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耀庭的怒气渐渐消褪,他拍了拍赵修缘的肩道:“二郎,英英不比你好过多少。你走吧。”

一丝希翼从赵修缘眼里升起,他情不自禁朝着屋里迈出了步子:“英英,你骗我!你没有许人!你心里还有我的!”

眼前闪过一幅裙角。季氏挪动着步子,拦在了门口。很多年前,她被妹妹设计和季老爷关在了院子里。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仍然被嫡母用恨铁不成钢的目光戳得心窝滴血,羞惭欲死。守寡养大儿女。她自问给了女儿足够的空间,不愿将她养得像当初柔弱的自己。她也给了女儿选择姻缘的自由。可这不意味着,她能容许赵修缘一步步地将女儿逼到去给他当妾的地步。

“都说赵家大房嫡子赵家二郎君天资聪颖,才华过人。她为何要骗你?你想不明白吗?女子在这世间过活何其艰难。她肯为你许嫁他人。你即将迎娶新妇过门,却纠缠不休。赵二郎,你对得起她吗?就算我女儿心里有你,我也绝不容许她自甘下贱嫁人为妾。你若作如是想,趁早打消了主意。”

季氏已经很客气了。只差没有直说,你不能退亲,跑来纠缠我女儿,你想享齐人之福,那是做梦!

赵修缘像是头一回见季氏。她挺直了腰背站在门口,一身玉兰白的绸衣,梳得整齐利落的发髻,眼神淡而疏离。他蓦然觉得似曾相识。脑中跳出了隔着广阔天井看见的牛五娘。印象中,季氏只是个温和,对利润看得紧的商家小妇人。季氏身上怎么会有那种官宦人家娘子的气质?赵修缘想不明白。

可是这种不动如松的作派和口气真令人讨厌啊!不过是小小的染坊主,还是个没有夫家宗族庇佑有娘家撑腰的寡妇。她就不怕得罪赵家吗?

赵修缘的目光越过季氏看向屋里,门帘挡住了他的视线。他朝季氏深揖首:“在下并无委屈英英作妾的念头。”

季氏禁不住挑眉。

赵修缘自嘲道:“听闻牛五娘因容貌难以出嫁,她定会答应让我娶英英为平妻。我以为和英英青梅竹马,她又尽知我的难处。所以一早前来想和她商量。”

平妻?季氏摇了摇头:“我现在就可以告诉你。绝无可能。”

赵修缘眼瞳微缩。这样也不行吗?

一个是官家娘子,一个身份低微。一个无貌被你嫌弃,一个得你宠爱。英英只会成为牛家娘子的眼中钉肉中刺。你当牛家是什么人家?带兵抄了赵家,也找不到地方说理去的人家。借了人家的权势,委屈人家的女儿。你可真敢想啊。

可惜季家式微,自己在蜀中无依无靠。季氏强忍着大骂赵修缘的冲动,委婉地回拒了他:“赵二郎。季家只是****小户人家,高攀不上。你真疼爱我家二娘,就不要让她以后被夫家诟病。大郎,送客。”

作者有话要说:

周末愉快,抱歉今天只有一章,晚上有饭局,见谅。 PS:我每天的固定更新是下午五点半左右。

★、第73章 前狼后虎

季氏转身回了房。陪嫁的李嬷嬷和季嬷嬷立时像门神一样挡在了门口。季嬷嬷气得身上的肉直打颤。在长安徐家,连宗室子都登门求娶自家娘子。如今居然要对一个商贾家的郎君忍气吞声。

季耀庭觉得母亲已经说的够清楚,摆出了送客的手势。

赵修缘朝季耀庭一拱手,带着两个伴当离开了季家。

出了季家大门,赵平小心地看了他一眼。赵修缘淡淡说道:“做的不错,赏一月月钱。”

赵平琢磨着他的心思,迭声推辞道:“小的办事不利,不敢领郎君的赏。”

“赏你就拿着。盯紧了。知道怎么做吗?”

“小的明白。只要有媒人登门,就劝回去。”

“知道怎么劝么?”

用话劝不回,就用拳头棍棒。赵平和赵安摩拳擦掌,连连点头。

赵修缘回头看了眼季家的大门,心里堆满了伤感。季英英,我不过是想得你一句解释。为何要将那锦帕送给杨静渊。你敢做却不敢认,还拿定亲来哄我。我说的那样大声,只要你点头,我想尽办法也要让牛家松口,许你平妻之位。你却无动于衷。以你的性子,你若肯了,你还会躲在不出来吗?

