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夫,应该多谢刘妈,不过刘妈也是我们一家人,对吗?刘妈,等我长大了一定好好孝顺你。”肖明赶紧说着,对刘妈乖巧的笑着。

“还是弟弟会说话。”刘妈笑咪了眼睛,忙挟了一只大虾给他。我吐了一口气,专心吃饭,姐姐出院了,我也该用心读书,准备去考试了。

“经过这件事,我做了一个决定,”方诚想了一下,神情转为凝重,他是看着我说的,我想这个决定应该是要我的同意,我不会同意他干什么?无非是写那些烂书,他是不是又想写那种书了?我低下了头,“我和书商谈过,两年内我会写十本,他们给我一百万。印数超过五十万册我会拿到版税,合同沁已经看过了,对我们很有利,我已经签了。”

“你要做贱自己,我能有什么办法?”我假假的浅笑着。

“盈盈!”姐姐看着我,她的肚子已经很大了,脸色很差,看上去疲惫不堪,“我懂你的意思,方诚也是为了这个家,为了我和孩子,现在家里的情况你该知道,家里已经什么也没有了!我这几个月里也不能工作,双胞胎,多好玩啊!可是吃奶粉,看病,读书、交赞助费…这些全是双份。这些日子,你也在赚钱养家,个中甘苦你该知道。别这么不依不饶好不好?”

姐姐想了一下,“还记得妈妈吗?”我摇摇头,我对妈妈的记忆只有那间大病房。她笑了,“不记得最好!那两年我一直住在医院里,就像方诚这四个月一样,那时爸爸也在医院里。妈妈没病的时候很漂亮,爸爸也是出名的美男子,我们四个去公园总是会有很多人看。可不到三个月,那一切全没有了。那时给我最深刻的就是,美丽是最不可靠的东西。如果有人对我说因我漂亮而爱我,我会转头就走。三个月之后妈妈最常说的一句话就是‘杀了我吧!’因为太疼了!她就这么喊了两年!她那间病房里还有些和她一样的病例,每天经历着的就是生与死的挣扎。那两年我的眼泪都流不出来了,心也都麻木了,有时我会想妈妈死了也许更好,治不好,又死不了,那种生活真的太可怕了!对她,对身边的人都是残酷的事。那天她又疼了起来,叫着爸爸,爸爸以往每次都是叫我去喊大夫,他会抱着妈妈,和她说话,亲她,让她分散注意力,等大夫来救她,那天爸爸不在,我去叫了医生,可是那天妈妈没能挺过来,我疯了一样去找他,在路上我就想是爸爸害死了她,如果爸当时在妈妈也许就不会死!再后来,我在家看到了那一幕,我从那时起谁也不信,当然除了你和外公、外婆之外!爱情、友情我也不相信。对我来说,只有有血缘的才是可信的人!我能接受肖明,是因为方诚对我说他是我弟弟,我们身上有一半的血液是相同的!这句话打动了我。因为肖明有一半血液与我相同!这几个月,看着方诚突然想到了爸爸,一下子原谅他了,这就是我四个月的收获。所以方诚以后如果你不再爱我了,跟我说一声就行;对不起,肖明,我对你母亲太过分了。再就是对你说,我对方诚没有你那么高的要求,他只要对这个家忠诚,对我忠诚就够了!能不能成名成家,那对我一点意义也没有。”

“妈妈很爱爸爸,只可惜爸爸不爱她,所二姐说的没错,勉强没幸福!”肖明似乎很高兴姐姐能原谅爸爸,只是不该拉上我。

“我愿意为你赚一个世界!”方诚对姐姐笑着,看我了一眼,“我是个平凡的小人物,不然我就该听李叔叔的话去读政治,将来出国混个博士,进入政府也不至于到今天这一步!我保证,只混两年,这两年您只当不认识我就行了。”

第 10 章

我低着头不说话,我真的不知道该说什么。

“肖盈!”姐姐连名带姓的叫我就表示她让我必须说话。

我抬起了头,想了一下,“有条件!1,不能比《六种爱情》还差!2,不能有恶俗的东西,包括色情、暴力;3,写完之后,我要看,我这里通不过就不能送出去!”我的心在流血,我那时的心境就是这样。我觉得我很蠢,我只是在用那个小小的约定来做最后的努力!

