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你知道,原来你一直都知道…”难怪这十几年来,她对他这个父亲的态度一直冷淡。

他一直以为自己瞒得这样好,他一直以为自己瞒得很好,原来到最后他瞒住的,只有自己而已。

其实当年永和长公主也知道了,所以才会绝望而亡,最后死的时候,连见他一面都不肯。

第40章

第四十章

郦后有多好,明谙不知道。

殷老太爷原本是前朝的大将军,殷家手握重兵。

前朝末年,哀帝沉溺酒色,放纵享乐,朝中朝纲败坏,各地豪强揭竿而起,意图推翻旧朝建立新朝。

那时候的殷后率性恣意,策马扬鞭,是京都里有名的贵女。而他在殷家长大,比殷后小了两岁,自小就跟在殷后身后跑。

而殷后偷跑出去“胡作非为”时,也喜欢带着他。

那时候他和殷后意气风发,纵酒行乐,真是非常美好的一段时光。

殷后从十四岁开始便有许多人上门提亲,但她皆看不上。她跟他说,她倘若要嫁人,便要嫁这天下最伟岸英勇的男子。

后来待到十八岁,殷家老太爷终于拗不过她,于屏中选婿。

他和殷后躲在屏风里,看着先帝扬弓三箭齐发,直中屏风上孔雀的眼睛。

一向性子火热的殷后看愣了神,然后先帝便成了殷家的女婿。

不管先帝后来成就了多大的霸业,但不得不承认的是,他手上最初的兵权是从殷家手里得来的。

殷后和先帝成亲之后,琴瑟和谐。先帝想夺天下,殷后便帮他。殷后说过,娶她的人要对她一心一意,先帝身边便无一妾。

可是直到殷后和先帝成亲三四载后,殷后才知道,原来先帝是有妻子的。

他的那位妻子是他的表妹,他们曾经山盟海誓,先帝曾向她许诺,要把天下打下来送到她的面前。

而那个人便是郦后。

可是为了娶殷后,他将郦后藏了起来,谎称自己并无妻儿,然后娶了殷后。

殷后和先帝为此发生第一次争吵,甚至动武,差点兵刃相见。

可是那时候殷后已经有了大公子,而她也是对先帝动了真心的,所以她最终还是原谅了先帝。

那时殷后没有对郦后动杀心,她只是让人将送往襄城老家,让人将她看管起来。

而送郦后去襄城的人,就是他,因为殷后最信任他,最信任他这个被她视为弟弟的人。

他那时也以为他会一辈子向着殷后的。

送郦后去襄城的路上,她不吃不喝,只是总是一个人发呆。侍卫告到他这里来,他去劝她吃喝。

终于在有一次他再去劝她之时,她突然转过头来问他:“我有什么错,被夺走丈夫的人是我,我为何会遭致这样的对待?”

两行清泪从她眼睛里流下来,她的痛苦、她的悲伤,她的绝望,她的怨愤,全都冲击在了他的心上,让他在那一瞬间为她动容。

是啊,她有什么错。她被伤,被弃,全是先帝的错,为何她要被关押起来。

她怜惜她的悲伤与痛苦,最后爱上了她这个人。

他甚至打算过带她私奔,可是她说她不爱他,所以不能连累他。

他不忍她这样痛苦而无望的活着,所以后来先帝出征路过襄城去见她时,他瞒了下来,她偷生下先帝的孩子时,他也瞒了下来。因为她说,她只想要有个孩子相伴。

先帝最终争夺得了天下,当初助他争得天下的殷家将,缺被他视为了压在他皇权之上的石头。

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

他想要除掉殷家。

所以他把郦后和郦后所生的三皇子接进了宫里来,提拔重用郦后的兄长,让郦家兄弟来对付殷家。

郦后于宫外生的三皇子最终还是在接进宫的第二年夭折了,郦后说是殷后所为。他并不相信,他知道殷后不是这么狠毒的人,要不然在知道郦后这个人存在的时候,她就会杀了郦后。她只觉得是郦后伤心过度,所以才会这样误以为。

他那时是希望殷后和郦后好好相处的,这样郦后不会伤心,殷后也不用愧对郦后。

郦后为妃,对殷后事事恭敬谦逊,可殷后对她却多次为难,然后他的天平便也渐渐的偏向了郦后——不管怎么说,郦后才是先帝的元妻,是殷后后来横刀夺爱。如今郦后为妃,对殷后毕恭毕恭,殷后应该感激。

后来,郦后再接连生下庆都公主和六皇子,而殷后与先帝彻底决裂。

先帝不喜太子过于亲近殷家,意欲废太子,除殷家。

殷后还是爱先帝的,哪怕他做出这么多对不起她的事。但她再爱他,也不可能将自己孩子和家族的性命全部奉上。

殷后彻底寒心,然后联合殷家准备逼宫谋反。

他并不是希望殷后和殷家亡,殷家养大了他,教会了他武艺谋略,给了他前程,对他有大恩,殷后将他看成弟弟,对他这般信任。

但他想到,如果殷后和殷家事成,郦后和庆都公主、六皇子就会死,他无法看着郦后死,所以将殷家谋反之事告诉了先帝。但他却忘记了,倘若殷后和殷家事败,殷后和殷家一族上下就得死。