你恨不得我从你眼前消失,恨不得马上攀上杨家的高枝吧?

我等了你一夜。哪怕你亮一亮灯,我也没有这样恨你。我等到天亮,等到绝望了。你可知道?

他以为她心里还有着他的。他一夜未睡,故意不曾梳洗去见她。从前他奔去竹林寺和她相会,跑得满头大汗,都会令她心疼不己。如今……赵修缘只觉得自己傻。他以为自己了解季英英,如今却发现,情深一片的只是自己。

赵修缘慢吞吞地走回家。祖父和自己一样看走眼了。季英英和她母亲一样,不会被赵家的富贵动心。对他,也没有想象中的一往情深。

他晒然一笑,眼神变得冷漠无情:“我本来是想许你平妻。想你念着我的难处应下。我没想过委屈你做妾。既然你无情,那就做我赵家的奴婢吧。”

益州城有一条染坊街。最初是有一家小染坊因取水便利,开设于此。后来渐渐形成了一条商业街。做的买卖生意都与染字有关。染坊所需的器具家什,染丝染布所用的颜料,应有俱有。彭水的朱砂,嵩州的赤铁粉,矿石粉,资州的生石灰……剑南道及相邻州郡特产都在此开店经营。

染坊街靠北处有一间染料老店。两只石鼓立于店铺门口,基座已生出一层苍翠苔绿。正中挂着“聚彩阁”三字店招。左右深色檀木上镌刻着一副对联。上联是:鹅黄鸭绿鸡冠紫。下联为:鹭白鸦青鹤顶红。

清晨伙计一块块搬开了铺门板,敞开了店门,拿着鸡毛掸子抹布擦试尘灰。木掌柜才用过早饭,慢悠悠从后院踱到了前门,立在门槛里眯缝着眼睛看天。天空聚着一大片洁白的云,染着初升朝阳的温暖桔色。他负着手望着,心情不错,今儿又是一个好天气。

“起早啊,木掌柜!”对街卖染缸的常缸头正带着儿子将一只只陶缸从屋里搬出来,笑呵呵地打了声招呼。

“早起大利市!”木掌柜也笑着应了。

这时,一辆牛车轧着青石板路驶了过来,停在了聚彩阁门口。赶车的汉子坐在车辕上,头上戴着顶草帽,穿着件灰朴朴的葛衣。他身边还坐着一个穿着深灰色圆领深衣的中年男人,唇上留着两撇细细弯垂的胡须,一副帐房先生的打扮。

木掌柜眼睛一亮,高声叫着店里的伙计:“还不赶紧卸货!”又笑着招呼来人,“靳先生送货来啦?这季的帐早做好了。后院结帐吧。”

“掌柜客气。”靳师爷拱了拱手称谢,跟在木掌柜身后进了店。

常缸头随意瞟了眼,正碰上赶车汉子抬起了头。那双眼如豹眼一般,精光四射,吓得常缸头赶紧低下了头,心想,这汉子不像普通的赶车汉,倒像是个保镖的。管他呢,人家给聚彩阁送染料,与自家无干,转眼将这些心思抛到了脑后。

进了后院厢房,靳师爷往正中主位上一坐,木掌柜端端正正深揖首行了礼,亲自洗手煮起了茶。

饮了一碗茶后,靳师爷浑身的毛孔都舒展开来,这才低声询问道:“如何了?”

木掌柜笑道:“先生来得及时,季大郎正是今天前来进货。”

靳师爷习惯性地摸着胡须,满意地说道:“季家擅染蜀红丝,浣花丝。素来只买彭水郁县的上等凤血朱砂。凤血朱砂产量不多,主子特意在郁水砸了重金订了今年的货。紧赶着送了来。蓝靛都备好了?”