“那一定通不过了!”他哀叹着。

“只要和《六种爱情》持平,我就让你过。过不了,我会给你理由,如果你能给我理由。我又能接受我一定让你过.”我放下了筷子,很认真的看着他的眼睛,“这是一个没有法律效力的合约,你违约我也没办法,我可以惩罚的人只有我自己,我会离开这个家,离开姐姐,永远不再出现在你们的面前,那就是说你永远也不必再担心我,拿着鞭子站在你面前了!”

“没这么严重吧!”他干笑着。

“就是,就是!不过是本书!”姐姐也呆住了,她没想到我会这么大的反应。

“姐姐,文人是有操守的!是该有气节、有风骨的!文人的名声就像仙鹤的羽毛,不能受到一丝一毫地玷污。他才二十三岁,他还有大把的日子要过下去,他还要在这个圈子里混下去,你真的觉得这些不重要吗?你要你的孩子们将来在方诚的身后,听人评论二十世纪九十年代文坛曾经出现过一颗流星,在出版过一本书后便陨落?!以后自暴自弃沦为三流高产写手?我不能阻止他为了家庭‘牺牲’,但起码我可以阻止他二十年后悔自己有过一段荒唐岁月吧!”我声嘶力竭,他们都看了我眼中的泪光。我没有让我的眼泪流下来。

“我接受!”他点点头,伸出了左手,他的掌心还有我用钢笔戳的印子,就像纹身一样,会跟他一辈子,我回避了,那个印迹让我觉得刺目。对他笑了笑伸出右手轻轻的拍了一下。我们的合约!

“考研的事怎么样?”他边给姐姐布菜,边问我。

“差不多了!”我不想说太多,他还想问下去,可门铃却响了!方诚跑出去开门,可是马上就关上了门!回来!

“怎么啦?”

“记者!”他的那本《姐妹》,已经获得了‘茅盾文学奖’的提名,现在天天被记者追着跑,他不是欲拒还迎,只是怕烦。他还没坐下,门铃又叫了起来,他怒气冲冲的跑了出去。

“我不会接受访问,再不走我叫保安了!”他怒吼着。

“我想问问肖盈小姐是不是住在这?”声音很熟。我跑了出去。

“王开!”

“肖小姐,您可是真难找哇!”他大叫着。

“进去说吧!”方诚让开了门口,他大喜过望冲了进去,我看了方诚一眼,发现他在瞪我!我跑了进去。王开已经和大家打成了一片。

“你没告诉我方诚是你姐夫!”他一看到我,就大声控诉着我。

“我也没告诉过你我家,你怎么找到的?!”我面无表情的看着他。

“我打电话来刘妈告诉我的!”他理所当然,我想了一下。

“刘妈下次有人打电话来说是我们的朋友,问家里的地址,千万不要告诉他们,很有可能会是骗子!平常就你和姐姐在家太危险了!”

“可是他说他要送东西来。”刘妈习惯了在省委大院里有人护卫的日子。

“明白,你要记得不认识的人不可以开门,宁枉勿纵!明白吗?”方诚也加入了说服的行列。

“我不是骗子!”王开含着红烧肉愤愤的说着。

“你的行径已经说明了你就是个不折不扣的骗子。”我反瞪着他,“来干嘛?”

“找你上节目!现在挺好,帮我劝劝咱姐夫,上我的节目怎么样?读者对他的新书很有兴趣。”王开在北京电视台做了一个读书的节目,四处找人上他的节目,快把当年的朋友们得罪光了。现在终于让他轮到了我。

“是我的姐夫!他不想上节目你逼什么?自找没趣!”我不想理他。

“你是盈盈的朋友吗?”姐姐似乎对王开这个人更感兴趣。

“姐,我和她是同学。”他的嘴倒真的是甜得可以。‘名嘴’这个词还真是没用错在他们这些节目主持人的身上。

“不是一个系的,他是新闻系,女朋友是外文系的系花!你家的名花呢?”我马上撇清关系,我可不能让姐姐误会了。

“难怪方诚都不认识!”姐姐释然的一笑。

“姐姐,我女朋友早就分手了,是她不要我,出国了。我身家清白,人品高尚,工作稳定,还有…”他不知道是不是吃错了药,对姐姐报着的家门,我想也不想就盯着他,一直到他闭嘴。姐姐笑了起来,方诚也笑了,气氛没刚刚那么紧张了。他看着我,“姐夫不去你和我去吧,就评那本《姐妹》!”

