两人慢慢走出来。

入夜的狮泉河镇异样冷清,风裹着沙尘呼啸着扑面而来,路面上的废纸与空塑料袋吹得翻翻滚滚,竟然看不到一个行人。两旁的房屋灯火零星,静默地蛰伏于黑暗之中,有几分说不出的诡异。她不由自主靠紧他,两人缓缓地走在空旷的街道上。

“措勤离这里有多远?”

“不算远,差不多一天半的路程。回去我跟老张他们商量一下,放心,我会送你过去的。”

“可是窝听若迪姐姐说行程都计划好了,还有很多她想去的地方。”

“她会理解的。”

“可是……”

“不用多想了,你来就是为了见你父亲,我来就是为了送你。我会把你送到的,小安。”

她不再说话,只是紧紧握住他的手掌,两人慢慢向前走着,昏暗的路灯将他们的影子拖曳得越来越长,逐渐与深黑的夜色融为一体。

8_

旅伴们正聚集在房间吃着泡面,听到高翔打算第二天就送左思安去措勤,大家面面相觑,都非常意外。他们原定的行程是让左思安在狮泉河与父亲相聚两天,他们去离狮泉河镇只百余公里的班公错观光,然后走自然景观丰富的“超级大北线”一起返回拉萨。

如果继续结伴同行,就意味着他们必须更改计划,返程走小北线,先到措勤,再回拉萨;如果就此分道扬镳,则意味着他们必须各自单独驾车返回拉萨,路上无法相互救援。在经历了来时的艰险以后,大家都明白不管走哪条线路,都得结伴同行,一旦落单,将会面临很多想象不到的危险。

一片沉默之中,施炜先开口了:“那我们就走小北线,送小安与她父亲见面。”

老张接口说道:“我赞成,走这条线路也不错。”

他们两个表了态,大明和小芸纵然心有不甘,也不好意思再说什么了。左思安坐在一边,一直低着头没有说话。老张注意到她肩膀紧绷的紧张姿态,俏皮地说:“哥们儿这趟出来的时间太久,历险也够了,正好早些回家上班赚路费,争取下次再来。”

孙若迪连忙说:“是啊,我也要回去修改论文了,高翔还得回家帮着照顾他的小表弟呢。”

高翔一惊,迅速看向左思安,左思安抬起了头,先是有些迷惘,随即表情僵住,面孔蓦然变得惨白。他连忙打岔:“老周告诉我,措勤的藏语意思是‘大湖’,县内有一个叫扎日南木错的大咸水湖,不太为人所知,但是也很美,我们正好过去看看。”

他们入住的宾馆条件简陋,只有一个限时开放的浴室,在一楼锅炉房的旁边。所有人都积了一路尘土污垢,吃完面条后急急收拾换洗衣物冲下去洗澡。澡堂封闭,过久地待在里面更容易缺氧,他们不敢大意,尽快洗得神清气爽出来,全都觉得身体轻快,高原反应似乎也轻了许多。

孙若迪进锅炉房接热水洗衣服,高翔陪在她旁边。她突然感到道:“本来要去巴林乡看藏羚羊和野驴,去札达东嘎乡皮央村的古格王国遗址,这下都得放弃了。”

“看到神山圣湖的时候,你可是激动得说完全满足,死而无憾了。”

“可是来这一趟太艰难,当然想把所有值得去的地方都去到。”她继续数着计划中要去的地方,“班公错离得这么近也不能去,还有日土岩画、那曲的羌塘湖群,神秘消失的象雄文化遗址、石器时代遗址、阿垄沟墓葬群……唉,这些都要错过了。好不容易走到这里,真可惜。”

“若迪,不要在小安面前说这话。”

“我哪有说。我的表现还不够大方吗?可是那个女孩子,不是我挑剔,她真是又以自我为中心,又没礼貌,好像把大家为她做的一切都看得理所当然,一句表示感谢的话都没有,表情还那么古怪。刚才我叫她去洗澡,她也沉着脸不肯去,真不知道是在闹什么情绪。”

他无法为左思安解释,而且多少有些不悦:“这个年龄的孩子大概都有一点儿别扭。”

“我没见过别的孩子别扭成她这样。”

“你也知道她还是个孩子,对她宽容一些吧。”

孙若迪有些生气了:“你对她宽容得过头,对我未免太苛刻。我是你女朋友,姿态已经做足,不过私下里跟你随口发发牢骚,也要被你这样批评?”