“给季家留的是最上等的鹦哥蓝。价钱比别家低了一成。季家非从聚彩阁进不可。”

靳师爷浑身放松,笑道:“晓得你这些年辛苦了。等季家秘方到手,主子会给记你头功。”

木师爷激动万分,掀袍朝南跪下连磕三个响头。等他起身,却带出了一丝迟疑来:“季家为染那些绸,向相熟织坊赊了素绸。小人不欲打草惊蛇,遣人暗中观察。却发现一事,心中担忧会坏了主子的计划。”

“说。”

“那些赊欠的条子,两天前被三道堰赵家悄悄买走了。三道堰的织户们都以赵家马首是瞻。赵家许了重金,那些织户大概以为赵家是好意,时日不长,对季家未曾提起。季家怕是不晓得,赵家捏着那些条子,已成了浣花染坊的大债主。”

觊觎季家秘方的人不在少数。赵家买走那些欠条,绝不是要做好事。靳师爷眼里精光暴起,蹭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咬牙说道:“秃鹫也敢与群狼争食!等这些染坊人家的秘方到手,赵家就是下一个目标。”

木掌柜劝道:“先生莫过于忧虑。赵家想要秘方,这一回却不是冲着秘方去的。”

说着将赵大郎与季英英的情缘讲述给靳师爷听。

靳师爷神情一松:“秘方传子不传女。只要赵家碍不着咱们的事,就当给季家多加一重绞索。且等着吧。”

见他并不把赵家的事放在心上,木掌柜也跟着松了口气。两人交谈随意自如起来。

木掌柜没有忍住,小心问道:“小人还是不太明白。主子这样做耗费大量金银,耗时漫长。不如直接掳了人去逼问,那季氏母子焉能不怕死?”

靳师爷摇头道:“益州府顶级的染丝秘方被咱们弄到手不少,唯差浣花染坊的蜀红丝与浣花丝秘方。那季老爷在世时,视秘方为性命一般。季太太为了秘方誓不改嫁。季氏母子死不吐口,要他们性命何用?主子观兵书,书上写不战而屈人之兵。锦的好坏在于丝。等咱们也能染出顶级丝织出上等锦,何愁花费的金银回不来?我走了,你细心办事。”

木掌柜恭敬地应下了。

作者有话要说:

周末愉快。都休息吧,只有一更哪。

★、第74章 季氏的打算

送走赵修缘,季氏眼里充满了担忧。回头一看,季英英脸色苍白地从里屋走出来,季氏正想安慰她几句,季英英主动开了口:“娘,你放心。我不贪恋做赵二郎的平妻。”

想起牛五娘那副高高在上,指点江山的模样,季英英真心觉得累。放不下忘不了是一回事。想着要和牛五娘共侍一夫,她就有种胳膊上爬着只蜈蚣的惊悚感。

“我想和哥哥一起去染坊街。顺便再去趟盛家木器店。我,我想再瞧瞧盛大郎。”季英英的声音越来越低。

季耀庭见她脸色不好,这些天迅速瘦了下去,心疼得不得了:“英英,你别急着把自己许出去。刚才都是在说气话。咱家都和赵二郎说清楚了,也不是只有盛大郎一个人选。哥哥那些图都还留着呢,咱慢慢挑。”

季英英摇了摇头,努力让自己振作起来:“咱家小门小户的。我也不妄求要选个多好的人。门当户对,能好好过日子就行了。”

季氏点了点头:“你去吧。瞧不中盛大郎也没关系,权当去城里散心。”

等到兄妹俩收拾着出了门,季氏抽了帕子捂着嘴,跌坐在圈椅上哭了起来。

李嬷嬷吴嬷嬷和季嬷嬷跟着她陪嫁来到益州府,心里大概明白了几分,斥退了侍侯的小丫头,围着季氏劝了起来。

季氏一边哭一边用力捶胸:“是我不好,想着季家是小商户,怕她心大去攀高枝,一应规律礼仪从不曾教过她,养得这样短浅,连个赵二郎都当成宝……偏偏她又懂事……当初不恨那口气,与父母断了联系,在长安寻门亲事也好。”

她出身高门大户,虽是庶出,当初也是娇养的贵女。季老爷待她再好,终究只是个小小的染坊老板。季氏只当长安贵女的生活是一场梦,越发不肯触碰原来的记忆。蜀中安逸,风调雨顺。她唯愿生生世世都这样平淡地过活。一双儿女也只求个小富即安。