“我不公开评论家人的书。”我头也不抬。

“那别人的书也行,那说谈谈你自己的那本《水浒的精神家园》?吴老做序!多大的面!圈里可都炸了,吴老可是公开评论,你这本是不可多得的好书!怎么样,上来聊聊宣传一下!”他诱惑着我。

“我那是专业书,只印了五千,不存在宣传的问题!吃不吃,不吃就收了。”我对上电视没什么兴趣。

“盈盈,你也出书了!”姐姐一脸惊喜。

“是专著,没什么钱赚!”我笑了,突然想到怎么和方诚一个口气了。是啊,我过了四个月疯狂要钱的日子。

“可是吴老说…”王开又想强调什么,我又瞪住了他,我也不知道为什么那么不想让家里人知道我出书的事,即使让他们知道了我也不想说太多,是不在意还是太在意?!

“是北大的那个吴老吗?”方诚看了我一眼问着。

“还有谁!他公开表示肖盈是文学理论方面的后起之秀,要收她做关门弟子!姐夫,知道吗?吴老可不轻易夸人,他的弟子可都是圈里数得上的人物!肖盈可真的红了!”他似乎比我还兴奋。

“没那么夸张,只是和吴老观点相似罢了!”我的兴奋期早就过了,我知道,这只有一个后果,我不能变差!我得更努力。

“看来我们家今年真是喜事连连了!”姐姐真的高兴,“真该好好喝一杯!”

“我到觉得今年流年不利、诸事不宜!“我苦笑着。

“去上节目吧!评你想评的书如何?”他又让了一步。

“别人的书我干嘛去费心费力的去评?”我白了他一眼,觉得他真是想不开。

“看到没有,别人的书请盈盈去评她都懒得去,她还肯管你读你的书是当你是自己人!”姐姐眉开眼笑,方诚笑了一笑,打量着王开,看来他真的比姐姐更‘关心’我!

“我们好象没见过!你是新闻系的,怎么会认识肖盈的?”

“我们一个社团,话剧社!肖盈是我们的金牌编剧!我们一直让她在台上扎一角,可是她死也不上台!您也是北大的吗?”他不太确定,想想那时的方诚除了去图书馆就是回家陪姐姐,什么社团也没有参加!

“你们还有联络?”他步步紧逼,看不定期他真的经为王开对我有意思了。

“姐夫!要不要问问他家里还有什么人?有没房子?要不要娶我?”我冷笑了一下,给姐姐剥了个橙,递给了她,她静静的观察着他们。肖明则和刘妈一起收拾餐具,并不时的偷偷的看着我们四人。

“我很有兴趣,只是不知道她有没有兴趣!”王开半真半假。

“别开玩笑了,他们会当真的!我和我姐夫都不是喜欢抛头露面的人,上去了只会给你添乱。这样好不好,你把想评的书给我,我可以为你写一个提问的大纲!”我做了让步。

他知道我是认真的,我不会去做我不想做的事,他只能点头,他待到了九点多钟才离开,他是风趣的人,时间也不难过。他走之后,方诚问我真的可以不去王开的节目?我问他是他去还是我去?他说他去!我白了他一眼,不想理他,他又说不用给王开面子吗?我反问他:“你给人家面子,人家可等着下你的底子!”他有若有所思的看着我,想想点点头,他可以确定的事我是对王开没意思。

那年的夏天我考上了研究生,辞去了编辑的职务出版了《水浒的精神家园》,并拜在了吴老的门下,看上去挺忙,其实只不过是一件事,我在那同时我搬入了学校的宿舍,重回了校园的感觉,让我松了一口气,我不用整天对着他们了!回忆那之后的日子似乎就没什么了,姐姐和方诚过得不错,她生了一对双胞胎儿子因为太可爱了,刘妈也不肯走了,一定要在这儿看孩子;方伯伯有时会到北京来开会,也会住在家里,享受含饴弄孙的乐趣,李叔叔因为孩子们也就慢慢的对姐姐和颜悦色起来,一切在慢慢的变好。