“我不是批评你,只是……”

“只是我不能批评她,对不对?我真搞不懂你为什么这么护着她。你甚至都没提前跟我商量一下,就直接说你要去措勤。”

“若迪,老张和施炜都比你更热爱旅行,行程是他们费尽心思安排出来的,可是他们都毫不犹豫就放弃了你说的那些地方,一点儿没把遗憾挂在嘴边。再说了,如果不是要送小安过来……”

孙若迪一下勃然大怒:“你这算是提醒我要感激小安,没有她,你根本不会带我来这里吗?”

高翔叹气,只觉得缺氧大概也影响了自己的大脑,用和解的口气说:“别在这里发火,消耗氧气,身体会吃不消的。”

但是孙若迪已经气得胸口上下起伏,呼吸不均匀了。她站起来,张张嘴,一时间气短,说不出什么来,只得狠狠甩一甩手上的肥皂泡,扬长而去。

高翔好不烦恼,脑袋又隐隐作痛,有心想抽烟,又自知在这里抽烟,简直是跟自己的肺过不去,光只动了这个念头,已经忍不住咳嗽起来。他闷闷地蹲下打算继续洗衣服,突然听到一个声音说:“你是不是感冒了?我来帮你洗吧。”

他一抬头,发现左思安端着一个塑料盆从锅炉背后走过来,里面装着洗好的衣物。

“你在那儿站多久了?”

“我先进来的,不能算我偷听。”

这个孩子气的说法让他哭笑不得,他站起来:“她是对我发火,跟你没关系。”

她撇了一下嘴角,露出一点儿讥诮的神情:“我又不是傻子。”

“好吧。你不能为她私下跟我说的话生她的气。”

“我知道。”

高翔有些意外,不想再说这件事:“衣服我自己洗,你赶紧去洗澡。”她低下头不作声,他只得耐着性子说:“这里大概是回到拉萨之前唯一可以洗澡的地方,你不会想一身脏相地去见你爸爸吧。”

她没有回答。

“等会儿就不供应热水了。你看难怪若迪说你,她好意叫你去洗澡,你何必闹别扭不理她,女孩子不是应该很爱整洁吗?”

她还是不动,也不说话。他有些焦躁了:“小安,我知道你不开心,不能强求你装出开心的样子来。不过除我以外,其他人真的没理由承担你的心事。你这样对他们是不公平的。”

她抬起头看着他,轻声说:“我肚子上……有一道疤,很显眼,不想进浴室给她们看到。”

高翔呆住,记起她四个多月前做的剖腹产手术,一时无话可说了。锅炉房内静默至极,只有一个水龙头在滴着水,那个滴答的声音单调而让人不安。良久,左思安走过去,将水龙头拧紧,重新开了口:“对不起,害你们吵架了。我真没跟谁闹别扭,也没打算给任何人脸色看。若迪姐姐一路对我很好,我没有生她的气,也希望她别生我的气。”

高翔摆了摆手:“算了,她不会一直生气下去的。”

“我只是……不大知道该说什么好,当然我是感激你……还有所有人的。大家为我修改行程,放弃了很多,如果只讲一句谢谢,对你们为我做的一切来说,远远不够。”

她突然之间摆脱了封闭和小孩子面对成年人时特有的不自在,直视他的眼睛,表达得诚恳而流利,让他更加意外。锅炉房内水蒸气弥漫开来,她只站在他几步之外,却显得有些模糊不定。她多日没有好好梳洗,衣服上蒙着灰尘,头发打结,但那张被强紫外线照得有了高原红的面孔却显得异常沉静,仿佛突然长大了一些,具备了少女的特质。

高翔有些说不出地感慨:“若迪会明白的,不用说了。澡堂还有一刻钟才关闭,施炜她们也都上去了,现在里面没有人,你赶紧去洗澡吧。”

9_

从狮泉河镇去措勤,要经过革吉、雄巴、改则、洞措四个地方,有将近800公里的路程。

第一天还算顺利,道路两边的黄色荒原上不时出现如同调色板一样小小的“错”,偶尔有细长蜿蜒的小小河流静静流过,突然又进入大片白茫茫如雪覆盖的盐碱地。不过,他们一行人已经经历了太多美景的刺激,再走这条线路,大家都有些疲惫,提不起欣赏的兴致。

左思安一向沉默,孙若迪更是生着闷气,不肯讲话,一直不离手的相机也搁到了一边。就是老张跟高翔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一路的气氛也颇为沉闷。

第二天上路,天气十分阴沉,随着海拔越来越高,大家都开始不同程度地觉得呼吸困难、头痛难忍,孙若迪和小芸的症状尤其严重,不得不拿出携带的氧气瓶开始吸氧,高翔也觉得心跳极不规律,呼吸有些困难。

停车休息的间歇,大家都下去稍事活动,左思安突然扯一下高翔的衣角,轻声问他:“你没事吧?”