听到女儿一口一句咱家小门小户,人家逼一步,她只能怯懦地后退。季氏的心就像被刀割一般疼。

季氏委屈,几个嬷嬷也陪着落泪。长安,对她们来说只一个绮丽的梦境。自梳不嫁的李嬷嬷跟着季氏狩猎打马球时,也曾心仪过羽林卫里的少年郎。高门侍婢的教养从不输****碧玉。到了益州府宁肯陪着季氏单身过一辈子,也不愿低嫁了去。

李嬷嬷当即开口劝道:“三姑奶奶得了太太的好,好歹夫家还有个爵。算着路程也该到长安了。太太现在后悔还来得及。不如送小娘子去长安,托了三姑奶奶去拜见老太爷老夫人,重修旧好。府里念着这一脉亲情,给她在长安寻门亲事。盛家虽说门当户对,可小娘子紧着应了也勉强。也免得留在这里与赵家纠缠不休。”

季氏摇了摇头道:“妹妹前脚才走,英英就寻了去。只怕会误会我放心不下她欠的钱。”她的心却活动了,思量片刻后道,“妹妹道年底前必会来还钱赎走房契。那时大郎也成了亲,再让英英随李家来人去长安。也免得她孤身一人前去,隔着几百里,我不放心。”

此话一出,几位嬷嬷都觉得好。季嬷嬷拍着胸脯笑道:“到时我陪小娘子走一趟。府里那些老人应该都在,少不得卖我几分面子。”

话一说开,季氏被勾起了思念,越发觉得此计可行。算着日子还有几个月,英英聪明,现教会她人情礼仪也来得及。眉间的愁苦渐渐消散开去。

季氏严守季家家规,不许季英英碰染料染东西。季英英还是头一回跟着哥哥来染坊街进货。到了聚彩阁,她看见门口那副对联,对染料的喜爱就像一股新清的风,吹走了她心里的难过。

“木掌柜传信说进了凤血朱砂,特意给咱家留了货。咱家染坊是聚彩阁的老主顾了。这里染料多,你看着玩。哥哥谈生意时,你不许插嘴。”季耀庭看到妹妹眼里的亮色,顿时觉得带她来这里消遣是再正确不过的决定了。

凤血朱砂啊,价格昂贵。浣花染坊用的珍惜。她只瞧过,连一粒砂都不曾摸过。季英英兴奋得心如撞鹿,只知道点头了。

“少坊主来了!”木掌柜见到骡车,眉开眼笑从柜台后面走了出来。

打过招呼,木掌柜请季耀庭去后院看货谈价。季耀庭回身一看,季英英的眼神粘在染料上几乎拔不出来了。他心里暗叹,如果妹妹是男子该有多好。凭她的天赋,母亲定毫不藏私地把秘方全传给她。

季耀庭问她:“妹子,哥哥去后院看货,你是在这里随意看看,还是与哥哥一起?”

凤血朱砂这样的上等染料是不会摆在外面的,季英英回过神,应道:“我和哥哥一起去。”

她就是赵家用心机想要讨回家的季二娘?赵家高攀了牛副都督家的小娘子,却舍不得对她放手。木掌柜打量着季英英,有些好奇。

季英英穿着胡服,巴掌宽的杏色腰带勒出纤细的腰肢,越发衬得身材修长窈窕。杏目樱唇,的确是个美人儿。木掌柜想起关于牛五娘容貌的传言,觉得赵家此举定是为了宽慰赵修缘,收回了自己的好奇心。

进了后院坐定。木掌柜亲自捧了个木箱出来。木箱高约两寸,长三尺,宽一尺半。四角包铜。桌上铺了张雪白的竹纸。他开了箱子,里面摆放着二十几只瓷瓶,还有几只珍贵的琉璃瓶。

凤血朱砂就装在透明的琉璃瓶中,格外醒目。

箱子里有各种挖染料的勺子:金银铜铁锡木。做的比耳勺略大,柄细长,非常精致。

木掌柜亲手拿起一柄执了小木勺,挖了一粒指甲盖大小的凤血朱砂粉抖在竹纸上,看到季英英好奇,笑着问道:“季小娘子可知老朽为何偏选了木勺?”