只有我,除了周末回家吃饭之外,我专心的读书,方诚似乎已经从我的心里慢慢的淡化了。方诚的那十本书卖得一本比一本火,他如愿拿到了那一百万,整天对我说别念了,他送我出国念!我懒得理他,那几年我除了看他的书之外几乎没什么话和他说。

肖明考了清华数学系,说是科学之母,我和姐姐看了他好一会,都不知道他的脑袋是什么长的。我们不知道数学研究到最后能研究成什么样?不过他喜欢只能由他了。在我拿到了硕士学位之后我接受了学校的聘书当讲师。专心的教书育人,顺便著书立说,我还是没有写出自己的小说。不过他们说我在文学理论方面已经闯出了名堂,先后出了几本重量级的专著,用方诚的话说是‘内部读物’,除了同行谁看呐。是啊,除了同行谁看呐!

在新世纪的第一年我破格升为了副教授,也拿到了我第一个博士学位!那年我二十八岁。方伯伯来北京开会看着我时说,“看来维持完美对你来说真的很容易!”我容易吗?也许吧!更多的人说我是运气,除了方诚!他常常去图书馆找我,他说我除了在上课就是在图书馆!他遵守约定,写完那十本书,就专心写作,有几本还行,也调入了作协,成为一位专业的作家,我看得出他越来越没了激情。也许日子过得太舒服了。评论界对他的书也反应平平,我也觉得不如《姐妹》,他似乎有些苦恼,会来找我聊天,听我的建议,本质上毕业六年来,他一直没有改变,一直像个孩子。而我似乎已经老了。

“小白痴!”他在我身后轻笑着。我没搭理他,专心的看校样。我的第四本专著,生怕出一点错,哪怕是一个典故用错了,就全完了。其实图书馆的书我已经烂熟于胸,却还是会一次又一次的努力的读着。“不问我为什么来?”他在我身边坐下。

“来干嘛?”我头也没抬。

“今天有正经事!你姐让我来的,说让我中午带你去吃顿好的;晚上她和刘妈会煮一顿你爱吃的、丰富的,让你回家吃饭!”

“为什么?”我抬起了头。透过镜片,他肥头大耳的形象又出现在我的眼底。这些年没什么事,又不用坐班了,他是个很能从形体上体现生活的人。和我不同的是他也配了一付眼镜,不过是平光的,大大的黑框;头发也蓄上了,梳成了三七分;看上去像个土土的老伯。我知道这两年,姐姐有些不平衡了,他故意把自己弄得土里土气的,只为了给姐姐更多的安全感。虽然我不回家,可不代表我不知道。

“你生日!你现在还真的是六亲不认,我、你姐、肖明、方直、方谦的生日忘了就算了,现在更好,连自己的生日的都忘了。你还不记不记得自己的名字?”他白了我一眼。我又低下了头,生日而已。

“你去买个蛋糕给孩子们吃吧!”我想了一会说到,“反正生日是为别人过的。”

“还有事,你等等!”他拿出了一个笔记本念到,“1,有没有男朋友,有的话带回家吃饭;2,没有的话请搬回家去住。3,有什么打算?是不是打算与书终老?你姐让我问的,和我没关系。”

“幸福吗?”我拿下了眼镜,看来他得和我聊聊了,我揉揉发酸的眼睛,他不太明白他的幸福和我我的将来有什么关系。

“还行吧!”他小心异异的回答着,他看上去是还不错。事业顺利,歌舞升平他该幸福。我笑了。

“婚姻很适合你!”我想了一下,“不过一定适合我!既然狼族的婚姻只有一次,那么我得好好的看清楚。”我看了看他手上的本,“1,我有男朋友,很多,回去怕饭不够。2,搬回家,不可能。家里太吵,没法工作;第三,与书终老也没什么不好!”