他摇摇头。

“可是你的脸色很难看,而且,你今天好像在不停喝水,”

他的确口渴得厉害,没想到她留意到了这一点,他看看她,她的面色同样苍白憔悴,嘴唇有些发紫:“我没事,你也不要硬挺着,有什么不舒服的马上告诉我。”

到了中午,已经进入措勤境内,突然开始下起冰雹,手指头大小的结晶体细密地打在车顶和玻璃上,声音入耳惊心,泥泞的道路更加崎岖难行,车子颠簸得厉害,只能以缓慢的速度向前推进着。然而在转过一个山口后,高翔开的车突然陷进泥沼内,车轮空转,顿时动弹不得了。两辆车上的男人都下去,开始往车轮下面尽可能地垫石块。寒风刺骨,冰雹砸在头上隐隐作痛。高翔正蹲在车轮下往里塞着石块,突然发现搬石块放到他身边的是一双纤细的小手,他一怔,回头一看,发现左思安不知道什么时候下来,正不停从路边搬石块过来。

“你赶紧上车,小心着凉。”

左思安摇摇头,继续气喘吁吁地捡石块,累了就蹲一会儿,稍微缓一口气再继续。施炜也下来帮忙,跟她一样行动迟缓。

高翔清楚在高原搬石头,要比平时花费更多力气,他身为年轻强壮的男人都觉得吃不消,头痛不说,呼吸也变得加倍艰难,更何况左思安只是一个孩子,四个月前经历了剖腹产,三个月前还曾经大病过。他抽空看看她那单薄的身影,心里十分担忧。

垫好石块,他们挂上钢丝绳,多吉开前面一辆车,老张开后面的车,随着一声号令,两车同时发动,其他人到后面一齐推着,发动机轰鸣,钢丝绳绷到笔直,后面这辆车仍然没有动静。他们既沮丧又疲倦,只好继续找来更多石块往车轮下填着。

左思安抱着石块步履蹒跚地走过来,脚下一滑,跌倒在泥水里,高翔伸手将她拽出来,看到她的手上在流血,厉声说:“你不许再干了。”

她依旧不理,他抱起她,打开车门将她硬塞进去:“若迪,帮她清洗一下伤口,包扎起来。不许她再下车。”

他重重甩上车门,只觉得已经精疲力竭,心脏狂跳,嗓子好像着火般灼痛,耳朵里有不间断的“嗡嗡”鸣响。再看看多吉、老张、施炜和大明,也都一样靠着车子在呼哧呼哧喘气。

老张有气无力地摆摆手:“歇一下吧,不然都吃不消了。”

他们各自靠着车子休息,此时冰雹停了,飘起鹅毛般的大雪,雪花洋洋洒洒在他们头顶、身边盘旋着,老张发愁地看着暗沉的铅灰色天空:“雪要下个不停可就麻烦了。”

多吉突然高声说:“有车来了。”

一辆越野车打着车灯缓缓驶来,几个人拼命挥手,那辆车子停下来,三个男人同时下车,他们都戴着毡帽,穿着厚厚的绿色军用棉大衣,其中一人操着普通话问:“怎么了?”

老张说:“车陷进去了,泥水太多,拖不出来。”

那人过来蹲下查看着,镇定地说:“别急,我们带了铁锹。”

他站起来向后走,招呼着司机开后备厢。这时高翔靠着的这辆车车门突然打开,左思安冲了下来,孙若迪探头出来叫着:“喂,你这孩子,叫你不要下车,你别去添乱好不好!”

高翔也有些生气了:“小安,回车上去。”

左思安没有理会他们,一路踩得泥水飞溅地向那人跑去,从背后抱住了他的腰,哑声叫:“爸爸。”

那人仿佛惊得呆住,好一会儿才缓缓转过身来。

高翔这时也认了出来,他正是左思安的父亲左学军,只是他的皮肤变得黝黑粗糙,跟这里很多人一样,因为长时间处于缺氧环境,面孔有些肿胀,完全不复当初在清岗时的斯文模样。他仍处于震惊之中,盯着面前的女儿,似乎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

“爸爸,是我,是小安啊。”左思安恳求地叫他,他终于回过神来,缓缓抬手抱住了女儿。

这个场面让所有人都为之动容,没有一个人说话,只有风声从他们之间呼啸而过。静默良久,左学军拍拍女儿的背:“来,你上车等着,爸爸先帮他们把车拖出来。”

他们带了工具,而且显然有着应付这种情况的丰富经验,效率顿时大大提高。一个小时后,车子终于从泥沼中挣脱了出来。左思安坐到他父亲的车上,那辆车在前面带路,他们重新出发,孙若迪握住高翔的手,轻声说:“你是对的,我们确实应该送小安过来。”