季英英随口答道:“木勺不会变色。”

染料大致分为矿石与植物以及动物身上取之的材料三大类。备着各种器具,免得和染料相冲。像朱砂,如果用银勺挖,时间久了,银勺就会变色发黑。没什么影响,污了器具终究不美。行家都会主动不用银勺取料。

木掌柜一怔:“季小娘子也懂得分辨染料?”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两更

★、第75章 隔墙有耳

如果是从前,季英英说不定就点头了。她不知轻重,将那幅绣了赵家斗锦的锦帕带在身上,又轻易舍去,招来赵修缘怨恨。季英英再不肯显摆自己懂染技,微微羞涩的低下了头去:“家中开着染坊,听哥哥说起过。”

季耀庭很满意她的回答,夸奖地冲她一笑。季英英悄悄对哥哥吐了吐舌头,不再多言。

木掌柜呵呵一笑不以为然,请季耀庭辨货。

季耀庭捏起那粒朱砂凑到了鼻端。越上等的朱砂气味越淡。他嗅过后用手指轻搓,看到附在朱砂上的粉末并不沾手,点了点头。抖在竹纸上,他用指甲盖轻轻一研,朱砂就散成了粉末状。和雪白的竹纸一映,色正、浓、艳。他点头说道:“上等货。”

主人砸下重金买来,亏着卖给你。能说不好?木掌柜又去取别的染料。

季英英好奇地看着,学着哥哥伸手拈起几粒朱砂粉嗅了嗅搓了搓。脑中瞬间就记住了凤血朱砂带来的感觉。

等到木掌柜拿出鹦哥蓝靛时,季耀庭激动了:“这么好的靛青!也只有聚彩阁能见着了。”

蓝色的绸布最为流行,用的人最多。蓝色为底,能采用凸版或镂空纸板印染出各种花样。可以用碱作为拔染剂在没有脱胶的生丝绸上印花,用了碱的地方溶去丝胶后就会变成白色的花样。用胶粉浆作为防染剂,染色之后,脱出胶浆的地方就显出了花样。

染坊所用的染料里,红蓝二色用的最多。

青出于蓝而胜于蓝。靛青的好坏直接影响到染出来的效果,难怪季耀庭高兴。

看完数种染料后,季耀庭和木掌柜说起了价钱。木掌柜身负使命,拼命地劝说季耀庭多进货,想多套季家的现银。

凤血朱砂价贵,需用的量并不多。耗钱的是鹦哥靓蓝。这种蓝与鹦哥身上的蓝羽相似,因此得名。用它染出的绸布有一种珠光般的色泽,布料的价值也贵。

季耀庭盘算一番后道:“木掌柜,染料都是上等货,没得说。您给的价钱也便宜。只是我家染坊本小利薄,买不起这么多靓蓝。”

木掌柜叹道:“上等的鹦哥靓蓝,一年一制。就剩最后一批货了。错过,要明年冬季才能有货。开春染坊旺季时染料价涨,市面上的上等蓝要贵上三四成。还不知道是否有货。”

聚彩阁的价比别家还低一成,来回就是五成的差价。季耀庭有些舍不得。把这批货买了,足够染坊用两年。但买下这批货,帐上就只有一千贯钱。冬天娶了媳妇,日子就紧了。他转念想着年前姨母会还钱,明年开春染坊接了活计,就不怕断了现钱。

季英英在家也帮着季氏管帐,心里清楚家里大概还有多少现钱,见哥哥神色明白了几分:“木掌柜,我们兄妹商议片刻可好?”

木掌柜嘱人上了茶,退出了厢房,让兄妹两人商议。

等他走后,季英英才低声说道:“哥,赊的那批素绸明年四月到期。春蚕最快也要四月下旬才出来,染坊接活照理只收定钱,交货时才收尾款。活计做的快也要五月才有钱进账。长安太远,万一姨母年前还不了咱家银钱怎么办?”

季耀庭想到来回有四五成差价,耐心算给妹妹听:“正因如此,哥才想买下那批靓蓝。蚕丝出来之前,咱家可以染蓝布蓝绸。到了接丝活的时候,再染丝。冬季也不会断了活计。”

季英英探头往外面望了望,见没人在屋外偷听,这才说了自己的主意:“哥,不用买这种上等的鹦哥靓蓝。买普通的蓝靛就可以了。我上回无意中发现可以提纯靓蓝的法子。染出来和鹦哥蓝一样。再说,还可以套染。青黄为绿。冬季染绿,春裳正适合拿来裁衣。买便宜的靓蓝能省一大笔钱。我回家给你说法子,你别让娘知道。”

对呀,他怎么忘了妹妹还有这样的本事。赚的价钱就不止这五成的差价了。季耀庭开心得笑了:“好,就依你。不过,木掌柜特意给咱家留着这种上等染料,少少买上一些就行。”

见哥哥采纳自己的意见。季英英眉飞色舞地算给他听:“买了咱们也可以不用啊。等到明年染料贵的时候,把它卖出去。不是更好?”