“给你!”他从包里拿了个盒子给我,我打开了盒子,是手机,看来还是很高档的一种。我看着他,他得意的开了机,“你姐让我给你买的,她说老是找不着你,漂亮吧?我可是挑了老半天的。”他献宝似的捧到我的面前,“你看这是肖明的手机号;这个是你姐的;这个是我的;还有家里的!多清楚…”他正说着,手机正好响了起来,他笑了,“你姐的,你接吧!”

他把手机给了我,我无可奈何的接起。好一会儿我能说的只有‘是’字。终于我放下了手机。想了一下我拔了肖明的手机,

“肖明,你马上去市医院,姐出事了!”我努力平复着自己的情绪,可我的手一直在抖。

“肖盈,你…”方诚吓得说不出话了。我拉着他往外走,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姐出了车祸,一个醉酒的司机,开车冲上了安全岛,姐姐推开了身边的两个小学生,自己却被撞倒了。当场死亡!警察在她手机里看到了‘妹妹’,那个手机只接过一个电话,便寿终正寝了,接到的是姐姐的死讯。

方诚看到姐姐后就傻了,我撑到医院看到姐姐躺着太平间里的样子便晕了过去。醒来时,已经是第二天的清晨,方伯伯和李叔叔都赶来了,方诚呢?我们在太平间里找到了他,他还保持着昨天的姿势,没有泪水,只是傻傻地看着姐姐的脸,我觉得腿在发软。

“好了,我们该办后事了!”我力持镇定,我不能哭,我一哭,就真的完了。他没有动。我拉开了他,“醒醒好吗?孩子们还在家里等你回去!”我摇晃着他的身体。他木木的,好像没有听见我在说什么。我一个耳光,煽在了他的脸上。他没有反应,我又煽了下去,我都不知道煽了多少下,终于他抓住了我的手。

“你为什么总是逼我?”他吼着我。

“可以选的话,我宁可死的那个是我!别用你的悲伤搏取别人的同情!没有用的,伤心是自己的事,可别担搁了该做的事!回去看看孩子们。”我一如平常,冷静而残酷,他看着我回过头去看着姐姐,像个孩子似的大哭起来。没人拦着他,哭出来了就好了。我听见他对姐姐说,‘没了你,我赚一个世界又有什么用?’

丧事办得简单而隆重,周大正也赶了来,五年了,他看上去真的老多了,他说北京他也有朋友,那个司机他不会放过他!我苦笑着,放不放过又有什么用?姐姐又不能回来。他看着方诚,好一会儿问我,他对姐姐好吗?我笑了笑对他说,不可能再好了。他哭得像个孩子,好容易送走了他,看看姐姐的遗像,平静而安详和她的遗容一样,她那时不害怕吗?!还是根本就没意识到危险?我觉得累极了。

方诚那些天里一直沉默着,在讨论姐姐该葬哪时,他终于开口了,他想带着姐姐出去走走,他们一直想去的,可孩子们太小,总也没去成?他让我把孩子们送回他父亲那,他也不知道会去多久多远!我问他会回来吗?他说会,他不是有儿子吗?我让他走了,就像他说的他是属狼的,受了伤会躲入荒原的深处,独自舔平伤口。要么伤愈以胜利者的姿态回家;要么独自高傲的死去!后来肖明问我为什么让他走,我说出去了他才能哭,哭是件奢侈的事,也是件幸福的事!不知不觉中我竟然也没了泪。我的荒原在哪?有时我真的也想找个地方大哭一场,可哪里又是呢?

方诚第二天一早就走了,带着姐姐的骨灰。我知道他走了,他在我门口站了一会,我想他也许是想和我告别吧!可最终没有进来,他便离开了。我也没送他,我第一次放开了手,是啊!以往即使姐姐在,他的事我也会插手,我不许他乱写、乱出书、我不许他做花哨的事。我逼着他按着我为他指定的路走。这一次我没说什么,我希望…不,我想,姐姐和他,都希望自主这一次旅行,去他们想去的地方,走他们想走的路。