高翔没有说话,一方面他十分疲惫,头痛欲裂,身体像那辆才从泥沼里拖出的越野车一般沉重;另一方面,他不认为左学军会这么看。放开女儿后,左学军显然也认出了他,冷冷扫了他一眼,没有任何感激的神情,然后有条不紊地布置着拖车的步骤,神态十分冷静,看不出有与女儿重逢的喜悦。

他倒从来不曾希望得到任何感激,只是左学军那个自我抑制的态度让他有强烈的不安感。

第七章 2013年,阿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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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藏阿里昆莎机场位于地区行署所在地狮泉河镇的西南方,修建于2007年,是目前世界上海拔第三高的机场。

左思安怕自己产生高原反应,从成都飞来拉萨后,休息了一晚,第二天再从拉萨飞阿里。下了飞机,踏上坚实的土地,她却有身体飘浮失重的恍惚感觉。从拉萨过来,仅仅用了一个半小时。15年前由拉萨驱车到阿里狮泉河镇的那段艰苦而漫长的行程竟然被简化到了这种程度,让她惊叹。她仿佛穿越了一条时光隧道,站到了未来与过去的某个节点,中间长长的岁月突然变得虚无缥缈,若有若无。

正值西藏旅游旺季,同机抵达的有一个旅行团,在飞机上已经兴奋异常,下来之后,导游和地接清点着人数,场面十分热闹。左思安取了行李出来,独站一边,四顾茫然,一时几乎不知道身处何地,自己是谁。她想,这感觉大概不能单纯用高原反应来解释。

“小安。”

她循声望去,一个中年男人穿着灰色西装、白色衬衫,正站在几米开外的地方,取下墨镜迟疑地看着她。不必细细辨认,那人正是左学军。左思安梦游一般走近他,停在离他两步远的地方,叫了一声“爸爸”。

上一次他们见面,还是在将近13年前,左学军返回汉江跟妻子办理离婚手续。左思安不久之后随母亲出国,这些年他们通话的次数都屈指可数。她由少女长到成年,他则完全不复她记忆中的意气风发,虽然不过55岁,但长年生活在艰苦的高海拔地区,黝黑的皮肤布满皱纹,两鬓斑斑,举止迟缓,背微微佝偻,已初现老迈之态。

这一次决定回国探亲后,左思安不止一次想象过与父亲见面,内心有说不出的忐忑,但真正面对他时,她才清楚地意识到漫长的时间横亘于他们之间,血缘的联系与长久暌违的陌生感混杂在一起,她再也不可能像年少时头一次进藏探望父亲那样,一见到他便纵情扑过去,理直气壮地索取一个温暖的拥抱了。

他们的视线甚至都无法长久停留在对方身上,他们不约而同地露出微笑,目光看向别处。

“您等很久了吧?”

他接过她拖着的行李箱:“没有,今天飞机只晚了20分钟而已。”

“那就好。”

他带她出机场上车,一边向狮泉河镇驶去,一边跟她闲聊:“有没有不舒服的感觉?”

“有一点儿,不过我吃了预防高原反应的药,又提前一天适应,感觉还好。”

“这里离镇上只有50公里,很快就到了。”

“哦,这条路修得不错。”

“看,那边飞的是野鸭子。”

左思安顺着父亲手指的方向看过去,蓝天白云下面,远方雪峰群山环抱,一片碧蓝得略微发紫的湖面上有几只水鸟翩翩飞舞。

“这个季节可真美。”

“明天我可以带你去班公错,那里有一个出名的鸟岛,每年六七月的时候有数不清的候鸟集结,十分壮观。现在应该还有一些候鸟,不过马上都要飞走越冬了。”

“不用了,您要上班,不必特意为我请假。”

“我已经快要退休,基本完成了工作交接,时间比较自由。”

左思安有些发怔:“这么早退休吗?”

“是啊,国家政策规定在高海拔地区工作满15年就可以退休,好多人40多岁就退休了,我其实已经算超龄工作了。”

“哦。”迟疑了一下,她还是问道,“那您退休后住哪里?”

左学军笑道:“我习惯这里的生活了,打算退休后去学校教点儿力所能及的课程,再写一本关于阿里地区民俗的书。”

“只要您过得开心就好。”

“你呢?”迟疑一下,他问,“在国外过得怎么样?”

“还好。”对这样空泛的问题,她只能报以简短的回答。

他转移了话题:“不知道你对考古有没有兴趣,我还可以带你去看看象雄文明的考古发掘现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