季耀庭瞠目结舌之余,一巴掌拍在自己头上。他怎么就想不到这点呢?妹妹能用普通的染料染出上等货。值钱的鹦哥靓蓝在旺季有五成的价差,为什么不卖出赚差价呢?他兴奋地说道:“如此,就把所有的鹦哥蓝都买下。咱家明年就能多赚这个数了!”

他比划下了手指。

季英英哭笑不得:“哥,我出主意,是为了少花银钱。咱家账上现银不够使呢。别贪心。有的赚就好了。少买一点吧。”

兄妹俩压低了声音交谈,却没逃过隔壁木掌柜的耳朵。他轻轻将墙上一块木片拨回原处,满脸震惊。难道赵家早知道季二娘也学会了染技?听起来季英英的染技比学得秘方的季大郎还要高明。可惜靳师爷走得早了,不然还能再商议一番,是否将季英英也纳入计划之中。

他在屋里又侯了一盏茶工夫,这才堆满笑容走了过去。

偷听了两人的说话,知道季耀庭极可能不会倾尽现钱买染料,木掌柜又生一计:“这批货是特意留给你的。浣花染坊是老主顾,信得过。这样吧,你把染料都带走,多出来的算赊我的如何?明年二月付清就行。嘿嘿,过了二月,价就涨啦,我也不算吃亏。”

四个月时间,只要付清欠款,这批上等靛蓝就归了季家。搁到四月春蚕出来的旺季,直接卖掉,多赚三四成价差。

诱惑不小。连季英英都迟疑起来。

季耀庭想到媳妇过门,家里多出一口人。赚上一笔,妹妹的嫁妆也能添厚几厚。他一咬牙拿定了主意:“多谢木掌柜。”

哥哥拿了主意,季英英也不再劝阻。实在没钱,平价转给相熟的染坊也不会吃亏。

签了欠条,木掌柜嘱人将染料运到浣花染房。兄妹俩仍坐着骡车离开了聚彩阁。

望着骡车走远,木掌柜舒心地笑了起来:“任你百般盘算,又怎敌得过我家主人的算计。”

他回到后院厢房,提笔将兄妹俩的对话一一记下,嘱人快马送给靳师爷。

骡车路过盛家木器店,在街对面停了下来。季英英没有下车。她轻轻掀起窗帘一角朝对面窥望。

★、第76章 紧张

盛大郎面容白净,穿着件青绸夹袍,斯斯文文地站在店里。

季耀庭不好坐在外面被盛大郎瞅着,也挤在车里凑过去看:“这样能看出什么?”

不这样看,难道进店和盛大郎聊天?她现在没有和他开心攀谈的心思哪。季英英翘了翘嘴道:“不知道,看会儿再说。”

店里有几位小娘子正在挑选木梳。盛大郎面带微笑,和气耐心地拿着梳篦介绍。

看了一柱香时间,季耀庭打了个呵欠:“我还是不知道你想看什么。”

也许是因为不爱,季英英冷静清醒地看到了盛大郎的另一面。她喃喃说道:“老掌柜和伙计在旁边歇着。来的是正当妙龄的小娘子。为什么不叫老掌柜他们去招呼?”

这就醋上了?季耀庭好笑地看了妹妹一眼道:“盛大郎长相斯文,又有礼又耐心。面对这样的少东家,小娘子不想买也买了。”

说完他嚼出几分不对劲来。就为了多卖几把梳篦,盛大郎就可以不避嫌?虽说他也没做什么出格事,想想又觉得有些不是滋味。

店里,盛大郎正小心将一把梳篦插在了一位小娘子髻上,亲手捧了镜子让她欣赏。隔着街,都能听见那几位小娘子的清脆笑声。不多时,那几位小娘子就捧着装着梳篦的匣子有说有笑离开。盛大郎一脸笑容送至门口。转过身又进来两位中年妇人,这回迎上去的是老掌柜。盛大郎掀了门帘回后院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