我没把孩子送回水城,他忘了姐姐把孩子留给了我。我答应过她,她有事时我会照顾孩子们的,也许那时姐姐就知道方诚靠不住。不过我把刘妈送了回去,刘妈的儿子们早就让她回去了,可她舍不得孩子们,现在姐姐没了,方诚走了,我和肖明都有工作,我们得找一个强壮的帮手,刘妈不能这么操劳下去了。到她家里,她从箱底拿了个布包给我,刻着我名字的镯子。我看着她,她说这镯子早就备下了,听说方诚娶的不是我,想拿去改的,可最后还是决定做新的,她说一直给我留着呢!我没要。

在水城,我没去看方伯伯,可是他找到了我,“你和肖明,上班的上班、上学的上学,孩子们留下能行吗?”他看着我。我把姐姐当年说的话又说了一次。

“她知道方诚当不了一个好的单身爸爸,她不要她的孩子二十年后成方诚第二、第三,对不起方伯伯!我会好好照顾孩子们的!”我知道我影射了他,只好马上道歉。

“你的工作怎么办?”他不介意的摇摇手,继续问道。

“我已经走得太快了,是时候放松一下。”我笑着。

“个人问题呢?”他看着我。

“伯伯,我下午的飞机,中午我请您吃饭!”我回避着话题。

午饭时李叔叔也来了,他也让我把孩子送回来,实在不行就一起都回来了,大家都在一块。我问方伯伯为什么不再婚?他笑了,说他在娶方妈妈之前就结过一次婚,文革开始后就离了,他也没想过再婚。再后来妮子,就是方妈妈,他没打算娶她的他喜欢她不过不是对女人的那种喜欢。处得越久就越觉得她的纯朴自然,后来妮子死了,他也官复原职了,前妻想和他重归于好,他认真的想过,可是拒绝了!因为他觉得她没有妮子那身上的纯朴自然!

李叔叔没让我问他,自己吐出了这年来隐藏得最深的那个秘密。他只爱过一个女人,那就是妮子!在他们准备成婚时,他被在外村下放的同学叫了出去,有个女同学失踪了!那女孩子的父亲原是县里的干部,文革开始就被打倒了,那个女孩对他一直很好,原先对他也诸多的照顾,他当她是好朋友。他打听了一下问为什么会这样,原来那天那女孩子知道了他要结婚的消息。她以为他要娶妮子,是因为妮子的成份好。她冲进了山里,跳下了山崖。他后来下去找到了她的尸体。他不能原谅自己,他拒绝了妮子。眼看着她嫁给了方伯伯也不能说什么,一直到他妮子要生了,他给她送礼物时,妮子问了他为什么,她不是不甘心,她只是不想他总这么难为自己。他告诉了她原因!现在谁也不知道那女孩子是怎么想的,不过那天妮子和他达成了谅解。他觉得自己的心也轻松了下来。待妮子死后,他才知道自己一直深爱着她,对那个女孩子他更多的愧疚。这些年他有过结婚的念头可是他找不到可以那么专心爱的人,也找不到一个那么真诚爱他的女人。

那天我想了很多,我是想要什么?为了向姐姐的承诺?!我不知道,对他来说姐姐是他爱的那个女人,我是什么?什么也不是,我只能替他看着姐姐的孩子,等他伤后回来,回来又能什么样?我不知道,也不重要了。那时我只想要把吓坏的孩子们安抚好!

第 11 章

他出去了两年,在孩子们开学的那天晚上他回来了。他不是伤愈之后回到了家,而是因为他知道他是个父亲,他要承担起父亲的责任。可是孩子们却已经不认识他了,他又成了皮包骨,眼镜也拿下了,头发被剪成了小平头。身上的衣服又破又脏,看着他我觉得心又冷了.。

他还带了一本书稿,他在一个小煤矿里待了近半年,他是故意的。他故意在一个可以算是人间地狱的地方,待上半年,他想让自己知道自己承受的不过是人生最小的一点折磨,“不过是死了个老婆!”他说的,他说这话时眼睛里闪过的不是普通人的调侃,他的心还在痛。