所以他最后亲眼看着殷后、太子、二皇子、五皇子和殷家人的血液流满了皇宫的石阶。

先帝其实是爱殷后的,那个恣意率性的女子。

若不然,他也不会将殷后最小的女儿延平公主捧在手心,他晚年宠爱的那些女子,无论孟贵妃还是其他人,都有几分与殷后相似,哪怕殷后逼宫谋反,他也不曾想要杀了她,他只是想殷家亡了之后,她依旧是他的皇后,哪怕她恨他,但她依旧是他的。

但殷后的性子那样的烈性,殷家族亡,她又怎么愿意苟活。她嘲讽的看着先帝,然后一剑刺死了自己,然后他亲眼看着他。

先帝爱殷后,但重不过他的皇位天下。殷后爱先帝,也重不过殷氏一族。

一晃二十年了,殷后也死了二十年了,而他也在愧疚里度过了二十年。

明氏听完这些话,早已是泪流满面。

她不知道殷后和郦后谁更错,但是最错的却是先帝。

明氏又想起了自己的母亲,嘶哑着声音问道:“那我娘呢?究竟真的是病死的,还是因为发现你对郦后的心思,被你和郦后…”

“不是,我怎么会害你娘。”明谙打断她:“不管怎么样,在我心里她都是我的妻子。”

他和永和长公主的亲事是殷后做主的,永和长公主很喜欢殷后这个嫂子,而殷后也很喜欢永和公主这个小姑子。

先帝登基之后,殷后见他年过三十还是独身一人,又见永和长公主喜欢他,所以替他做主定下了这门亲事。

他永远都记得那个明媚有些害羞的女子,躲在城墙外娇俏的喊他:“大将军,你这是要去哪里呀?”

尽管他不爱她,但娶了她后,他是真心想要一心一意和她过日子的。

明谙沉下声音缓缓道:“她听到殷后和殷家被皇上诛杀,伤心过度,后又发现我心里藏了郦后,最终绝望病倒。她不愿意再见我,自己搬到了别院,至死没有再见我一面。”

他对不起殷后,也对不起她。

他这一生对不起很多人,唯一没有对不起的只有郦后。

明氏转过身,不再看他。她试图看清前面,才发现早已泪眼模糊。

她哽着声音道:“父亲走吧,倘若他日到了地底下,你好好去给殷后和母亲赔罪。”

明谙也是双眼模糊,看着她道:“你好好保重,好好照顾自己。不管多么辛苦,你一定要好好活着。”

他说完这些话,眨了一下眼睛,将眼里的眼泪忍了回去,最终转身大步离去。

在他走后,明氏终于忍不住,瘫软的趴在地上,一声一声的哭了出来。

而明谙出来之后,却转身去了乾清宫,找了萧琅。

萧琅看到他,并不感到意外,但仍是道:“柱国将军这时候不整军准备出发,还来找朕做什么。”

明谙跪在地上,重重的磕了一下头,然后抬眼看着萧琅,道:“臣自知罪孽深重,不敢求饶。但阿媛是无辜的,她还是皇上姑母的女儿,求皇上不要迁怒于她,留她一命。还有明家的妇孺,他们全都是受臣所累,求皇上也放她们一条生路。”

他已经不敢求他连明家的男子也放过了,之敢求他放过明家的妇人和小孩们。

萧琅看着他,脸上没有一丝的表情,眼神就冷冷的。

他道:“你当初背叛朕的母后时,就该想到今天这一日。”

“皇上…”

“你让朕放过明家的人,可当初殷家的人可却是连大人小孩,男人女人,全都被诛杀,族灭。你知道诛灭是什么意思吗?就是连一根香火都没有留下。”

明谙脸上露出痛苦的表情,死的那些明家人里,有许多还是和他一起长大,或是他看着长大的人。

萧琅背着身,一步一步从殿中离开,背着他又一句一句道:“记住,你死在沙场之时,也就是你明家族灭之时。你会在声名狼藉的死去,朕会让史官在史书上给你记下一笔,让你明家人受万世唾骂。每个人都要为自己的行为付出代价,先帝要,你也要。当然,你也可以带着这些兵马与越王一起反我,反正你临阵反叛也不是一次两次了。倘若越王能打败朕,成功坐上这龙椅,你明家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明谙闭了闭眼,不会了,他已经做错了太多太多,不能再一直错下去。

可是,他还想要为明家的人求得一线生机。

“皇上…”他喊住他:“不管怎么样,您曾经也喊过臣一声姑父,臣曾经带着你骑过马射过箭,教过你武艺,臣曾经,曾经…”

他曾经是真心疼爱过他的,就像曾经的殷姐姐疼他一样。

萧琅的声音回荡在空旷的大殿里,声声锤进明谙的心里,他道:“朕记得,朕记得你曾经带着朕骑过马射过箭,朕还喊你一声姑父。但是朕更记得,因为你,朕的母后兄长姐姐,全部惨死!”