我读了书稿,按照一个专业书评者的眼光来说,这是一本好书,真是好书。拿出去肯定会让家里的书柜上多一个茅盾奖。可我却高兴不起来。这不是我一直期待的作品吗?我不是一直希望他去体验一下人生,写本震撼力的作品吗?那天吴老来看我,他约我吃午饭,他知道我晚上没空‘应酬’他。他看到那部用土稿纸写成书稿,我给他看了,他只看了几页,便放下了。

“不像是业余作者的东西,怎么到你手上了?”吴老并不感兴趣。

“这是作者在半年里最真实的体验,您也觉得好对吗?”我期待他的夸奖,我总是怕自己对他的要求太高,对他的作品有失公正。

“你认为什么是好书?”他看着我,他还是第一次这样以质询的目光看着我。我不知道什么回答,因为我不知道,或者知道只是不知道怎么回答,他笑了笑,“我认为喜欢的书就是好书。”

“不!我不明白!”他的这话太主观,是不符合作为一个文学理论者的公正性。

“几年以前有个作家叫方诚说也是咱们北大的,他的书你看过吗?不算是好的文学作品,可我很喜欢,写得最好的当然是他的那本《姐妹》,可是其它的也不错,就像学术界评论的没什么思想内涵,但我看到了他的热情,对生命的热情!你有没有这种感觉,同一个时段里你读同一个作家的一系列的书就会感受到作者内心世界的东西,还有他生活上的细节。比如这个方诚,我就觉得他和他父母的感情不好,他有兄弟姐妹,他结婚了,他太太是个很温柔可爱的女性,还有孩子,应该是男孩,他有好几部书中都有说,男孩子精力过度,让大人们没有时间做别的事。可是语气中却藏不住那份得意!父亲的得意…”他得意得很,滔滔不绝,我想问他为什么不喜欢这本。

“这本呢?”我很不礼貌的打断了他的话,他果然对我皱了皱眉。

“这个作者有反社会情绪,我不喜欢灰色的作品。作者力求平静,可是满纸都是愤恨,却又装得没事人一般,可是心里的不平衡全在这了。所以丫头别学人家当作家,写出来的是自己的精血,出卖的是自己的灵魂!”

“可是这是一本杰作!”我辩解着。

“丫头,什么是杰作狄更斯的《董贝父子》小董贝去世时英国社会陷入了悲痛之中,不识字劳动者一天中最大的休息就是请人读一段《董贝父子》,这才是杰作!丫头,你些年你还没有醒悟?你不能当自己是电脑般严格按照程序来生活、学习,来审定你读过的每一篇文章。你刚刚说这是一本好书,则杰作,以什么做标准?曹雪芹写《红楼梦》时可没这种标准,可又谁敢说它不是杰作?”

“这也是方诚写的,沉寂两年之后的作品!”我如愿看到了老人骤然变化的脸。

“他用了两年只写了这么个破玩艺?”他一脸难以至信。他的表情让我觉得好笑,很快他接了下去,“两年前他家出了什么事?”

“他老婆死了!”我故作轻松。

“他老婆?两年?”他盯着我的眼睛,我知道他想说什么。

“他是我姐夫,我姐姐两年前出了车祸。这两年他跑了出去,为的是能忘却痛苦,这两年我却一直为姐姐看孩子,所以没写新书。”我回避了他的目光,快速的说道。

“方诚不是和你是同岁吗?你应该是同学!”

“是,他是我的朋友,同学,因为这样认识了我姐,成了我姐夫。这是个很长的故事了,我陪您吃饭去。”我挽起了他,他呵呵的笑着,可看得出他并不开心。

点了菜,我替他烫着碗筷,他却一直看着我,“丫头,有空了吗?”

“什么?”我不明白。

“孩子们的父亲回来了,你是不是也该功成身退了?”他深思的看着我,“丫头,想去英国吗?剑桥让我介绍一个人去那做访问学者,我知道你有兴趣,要我帮你做准备吗?”

“可是我答应过我姐姐,我会照顾她的孩子!方诚不行,他搞不定…”我有些混乱。因为不可能会有人这么问我。

“你师母去世快二十年了!她去世以后很多人劝我再找一个人照顾自己,可是孩子们嘴上没说什么,可心里总是别别扭扭的,我知道那是因为他们放不下他们的母亲,我也不丰收伤害他们的感情就拖了下来。过了些年孩子们放开了,他们有了自己的家庭,孩子,工作,我一个人住在学校里他们又不能经常回来就让我再找个老伴,想想也对,为了孩子们我得找个人来照顾自己,不给孩子们添麻烦是我活着的准则。于是我就开始相亲,这个不行,没我老伴好看;那个也不行,说话没我老伴好听;挑挑捡捡的好容易找了个合适的,人家又不乐意了,说是我没她老伴那么潇洒!我和她说了我相亲的经过于是我们仳邻而居,做了最好的朋友、兄妹。明白了吗?”他看着我。

“我能考虑一下吗?”我挣扎着。

“傻丫头,和一个死人争有意思吗?”他痛心疾首,我觉得头一阵发晕,可是很快我抬起了头看着他。

“我去!”

“很好,我就知道你是个聪明的孩子!吃饭!”他很高兴,最后他对我说我还年轻,不能这样毁了自己和方诚。我想他说的对,再这样下去为了孩子们,我总会投入方诚的怀抱。可是结局呢?他永远也不会爱我,因为我永远也比不上姐姐在他心中的完美!我怎么要能争得过一个已经死去的人?更何况那是我最爱的姐姐。无论输赢,我都不会高兴。这样只会毁了我们俩。

吃过晚饭,我把孩子们搞清楚之后,我把方诚和肖明叫到了客厅,我煮了方诚爱喝的咖啡,客厅里弥漫着咖啡的香味,气氛显得很舒适,肖明不禁舒了一口气:“咱们家可是很久没这么舒服了。”

“有事吗?”方诚看着我,多少年的朋友,他远比我想象的还了解我。

“吴老还记得吗?他要介绍我去剑桥去做访问学者为期两年!”我用最短的句子来说。

“不行!”肖明想也不想就断然否定,“孩子们怎么办?我和姐夫可搞不定那两个孩子!”

我看着方诚,我想知道他的反应,希望他留我?不!不知道!他想了一下,点点头,“你一直想去的,去吧!等等!”他进了房间,拿出了一个存折,“你姐为你存的,这些年一直用心的换的英镑也是用的你的名字!肖明也有一张,换的是美元,因为不知道你想去哪!”他把存折放在了茶几上,推到了我的面前。

“谢谢,我是去做访问学者,有薪水也有宿舍,这些年我也存了点钱。”我没有碰那张存折。

“穷家富路,拿着吧!别和我争,你总不能让你姐为你担心对不对?”他温和的笑脸,让我想揍他。我笑了笑拿着咖啡回房去了,那张存折我看也没看。对他而言那是钱,我对来说什么也不是。

以后我努力让孩子们适应没有我的日子,让他们父子多相处,吴老则用少有的热情投入了我出国的手续中,两个月竟然就办好了。他好像生怕我会改主意。

我独自回到了水城,我去见了李叔叔。他已经是副省长了,显得有些疲倦。不过看上去他很高兴看到我。他拥抱了我。

“怎么这么好来看我!出差,还是讲学?”

“我过几天就去英国了。”我笑了笑,“这次我来他们都不知道。如果有可能的话,劝方诚回来吧!”

“为什么?”他怔了一怔。

“没了爱情,亲情就更重要了对吗?方伯伯快退下来了,总得有人在一边照顾,让他们祖孙三代在一块不好吗?”

“你知道我问的不是这个!”

“姐姐在时我不能争,她死了我争不了!”我实话实说。他深深的看着我,想了一下点点头。

“不去看看方书记?”

“不,不能多一个人知道我来过!”

“为什么亲自跑一趟,明明电话也说得清楚!”

“方诚有时是个孩子,方伯伯曾经很郑重把他交给我,现在我把这个责任再次传递给您!我没有能力拉他走出悲伤,因为我知道他是一个正在堕入深渊的人,我如果伸手,只会带着我一起掉下去。事实上我并没有找到有效的办法来减慢这个速度。我想也许您和方伯伯能给他一个好的引导,没有爱情了,那专心工作或者专心去哺育孩子们,也行!”

“我以为你会希望他快乐!”

“如果您见到他了就不会这么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