明谙再说不出一句话。

闭着眼睛哽咽出声,然后渐渐的匍匐在地,像个孩子一样终于哭出了声来。

那声音究竟是痛苦,后悔,还是绝望,已没有人能够分辨得清。

他在心里终于叫出了那个很久都没有叫出的称呼,说出了那句一直想说出口的话:“阿姐,我的报应来了。”

第41章

第41章

皇帝令上柱将军明谙领五万兵马平定越王之乱,不敌越王三十万之军,被俘。越王斩杀明谙,将其人头挂于旗下以示威。

明谙战败之事传到京城,皇帝以明谙战败,损辱朝廷之威名为由,将明氏一族全部落狱,斩杀于午门之中,而后授命宋国公孟绍,永安侯程观廉为左右元帅,各领二十万兵马,并分两路,前后夹击叛军。

而在明氏一族被诛的消息传进皇宫时,明氏用一根白绫将自己吊死在春和宫的偏殿中,其一宫女触柱殉主。

明氏死前终于脱下了禅衣,换上了华丽的衣裳,结髻绾簪,淡扫蛾眉。春和宫最先发现明氏自戕的宫女说,明氏死时脸上还挂着微笑,仿佛不是去赴死,而是去赴一场美丽的约会。

萧琅从登基以来第一次踏进春和宫,但却是来看明氏的尸体。

他看着被人扶着躺在床上,表情轻松,仿若带着一种解脱的笑意的明氏,最终对旁边的宫人挥了挥手道:“将她敛葬了吧,与永和大长公主葬在一起。”

他说完从春和殿里出来,面目清冷,背着手一步一步走在春和宫外长长的游廊中。

外面景色正好,树上有鸟儿“咕咕”的叫声。有风吹过来,惊得树上的鸟儿“扑”的一声全部飞起来。

秋风微凉。

在风中他恍惚听见一个小姑娘还带着奶嫩的声音,扎着两个小髻,穿着一身红衣,不满的一边跑一边道:“阿琅,阿琅,你等等我。”

还有两个衣着华丽的女子在指着他们笑呵呵的聊天,穿绿衣裳的女子笑着道:“看看他们玩得多好啊,以后让我们阿媛给阿琅做王妃去。”

他转回身去看,风儿却又将那些声音都吹散了,只余春和宫里宫人哀恸的声音远远的传来。

他皱了皱眉头,重新转回身,然后一步一步坚定的往前面走去。

孟绍和程观廉出征二月余,终于在新年之前带回了越王的人头。

越王府之人全部被诛,包括越王刚出生不足半月的小儿子,其余谋逆之犯,亦全部被诛殆尽。

京城之中,至萧琅登基以来,第二次血流成河,再一次的人心惶惶。

皇权在萧琅手中再一次得到加强,而萧琅残暴之名更甚。

而孟绍和程观廉因平叛有功,一人得封镇国将军,一人得封护国将军,从此显赫朝野。

而与此同时,观音在凤藻宫里正吐得昏天地暗。

三五个太医围在她身边,曼珠和优昙一人轻轻的拍着她的背,一人端着盆盂,脸上带着焦急之色。

直到观音觉得差点自己再无什么东西可吐的时候,才扶着曼珠的手缓缓的坐直了身子。

太医拱着手与她道:“娘娘害喜有些严重,但这些都是正常的症状,只要过了头三个月就好了。微臣再配些药给娘娘,以减缓害喜之症。”

观音点了点头。

萧琅这时候从外面走进来,看着里面的太医一眼,然后靠在门上,看着坐在榻上的观音。

太医和宫人纷纷转身给他行礼。

萧琅挥了挥手,让他们都下去。

然后才看着他沉着脸一步一步从外面走进来,在她另一侧的榻上坐下。

“怀孕了?”他问。

他脸上并无喜色,但也说不上不高兴,只是像是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事情一样。

观音点了点头。

但她突然又紧张起来,抓了抓腿上的裙子,开口问道:“你,不想要?”

她还记得他让人灌小莲喝下红花汤的样子。

萧琅往榻上一靠,双手交叉在胸前,淡淡的道:“我本是不打算生孩子的,但既然你想生,那就生吧。”

仿佛他对这个孩子并没有多少的兴趣,纯粹由着她想不想要。

观音松了一口气,但也理解不了他的想法,沉着眼道:“皇上可真想得开,倘若没有孩子,百年之后你的皇位呢?你就不怕到时为皇位纷争四起,天下大乱。”

萧琅不耐道:“谁管得了百年之后的事,到时候皇位归谁,由着他们抢去,谁抢到了就是谁的。至于纷争四起天下大乱,关我什么事。”

观音又道:“倘若我生的是儿子呢?”

萧琅又道:“也一样,他能抢得到就是他的。”

观音没在说话,垂着头,过了一会又问道:“倘若我想让他以后做皇帝呢?你会立他为太子吗?”

萧琅无所谓的道:“你想要就立吧。”好像这一切于他来说都是无所谓的事。

观音顿了一下,又道:“皇上为什么不想要孩子?”